《走向全球倫理宣言》的“金規(guī)則”(“己所不欲,勿施與人”)與儒家倫理相符,即“恕道”,亦即“仁”的思想體系的本質(zhì)特征?!凹河⒍⑷耍河_而達人”是對“仁”的積極表述;“己所不欲,勿施與人”是對“仁”的消極表述。儒家的“仁愛”觀與基督教的“圣愛”觀都是普世之愛,由于二者的起源、發(fā)展方式不同,所以表現(xiàn)形式也不同。儒家的“仁愛”觀與“敬”分不開,其極至狀態(tài)為“四海之內(nèi),合敬同愛”。
關(guān)鍵詞:金規(guī)則儒家倫理仁基督教倫理
作者:鄒昌林,哲學(xué)博士,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
中國加入全球化的進程是一個決定性的歷史事件。它不僅是中國現(xiàn)代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也不僅是因為中國人口龐大,對人類文明的進程是一個決定意義的因素,而且是因為,全球化的進程預(yù)示著人類文明的兩大單元——即原生道路的文化單元和次生道路的文化單元,共同進入了一個相互約束融匯發(fā)展的統(tǒng)一進程。從此,任何文化再想成為一個封閉的整體已經(jīng)不可能。正因如此,1993年,由德國學(xué)者孔漢思牽頭倡導(dǎo)的《走向全球倫理宣言》,不管內(nèi)容如何,從實質(zhì)上是反映了人類文化發(fā)展的這一客觀進程。但是,這個為當時各國相關(guān)組織共同簽署的最低倫理宣言,卻在1997年北京一個小型討論會之后引發(fā)了一場爭論。持兩種極端意見者各自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一種看法認為,《宣言》的“金規(guī)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與儒家倫理相符,因而可以認同此宣言。而另一種意見認為,《宣言》犯了“西方中心論”的錯誤,它把自由、平等、民主、人權(quán)作為“共法”,與儒家倫理格格不入。二者還就有無與西方不同的共同的亞洲倫理等問題展開了攻防之爭。盡管這種爭論目前還不成熟。但是,這種從全球意義來思考自身文化的生存之道必須提到曰程上來,則是不容否定的。只有各方都把自己文化的普世價值及全球意義作了充分疏理,才能最終達成各方都能接受的公約性倫理價值標準??诐h思等提出的《宣言》,雖仍有價值認同的區(qū)別,但畢竟還有一條“金規(guī)則”為各方共同接受。所以,本文就以此為基礎(chǔ),試對儒家倫理“仁”的思想體系的本質(zhì)特征及其與基督教倫理的異同,作一點疏解,以就正于有關(guān)專家和學(xué)者。
孔漢思《宣言》所述“金規(guī)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實就是儒家倫理的“恕”道。其最明確的表述,見于《論語·衛(wèi)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認?!贝恕八 钡?,就是“仁”的思想體系的本質(zhì)特征。如《說文》云:“恕,仁也。”段玉裁注云:“為仁不外于恕,析言之則有別,渾言之則不別也。”也就是說,對于“仁”,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就是“恕”;如果分開言之,則有許多內(nèi)容?!叭省睂嶋H是儒家倫理的全德系統(tǒng)。而最能體現(xiàn)其精神的,就是“恕”道,故用“一言”表述之,就是“恕”。如果再增加“一言”,則是“忠恕”。如《論語·里仁》云:“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即增為二字,那么,“忠”與“恕”有何區(qū)別呢?《說文》云:“忠,敬也。盡心曰忠?!?各本無“盡心曰忠”四字,段玉裁據(jù)《孝經(jīng)》增補)段玉裁注云:“敬者,肅也。未有盡心而不敬者。”故朱熹集注云:“盡己之心為忠,推己之心為恕?!比欢呓y(tǒng)言之,“忠”也謂“恕”。如《中庸》云:“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薄凹核挥?,勿施于人”,本“恕”道,此言“忠恕”同指此,表明“忠恕”同以“恕”為標志。而有的地方說得更清楚,如《國語·周語上》“考中度衷,忠也?!表f昭注云:“忠,恕也?!庇纱丝梢?,孔子所說的“一言而可終身行之”的“恕”道,也即《宣言》說的“金規(guī)則”,實際就是儒家倫理“仁”的思想體系的核心標志,“恕”不過是其本質(zhì)特征。
根據(jù)朱熹集注的解釋,所謂“忠恕”,是指個人或主體盡心竭力、推己及人的對待他人、社會、事物的一種內(nèi)在的品質(zhì)或美德。它是對主體的要求,而不是對客體的要求。所以說:“為仁由己?!?《論語·顏淵》)之所以說“忠恕”“一以貫之”,是說,對于所有的道德倫理行為,都要貫穿著“忠恕”這種品德。沒有“忠恕”貫穿于其中,就不能稱之為“仁”。而“忠”與“恕”比,又以“恕”為根本。這是因為,它貫穿著一種目的性,即對他人、社會、客觀事物的一種落實。如果這種品德不落實在對客體的行為上,那么,這種品德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這就是所謂“推己及人”,“推己及物”。正是從這樣的意義上看,儒家強調(diào)的“仁”道,特別“忠恕”之道,是表現(xiàn)了儒家倫理道德——即“仁”道的責(zé)任感。儒家強調(diào)“仁”道,尤其“忠恕”之道,是把責(zé)任放在優(yōu)先地位,而不是把個人權(quán)力放在優(yōu)先地位。這也正是《走向全球倫理宣言》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條“金規(guī)則”的本質(zhì)內(nèi)涵或應(yīng)有之義。然而,《宣言》同時又把自由、平等、民主、人權(quán)作為“共法”,而這種“共法”,正是建立在個人權(quán)力優(yōu)先的基礎(chǔ)上的,這正好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金規(guī)則”相對立,這正是此《宣言》引起爭議的真正原因。
由于儒家倫理從根本上是以《宣言》所說的“金規(guī)則”即“恕”道為本質(zhì)特征,把責(zé)任放在優(yōu)先地位,所以,取向總是先替別人著想,因而不會強加于人。不強加于人,也就不會引起爭斗。不以爭斗為目的,而以消弭爭斗為目的,于是就有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進而達于社會的和諧,其極至狀態(tài)還可達于天人關(guān)系的和諧。這就是儒家所說的“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這種盡己之心對待客體的態(tài)度,實際就是《大學(xué)》所說的“絮矩之道”: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絮矩之道。
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
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絮矩之道。
此兩段,前段朱熹注云:
老老,所謂老吾老也。興,謂有所感發(fā)而興起也。孤者,幼而無父之稱。絮,度也。矩,所以為方也。言此三者,上行下效,捷于影響,所謂家齊而國治也。亦可見人心之所同,而不可使一夫之不獲矣。是以君子必當因其所同,推以度物,使彼我之間各得分愿,則上下四旁,均齊方正,而天下平矣。
此言絮矩之道是人心之所同,上興之,下效之,推以度物,各得所愿而獲,則國治而天下平也。說明絮矩之道應(yīng)是一種普世的道德原則和價值標準。于第二段,朱熹注云:
此覆解上文絮矩二字之義。如不欲上之無禮于我,則必以此度下之心,而亦不敢以此無禮使之。不欲下之不忠于我,則必以此度上之心,而亦不敢以此不忠事之。至于前后左右,無不皆然。則身之所處,上下四旁,長短廣狹,彼此如一,而無不方矣。彼同有是心而興起焉者,又豈有一夫之不獲哉?所操者約,而所及者廣,此平天下之要道也。故章內(nèi)之意,皆以此而推之。
這是講,絮矩之道,是以己心度人心,己不愿之事,亦不強加于人?;ヒ源说缹θ藢ξ?,則上下四旁無不方正。此所操雖簡約,而所達則無所不至,因此,這是平天下之要道。這也正是“仁”之“恕”道之所以重要的原因。
孔子對于“恕”道的推己及人,有兩種表述。一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倍牵凹核挥?,勿施于人?!鼻罢?,就是人們所說的,是對“仁”的積極表述。后者,則是對“仁”的消極表述。積極表述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就是“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論語·雍也》云: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
堯舜其尤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矣。由此可見,“博施于民而能濟眾”,這是對“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表述,是“仁”的積極方面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即“圣”的境界。但這種境界連堯舜也還有不足,一般人更是根本做不到的,不過是一種理想。但自己往這方面努力,也希望和幫助別人向這個方向發(fā)展,這就是實現(xiàn)“仁”的積極態(tài)度。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則是對“仁”的消極表述,是人人都能夠而且應(yīng)該做到的。也就是說,你即使不能幫助別人實現(xiàn)“仁”的理想,也不應(yīng)該妨礙別人應(yīng)有的基本權(quán)力。理解這種基本權(quán)力的方式就是換位思考,你處在對方的位置怎么想?如果你不愿意接受的東西,你也決不能強加于人。用一句俗話講,即使不對人有利,也不要害人。如果連這種基本要求也做不到,就不是“仁”。正因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仁”的出發(fā)點,是最低要求。當然,所謂“最低要求”,并非最容易做到。恰恰相反,可能是最難做到的。因為人總是習(xí)慣于先替自己著想,而不是在相互關(guān)系中,首先替別人著想。能夠時時刻刻先替別人著想,豈不是最難做到?但是,只要有意去做,這又是人人可以做到的。所以,“仁”應(yīng)該以最低狀態(tài)為標志,而不是以最高理想狀態(tài)為標志。因為只有最低狀態(tài),才具有人人能做到的普世意義。這也正是《走向全球倫理宣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為金規(guī)則的根本原因。
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為倫理底限的、貫穿于一切行為中的“仁”道精神,按現(xiàn)代觀念講,實際是一種徹底的人道主義精神。所以《中庸》講:“仁者,人也?!薄睹献印分v:“仁,人心也。”說明這是一種按常理人人可以做到的、必備的倫理道德品質(zhì)和行為。現(xiàn)在,西方也普遍強調(diào)這種人道主義精神,因此,這是一種全球倫理精神,也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但是,由于中西文化的起源、歷史差異都很大,如何來解釋、理解這種精神卻成了問題,這正是我們必須下力氣的地方。比如,東西方都把“愛”作為這種普世倫理價值的出發(fā)點,但二者對“愛”的內(nèi)涵和發(fā)展方式的理解與表述,是完全不同的。中國把它稱之為“仁愛”,而西方把它稱之為“圣愛”。中國認為,這種“仁愛”來自人本身,是出于人的天性。這種表述,以《孟子》中講得最為明確。孟子一方面繼承了孔子關(guān)于“仁者愛人”的表述,而且更明確地指出,這種品質(zhì)是人的天性就有的,這就是他所說的“四端”:“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這就是所謂“性善論”。所謂“仁義禮智”,其實又以“仁”為總稱。如《二程先生語》(上)云:“仁、義、禮、智、信五者,性也。仁者,全體,四者,四支?!边@正是“仁”為全德系統(tǒng)的原因。這種善的人性,由于是來自于天生,所以,那種不善的惡的人性,反而是天性迷失的結(jié)果。而西方,即基督教的“圣愛”觀則正好相反,認為這種“愛”的本源來自于上帝,人的天性是惡的。因此,人只有皈依上帝,不斷地戰(zhàn)勝本性之惡,才能有這種善性之“愛”的產(chǎn)生。正是因為中西對于這種“善”性之“愛”的不同理解,所以,決定了二者的發(fā)揚光大有著不同的路線。中國這種善性要通過自省,“反其所自生”,來不斷發(fā)展它的天性之善的“愛”。而西方,則必須通過外力的強迫壓制,才能使這種善性之“愛”植于心中。中國這種善性是不斷“反其本心”而得到。而西方的善性是不斷從上帝的“圣愛”中推演出來的。正是這種“仁愛”觀與“圣愛”的不同發(fā)展方式,所以,辜鴻銘指出,西方人是希望孩子一生下來就是哲學(xué)家;而中國人是希望永葆赤子之心,活到80歲,仍能保持初生時的良知良能。而這種“愛”的良知良能是來源于天性天然,因此,它是實踐的天然關(guān)系,是從愛父母開始,逐漸擴大到其他親人、朋友、一切人。而西方的“圣愛”則是從一個普遍的、永恒的上帝之愛推導(dǎo)出來的,是一個不斷的推演具體化的過程。正是由于這種過程的不同,人們往往把中國這種“仁愛”理解為“等差之愛”,而西方則是無差別之愛。因而使人感覺,儒家的“仁愛”似乎比不上基督教的“圣愛”,不是一種平等的普世之愛。愛從親始,不斷外推,實際是不斷的弱化。但是,這種看法是錯誤的。中國這種“仁愛”觀,確實是以實踐為出發(fā)點的。所謂“愛有等差”,也是現(xiàn)實的實際,對父母之愛與對鄰人的愛是有差別的。所以,《論語》講:“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弟,當然是從父母親人開始的。中國是一個以父系血源為基礎(chǔ)的社會,所以,從實踐的角度講,愛從親始,從父母始,這是必然的。但是,如果換成同樣的西方的邏輯方式,那么,愛從親始,從父母始,則決不是“愛有等差”,以往的解釋是完全錯誤的。因為《大學(xué)》中講得非常明確:“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薄盀槿司?,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這里所說的“止于”的“仁”、“敬”、“孝”、“慈”、“信”,是指這些品德是這種人倫關(guān)系的“至善”標準。而這些“至善”標準又是以“仁”為總稱的。而以“愛”來表達“仁”的最高的“至善”的境界就是“孝弟”,所以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這是說,“愛”從父母開始,才是“至愛”——即“至善之愛”,而不是說,對其他人就可以減少“愛”,可以另立“愛”的標準,這樣的標準是沒有的。我們的“仁”道,就是從這種“至愛”往外推的,這與基督教“圣愛”觀的推演方式完全一致。因為“仁”是從“至愛”往外推,而“至愛”是從至親之人開始的,所以《說文》對“仁”的解釋是:“仁,親也。從人,從二。”說明“仁”只能從親開始。之所以必須從親始,因為“愛”之始就是“至善之愛”,從此才產(chǎn)生了“仁”的一切品德。至于這種從親始的“至善之愛”,又是從哪里來源的呢?關(guān)于這點,除了《孟子》的“天性”說之外,《中庸》作了進一步的回答,這就是來源于“天命”——即“天命之謂性”。而這點隨著郭店竹簡的發(fā)現(xiàn)更得到了完全的證實。因為其中有“愛生于性,親生于愛,忠生于親”,“性自命出,命白天降”,“唯性愛為近仁”的表述,這與西方“圣愛”觀的表述方式完全一致,因此,儒家的這種“仁愛”觀,與西方的“圣愛”觀一樣,都是指的無以復(fù)加的、至高無上的至善之愛。這應(yīng)該就是孔子講的“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的邏輯結(jié)構(gòu)的真正涵義。以往把這種邏輯結(jié)構(gòu)也解釋成“愛有等差”是完全錯誤的。當然,從現(xiàn)實看,人都是現(xiàn)實的人,誰也不能超越現(xiàn)實去生活,因此,在現(xiàn)實中,只能是“等差之愛”,而不可能有超現(xiàn)實的“至善之愛”。這點,就是西方也是如
此?;浇贪岩直会斔涝谑旨苌?,看成是上帝為了拯救人類而犧牲了自己的兒子。這實際還是把父子之愛作為最高之愛、至善之愛,是至善之愛的本源。如以此在現(xiàn)實中推行,那么,實際也是等差之愛,父子之愛是最高之愛,其他都不及父子之愛??傊?,這應(yīng)該就是中西“仁愛”觀與“圣愛”觀比較的異同反映的真實情況。
另外,西方的“圣愛”觀,有“愛仇敵”一條,這是中國的“仁愛”觀無法理解的。雖然中國的“仁愛”觀也是普世性的至善之愛,卻不能“愛仇敵”,而且認為“父母之仇”,“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因此,這似乎也是某些人認為中國這種“仁愛”觀不如“圣愛”觀的原因。其實,這也是對中西這種“至善之愛”在起源發(fā)展方式上的錯誤理解造成的。在中國這種“仁愛”觀中是沒有仇敵的。凡是仇敵都是外部強加給我們的。因為中國的“至善之愛”是赤子之愛,赤子怎么有仇敵呢?赤子天生的至愛是父母,如果有人殺害了他的父母,赤子怎么能接受呢?赤子如果去愛殺其父母之人,豈不是泯滅了良心,泯滅了天生的善性,關(guān)閉了至善之門?所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睈圻@種仇敵是決不允許的。但是西方的“圣愛”則不同,西方的基督教是一神教,一神教是天生有魔鬼撒旦,有異教徒,有敵人的。但是,這種信仰“魔鬼”的異教徒也是人,如果上帝不愛這些異教徒,不“愛仇敵”,那么,“圣愛”就不是普世之愛。正是有了“愛仇敵”一條,“圣愛”才成為普世之愛,基督教才能成為所有人皈依的教派(這也就是《新約》和《舊約》的根本區(qū)別之一)。如果沒有這一條,它就不是普世性的宗教,而只是某一種族或某地方的宗教。正因如此,儒家的“仁愛”觀與基督教的“圣愛”觀都是普世之愛。只是由于二者的起源發(fā)展方式不同,所以表現(xiàn)形式也不同。由于這種表現(xiàn)形式又是源于不同的文化,所以,我們也不能不顧文化的差異,強迫其他的民族和文化服從自己的觀念。因為你認為是好的東西,從別的文化種族看來卻可能是無法接受的。如果別人無法接受,卻要強加于人,這就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是“己之所欲,要施于人”。自認為是好的、“己之所欲”的東西,別人不一定認同,這就如同我國古代一則寓言所說的:一個縣官討厭吃肉,因而認為吃肉是對人最好的懲罰,于是判案時,他就罰犯人吃肉三天,而犯人正好是喜吃肉者。這種懲罰是何其滑稽!它告訴我們,自己的好惡可能正好與別人相反。因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決不能反過來,變成為“己之所欲,要施于人”。這種只從自己主觀的設(shè)想去對待別人的態(tài)度,決不是“仁”道的行為。當然,這種不仁道行為,也不一定是他的本意不好,而是這里邊還缺少了一樣?xùn)|西,這就是“敬”?!皭邸币獜摹熬础背霭l(fā),才能得到保證。所謂“忠恕”之道的“忠”字,本身就是“敬”的意思,所以《說文》云:“忠,敬也?!薄八 币膊焕?,如《論語·顏淵》云:“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所謂“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指的就是“敬”。“如見大賓”,“如承大祭”,則是“大敬”、“致敬”,因為這是對大人物和神的禮節(jié)。如果能夠以“致敬”的態(tài)度對待一切人和一切事,那么,還有誰來抱怨你呢?所以能做到“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國人、親人都認為你是好人、善人、仁人。由此可見,中國的“仁愛”觀與“敬”是不可分的,“敬”與“愛”是孿生兄弟。正是因此,中國文化的精神,特別是儒家的倫理精神,亦可用另外兩個字來表述,這就是“敬”和“愛”。其極至狀態(tài)就是《禮記·樂記》中所講的:“四海之內(nèi),合敬同愛。”誠能如此,就會形成“天下一家”、“四海兄弟”、“中國一人”的局面。這才是我們文化的最高理想和普世精神。從這點看,中西文化從本質(zhì)上應(yīng)該是相通的,只是各自的發(fā)展路線不同。但中國的這種發(fā)展方式,除了它天生沒有敵人的優(yōu)越性之外,還在于它與生活更貼近一些,因此,似乎也更人性化一些,更容易讓人接受一些。
(責(zé)任編輯:李建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