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語言之鑰開啟真相的大門

翁世瑤

2009年8月,赫塔?米勒的新作《呼吸鐘擺》(Atemschaukel)出版,小說講述的是羅馬尼亞裔德國人在二戰(zhàn)結束后的命運以及他們的流亡經(jīng)歷。這本該是一部由兩位作者共同完成的長篇小說,但由于奧斯卡?帕斯提奧于2006年離開了人世,該書的剩余部分只得由赫塔?米勒一個人完成。這部被譽為“回憶宣言”的小說入圍了2009年度德國圖書獎,這位56歲的女作家也因此獲得了海因里希?海涅協(xié)會授予她的榮譽。關于這部備受矚目的新作,德國多家媒體對米勒進行了訪談,本文綜合整理如下:

◇其實,二戰(zhàn)結束后,羅馬尼亞裔德國人的命運早就為人所知了,但在德國,這幾乎是一段無人知曉的歷史。這樣看來,文學是不是一種用于傳播過往歷史的理想媒介呢?

◆唯獨文學有這個作用,文學能使一個獨立的個體從浩蕩的歷史長河中凸顯出來。它通過虛構故事的形式將事實的真相揭露出來,并以語言文字為其添加想象。但如果我們要為某個事件提供真實可靠的文獻依據(jù),并將其整體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那就只有采取歷史研究的方式了。我們可以對事件進行調(diào)查,并通過分析與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的方法從社會、政治與心理學的三個方面得出結論。文學與歷史研究,這兩者的重要性是等同的——它們是相輔相成的。

◇您是否有時會想,奧斯卡?帕斯提奧會對《呼吸鐘擺》這部小說怎么看呢?

◆我每天都會想念奧斯卡?帕斯提奧——無論是不是在寫《呼吸鐘擺》,他是我的摯友,我很想念他。他生前曾對這本書抱有很高的期望,并在人生的最后幾年里投入了很多時間,向我講述他在戰(zhàn)俘營里的種種經(jīng)歷。對他而言,能有一個對象進行傾訴是很重要的,并且,隨著我們見面次數(shù)越來越多,傾訴也變得越來越重要。而對我而言,他愿意接受采訪,重新回憶那段戰(zhàn)俘營的生活,也是我的幸運。我相信,這對他來說,是一種痛并快樂著的必須。奧斯卡?帕斯提奧比我年長26歲,但我們促膝長談的時候,我完全忘記了我們倆之間的年齡差距。他是一個幽默而憂郁、思想褊狹閉塞,卻又富有世界眼光、特立獨行的人。因此,他有時表現(xiàn)得很直率,有時卻又會顯得很謹慎。

◇您如何評價他對這部作品所作的貢獻?

◆他向我講述了戰(zhàn)俘營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為我提供了許多背景資料,在整個寫作過程中給了我很多支持與幫助。他對我非赫塔?米勒 《呼吸鐘擺》 奧斯卡?帕斯提奧常信賴。

◇在寫這部小說時,您需要找到一種適當?shù)恼Z言來講述并詮釋這種不幸與痛苦。寫作的難度有多大?

◆這個話題本身就能找到一種屬于它的語言,而且這種語言容不得敘述者出半點差錯。敘述者必須深入話題內(nèi)部,以便將事實的真相擊個粉碎,唯有這樣,才能將這些事實的細枝末節(jié)敘述詳盡。而對于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必須先將它的產(chǎn)生根源進行分解剖析,因為若是一開始就談精神創(chuàng)傷或損失這樣的話題,我們往往會無從下手。

◇海因里希?海涅——這個授予了您榮譽的名字——對您具有怎樣的意義?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第一次接觸他的作品的?

◆我在中學課本上曾讀過《羅累萊》——其中的內(nèi)容我至今還記得。但在我正式寫作以后,海涅的影響力便不存在了。我在一家機械制造廠做翻譯工作時,曾被要求去為情報機構當間諜,但我拒絕了。于是,我每天都會受到他們的刁難,直到有一天,我被他們從工廠開除。接踵而來的便是沒完沒了的一次次審問,而那個把我從工廠里趕出來的情報機構則把我說成是一條寄生蟲。

◇這便是促使你開始寫作的原因嗎?

◆我在如此困窘的情況下開始了小說集《低地》的創(chuàng)作,以便能夠對我自己有一個更充分的了解。我把自己到那時為止的人生經(jīng)歷做了仔細的梳理,從鄉(xiāng)村里度過的童年時期,到父親參加納粹黨衛(wèi)隊的那段日子,再到后來德國少數(shù)民族被卷入納粹罪行,直至我后來生活的那個獨裁統(tǒng)治的年代。在這樣動蕩不安的生活里,根本找不到海涅的位置。

◇那么如今呢?

◆如果某人——比如我吧——有一個當過納粹黨衛(wèi)兵的父親,那么他是不敢將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所遭受的敵意和誹謗以及個人的流亡經(jīng)歷與海涅的命運相提并論的。而我沒有負罪感,因為當時我還沒有出生。然而,父親會是你人生傳記中的一部分,這是不容改變的。盡管一個人能夠直面他自己生活的時代,但每個角落都會有一面反光鏡,將其父輩的時代反射出來。然而,如果沒有了父親的存在,那么這種種將海涅那個時代的經(jīng)歷與我所處的國家監(jiān)控之下的生活方式所作的比較,就會遭到人們的質(zhì)疑。

◇為什么有關德國少數(shù)民族流放的話題會在羅馬尼亞成為禁忌呢?

◆這就要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當時,羅馬尼亞曾一度站在希特勒的一方,但在戰(zhàn)爭結束前夕又轉變了立場。戰(zhàn)爭結束后,羅馬尼亞的歷史被偽造了:人們只談論取得了戰(zhàn)爭勝利的蘇聯(lián)軍隊,好像其他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盡管羅馬尼亞軍隊也曾到過斯大林格勒,但蘇聯(lián)為了彌補因戰(zhàn)爭造成的損失,要求羅馬尼亞交出德國少數(shù)民族的人們。由于這個話題會使人聯(lián)想起與希特勒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羅馬尼亞人都寧愿對此緘口不提。即便是烏克蘭人也并不知道曾有過這樣一個勞改所。蘇聯(lián)人把所有的痕跡都抹去了,就連墓地也已被他們毀了。

◇你們兩人的合作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有時會不會出現(xiàn)一些意見分歧?

◆一般都是由奧斯卡?帕斯提奧進行口述,我把他所說的記錄下來。因為我很想了解一個人身處這樣一種境況的內(nèi)心感受,所以總是刨根究底地向他提問。奧斯卡?帕斯提奧也曾把戰(zhàn)俘營和煤炭廠的草圖畫下來。他把所有的細節(jié)都回憶了出來。很顯然,他對事物極具洞察力,因為人一般不會記得任何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里于他而言沒有絲毫意義的事情。正是他的這種想象力把他從戰(zhàn)俘營中拯救了出來。一方面,他的所見所聞越多,內(nèi)心不堪忍受的感覺便會越強烈,但也因為他的與眾不同,才得以借此把自己保全下來。幸運的是,他的回憶內(nèi)容都非常詳盡。因為我也曾采訪過其他的幸存者,但他們對于自己的經(jīng)歷都已不知該從何說起了,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從他們的口中,我聽到的總是一些陳詞濫調(diào):我們吃了很多苦,我們都經(jīng)歷了哪些艱難困苦,等等……總是這樣一些老一套的說辭,我根本無從下筆。

當然,奧斯卡?帕斯提奧有他自己的一套詞匯,和我的不一樣。除此之外,他所處的立場也和我不同:他在講述的過程中,必須讓自己從戰(zhàn)俘營中走出來,而我卻必須朝里面走進去。他經(jīng)常會對如何更好地將這些事件整理成文而思前想后,因為他總能看到那些身陷其中的人們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且他們的形象總是那么真切。而小說中“我”這個人物的境遇可能也并不比其他人好,這一點起初與他的想法背道而馳,但后來他改變了些主意。他經(jīng)常對我說:我原先不知道,原來小說這么難寫。

◇他從未向外界透露過自己是同性戀這一事實。而小說的主人公是同性戀,這會不會令他反感?

◆可能有過這種情況,但奧斯卡?帕斯提奧也只是對我說:不要花太多的筆墨。我希望自己履行了對他的承諾。他在戰(zhàn)俘營的時候是不能讓外人知道這件事的,否則其他那些一起流亡的人就會對他動用私刑。當然,盡管如此,這件事還是在他流亡前后的那段時間里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在羅馬尼亞,曾有人為此進了監(jiān)獄。他在戰(zhàn)俘營里一共呆了五年。但當他終于有一天能夠擺脫這種極端的生活,回到自己的家時,他仍得繼續(xù)嚴守這個深埋在心底的秘密。這也是他在流亡初期將它看成是一場冒險之旅的原因所在:因為他當時非?？释x開家,離開這座小鎮(zhèn)。

◇2004年,你們曾一同前往烏克蘭進行調(diào)查研究。那次旅行怎么樣?

◆我本來很擔心奧斯卡?帕斯提奧會受不了。但他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中一樣,談論的都是“我們的戰(zhàn)俘營”,有時甚至還把它稱為“我的戰(zhàn)俘營”。他帶我們?nèi)タ戳怂械牡胤?甚至連齊柏林飛船和當時男女談情說愛時的躲藏地,現(xiàn)在都還能見到。但所有的一切又都已經(jīng)遭到了破壞,這讓奧斯卡?帕斯提奧很傷心,他說:“我在這里的工作都白費了。”他把自己充分地融入了那個地方。盡管他有糖尿病,但還是吃了很多甜食,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他在集市上買了許多甜食,他要“向食物致敬”,他說:“我要將我的靈魂喂飽?！倍宜膊粫械狡＞?一整天都在這兒轉轉,那兒走走,晚上總是急不可待地想要繼續(xù)出發(fā)。例如,有一次我們一同前往亞斯努瓦塔亞,那里是盛產(chǎn)煤炭的地方。出發(fā)前,他看上去坐立不安,非常激動。

由于我親眼見到了那個地方,所以我才能把這些場景虛構出來。奧斯卡對植物一竅不通,比方說,他一直把一種植物稱作薰衣草,但那其實是一種野豌豆。此外,當他描述自然風光時也會使用一些有關山脈的詞匯。但那里根本沒有山,有的只是一些礦渣堆而已。

◇您當時在寫作的過程中,內(nèi)心的感受又是怎樣的呢?

◆我寫作的時候,總會想到奧斯卡?帕斯提奧已離開人世這一事實,這一點,我在書中也有記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翻看那些筆記,因為我無法忍受與他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又過了九個月,我終于重新振作起來。當我再次翻閱這些筆記時,我很清楚,自己必須從“我們”中走出來,否則一切將無濟于事。我不知道,如果奧斯卡?帕斯提奧還活著,情況會是怎樣——或許我們連一部小說也寫不成,或許這件事本來就是無法由兩個人共同完成的。在我完成的事情中,絕大部分都是無法分工合作的。我想,即使我和奧斯卡?帕斯提奧互換一下,他也會如此吧。他曾對我說:現(xiàn)在由你來寫吧。但隨后我們又一起寫了起來。這并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發(fā)生了爭吵,而是由于我們兩人都達到了極限。當然我也并非不受約束,每個人的身邊總會有一些注視你的目光,而且這種目光是你無法擺脫的。這也是一大障礙。書中有些章節(jié)是完全不同的:一些章節(jié)的篇幅很短,一些則比較深入,但我所插入的部分只有一兩句話而已,大部分的篇幅往往都是引述筆記里的內(nèi)容,而且也沒有一個人物是貫穿始終的。對于這些人物或場景,我所了解的部分往往只有其中的一句話。于是我便嘗試著建立起人物之間的聯(lián)系,并營造出一種緊張的氛圍。

◇這部小說與您以往的作品相比,情感更豐富,邏輯更嚴密,內(nèi)容也更簡練。除了因為其中有奧斯卡?帕斯提奧一起參與意見之外,是否也與這是一部拼貼而成的作品有關?

◆肯定是有關聯(lián)的。在對一些內(nèi)容進行刪減的過程中,我有機會與其中的每一個詞進行零距離的接觸。由于我會先把原文粘貼到一張張小的索引卡片上,所以小說的邏輯肯定會比較嚴密。這是短篇小說的一種寫作手法,也就是說,我必須把一些隱含的內(nèi)容虛構出來。書中所用到的很多表達常常都是在拼貼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這些詞儲存在我的大腦里,每當我開始著手寫一篇內(nèi)容更長的文字時,它們便會再次跳出來,自行地組合成句子。我必須用文字將戰(zhàn)俘營一詞中所隱含的不幸與災難之意表現(xiàn)出來;同時,也要將人物在外部粗陋的條件下所經(jīng)歷的內(nèi)心活動提煉出來。此外,語言表達應該是美的。我想把“我”這個人物在文章中的平面形象塑造得盡可能豐富立體,這樣奧斯卡?帕斯提奧或許會說:沒錯,就是這樣。或是:我覺得這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