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姜文說:“如果你真想表達點什么,那就得冒點風險,還得有愿意這樣的合作者(制片人),就看你幸運不幸運?!比绻源撕饬浚氖菒勖半U的,而且他也是幸運的。
關(guān)于姜文,不確定的事和確定的一樣多。
新片《讓子彈飛》讓大家覺得既看得懂又牛逼,大家好像只記得拿他上一部《太陽照常升起》的“看不懂”來作比,個個都說姜文始終在為這個詞憋氣。我們忘記了他在1995年時拍出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光內(nèi)地票房就超過5000萬,當時電影票價平均5元,是現(xiàn)在的1/6。
有年輕人拿姜文自己的話堵他,“你說過,有些電影確實不容易懂,容易懂的電影不一定好。那《讓子彈飛》算好電影嗎?”曲高和寡,姜文拿經(jīng)典的《公民凱恩》和斯皮爾伯格很多自己都不愿意提的爆米花商業(yè)片做比,提醒大家:“誰都在追求又好又賣座的電影,但這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做過一回,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p>
17年四部戲。《陽光燦爛的日子》是姜文對少年時期懵懂亢奮的成長記憶,《鬼子來了》是他對13歲看《甲午風云》時留下的疑惑和這么多年的思考的總結(jié),而《太陽照常升起》,他想說的只是“一代人來,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太陽照常升起”,就像毒品,只是為了讓人飛一會兒。
到了《讓子彈飛》,故事非常簡單,一個土匪強迫一個買官的騙子,一起斗一個惡霸。但隱喻自始至終存在,你會感覺到這部戲的每個角色都在你身邊存在著,甚至連姜文演的土匪張牧之的每句臺詞都能讓你覺得自己看清了姜文的內(nèi)心,比如他說,“我要站著,把錢掙了”。
還有,當土匪張牧之的弟兄們問他,有幾成把握能殺了惡霸黃四郎,他說“七成”。“七成”其實是姜文自己經(jīng)常聽到的,他拍戲總拖工期,身邊人勸他做到七成就夠了,姜文就疑惑:“他們總是說七成就好了,但是我不知道‘七成到哪里?。恳粋€電影,看見毛病了怎么辦呢,顏色不對,不調(diào)嗎?我不知道七成怎么去弄,只想盡力去做好?!倍@個調(diào)顏色的辦法可能就是,看見飛機的顏色不對,就把整個飛機給染一遍,你說大部分講究效率的商業(yè)制片人能答應這么干嗎?
上次《太陽照常升起》時姜文還會說“我的電影是不可以說的,你自己去看吧”這回他其實更吝嗇,從沒有解釋過他究竟想表達什么。有人問,你在演張牧之時是否把他當“毛”在演。姜文回他:“你太夸張了,我就不回答了,顯然我在演張牧之啊?!痹诮忉審埬林畡≈械男袨榉绞綍r,姜文從來都把自己站在了一個觀眾的立場上,他沒有說過一句類似導演闡述和內(nèi)心本意的話。
那個“夸張”的提問并非無的放矢,姜文在采訪時說過自己想演毛澤東。當年《陽光燦爛的日子》完成后,姜文和朋友們成立了陽光燦爛制片公司,這家位于北京三元橋南邊的公司,給去過的人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墻上掛著的馬恩列斯毛的繡像。后來姜文的工作室搬到了新地方,房間里有段時間擺得最多的是他女兒的畫,和一張很少見的毛澤東在延安的照片。傳說中,姜文在劇組臨時寓所所有可以放書的地方,放著《毛澤東選集》和關(guān)于毛澤東的書籍,還有毛澤東喜愛的《容齋隨筆》。
很多寫他的文章里愛用一句話形容大眾對姜文的愛——你的誤讀讓我更成功,更完美,更有名。的確有這么點味道,當演員和導演時都是天生的主角,走到哪兒人們都崇拜他,那可不僅僅是喜歡,這是其他導演很難遇到的。但是我們都得承認,他是個神秘的人。
姜文年輕時以主意多和脾氣大著稱。1985年第一次演電影《末代皇后》就因為愛自己拿主意得罪了化妝師和服裝師,拍《有話好好說》時因為“大牌”的名氣,劇組里沒人敢叫他起床,連曾經(jīng)親密的劉曉慶都說過他“時常無意中令與他合作的導演難堪。他喜歡睡覺,工作不準時,攝制組只有在他到達之前將一切準備就緒。導演或是副導演替他走位打光??僧斔麏檴檨磉t時,會不假思索地推翻已弄好的一切,提出新的方案”。
熟悉姜文的人說過,他獨處的時候更舒服,跟人在一起時緊張,因為“我老得說話,好像都得我招待似的”。這份緊張和焦慮表現(xiàn)出來就是,以前你的問題提得蠢一點,或者讓他覺得太私人生活了,他就不耐煩,毫不客氣;現(xiàn)在回答每一個記者提問時,他總是以自嘲反諷甚至奚落大伙開腔,然后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答題。
這些年的改變可以理解成,他都快50歲的人了,而如今問他問題的大多是不到30的女孩們。在一大批崇拜者面前,他又何須傲呢?為此同行們互相探討,究竟怎樣的贊揚才讓他過癮。在上海,當他聽到“一個男人如何能讓兩個兒子的媽媽一直保持少女的狀態(tài)”時,他的臉刷地瞬間泛紅,很明顯這觸及了他堅硬的柔軟。
有一點很肯定,這回姜文和身邊人似乎著力想洗去他身上嚴厲高傲乃至自戀的一切表征。只在《讓子彈飛》劇組客串了一天半戲的胡軍說,姜文說戲是在演員耳邊嘀咕的,“照顧演員情緒”,吃了午飯大家興奮不起來,姜文還會帶頭做俯臥撐,等大家熱血沸騰了,才開拍。
當然,本性難改,電影里其實還是能發(fā)現(xiàn)他的強勢和自戀的,哪怕是葛優(yōu)周潤發(fā)和姜文一起演,氣場最強的角色依然是姜文;在《讓子彈飛》的原著里,葛優(yōu)演的騙子活著,姜文演的土匪死了,兄弟們?nèi)ギ斄思t軍。而到了姜文這兒,張牧之活著,兄弟們也去大上海享受生活,而葛優(yōu)死了。
從姜文的第一部電影開始,所有人都知道他用的膠片比別人多,為此投資人都怕他。往往是原本應該停機的時候,他會繼續(xù)拍,他說那個時候演員的狀態(tài)是最好的。
如果你真想表達點什么,那就得冒風險
《新民周刊》:《讓子彈飛》的故事發(fā)生在北洋軍閥時期,但看起來一切都很熟悉。你把你想對社會說的話全部安在了土匪張牧之身上,像是自傳???
姜文:早年間有個流行語:導演永遠在拍自己的內(nèi)心,演員永遠在扮演別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導演拍的東西一定和自己的內(nèi)心有關(guān)系。
《新民周刊》:電影內(nèi)容如果被人誤讀,或者說像《太陽照常升起》時那樣被說成是“看不懂”的電影,你會耿耿于懷嗎?
姜文:不被誤讀的事是很少的。你要想不被誤讀,很容易,之前就盡量想好了,雅俗共賞一點,這是能做到的。當你并不滿足雅俗共賞時,那也想好了,這里可能被人誤讀,或者人家會說看不懂。其實有時候不是他看不懂,而是他覺得你不是在那個什么我嘛,他就拿看不懂來說事。一個電影有什么看不懂的呢,可能只是比一個簡單的故事需要多動點腦筋,那有人就會覺得這是在戳他短處。如果你真想表達點什么,那就得冒點風險,還得有愿意這樣的合作者(制片人),就看你幸運不幸運。
《新民周刊》:你不愿意專門去取悅觀眾?
姜文:這不是取悅不取悅的事情。和搞對象似的,我天天給你送花,你不一定愛我,這得兩廂情愿,趕上那個時候和氣氛,同時動情就行了。
《新民周刊》:我覺得這回你把有權(quán)的、有錢的、知識分子和平民等都給說了一遍。這算誤讀嗎?
姜文:什么樣的人就看到什么。早年不就說過,什么樣的人看《紅樓夢》,看到的就是他那樣的。你說你看到的是淫書,沒錯,你高興那你就看淫吧,不能賴你看不懂《紅樓夢》啊。還有人說我這戲暴力,有人說純粹就是一個色情片,有人這么說只能讓他這么說。色情在哪兒?那是風情萬種吧。
《新民周刊》:提到暴力,比如張默演的老六剖腹那場戲,我的確沒敢看。
姜文:這場戲只是強烈,你其實并沒有看到刀怎么扎進肚子里,你根本就沒看到肚子在哪兒,也沒多少血。那只是強烈,讓你信以為真了。不是血腥暴力,我完全沒有想去挑戰(zhàn)什么尺度。
《新民周刊》:廖凡說你是荷爾蒙過剩的人,所以你的這部電影讓人覺得特別的荷爾蒙膨脹。
姜文:他才是,我?我這只腳現(xiàn)在還是涼的,什么荷爾蒙過剩啊。我們這個劇組大家志同道合,我們都愿意看讓人興奮的片,不愿意看白水一般的片,不愿意看讓人打盹的片。平時身邊隨便找個人,說話都那么機智幽默,電影里還不如平時,那去電影院干嘛呢?
我都趴在演員耳邊說戲,不讓別人聽見
《新民周刊》:為什么同樣的演員,在你這部戲里的表演就特別放得開,淋漓盡致的那種感覺。葛優(yōu)這回都被人說成是驚艷的放蕩了。還有上次的陳沖和黃秋生。
姜文:什么叫這部戲?是(我)所有的戲。我這么說好像有點驕傲吧,我應該假裝不同意,可是不行。凡是拍了我的戲的演員,自己都知道是最超常的發(fā)揮,以至于到了別的戲里就是低谷,那又能怎么辦呢?
《新民周刊》:你怎么和他們溝通的,怎么誘出他們這種超常的發(fā)揮的?
姜文:因為我會寫劇本,我們6個編劇花兩年寫劇本,人家沒這個耐心。而且我是演員出身,我知道演員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比如拍嘉玲在房間里的戲,冬天拍的,攝影棚里冷,我會弄電熱毯,弄一圈的電暖器,房間里還得是綠色材料(指材料環(huán)保)的裝修。別人不會想這種事,在別的戲里演得沒這么好,可能就是人家拿了不綠色的東西裝修,把演員的鼻子弄不舒服了,情緒受到了影響。演員是需要格外保護的,這不是裝模作樣的一個職業(yè),他需要安全感,他在現(xiàn)場是要暴露內(nèi)心的。你不去考慮這些,總說我們?nèi)讨c艱苦點,冬天我們冷點,夏天我們熱點,說這樣的話演員情緒會不對。有些導演是以折磨演員來顯示他今天當導演了,這是不行的,不會有好結(jié)果。
《新民周刊》:你在片場嚴厲嗎?
姜文:我都在耳邊和他們說戲,不讓別人聽見。我不喜歡嚴厲,拍電影就是請客,你和客人著急干嘛呢?
《新民周刊》:你現(xiàn)在是導演,有能力給演員創(chuàng)造好條件。那你作為導演,希望自己得到的理想條件是什么呢?
姜文:那我就受點苦啊,誰讓我又當導演又當演員的。這回制片人馬珂給我創(chuàng)造了好條件,不光是他,我以前遇到的所有制片人,從文雋(《陽光燦爛的日子》)開始,到后來的董平,董平和我一起拍《鬼子來了》,那么一個片,拍成黑白的就意味著很講究,而且大家尤其是院線不一定接受,特別是(題材)那么刺激。他就說,拍,老姜。要是大家不接受怎么辦。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要是錢沒了怎么辦?我不指望這個(賺錢),我有錢。那你的錢哪兒來的???唉,這個你就別管了。后來又遇上王偉(《太陽照常升起》制片人),這哥們特偉大,就說要我拍個好的。那什么叫好呢?好,就是好啊。這萬一出點事怎么辦,大家說看不懂怎么辦。你就說好不好啊,好就拍。萬一賠錢怎么辦?老姜,我不是吹牛皮,拍十部這樣的電影,我也賠得起。我幸運,一直碰到這樣的制片人。
《新民周刊》:這次馬珂給了你怎樣的好條件?
姜文:讓我們用6個編劇寫兩年的劇本。有了好劇本,還得找好演員,好演員貴啊,那我們找誰呢?他說誰好找誰。葛優(yōu)好,找;周潤發(fā)好,找;劉嘉玲好,找。唉,你有這么多錢嗎?他說,你這點電影能把我拍那個了嗎?他一個山西富二代,自己有礦。而且他還特別有辦法,他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的,當過十年的電視劇制片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控制(成本)的,讓我由著性子拍,碰到下雨就不拍,大家都住溫泉旁邊,還能按時拍完。我還得特別提一點,使我們劇組得到充分穩(wěn)定的還有葛優(yōu)和廖凡。葛老,他從開拍前到殺青,就一起和我們呆著。拍周潤發(fā)的戲,他就呆在攝影機前,還戴著耳機,不好的地方還和我說。我喜歡這樣的攝制組。
《新民周刊》:你做演員的時候,遇到過這樣的攝制組嗎?
姜文:我忘了。
《新民周刊》:馬珂和你合作,對你的要求是什么?
姜文:拍一部看得懂的電影。我沒想過商業(yè)或者賣錢,我就想好看,拍自己興奮和愛的電影。
《新民周刊》:電影剛開始的氛圍,從音樂到麥田,還有后來你穿著軍裝打槍等等,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太陽照常升起》。是上次電影的口碑不盡如人意,你心里憋著屈?
姜文:《太陽照常升起》口碑很好,是票房不好,注意哦。我也沒憋屈過,那么多投資人讓我拍戲,還不計回報,我拍什么他們都高興。當時票房不好,制片人王偉和我說,行,我愛這個片子。第二制片人英皇的楊受成說要和我再簽5部戲,怕我給別人去拍。我不憋屈,就是有點遺憾,由于種種原因,真正的觀眾錯過了看這部電影的機會,不說了,等以后出正版DVD時再說。
讓他們像孩子老婆那樣被照顧一回
《新民周刊》:你拍戲時會去聽別的一些大腕的建議嗎?這次連羅伯特·德尼羅都夸這部戲,傳奇驚險幽默,還說要給你做英文字幕。
姜文:誰是大腕呢?我拍《子彈》,我就是大腕,我問得最多的就是參與者和主創(chuàng)們。人家羅伯特·德尼羅來了,問我在干嘛,我就給他看了一點毛片。我并不是需要很多人(肯定),請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人來看干嘛?我有6個編劇,你能相信還能有個人過來說,要是這樣那樣就好了,或者有個人過來說,葛優(yōu)這里如果那樣就好了?我不信,我不耽誤這種工夫。
《新民周刊》:你是自戀的人?
姜文:我要自戀,就不在這兒坐著了。我17年拍4個電影,大家都快把我忘了,我還自戀什么呢,你真不知道自戀的人什么樣的。(停頓一陣)你覺得自己自戀嗎?其實人應該自戀,也應該自愛,但都要有分寸。
《新民周刊》:年輕演員們好像都很崇拜你,張默他們都說你是精神偶像,還開玩笑說要把你文在身上。
姜文:別別,太疼了,千萬別。確實有相當一批這樣的人,我怕直接面對(他們),我怕把他們帶歪了,而且我確實不明白精神偶像是什么意思。像張默,從小就喜歡我,第一個找簽字的明星也找的我,這是一種特殊感情,不值得多說。
《新民周刊》:但外面也總有人說你傲。
姜文:都誰說的啊,就是記者寫的??赡軉栁覇栴},被我奚落了幾句,他就恨上我了,不寫我回答的這句話,說我不好合作,說我無禮。不信,今天記者會上我回答的問題,明天有人寫出來肯定不是我說的意思。那我有什么辦法呢,人家公報私仇。
《新民周刊》:冤不冤呢?
姜文:必須讓我冤一回,不然一直讓我太幸運了,不好。
《新民周刊》:現(xiàn)在贊譽聲一片,高興嗎?爽嗎?
姜文:誰×××聽好話不高興啊,高興。是高興,但還得往前走,我的高興期主要還是在前面(指創(chuàng)作期)?,F(xiàn)在該大伙高興了,我就是一廚子,菜端了出來,美味在您嘴里了,我其實已經(jīng)一身疲憊了。我仍然高興,但最高興的應該是吃最新鮮那口的人。
《新民周刊》:你的個人魅力似乎大過電影,比如這次就有人說看著你的電影,一個觀眾對導演的愛,變質(zhì)成了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愛。
姜文:是女觀眾嗎?我很高興聽到這種說法,我愿意這樣。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是最豐富的,最能說明一切的。這個形容非常親切。
《新民周刊》:大家都這么喜歡你,但你17年就拍了4部戲,會遺憾嗎?
姜文:不遺憾。我喜歡吃好吃的東西,不愿意湊合著吃。我睡覺都得在床上脫了衣服睡,沒有床,我就忍著,寧可不睡。人就活一輩子,能講究點,能吃好的,能讓觀眾看點牛逼的,干嘛不做。我四年不拍戲,活得挺好的,那我就這么做了。如果我半年不拍戲,就活不好了,那我必須馬上拍,但我不知道觀眾會有什么想法。
《新民周刊》:沒有電影的時候,你平時都是怎樣的生活狀態(tài)呢?
姜文:睡覺啊,還有好多事。我上有老下有小,那么多孩子,還得幫我媽干活,在過日子,生活呢。將來你們就會知道,孩子和父母對自己是最重要的,心情好了,有工夫了,才能拍好電影。飽暖思淫欲,一樣的道理。有閑工夫了,孩子父母老婆都照顧好了,才能收拾心情,照顧好觀眾,讓他們像孩子老婆那樣被照顧一回。家庭都沒顧好,拍不好電影,又不飽又不暖的,怎么思這個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