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后一個“流氓”

應 琛

“流氓罪”和“嚴打”是牛玉強的悲情史中抹不去的兩個關鍵詞。由于有關方面的推諉和不作為，他的刑期被順延至2020年2月21日，據(jù)此，牛玉強將是全中國最后一個走出監(jiān)獄大門的“流氓”。

“流氓”一詞，由來已久。按學者朱大可考證，“流氓”原指喪失了土地家園與靈魂家園的人，其涵義隨時代的延宕而逐漸狹隘化，最后演變?yōu)橐环N倫理之惡，遭到了國家的厭棄，并作為一種罪名被納入律法之治。

很多今天看來根本不算犯罪的行為，卻在當年“從重從快”的“嚴打”政策之下獲得重判。作為著名的“口袋罪”，流氓罪及其相關案件，更像是一個幽暗年代的黑色幽默。

1997年，新刑法正式實施，流氓罪被永久刪除。但這個由時代造成的悲劇，卻并未畫上休止符。最新登場的主角叫牛玉強，他的青春曾與流氓罪打了個照面，從此青黃不接，命運多舛。按照刑期計算，牛玉強將是全中國最后一個走出監(jiān)獄大門的“流氓”。

牛玉強到底犯了什么十惡不赦的罪行？是誰讓他成為了中國最后的“流氓”？在流氓罪被取消多年以后，他又是否仍要為那一段荒誕的歷史買單？從“嚴打”到保外就醫(yī)12月的北京氣溫雖已接近冰點，但只要不刮風，并不會像南方的濕冷那般令人難受。牛玉強的家就在北京八里莊一幢有著30多年房齡的6層公房內。沿著樓梯來到頂層，樓道內已經(jīng)囤積了一大堆過冬用的大白菜。敲開牛家大門，一個身高不足一米六、40多歲的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她就是牛玉強的妻子朱寶霞(化名)。房間內，牛玉強的老母親、妹妹和妹夫已早早地等候著記者的到來。

這是一個只有五六十平米的兩居室，房間內盡是些簡單而破舊的家具，斑駁的墻壁上，隨處可見石灰掉落的痕跡。采訪在牛玉強母親的房間內進行，如今已75歲高齡的牛母熱情地給每個前來的記者倒了一杯茶。一陣忙活之后，牛母坐在床邊，回憶起了那段充滿悲傷的往事。

1983年，我國開始第一次“嚴打”，9月，《關于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公布，6種犯罪行為被大幅提高量刑幅度，其中，流氓罪列于首位。到處都是警察。每天都有人被押往公判大會，每天都有“犯罪團伙”被搗毀?！皬闹貜膰缽目欤^不放過一個壞人！”廣播里那一陣陣高亢的聲音猶然在耳。

身為某國有企業(yè)模范員工的牛母一度認為這事跟她扯不上關系。但就在當年初秋的一個晚上，兩個女兒哭著站在了她的而前，原來哥哥牛玉強出事了。

根據(jù)后來送到牛家人手中的《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描述，1983年5月某一天(判決書連具體日期都未標出，其疏漏程度可見一斑)，牛玉強參與了流氓組織“菜刀隊”，當時團伙成員共有八人。他所涉及的罪行包括:伙同六人，對劉洪利和孫積春進行毆打，并搶走孫的一把蒙古刀；與兩名同伙持械搶劫一名男青年，搶走一頂軍帽；參與將劉紅家的窗玻璃砸碎；糾集三名同伙，威脅與毒打一名叫許林的青年。至于打架到底造成了對方什么樣的傷害，判決書上并沒有注明。

最終，團伙內帶頭的“首要分子”被判了死刑；而對牛玉強的量刑是:死緩。從此，“流氓罪”和“嚴打”成了牛玉強的悲情史中抹不去的兩個關鍵詞。

“做夢也想不到大強敢打人！”牛母含著淚水，仍然忘不了當年的驚訝。牛家人關于牛玉強的一切記憶也都與“流氓”無關:他小時沉默、靦腆，“像個大姑娘一樣，就算是在家里的親戚面前也總是沉默低著頭”。

牛玉強特別愛干凈，從來不穿臟衣服，比兩個妹妹還喜歡照鏡子。在牛母看來，毀就毀在“太大姑娘了”。牛母表示，牛玉強的性格是別人說東，他不敢說西的。那會兒，在廠區(qū)宿舍大院兒里，沒上學的孩子有十幾個，他們拉幫結派，沒考上高中的牛玉強自然“入了伙”。在那群孩子里頭，歲數(shù)最大的牛玉強卻只是個“小弟”、“跟班”。

1984年，牛玉強和其他流氓犯都被送到石河子監(jiān)獄勞動改造。1990年，因在服刑期間表現(xiàn)良好，牛玉強先后兩次減刑，被改判為有期徒刑18年。但長年累月的超強度體力勞動，他患上了嚴重的空洞性肺結核。

同年，在監(jiān)獄的審核下，他被老父親接回北京。當時，一米七十多的他體重不足90斤。回到家中的牛玉強，渾身長滿了膿包。據(jù)妹夫描述，最大的膿包有核桃那么大，都爛到了肉里，就是一個個坑。而在監(jiān)獄里，牛玉強的左胳膊還落下了習慣性脫臼的毛病，有時一抬胳膊或睡覺翻身都會脫臼。

牛玉強深知家里全靠父母每月不足百元的工資以及親戚的接濟為生，他堅持沒大事不去醫(yī)院，5元一次抽血、30元一次接胳膊，他都嫌太貴。脫臼的時候，他就讓老父親使勁兒幫他往上推，疼得哇哇叫。

1991年，石河子監(jiān)獄方面組成的保外就醫(yī)考察組曾來到牛玉強家中。經(jīng)過評估，做出續(xù)保一年的決定。但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牛玉強等著，考察工作組卻再也沒來過。

其間，在家休養(yǎng)的牛玉強病情也逐漸好轉。他很少出門，只是悶在家里寫思想?yún)R報，然后送到派出所，送到居委會，送到街道的司法所。每逢北京發(fā)生了大案或舉辦重大活動，民警會來找他談話。就連出門幾天，牛玉強也必向民警匯報。

意外來客

1996年，有人給牛玉強介紹對象——在北京長大的河北籍姑娘朱寶霞。第一次見面，牛玉強就坦白了自己的情況，說自己還是個囚犯，屬于保外就醫(yī)。朱寶霞覺得這不重要，年輕時打架而已。加上朱寶霞覺得自己年紀也大了，已經(jīng)相了近10次親，一次也沒有看上的。對白凈帥氣的牛玉強，她倒是一見鐘情，“就圖他人老實，不是那種特油的人”。

戀愛一年后，他倆結婚了。也是這一年，修訂后的刑法實施，牛玉強所犯的流氓罪被刪除。但當時小兩口并不知道這個消息。兩年后，寶貝兒子的出生給這個小家庭帶來歡樂的同時，也增加了不少負擔。

牛玉強曾琢磨著出去掙錢，但他身體弱加上沒有身份證，找工作基本無望。家里的收入全來自朱寶霞在外打零工每月的五六百元。于是，牛玉強攬下了所有家務以及照顧孩子?？钢負闹鞂毾紡牟宦裨古Ｓ駨?“我們之間感覺特別好。他不浪漫，也不掙錢，可說不上來哪兒，就是挺好?！?/p>

牛玉強從不說臟字，也不會吵架?！八綍r就愛看球，喜歡AC米蘭。他很少跟人說話，碰見街坊也會刻意低頭。就算是別人說了些難聽的話，他也總是一笑了之，理由是‘避免吵架?！焙脦状沃鞂毾级伎床贿^去，責怪丈夫太窩囊。

在牛玉強的觀念里，只要在家里等到2008年刑滿了，去一趟新疆辦手續(xù)拿個釋放證明，回來就是普通人了。

一家人的日子就這樣過得拮據(jù)而平淡，偶有甜蜜。朱寶霞曾一度認為，結婚當晚牛玉強貼著耳朵對自己說的“媳婦兒，我們要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是可以兌現(xiàn)一輩子的承諾。

2004年4月的一天，兩名“意外來客”打破了這平靜的日子。他們自稱是新疆來的獄警，看到牛玉強在家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了。當天家里只有牛玉強一個人，他以為就是例行考察而已。過了兩天，這兩人又來到家里，說要將牛玉強帶回去。

牛玉強和朱寶霞頓時傻眼了。朱寶霞一個勁兒追問原因。獄警回答，牛玉強保外就醫(yī)逾期未歸并在逃，已經(jīng)被網(wǎng)上通緝。之前監(jiān)獄多次向北京警方發(fā)函，要求牛玉強返回，都沒有效果。

“網(wǎng)上通緝？他一直好好呆在家里，定期匯報呀！”朱寶霞立刻去找派出所找來民警。在民警的證明下，獄警的態(tài)度有所緩和并表示，離2008年4月刑滿還有4年，再加上減刑，應該過兩三年就出來了。監(jiān)獄警察回了住宿地，說第二天來帶人。

“親戚朋友們趕來，有人勸牛玉強跑掉。但他不但不跑，一個人已經(jīng)開始默默地收拾東西了。你說他這人老實不老實？！”朱寶霞說。

當晚，牛家人圍坐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頓團圓飯。在房間內，牛玉強對妻子長跪不起，沒能照顧家里使他愧疚萬分，兩人抱在一起哭了好久。

2004年4月30日，牛玉強被戴上手銬押回新疆。5歲的兒子在一旁仍跟往常一樣玩耍，年幼的他還不知道將和父親久別。

從牛玉強離家那時起，朱寶霞將房間墻上的AC米蘭海報撕下，換上了兒子的照片。她經(jīng)常為兒子拍照片，說這樣牛玉強就能看到孩子如何長大了。老照片中，最大的一張是牛玉強夫婦的新婚照。沒有婚紗，沒有鉆戒，他們只是“破天荒”地在廠里的飯館擺了兩桌喜酒。照片上，朱寶霞穿著煙兒色帶花毛衣，牛玉強則新買了一身藏藍色西裝。兩個人笑得很甜。

朱寶霞看著照片，掐指算著日子?？蓛H幾個月，又等來一個晴天霹靂。同樣是丈夫在石河子監(jiān)獄的一個女人說，牛玉強好像被順延了刑期。朱寶霞寫信去問，牛玉強才說:“是的，12年，我怕你接受不了就沒說。”

監(jiān)獄疏忽還是警方不作為？

監(jiān)獄12年來都沒個信，怎么說帶走就要帶走了？這些年來，牛玉強一直呆在家，每個月上派出所報到，怎么就成了逃犯？監(jiān)獄怎么說刑期順延就順延了？

帶著這些疑問，朱寶霞辭去了工作，一門心思為牛玉強的事奔波。她輾轉于派出所、居委會、街道司法所給牛玉強開書面證明，證明他保外就醫(yī)14年間一直住在家里，服從管理、表現(xiàn)良好。隨后，她又拿著這些材料，騎著自行車找司法部、司法局、高檢、高法，領號、填表、排隊一遍遍重復。

“司法部說，你憑口就說順延了，總有個證明吧?？杀O(jiān)獄沒給我們證明呀?！迸Ｓ駨娙ケO(jiān)獄要刑期順延證明，監(jiān)獄不給也不同意復印。最后，牛玉強只能手抄一份《扣除保外就醫(yī)、請假探親逾期罪犯執(zhí)行通知書》，自己畫個章，給朱寶霞寄了過去。

盡管得到最多的回答是:“這不屬于我們管?！敝鞂毾家矟u漸有了進展，找齊了監(jiān)獄提到的法律條文?！八痉ú拷K于給監(jiān)獄打電話，讓他們給我作一個回復?！?/p>

收到石河子監(jiān)獄回復已經(jīng)是2005年9月的事了?？蓪Ψ交貜偷慕Y論是:順延刑期是正確的。這點也得到了監(jiān)獄上級單位監(jiān)獄管理局的認同。此后，朱寶霞再去找那些部門已經(jīng)不接待她了。

朱寶霞是在向監(jiān)獄申訴的過程中，才得知保外就醫(yī)最多只有一年期限的規(guī)定。她拿出當年《罪犯保外就醫(yī)證明書》，指給記者看:“上面只印著‘暫予保外就醫(yī)，沒印期限。我們又不是學法律的，他們不說，我們怎么知道？”

12月8日，記者就此事致電新疆石河子監(jiān)獄管教科。一名男性工作人員告知記者:“我們不接受任何電話采訪。”

在早前《法制晚報》的報道中，曾公布一張石河子監(jiān)獄于1998年11月25日簽發(fā)的《提請對保外就醫(yī)罪犯執(zhí)行監(jiān)督考察通知書》的存根，上面有牛玉強的名字，這就意味著直至1998年，監(jiān)獄都承認牛玉強保外就醫(yī)的合法性。

記者試圖求證此事，對方的語氣明顯有些激動:“這個通知是一式三份，監(jiān)獄、北京警方、牛玉強都應該有一份。在注聯(lián)上，我們寫得很清楚，希望北京警方能協(xié)助我們在某個時間范圍內將牛玉強逮捕，如果仍需保外就醫(yī)也要及時通知牛玉強辦理相關手續(xù)。只公布存根是不負責任的做法?！?/p>

“另外，我們每年也都給北京警方發(fā)協(xié)查函，希望對方配合我們對牛玉強的工作，是他們不作為。現(xiàn)在公布個存根，就變成我們監(jiān)獄不對了?！闭f到此處，對方停頓了一下，繼而謹慎地表示，“就解釋到這里。要采訪的話，去司法部監(jiān)獄管理局開個證明，親自來一趟。對于這個事情，我們的材料多了?！?/p>

在一份石河子監(jiān)獄每年給北京警方的發(fā)函記錄中，記者看到監(jiān)獄確實從1998年起，幾乎每年都給北京某公安分局發(fā)協(xié)查函。為此，記者又致電牛玉強所屬派出所以及該公安分局外宣，對方讓記者聯(lián)系他們市局新聞辦。但截至發(fā)稿前，得到的答復是:暫時不便接受采訪。

在另一份文件中，1995年，司法部監(jiān)獄管理局曾對一起因獄警失職而引發(fā)的超期保外就醫(yī)案件作過批復:超期期間應計入執(zhí)行刑期。這讓朱寶霞有了一絲期待:“明明不是牛玉強一個人的責任，為什么結果卻要他一個人來承擔？”

阿奎那有句名言:法律之所以為人所信仰，不僅在于它的苛嚴與威儀，更在于它的慈悲心。法律的慈悲心，這回是否也應在牛玉強身上閃耀一回？在一個早已沒有流氓罪的國家，卻還有人因此而服重刑，無論如何，都令“罪刑法定”原則產(chǎn)生搖擺。同樣的，事隔十多年后，將一個并無再違法亂紀行為且改造良好的罪犯延期服刑，既是浪費監(jiān)管資源，也無益于對罪犯的改造。

朱寶霞說，最近半年來，牛玉強寄回家的信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短。她猜肯定是因為“大強太累了”。坐在沙發(fā)上，朱寶霞捧著一沓子丈夫的來信念給記者聽，眼淚終于像開了閘般流了下來:“我不求別的，只求法律給我們一個公正的處理方式，大強能早點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