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作海案背后的人與事

楊江

商丘市公安局新聞發(fā)言人趙啟鐘總結這起案件時表示,公檢法三環(huán)節(jié)都有錯誤,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把好關,都不會出現(xiàn)錯案。

發(fā)生在河南商丘的趙作海案在相關部門的調查以及輿論的持續(xù)關注與監(jiān)督下,正在向深一步的追責進展。這起冤案,無論從哪個視角看,都像是5年前發(fā)生在湖北的佘祥林案的翻版,同樣是因為“被害人”“死而復生”,案件真相出現(xiàn)驚天逆轉,深陷囹圄的當事人冤情得以昭雪,而通過進一步的調查,隱藏在冤案背后的刑訊逼供以及公檢法三重機構相互制約的監(jiān)督機制的失效也赫然浮現(xiàn)。

從佘祥林案到趙作海案,法律的尊嚴再次遭受羞辱,比起河北聶樹斌案,佘祥林與趙作海還算是幸運的,遲來的正義彌足珍貴,而他們,因為沒有被執(zhí)行死刑,得以等到這一天。

還原趙作海冤案的制造過程,對于審視公檢法系統(tǒng)內存在已久的弊病具有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第一階段:宿怨引發(fā)斗毆,趙振裳離奇失蹤

當58歲的趙振裳拖著左半邊偏癱的身軀突然出現(xiàn)在商丘市柘城縣趙樓村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這是2010年4月30日的傍晚,因為這個自稱“趙振裳”的人的出現(xiàn),趙樓村再一次炸開了鍋,沒有人相信眼前這個病懨懨的小老頭的話,因為趙振裳早在13年前就已經(jīng)被同村的趙作?！皻⒑Α绷恕?/p>

塵封的記憶再一次被開啟,村民們還記得當年趙振裳凄慘的死相:他被人發(fā)現(xiàn)拋尸在村里的一口老井內,頭與四肢均不見蹤影,只剩軀干,尸體上還被壓上了三個石磙,每個重達500多斤。

當年的趙樓村,因為這起慘案炸開了鍋。作案人趙作海很快被緝拿歸案,后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至今仍在服刑。

連趙振裳的親人們都無法相信眼前的小老頭就是趙振裳,他們駁斥這個自稱“趙振裳”的人是個騙子。趙振裳一頭霧水,責備村民們大白天說瞎話,并且亮出了身上的傷疤以此證明自己的身份。

當趙振裳提供的一系列作證被他的親人們確認為事實后,趙樓村的村民們立即想到了還在獄中的趙作海,趙振裳的侄子報了警:叔父還活著。

這是趙作海人生悲喜劇在2010年的另一個開幕。他的悲劇在1997年10月30日的開幕一直以來被認為是因為一個女人。

她叫杜金惠,時年26歲。杜金惠有一個綽號“甘花”,這是因為她并非河南人,來自甘肅,一種說法是,她當年是被夫家買來做媳婦的,不過,杜金惠本人一直否認,堅稱自己是正常嫁過來的。

杜金惠與趙作海的家,步行不過兩三分鐘,在當年判處趙作海死緩的判決書上敘述,杜金惠與趙作海、趙振裳均保持不正當?shù)哪信P系,1997年10月30日的晚上,趙作海與杜金惠在杜家發(fā)生不正當兩性關系后,被趙振裳撞見,從而引來趙振裳的追砍,趙作海奪刀將追在身后的趙振裳殺害,而后,趙作海回到自己家中,待妻子趙小齊到另一個房間睡覺后,趙作海返回作案地完成了對趙振裳尸體的分解以及拋尸。

這個生動的作案過程現(xiàn)在看來后半段純屬虛假,至于趙作海、趙振裳這兩個男人與杜金惠之間的關系,包括趙樓村以及前來采訪的媒體記者們均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

媒體記者們普遍的觀點是沒有必要糾纏于三者之間的男女關系,一來說不清、道不明,即便趙樓村的村民們也沒有實際證據(jù)證明這種不正當關系的存在,二來,有無不正當男女關系也不是本案的焦點。因此,當個別記者追問三名當事人這類問題,甚至在報道中采用“一個女人引發(fā)的血案”以及“甘花與趙作海、趙振裳都有一腿”這樣的語句時,招來了同行的譴責,認為這過于八卦。

事實上,當年引發(fā)血案的這個說法,十多年來一直困擾著杜金惠,使得這個女人一直在村里抬不起頭。

杜金惠堅決否認這種關系的存在,趙作海恢復自由后接受采訪時對這類問題則是避而不談,再問便會情緒激動、拒絕接受任何提問。

趙振裳也否認了所謂爭風吃醋引發(fā)他與趙作海斗毆的說法,按照他的解釋,他早年曾與當時關系尚好的趙作海一起到陜西延安打工,但趙作海私吞了他1800元工錢,還騙他是因為工頭不肯給,趙振裳獲知真相后便與趙作海結了怨。當年,因為貧困,趙振裳一直未婚,這1800元血汗錢被趙作海私吞引發(fā)了他極大的不滿,按照他的說法,當年幾百元就可以買一個女人當老婆。1997年10月30日這天晚上,趙振裳說,他雖然在杜金惠家里看到了趙作海,但并沒有“捉奸在床”,他只是覺得趙作海趁著人家丈夫不在家如此這般很不好,加上因為工錢問題的積怨便砍了趙作海一刀。

時隔十多年,男女問題已經(jīng)難以厘清,現(xiàn)在追溯這個問題,只有一種情況下有意義,那就是果真如杜金惠所言關系正常,那警方所謂因男女問題、爭風吃醋引發(fā)血案的調查結果,只是為了替趙作海殺害趙振裳人為制造出一個合理的理由。

在砍了趙作海一刀后,趙振裳膽怯了,他一來不知道趙作海挨了這一刀是死是活,二來害怕趙作海未死報復他,于是連夜收拾了行李,帶了400元現(xiàn)金、身份證,騎著自行車,沒與任何人打招呼便“出逃”了。

趙振裳這一逃就是13年,他在離老家130公里外的太康縣定居了下來,終日以撿拾破爛變賣維持生計,過得很是慘淡,直至2010年4月30日再次回到柘城,其間沒有回過一次老家,也沒有與家人聯(lián)系過一次。

雖然十多年的積怨,趙振裳至今談起來仍耿耿于懷,但當他聽說趙作海在他失蹤后被判死緩也大為吃驚。

“我哪想到趙作海會因為我遭到這樣的罪?！?/p>

第二階段:民警刑訊逼供,趙作海被屈打成招

在河南柘城,趙振裳失蹤4個月后的1998年2月,趙振裳的侄子趙作亮報警認為趙作海殺害了自己的叔父。趙作海先后被柘城縣警方帶走調查過兩次,其中一次長達20多天,但終因沒有找到趙振裳的“尸體”,趙作海又被放了回來。

1999年5月8日,在維修村里的那口老井時,有村民發(fā)現(xiàn)了六袋用化肥袋裝裹的尸塊,村莊里頓時緊張了起來。趙作亮以及趙振裳的其他親人一口咬定這就是失蹤一年多的趙振裳,而兇手就是趙作海。

村里炸開鍋的時候,時年47歲的趙作海正在小麥地里施肥,警察來到他家中,讓妻子趙小齊去叫他回來,說有點事情問問。趙小齊不安,勸趙作海干脆外逃,趙作海表示,沒有做虧心事,怕什么?被當?shù)鼐鞄ё叩臅r候,趙作海還跟妻子說,很快就會回來的。

現(xiàn)在看來,柘城警方從一開始就犯了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據(jù)商丘市警方介紹,之所以一直將趙作海列為殺死趙振裳的重點嫌疑人,是因為他們堅信在基層工作的經(jīng)驗:農村犯罪一般因果關系很簡單。具體到這一案件,趙振裳的一位堂兄弟曾經(jīng)殺了趙作海的弟弟,兩個家族有仇;兩人都和同村婦女杜某相好,是情敵;趙振裳失蹤當天,有人曾看到兩人在這名婦女家打斗。

趙作海被警方帶走,從5月9日至6月18日,短短一個多月,被列為犯罪嫌疑人的趙作海一共對警方做了9次有罪供述。對于這9次供述,商丘市檢察機關以及中級人民法院在為自己辯解時也多次提及,不過,趙作海在接受采訪時卻哭訴了真相。

趙振裳13年后突然“死而復生”解救了趙作海,錯案糾正的一系列程序迅速啟動,5月9日上午,趙作海走出了位于開封的河南省第一監(jiān)獄。兩天后,柘城縣老王集鄉(xiāng)余廟村,趙作海的妹夫余方新家,在本刊記者驅逐了一名手持錄音筆、監(jiān)視趙作海與媒體記者接觸情況的可疑男子后,趙作?？拊V了他在1999年5月8日至6月18日期間的經(jīng)歷。

他回憶,無論是在老王集鄉(xiāng)派出所還是柘城縣公安局,他都遭遇了多種形式的刑訊逼供。

“從被抓進去的第一天開始就被審訊我的警察打了,他們用搟面杖那么粗,那么長的木棍打我的頭?！壁w作海比劃著,“有三四個人輪番打”。

“不讓我睡覺,不給我吃飯,我后來不知道是困了,還是被打迷糊了,耷拉著腦袋,他們就問我要不要喝水,我說要,結果喝了后,人渾身發(fā)軟,就像病了一樣站不住,可能水里有藥,我不清楚?！?/p>

趙作海說:“他們看我這樣,就在我頭上放鞭炮,一個接一個地放?！敝劣谟喾叫路从车脑犎苏f審訊民警逼趙作海喝辣椒水的情節(jié),趙作海表示記不清了,“腦袋被打后記憶力下降,到現(xiàn)在還時常犯頭疼病?！?/p>

“我不承認殺了趙振裳就打,生不如死啊,我那時就想,被這樣折磨下去,還不如招供早點死了算了?！?/p>

趙作?；貞?后來審訊的民警問他頭、四肢等尸體軀干扔在哪里,“我就胡亂編造,一開始說燒了,被打,后來又說扔在河里,又被打,我只好亂說,埋在父母墳里?！壁w作海父母以及弟弟的墳因此被挖開,“趙振裳的頭、手腳等尸塊”自然沒有找到,“后來,他們就把做好的口供念給我聽,叫我背下來復述,我復述得不對就打,直到我背下來為止”。

趙作海說,他實在是被打得受不了了,有一個30歲左右的民警威脅趙作海,說信不信我們把你拉出去,找一片偏僻的林子把你斃了,就說你負罪潛逃。9次有罪供述就此出爐,而趙小齊、杜金惠也不同程度“享受”了警方對趙作海這樣的“待遇”。

趙小齊表示,在趙作海被抓后,她曾被關進附近一個酒廠一個多月,罰跪、毆打,每天只給一個饅頭吃,逼她承認裝尸塊的化肥袋是他們家的,最終辦案民警讓她在口供上簽字,大字不識的趙小齊只得順從,所謂她一看袋子上的補丁就認出是自己縫的一說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產生的。因為這段遭遇,趙小齊留下了后遺癥,至今仍神志時有不清,一看到村里出現(xiàn)小車就緊張。

杜金惠也遭受了刑訊逼供,“當時警方帶走我,讓我承認他倆的事情和我有關系。我不承認,什么都不知道我承認什么?后來他們就用棍子打我?！倍沤鸹菡f,自己被控制了29天,天天都被要求承認趙作海是因為她殺了人。

“他們說,承認了就沒事了。有這事,不承認也不行。”后來有人給她念一份東西,她沒怎么聽懂,隨后就被要求在上邊簽字。她不會寫字,于是就摁了手印。

“我冤啊!”趙作海抹著眼淚回憶,“我當時對法律都絕望了?！?/p>

第三階段:證據(jù)不足,檢察院三退卷宗

趙作?！罢泄焙?村民們也漸漸接受了他就是殺害趙振裳的兇手的事實,趙作海的家人從此便在村里抬不起頭,趙小齊從公安局回來后坐在路邊哭,遇到了一個男人把她領回了家,因為覺得生活無望,再加上這個男人對她好,因此,趙小齊就留了下來。

趙作海有一女三子,在他被抓后,四個孩子因為貧困紛紛輟學,趙小齊改嫁,帶去了女兒以及最小的兒子,而另兩個兒子則流離失所,無奈之下找到了杜金惠,令人感嘆的是,背負著“搞不正當男女關系,害了兩個男人”的杜金惠寬容地接收了兩個孩子。

杜家極其貧困,一間破舊的瓦房,至今仍無像樣的家具,甚至連床都是木板搭湊的,趙作海的兩個兒子只得住在杜家的牛棚。十多年來,杜金惠一邊耕種趙作海的幾畝薄地撫養(yǎng)他的孩子,一邊等待機會恢復自己的名聲。

趙作海說他這么多年來一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過,事實上,他的冤情并非只有他一個人清楚,至少,商丘市檢察院從一開始就對柘城縣警方偵破的這個案子存有異議。

盡管趙作海已經(jīng)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杜金惠、趙小齊也對案發(fā)緣由以及關鍵物證分別進行了作證,但柘城警方遞交給商丘市檢察院的卷宗仍留有幾大硬傷。最為關鍵的硬傷在于,警方對于趙作海殺人分尸的兇器以及無頭尸體究竟是不是趙振裳等方面的證據(jù)存在明顯的漏洞。

柘城警方的解釋是,當時確實對尸體進行了DNA檢測,甚至挖開趙振裳母親的墳墓采取了骨骼樣本,但苦于當時的技術限制,一直沒有得出結論。

在尸體身份這個最重要的證據(jù)沒有解決的情況下,柘城縣公安局仍然在當年8月將卷宗遞交商丘市檢察院起訴科。

第一個接手此案的檢察官是商丘市檢察院起訴科的汪繼華,已經(jīng)辭職從事律師行業(yè)的汪繼華回憶,他1999年接手這個案子時,就與同事們發(fā)現(xiàn)了證據(jù)上的明顯漏洞,且事實也不清楚。

現(xiàn)任商丘市檢察院公訴處處長的宋國強,當時任公訴處副處長,他也證實,加之趙作海在檢察機關全部推翻了原有的供詞,控訴自己遭遇刑訊逼供,檢察機關退回卷宗,要求柘城縣公安局再次進行偵查。

這之后,柘城縣公安局在補充偵查過程中做了一些補充說明,再次保送商丘市檢察院要求審查提起公訴。

不過,這一次,檢查機關通過審查,發(fā)現(xiàn)案件需要解決的重大證據(jù)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于是再次將案宗退回警方,要求補充偵查。

宋國強回憶,公安機關曾做過交涉,要求再次報送。檢察院要求公安機關繼續(xù)偵查,并稱如果尸源問題解決不了,檢察機關不再受理此案。1999年12月9日,檢察機關最后一次退卷,再未受理。

汪繼華回憶,當年,他和同事們聊天時就說過,如果該案的被害人有一天回來了,該怎么辦,結果不曾想,一語成讖。

“趙作海殺害趙振裳”一案就這樣一直拖到2001年,當年全國進行大規(guī)模的刑事案件清理超期羈押專項檢查活動,因為此前檢察機關拒絕接受卷宗,趙作海被羈押在柘城縣看守所,柘城縣警方再一次將案件提到移送日程。

宋國強回憶,2001年7月,商丘市政法委曾經(jīng)召開過一次由公檢法三部門參與的聯(lián)席會議,對該案進行研究,會議研究的結論仍舊是尸源問題沒有確定,仍然不具備審查起訴的條件。

在這樣的拉鋸戰(zhàn)中,趙作海被超期羈押在柘城縣看守所長達3年多時間。

他滿頭黑發(fā)不到3年,全部變白。

“我最初還抱有幻想,有朝一日能訴說冤情,但時間一長,就漸漸絕望了。”趙作海說。

“我被打怕了,不再敢說真話。”

第四階段:一“會”定乾坤,要求快審快判

趙作海人生悲劇的關鍵轉折點出現(xiàn)在2002年8-9月份,在清理超期羈押專項檢查活動過程中,商丘市政法委組織召開了一次專題研究會,會議由時任商丘市政法委書記的王師燦主持,柘城縣公安局在會議上匯報了趙作海一案的案情,商丘市檢察院以及中級人民法院發(fā)表了意見。

在這次會議中,檢察院依舊表達異議,但令人蹊蹺的是,盡管在尸源等重大證據(jù)方面,柘城縣公安局并沒有實質性的新進展,公檢法三個部門最終集體研究的結論卻變?yōu)榱苏J為該案具備了起訴條件。

由于商丘市政法委以年代久遠、幾次搬家導致會議記錄丟失為名拒絕提供相關記錄,記者無法得知會議確切的討論過程。

知情人士透露,在公檢法三個部門發(fā)表看法后,時任商丘市政法委書記的王師燦做了總結發(fā)言。對于這次“一會定乾坤”的研討會,王師燦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我平時都不問案件,我不是學法律的,我學的是煤礦和礦山機電。”趙作海案判決后的第二年,也就是2003年,王師燦便退休了。

宋國強回憶,“這次會議后,我們檢察院開始受理案件?！睍r任商丘市檢察院公訴處副處長的宋國強向時任商丘市檢察院公訴處助理檢察員的鄭磊安排了這個任務。之所以安排給鄭磊,是因為此前一直負責趙作海案的檢察官汪繼華在當年5月辭職。

趙作海案發(fā)生時,鄭磊還是一名律師,尚未到商丘市檢察院工作。鄭磊接到任務后,發(fā)現(xiàn)卷宗中還附著一封柘城縣政法委寫給商丘市政法委的“告狀信”。

這封信的內容大致是,趙作海的案子之所以成為積案,是商丘市檢察院的原因造成的,由于尸體身份確定不了,檢察院不接卷宗,現(xiàn)在的問題是尸體DNA鑒定不具備技術條件,但這個案子也不能一直就這樣壓著不起訴。

知情人士透露,正是由于柘城縣政法委的告狀、公關,商丘市政法委才在當年召集了公檢法三部門參與的研究會,有關負責人作出了“快審快判”的批示,要求檢察機關在20天內起訴到法院。

在仔細研究了卷宗后,鄭磊提出了四點意見:第一,尸體身份沒有確定。雖然有些證據(jù)能證明是趙作海所為,但尸源是最重要的證據(jù),而案卷中無法證明尸源;第二,案卷中說,在從井中撈尸體的時候,上邊還壓著3個大石磙,每個石磙重達500斤,憑趙作海一人不可能把這么重的石磙推到井里;第三,這個案件中,刑訊逼供和誘供的可能性不能合理排除。鄭磊去見趙作海的時候,趙作海一直在說自己遭受了刑訊逼供,一個人如果真的犯了罪,其口供一般不會一會兒這樣說,一會兒那樣說,甚至把殺人地點也說得五花八門,諸多矛盾。但奇怪的是,到最后,居然又都對到一起了;第四,作案兇器一直沒有找到,這是一個殺人碎尸案,案犯在殺人之后肢解了尸體,應該有兇器,而柘城縣公安局一直沒有找到這個兇器。

對于警方在該案中的這四點硬傷,趙作海向宋國強作了匯報,但宋國強的回答是:“政法委要求20天內起訴,你起訴就完了?！?/p>

鄭磊說,他后來又去柘城縣看守所見了趙作海,趙作海并不認罪,反映自己是被屈打成招的。

鄭磊讓他拿出證據(jù),但當時的趙作海被羈押3年多時間,已經(jīng)拿不出被打的證據(jù)。鄭磊又讓趙作海說出是誰打的他,趙作海又說不出。

就這樣,鄭磊制作了起訴書,按照他的說法,制作這份起訴書時,他是帶著滿肚子的疑問。

鄭磊表示,他確實看到了卷宗上相關領導批示的“快審快判”的批示,“上面都定了調調,作為公訴人員我們要不選擇起訴,要不就辭職不干,最后我還是妥協(xié)了,但心里一直不好受?！?/p>

2002年10月22日,此前3年一直頂著壓力拒接卷宗的商丘市人民檢察院以被告人趙作海故意殺人罪向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了公訴。

“官大一級壓死人。”鄭磊感嘆。

第五階段:庭審像走過場,冤案變鐵案

2002年11月25日,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鄭磊作為公訴人出庭。庭審的過程就像是在走過場,鄭磊在接受采訪時回憶,大概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由于上級部門已經(jīng)對該案定性,檢察院的起訴書也不長,他回憶,檢察院連公訴詞都沒寫,在法庭上就按照起訴書念了一下,幾分鐘就念完了。根據(jù)鄭磊的回憶,法庭上并沒有激烈的辯論,他在答辯時只是說,我的答辯意見就是起訴書的意見。

胡泓強是當年為趙作海辯護的律師,只不過,他當時是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河南卓衡律師事務所的一名實習生,并無律師資格證,也沒有獨立辦案的經(jīng)驗,援助中心之所以指派他,是“因為其他律師業(yè)務在身,對趙作海一案毫無興趣”。

盡管是一名實習律師,胡泓強還是從卷宗中看出了趙作海殺人證據(jù)不足的問題,“無頭尸體身份都沒有查清”。

趙作海同樣對胡泓強訴說了遭遇刑訊逼供的情節(jié),因此胡泓強在法庭上為他做了無罪辯護,遺憾的是,當年審理趙作海案的審判長張運隨、審判員胡選民、代理審判員魏新生置之不理,而是采信了公訴人的證據(jù)和意見。

胡泓強當年因為代理此案得到了不到200元的報酬,他至今回憶起來仍百感交集,“庭審就像在走過場”。他說,在當年的判決書上,辯護意見只有寥寥八個字: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

趙作海的妻子趙小齊等關鍵證人也沒有出庭,趙作海對于自己遭遇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辯護同樣沒有被法庭采納,法院認為,趙作海曾經(jīng)在公安環(huán)節(jié)做了9次殺人筆錄,所以當庭否認未殺人不可信。這樣,趙作海案失去了最后一次糾錯的機會。

2002年12月5日,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判處趙作海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2003年2月13日,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復核后作出裁定,核準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上述判決。趙作海隨后被送往位于開封的河南省第一監(jiān)獄服刑。

對于這個判決,現(xiàn)在受命調查冤案的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庭長楊松挺表示,如果證據(jù)確鑿,按照當時的政策判斷,殺人肢解這種惡劣犯罪情節(jié),趙作海應該會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正因為案件存有疑點,是疑難案件,也是存疑案件,所以合議庭才在判決上留有余地,最終疑罪從輕,判處了趙作海死緩。

楊松挺不無悔意,他說法官應該具備良知、職業(yè)道德和獨立判斷,應該排除一些非正常因素的干擾。但是對于法院當年受到了怎樣非正常因素的干擾,楊松挺拒絕回答。

鄭磊在2004年5月從商丘市檢察院辭職,再次回到律師行業(yè),他解釋,辭職的原因除了在檢察院個人發(fā)展太慢外,自己對案件的看法無法發(fā)表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如同楊松挺,宋國強也進行了反思,他認為檢察機關錯在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不過,檢察機關以及法院的覺悟對于趙作海而言實在是太晚了。判決結果下達后,趙作海曾表示要上訴,但很快決定放棄,他說:“我徹底絕望了?！?/p>

監(jiān)獄中的趙作海不再與任何人訴說他的冤情,“我害怕再次被打?！庇捎诜虘B(tài)度較好,趙作海兩次獲得減刑,先是減刑至無期徒刑,后又減至有期徒刑20年。他在監(jiān)獄中每天數(shù)著日子度過,“總在想還有多少天就可以出獄了?！比绻皇勤w振裳的“死而復生”,趙作海說自己應該會在70歲的時候出獄。

他不敢奢望家人來探監(jiān),最痛苦的時候就是春節(jié),想到自己遭受的冤屈,一個人悶在被窩里哭?！凹移迫送觥⑵揠x子散?！彼绱诵稳葑约旱脑庥觥?/p>

在他蒙冤失去自由的第十個年頭,一直被認為早已遇害的趙振裳在他隱居的太康縣突發(fā)腦血栓導致左半身偏癱。一年后的2010年4月30日,害怕客死他鄉(xiāng)、更期望晚年得到低保待遇的趙振裳被好心的鄰居送回了柘城。

當這個消息傳到河南省第一監(jiān)獄內白發(fā)蒼蒼的趙作海耳邊時,他連問兩遍,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

當調查人員再次來到監(jiān)獄核實案情時,趙作海仍舊不敢吐露真情,“干部們提審我,一天提好幾回,問有沒有殺人,我說我不知道,有好幾天都不敢說?！敝敝联z警跟趙作海說“我們都知道了你的冤情”時,他才承認“一切都是假的”。

商丘市公安局新聞發(fā)言人趙啟鐘總結這起案件時表示,當?shù)毓珯z法三環(huán)節(jié)都有錯誤,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把好關,都不會出現(xiàn)錯案。

2010年5月9日上午,趙作海被宣布無罪釋放,他走出河南省第一監(jiān)獄,呼吸到了久違的自由的氣息。

此時,距離1999年5月8日,他從家中被警方帶走,已有401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