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里煙

一

就在那座學(xué)府，曾有一處極美的景致，一襲婀娜的荷塘，一彎清雅的長廊，一碧青草之地，浪漫文人的雕像，在安靜的小道上，可以望見遠處的一黛西山，大多人不知道它曾有另一個很抒情的名字——風(fēng)里煙。很多人曾為了體驗朱自清筆下的荷塘月色跑到清華園，但真正令杜約感到共鳴的，卻是風(fēng)里煙的月夜，透著散文里的清幽令人迷醉。

杜約租住的那間廂房所在的胡同距離當(dāng)年囚禁彭德懷的吳家花園很近，房東是位熱心腸愛嘮叨又愛打聽的大媽。每天杜約從公司回到住處，大媽都會送來一壺?zé)械臒崴?，同時叮囑別熬夜，早點睡，雖有為他們家省電之嫌，杜約每次都聽話地應(yīng)著。大媽還有一個硬性的規(guī)定，每晚九點鎖院門，因為大媽認定晚上九點都不回窩的人品行值得懷疑，這一點杜約雖勉強遵守了一段時間，終究那個出校門不久的年紀受不得這樣的束縛，為著自由的夜生活搬到了有繁華商業(yè)氣息環(huán)繞的公寓。不會再看到周圍為了理想奮斗的學(xué)子，不會再看到在圓明園附近出沒的那些特立獨行的藝術(shù)家，離澀澀的書香遠了，有些精神上的落寞，卻畢竟自由了。

五一休假結(jié)束時，杜約和同住的女孩一同回京，雖只幾個小時的車程，坐的卻是夜車，因白天沒睡覺，眼皮也打著架。路過華北地震帶第一座小城，過道上進來一個高高的男孩子，眼鏡透露著他的學(xué)生身份，提著看似很重的行李，還背著一只看似很不協(xié)調(diào)的軍用水壺。杜約看到這書卷氣的男生找到了座位。和自己只隔著過道，男生從背包里抽出本厚厚的專業(yè)書坐下。杜約心里笑道：書呆子。杜約的包里也有一本書，錢鐘書的《寫在人生邊上》，薄薄的一冊，最適合在列車上閱讀，只是在這夜半時分，頭腦已麻木，就是給本畫報也很難看進去呢。

同行的女孩子早已困得東倒西歪。恰又不喜歡倒座。而那男生對面的兩個座位是空的，杜約她們便換過去，和男生對視時都禮貌性地微微一笑，同行的女孩就裹了大披肩縮在角落里睡了，偏列車員來拖地，杜約起身讓出地方，車一抖，便一腳踩在那男生鞋上。

“對不起?！薄皼]關(guān)系。”杜約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否是有意踩這一腳，只是沉悶的氣氛被一腳踩破，踩人和被踩的人都相對輕松了。

“你是哪個學(xué)校的?”男生先發(fā)問了?！拔乙呀?jīng)工作了?！薄笆菃?你看上去很學(xué)生氣?！薄拔沂枪ぷ鳑]多久?！薄澳憧次沂悄膫€學(xué)校的?”“那個有塔有湖的名校吧?！薄澳阍趺粗?”“全中國只有一個學(xué)校連續(xù)四年要求新生用一整年的時間軍訓(xùn)，真不巧你趕上了?！倍偶s瞟了眼那個軍用水壺。由于眾所周知又諱莫如深的原因，軍用水壺的主人要晚一年畢業(yè)，這是必須而無奈的代價?！澳阊劬φ娑?。”“我上個月還住在蔚秀園后面的小胡同里。我很熟悉你的學(xué)校，常在你們的學(xué)三食堂混飯吃，去大講堂看電影。和狐朋狗友在你們圖書館前面的草地上聊天彈吉他?！薄皼]去我們的湖邊談戀愛?”“那湖里水鬼太多了吧。不過那可真是個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可惜我一直沒這個機會?！?/p>

兩個原本陌生的同齡人開始了閑談，很深的夜色在車窗外飛奔而過。

“你怎么帶那么重的行李呀?是書嗎?”杜約一直很好奇那看上去很重的行李。“我沒那么好學(xué)。都是吃的，罐頭，火腿腸……”“你也太夸張了，食堂吃膩了可以去外面吃呀?！薄安徊m你說，我從來不外出。我這幾年很少離開校園，除了書城和幾個老同學(xué)的學(xué)校，我沒去過別的地方。我自己連火車站到學(xué)校的路都不清楚，以前都是跟著同學(xué)走的?！薄罢娌桓蚁嘈胚€有你這樣的，真是天生呆在象牙塔里的竹簡夫子。”男生聽了也不氣，仍是微笑著：“你的行李重嗎?出站時我可以幫你?！薄安挥昧耍抑槐骋粋€包。還有那個?！倍偶s指著行李架上露出幾片綠葉子的小塑料袋。“你還帶了青菜?”“真是典型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呀，明明是花嘛。帶著土的月季和玫瑰，栽培了就能活的?！薄澳惚任疫€夸張。”“給親戚帶的，北京什么沒有，點了名要這個品種的花?！?/p>

兩個個性完全不同的人，卻有很多共同的話題，睡意已全無，幾個小時的旅途越發(fā)短暫了，杜約想起錢鍾書那本書里就好像有講所謂快樂即是樂得快，樂得短；所謂惆悵即是愁得久，愁得長。從這個通身儒生氣的男生眼里，杜約看到了來自風(fēng)里煙的光線，溫和的，清朗的，有著一種親切，又帶著一絲距離。杜約等著男生問自己的名字，可男生開始和她聊小說，聊湖邊的自殺，聊學(xué)校。聊其他的其他，直到火車進站，直到杜約領(lǐng)著他坐上小巴，直到快到杜約的目的地，杜約叮囑他：“你到南校門下車就行了，我等一會在甘家口下車?！边@時高才生變出了一張紙和一支筆：“可以和你再聯(lián)系嗎?”

回到住處安頓好一切，杜約從口袋里找出男孩留給她的紙，上面只有宿舍的樓號門號和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一個聽上去和風(fēng)里煙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名字。

二

杜約所在的公司除了財務(wù)上有兩個女子。其余均是年輕男士，加之杜約又是年紀最小的一個。便有些萬綠從中一點紅的感覺。財務(wù)上的兩個姐姐，一位是風(fēng)情萬種的少婦，老板朋友的太太。據(jù)說和老板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另一位是老板朋友的朋友介紹來的，很老實的一個女孩子，長得瘦弱纖細，除了微笑就極難開口講話，她們在樓上隱蔽在大會議室旁的財務(wù)部。而杜約的位置就在樓下老板辦公室的門口，面對一群須眉濁物。老板總是在國外，所以辦公室的氣氛格外輕松，作為唯一的小女同事，杜約往往要被樹立為調(diào)侃的對象和捉弄的目標(biāo)。

“約約，你知道什么是三世三生嗎?”最近常來騷擾杜約的便是外號阿sir的一個同事?！班?～其實三百年前我就見過你，那是在清朝，你只有十五歲，在后宮里當(dāng)個小妃子?！卑ir雖一臉的嚴肅，可眼神卻笑著。“有印象，有印象”杜約也煞有介事地點著頭?！皩Π?”阿sir得意起來?！皩?那時的你是皇上儀仗隊里抱馬桶的太監(jiān)?！睗嵛飩兌己吆吖匦α恕０ir做仰天長嘆狀。杜約通常都是得理不饒人的：“阿sir，我給你看手相算算命吧?！薄昂?我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薄澳愕拿莻€圓命?！倍偶s扳著阿sir的手：“你命中注定要經(jīng)歷溝溝坎坎……”當(dāng)杜約在阿sir的手心畫縱橫的溝坎時。已經(jīng)有人偷笑：“真能拽?！薄澳愕男愿窈茫笥阉拿姘朔?，但要耐心等，四十多歲就能出頭，不過你也有缺點，做事拖泥帶水，喜歡留個小尾巴——你是一個小王八!”濁物們這次笑得更開心了，阿sir這回沒手軟，彈了杜約一個腦瓜崩。這時杜約桌上的電話響了。卻是火車上的男孩子。

“那天你只留了電話和傳呼給我，可不可以把你的通信地址也告訴我?”“你要寫信給我嗎?好，你記一下郵編……”

“約約，你又在哪兒認識什么人了?還準(zhǔn)備情書聯(lián)系呀?”杜約電話剛撂，阿sIr就來審問?！盎疖嚿险J識的小學(xué)究，還是黨員呢?！薄巴炅送炅耍銖氐淄炅?，你準(zhǔn)備禍害祖國的未來啦?！薄拔乙彩亲鎳奈磥?。”“你是祖國的惡之花?！薄澳悴攀亲鎳拇蠖静菽??！本陀袧嵛锿聜兊某靶λ钠穑骸皠e花花草草的，跟哥哥妹妹似的，容易出事兒?！薄白尰ɑú莶莸酵饷鏇隹鞗隹烊?，”阿sIr也笑了：“我求之不得呀!”杜約隨便找出幾份文件：“好了好了，我要干活了，都別煩我啊。”

那個時期的年輕人的戀愛對象基本上是同班同系同學(xué)，同年級同學(xué)，同校同學(xué)，再就是同學(xué)的老鄉(xiāng)或老鄉(xiāng)的同學(xué)，也有同事，同事的同學(xué)，同學(xué)的同事。不過一個又一個相似的圈子，那時沒有手機沒有短信更沒有網(wǎng)絡(luò)，頂多有個傳呼，戀愛是要靠面對面的約會來維系，也有鴻雁傳書的。在火車上結(jié)識彼此不討厭的異性實屬不易，杜約開始期待高才生的來信，就像期待風(fēng)里煙的一縷晨光，來拯救一個失落了純真的自我。

等到第一封信的時候。杜約遲遲沒有拆，她認定讀這封信應(yīng)是一種享受，而享受要留到夜半一個人的時候，梳洗完畢并換了寬大的睡衣，躲在自己的閨房里，在燈下靜靜地去讀。那筆端正的字規(guī)矩得叫杜約倒吸一口涼氣，而字里行間卻飄出了熟悉的校園味道，一顆塵世里純凈的心擺在面前，發(fā)出了不可抗拒的邀請：“希望成為你的朋友，也期待著你的回信?！毙艍涸谡硐?，但不意味著可以做一個透明的美夢。杜約輾轉(zhuǎn)了片刻，還是爬起來在燈下寫了回信，滿紙不再是隨意和任性，小心翼翼的。怕碰壞了象牙塔里精致的器皿，自己仿佛在偽裝淑女，不敢露出絲毫放任的馬腳。

于是這個初夏，杜約突然多了一份若有若無的牽掛，那一封封費心琢磨的信箋和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溫和男孩子。

第一次約見是在他的校園，牡約愿意遷就他，她知道總要有人把他帶出來看看，也許他也希望如此吧。杜約買了兩斤新鮮的白桑椹帶去。兩人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吃吃聊聊?！澳阒绬?你真的很好?！薄澳阍趺粗牢液谩Ｄ阌植皇俏叶亲永锏幕紫x。也許我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還幫忙數(shù)錢?！薄拔艺f你好，不只是說你人好，不說了，回頭寫信告訴你吧?！薄坝滞嫔畛痢！薄耙灰隳阍谛@遛遛?～不要，早都遛膩味了。還是我?guī)闳プ罔F吧，省得你還是路盲，咱們給你掃盲去?！?/p>

杜約早就想好了，對這個男孩子而言，任何腐化的娛樂都不適合，畢竟他還是個學(xué)生。坐地鐵是最省錢也是最自在的娛樂，最重要的，對一個沒畢業(yè)沒掙錢的人來說，這是不奢侈的。地鐵絕對是一個認識城市眾生相的好地方，也能以此來熟悉一串串地名，明確自己的位置和將要去的方向。每當(dāng)車有晃動時，男孩子會緊緊抓住杜約的手臂。以此拉近彼此的距離，杜約很受用這樣的關(guān)心。

第二次約見是實驗劇場，用學(xué)生票價一起看了出話劇《舉起你的鞭子，伊沃采克》，抽象而熱鬧的話劇是杜約喜歡的，她問男孩子能否接受這樣的表現(xiàn)方式，男孩子說沒問題，男孩子不但比杜約看得更有心得，而且講了許多哲學(xué)方面的東西，把杜約噎得直后悔，忘了人家的象牙塔不是白呆的。

第三次約見還是校園，男孩子的學(xué)習(xí)很緊張，只能陪杜約遛她已遛膩味了的校園，但所不同的是，這次杜約沒有和狐朋狗友嘻嘻哈哈，而是牽了一只溫溫的手。即便這是個不怎么浪漫也不怎么有情趣的男生，即便他的時間是擠出來的，但在這有微風(fēng)吹送的有月亮的晚上。在這個適合談情說愛的好地方。有什么理由不快樂呢?

。

杜約的陶醉是顯而易見的。濁物同事們發(fā)現(xiàn)以往伶牙俐齒的小妞如今已不屑于和人斗嘴了，這讓阿sir很是失望?！坝謶賽哿税?。讓我?guī)湍銋⒅\參謀唄?！薄吧賮??！薄皠e不好意思，在這方面，我還是很有經(jīng)驗的?！薄按蹬??！薄安宦犂先搜裕蕴澰谘矍把?。你別看他們一個一個都找到女朋友了，他們都是衣冠禽獸，我才是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朋友?！薄鞍堰@個禽獸打出去!”濁物們內(nèi)訌著。杜約只笑笑，她知道她心里的那個男孩子快考試了，有些壓力也是可以傳染的。

也許，壓力還不只于此吧。

三

男孩考試結(jié)束就回家過暑假，杜約也試探著建議他留下來打暑期工，他也頗心動，但終究拗不過家人的掛念，匆匆離去了，只是每三天一封信，每兩天一個電話，中規(guī)中矩不會有一次遺漏也不會多一次驚喜。

杜約倒并不因此添多少寂寞，依然上班面對一群濁物，下班呼朋喚友過屬于年輕人的夜生活，吃飯，逛街，看電影，蹦迪，包里銀子多時就去JJ或萊特曼，銀子少時就去擺著舊軍用吉普的大倉庫，而且，泡吧也剛剛在三里屯等地露出頭，以各色獨特的姿態(tài)擺出了九十年代的燈紅酒綠。杜約并不是喜歡這種接近醉生夢死的娛樂。只是覺得這個年紀如果不去揮霍一下青春就太浪費了。夜晚的JJ確實是發(fā)泄剩余精力的好地方，尤其是接近午夜時的一曲《奔向西方》，仿佛有極強的煽動性，當(dāng)巨大的裝飾飛碟閃亮著夢幻般的現(xiàn)代寓言在人們頭頂盤旋，當(dāng)所有人都跟著領(lǐng)舞將雙手指向西方，你并不覺得這是一群忘本的人在向西方文明臣服，而是一種突破樊籠，實現(xiàn)自我的渴望和興奮，沒有人會在意這歌是為東西德合并而唱，只是，這更像一支進行曲，澎湃著嶄新的樂章——世界可能不是我們的。但我們可以是自己的。

每個周一上班時，所有同事都睡眼惺忪。包括又看通宵電影又蹦迪的杜約。中午在公司樓下的餐廳吃飯時，杜約依然和財務(wù)上的兩個姐姐坐在一起?！凹s約，我認識個男孩，你見過的，性格非常好，很想和你交朋友。”美麗的少婦說。“你有沒有興趣呀?”“我見過的?”“來過咱們公司?！薄笆裁慈搜?有沒有什么特征可以辨認的?”“他的公司在西苑飯店那里，30歲還沒談過女朋友?！倍偶s一聽30歲就感覺遙遠得仿佛在下個世紀。還男孩，男孩的概念是什么，像回老家過暑假的男孩才算得上是男孩吧?！敖憬悖銊e替我操心了，肯定不合適，沒有共同語言呀?！薄澳阊?，難道他們才和你有共同語言?”美麗少婦眼瞥向幾米外的一桌，那是隔壁一個小廣告公司的，也在這間餐廳開飯卡，幾個打扮很搖滾的青年，有長頭發(fā)的，還有留大胡子的，有扎馬尾巴的，平常老開個2020s的破吉普，還敞著棚?！皠e說，還挺熟的，那個叫山羊的，就是那個長頭發(fā)沒扎起來的，現(xiàn)在還住圓明園呢。姐姐，你有合適的千萬別介紹給我，我太瘋，沒人受得了?！薄拔也幌幽惘偘　！卑ir就擠過來了，“約約你周六是不是去JJ了?”“你也去了?”“下次咱們搭伴去多好呀，下次我和你一起站臺子上跳去?！薄拔覝?zhǔn)備戒迪了，再也不跳了。”“又打擊我?！薄皼]有，真的，我以后老老實實呆在家里看書?！薄笆谴粼诩依锟辞闀伞！薄澳且驳糜腥私o我寫呀?！薄拔乙院笠步o你寫吧。不一定比北大的差，我語文從來都能及格?！?/p>

男孩的信是準(zhǔn)時來到杜約手里，很踏實的感覺，就像溫吞吞一爐茶，看上去也總是一個節(jié)奏，細品之下，思念是淡淡的，憂郁是淡淡的，他的微笑也是淡淡的，杜約就這樣被淡淡幸福的感覺包圍著，所以即便是在外面玩得再晚，也會提筆認真地寫回信。直到這個夏天結(jié)束，直到男孩回來。

圓明園的福海其實是劃船的好地方，水域?qū)拸V不說，水道也蜿蜒曲折，如果第一次劃，方向感不好就很可能會迷路。杜約對這里卻再熟悉不過。她以前常和同學(xué)來這里劃船玩，他們班的一對小情侶曾在半夜來這里偷船劃并傳為美談。但是她知道這樣的驚人之舉是不能強求他來完成的?！澳愫軙澊??！薄耙郧耙膊粫怯幸淮挝覀儙讉€女同學(xué)抓了個男生壯丁幫我們劃，迷路以后又下雨。結(jié)果那個家伙想逗我們，假裝去岸上找出路就把我們留在湖里了，只好自己劃出去，然后我們個個都成了劃船好手。你劃得也很好，以前劃過?”“沒怎么劃過，很簡單嘛。我們不要輪流劃了，每人一只槳不好嗎?”這樣當(dāng)然好，可以并肩擠在一處坐著，連彼此說話的音量都可以很低很低。

可以令人陶醉的地方不一定風(fēng)景秀美，其實蒼涼的湖一樣使人衍生出很多復(fù)雜的情懷。吻是什么，吻就是閉上眼睛，讓世界盈盈而去，只留下兩個人的嘴唇，兩個人的心跳，像鑰匙開啟心靈的私邸，盡情釋放你全部的純良和美，相愛的人的吻不只是蜻蜒點水，不只是小雞啄米，是要閉上眼睛：在無端的微茫中，體會愛的遼遠……在漂浮的小船上，有加倍的暈眩，也就是這種暈眩。像酣夢的預(yù)兆里含苞欲放的愛情。

故都的秋來得安靜淡然，他們一起去了香山，卻厭煩游人如織，鬼見愁上除了人頭涌動就是人聲鼎沸，男孩說：“名副其實啊，人多了，鬼見之不愁才怪?！比斯惶?，不但遇到男孩的同學(xué)，還看到杜約的同學(xué)，最離譜的是，居然遇到阿sir，陪著兩個女孩，還替女孩背著包包，都在西山晴雪這個沒有景的景致里?！凹s約!你們也來啦!這是我表姐，外地來的。這是——”“表妹。”“對?！薄斑@就是我男朋友?！薄靶視視??！焙吆吖蛄硕Y貌性的招呼，杜約心道：“什么香山紅葉節(jié)，簡直就是香山紅葉劫。還不知明天這個貧嘴的家伙怎么擠兌人呢。他若先發(fā)難。就教他好看?！?/p>

四

不出杜約所料，阿sir一上班就將杜約和男友牽手共游香山的事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講給一干聽眾，杜約也不客氣：“那你昨天的表姐表妹是哪里的親戚呀?”“那可是我真表姐妹，這兩天我一直在陪她們。騙你是小狗?！薄捌羻?帶來給我們瞧瞧!”已經(jīng)有無聊好事者摻和了。阿sir跟珠一轉(zhuǎn)：“說真的約約，你們幾壘了?”“嗯?”“我就知道你不懂，哥哥給你掃盲?！薄疤】慈肆?，我在電視上看過?！敝車β曀钠稹！耙粔緺渴郑緆iss，三壘抱抱，四壘覺覺。就你們倆昨天的神態(tài)，肯定停留在一、二壘，進展緩慢吧?！薄跋铝鞯膯栴}，沒人理你?！唤?jīng)歷四壘，愛情不能算成功。你要繼續(xù)努力啊?！薄翱茨愕靡獾臉幼樱晒^幾回了?”有人開始跳出來：“約約你太抬舉他了，他可是咱們公司最后的處男啦!”杜約起身：“這地方越來越不能呆了，空氣混濁，我涼快涼快去?！鄙砗筮€是濁物同事們的高高低低的笑。

杜約和男孩坐在校園的長椅上分食一只面包的時候，男孩問她有沒有興趣回到校園里繼續(xù)深造?！莞铱佳?，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做計劃。還可以輔導(dǎo)你?！薄翱佳?恐怕地球改繞月亮轉(zhuǎn)。我都考不上?！薄皼]你想象的那么復(fù)雜，很簡單的事?！薄皩δ愫唵?，對我就難于上青天。”“你在這方面太自卑了，你又不笨，何況你還有我呢?”“你又不能替我。知道嗎?我可能永遠都和你有差距，你是怕這個差距越來越大對嗎?～你看你又敏感了，我們不說這枯燥的話了，好嗎?怪我不好，怪我不好?！蹦泻崤偶s的亂發(fā)，“你看你都不高興了，我陪你看展覽去。我對藝術(shù)的品位就不如你……”杜約面對這樣一個縱容她的人還能有什么不滿呢?在飄滿銀杏葉的小路上，杜約看到了天空下的一小抹西山，漸漸從視線里幽下去，她喜歡黃昏時那片粉紅的天空，因為有夕陽柔和的影子，拂拭自己的面龐。

不知不覺就到了冬天，男孩忙于考研前的沖刺，杜約則繼續(xù)她的自在生活，一起的時間也是陪男孩去書城，一個買專業(yè)書，一個買閑書，一天買了書就走到黃莊，在一間小冷飲店里叫了兩杯熱果汁，就有男孩的同學(xué)也來休息，坐在一處不成不淡地聊著?！八麄儗δ愕挠∠笠恢倍己芎??！背鰜砗螽?dāng)男孩頗得意地對她說這話時，杜約也難以遏制地得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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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jié)前老板從美國回來就布置給杜約一個接待任務(wù)，一個來自加拿大某銀行的客人將來京。那個所謂的外賓T0nv其實也是華裔，三十多歲的南方人種，，身材也不高大，英文、國語、粵語都能講，溝通起來十分輕松，人也很風(fēng)趣，因是第一次來京，對各個景點都頗有興趣。杜約覺得做導(dǎo)游還算輕松。第一天用公司的車游了故宮、天安門。第二天的長城則報了外賓團，巧的是，那個團的導(dǎo)游竟是男孩的一個同學(xué)，一年前就開始利用假期做外團的導(dǎo)游，Tony在車上和八國聯(lián)軍打成一片，氣氛非?；钴S，和杜約也聊得十分熱鬧，那導(dǎo)游一路介紹著沿途古跡和相關(guān)典故，一行人還算輕松愉快。在旅游紀念品商店里，導(dǎo)購小姐殷勤地圍上來：“先生，給太太買點什么吧?！倍偶s剛想糾錯，Tony就使眼色，一面說笑著把話岔開?！澳氵@兩天陪我，是要給禮物你做感謝的?！薄澳强刹恍校习逯罆u我的。”“不要客氣，你喜歡什么?”“真的不需要?！薄皠e怕，我不送貴重的東西。你不是喜歡看書嗎?你看這個好不好?”Tony指著兩套景泰蘭的書簽，“你喜歡臉譜還是喜歡蝴蝶?不如都包起來吧?！边@一切都被導(dǎo)游看在眼里，但杜約覺得這是光明正大的小禮物，沒什么需要避嫌的。

然而，杜約不知道，這一切還是被復(fù)制到男孩那里，成為他再次建議杜約重返校園的一個引子?！凹s，我覺得你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并不好，學(xué)校生活可能會單調(diào)一些。但你要想想以后?！薄拔业纳瞽h(huán)境很正常，沒有你想象得那么腐化墮落?！薄碍h(huán)境對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我們認識快一年了。你覺得現(xiàn)在的我和當(dāng)時的我有什么不一樣嗎?”“那這樣好不好?我不想你勉強去考研，你利用工作之余多學(xué)一門語言好嗎?你喜歡浪漫，那法語怎么樣?”“現(xiàn)在不是我不自信，是你對我們不自信?！倍偶s在男孩的眼睛里看到了焦急、為難和不解。

風(fēng)里煙的冬天，一塘殘荷。

“約約，你知道嗎?咱們公司只有咱們倆是鯊魚，別人都是蝦米?！薄澳怯惺裁床灰粯訂?都是水里的動物?！薄爱?dāng)然不一樣，鯊魚是高級動物。蝦米就低級多了?！薄拔艺f鯊魚，我是人，不用當(dāng)鯊魚就已經(jīng)是高級動物了?！庇袧嵛锿侣犚娏耍骸白屇莻z鯊魚到外面涼快涼快去!”“讓動物到外面涼快涼快去!”阿sir笑道：“別呀，動物是人類的朋友。”……

杜約突然感覺自己其實是一只被愛情催眠的蝦米，遇到了溫柔的鯊魚，那鯊魚也是被愛情催了眠的，以為蝦米可以蛻變成鯊魚或者大一點的魚，這一切是個錯誤。杜約開始等男孩給自己一個決絕的通告，想殺頭總比絞死來得痛快。然而男孩還是一如既往地寫信打電話，一如既往地約她出去。一如既往地在角落給她溫柔如晚風(fēng)的吻。直到一天他送給她法語書和磁帶的時候，杜約拒絕了，她看到男孩那文靜的臉一點點變色：“杜約你太讓我失望了。”男孩也是有自尊心的，一個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臣服在她的任性里這么久，似乎已忍無可忍了。男孩摔了書與磁帶，那是他精心比較挑選的，現(xiàn)在躺在湖邊尚未泛綠的草地上嘲弄地見證這一切。男孩拂袖而去的時候，杜約并沒有挽留。她看著那個憤怒的背影越走越遠……

杜約遞交辭職報告以后，以最快的速度搬了家。在春回大地的時候，她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換了新工作，也燒掉了男孩所有的信件和照片，看上去抹煞部分歷史是很簡單的事，呼機的號碼也換了，雖然她不能肯定那個男孩還會不會再想到她，或找到她。

一個月后在一間餐廳和朋友吃飯時遇到了阿sir，在餐廳外面的馬路邊阿sir說辦公室接到過男孩的電話，“問你在哪，你們倆到底誰甩誰呀?這回我有機會了吧，多歡欣鼓舞的消息呀。你現(xiàn)在怎么聯(lián)系?”“我呼機送人了，失戀總得自我調(diào)整一段時說間吧?！薄澳悻F(xiàn)在沒找工作嗎?”杜約想既然說謊就說到底吧：“還沒有，找到會通知你的?！?/p>

又到五一，杜約和朋友們一起去河北霧靈山，那里有大清龍脈燕山山脈的主峰，海拔2188米。雖不算很高，但對這些年輕人來說，已經(jīng)頗過癮了。當(dāng)杜約艱難地爬上去面對遠方日出的方向。心中竟涌動出莫名的感動，她有些思念那個有溫柔眼神的男孩了，也許他們將不再相遇，自己也只是他生命中路過的女孩，但愛情不應(yīng)為彼此的失敗負責(zé)。不應(yīng)承擔(dān)自私的埋怨，愛情始終如期待日出般美好，風(fēng)里煙的美麗似乎從未真正地屬于過她，但她早已擁有了風(fēng)里煙。

日出的剎那，杜約歡呼跳躍，新的一天，一定是最好的一天。

責(zé)任編輯 阿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