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喜歡回憶。李約不喜歡回憶。不管喜歡不喜歡,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做的一件事是往回點年頭。一年兩年三年,點到第九年時剎住。是的,在第九年上剎住。對他來說,那是一個很硬的年頭,像一堵墻。每回他試著撞上去,都要磕出一腦袋的暈疼。
暈疼跟愛情有關。
九年前,李約還是個身子單薄的小公務員,正泡在一場頗具深度的戀愛里。戀愛的人往往晚上抖擻,白天松懈。一天中午,李約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午休。剛睡一會兒。電話鈴聲響了。李約挺不高興這時候被人打攪,待那鈴聲響了兩遍。才懶懶地起身去抓聽筒。聽筒里是右嵐的聲音。右嵐張嘴就問,李約,左嵐呢?李約甩一下腦袋,把自己甩醒了,然后笑著說,左嵐晚上歸我管,白天歸校長管。右嵐說,打她學校不在,摁她傳呼又不回。李約說,你好像有什么急事?右嵐說,急事倒沒有,我就是想聽聽她的聲音。說著擱了電話。
右嵐的話讓人摸不著頭腦。李約放下聽筒,臉上有些茫然。正要回到沙發(fā)。電話又響了。拿起一聽,仍是右嵐。右嵐說,李約,我的心口痛,亂亂地痛。右嵐又說,我的感覺很不對,你趕緊找一找左嵐吧。
李約有點慌了。當時左嵐還沒有手機,李約只能呼她BP機。呼了一次兩次覺得不夠,正要呼第三次的時候,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倆人在一起時有過一個商量,決定下個晚上即今天晚上去看一場電影。左嵐說過一句,這電影挺火的,明天中午我先去買票。
李約出了辦公室。打車去電影院。因為是午后時間,街上比較閑空,出租車跑得挺快。李約閉上眼睛。心里猜算著左嵐眼下在哪里在干什么。還沒猜算好,車子停住了。睜眼一看,前邊塞滿了車輛,擁擁擠擠地伸向很遠的紅燈。那紅燈傻傻地亮著,好半天沒有變化。司機丟口氣,嘟囔了幾句,意思是準趕上什么交通事故了,電影院已經(jīng)不遠,還不如走過去呢。李約想想也對,付了錢下車。剛拐上人行道,腦子一閃,飄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讓他心慌起來。他緊著身子往前走,腳步越邁越快。到了紅燈跟前,見緊緊密密站了一圈人,他們都往馬路的中間看。李約撥開人群往前靠去,一眼瞧見斑馬線上停著一輛黑色吉普車。車子前面的地上臥著一個女性的身子。臉上蓋了一塊碎花毛巾。再一細看,那身子穿著一件淡藍連衣裙——一件他熟悉的淡藍連衣裙。李約雙腿一虛失了力氣,慢慢蹲在地上。蹲了幾秒鐘,他跳起來向前撲去。一個警察要擋住他,被他甩開了。另幾個在拍照和記錄的警察聽到動靜,停住了工作。
李約跪到靜臥的身子跟前,瞧著那遮臉的碎花毛巾,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好。他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穩(wěn)一穩(wěn)神,原來是自己的喘氣聲。再穩(wěn)一穩(wěn)神,注意到眼前搭著一只軟軟的手,那手指卻緊握著。他捏住那只手,慢慢打開手掌。掌心里有兩張電影票。他大了眼睛,伸手猛地甩掉那碎花毛巾。毛巾下竟是一張于干凈凈的臉,沒有血跡,只是白,白得像一張紙。李約的嘴巴張合了好幾下,終于發(fā)出尖銳的聲音:救護車救護車,我要救護車!一位警察湊到他的跟前,說救護車來過,又開走了。李約不明白,說為什么開走為什么開走?警察嘆口氣,不吭聲。李約還不明白,說得送醫(yī)院,你們他媽的為什么不讓送醫(yī)院?這么說著,他一把撈起靜臥的身子,直了腰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他想走向醫(yī)院??勺吡藥撞?,兩個身子一歪,一塊兒癱倒在地上。
左嵐是從電影院買票回來,走在斑馬線上與一輛吉普車相遇的。吉普車把她的肝肺和心臟同時撞裂了,醫(yī)學上叫內臟聯(lián)合擠壓傷。救護車到達時她已沒了生命體征。
右嵐那天的不安感覺沒有錯,她感應到了姐姐靈魂的出走。在平時,她倆就是這樣彼此心通的。她們是孿生姐妹,左嵐比右嵐年長幾分鐘。
左嵐的死太突然了,突然得只能倉促在郊區(qū)公墓找一個偏角的位置安放。下葬那天,天下起了小雨。父母傷心得不敢去,右嵐則在雨中一直輕輕地哭,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一張臉便老是濕著。墓碑前還站著一些左嵐的朋友和同事——左嵐是小學教師,因為學校上著課,同事也只是來了一部分。她們聽見右嵐一邊流淚一邊喃喃自語。右嵐說的是,既然一塊兒生了,怎么就不能同時死呢?
葬禮過后,李約向單位請了一周的假。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沒完沒了地吃,又沒完沒了地睡。他多吃是因為心里空得慌。把胃填滿,心里似乎也不那么空了。他多睡是怕醒著,醒著了腦子便管不住地四處游走,去搜集左嵐的笑聲、目光和氣味,還有一段一段跟她在一起的柔軟時光。這不是輕松的旅行。游走回來,腦子會一突一突地作痛,像是里邊塞了一塊冷寒的彈片。
這樣過了一星期,李約從屋子里出來去單位上班。同事們見了他,趕緊要掏些安慰的話,又怕勾出他的傷心,轉口就說他瘦了,得吃些東西補補身子什么的。李約不吱聲,心想,我天天吃者呢。又想,我不光老吃著,還老睡著,怎么會瘦了?心里不愿意相信,便找了只小鏡子偷偷地照。鏡子里的臉不僅瘦了,還浮著一層暗淡,像是一下子舊了許多。李約瞧著自己,慢慢把一口氣哈在鏡子上。
李約的變化也在街上。每天上午從住處到單位,傍晚從單位回住處。他本應騎車經(jīng)過左嵐出事的十字路口?,F(xiàn)在他不想讓自己看見那兒的斑馬線,便調整了路徑,從一條巷子繞過去。巷子因為小,內容就顯得雜,有時遇著人多,得下車推著走,李約也不嫌麻煩。
但十字路口能繞過去,心中的傷口繞不過去。有時在街上騎著車,猛地瞧見前邊有一個左嵐似的背影,明明知道不是,忍不住用勁追上去,偷偷看一眼那陌生的臉。有時打巷子里穿過,突然瞥見半空的陽臺上曬著一件左嵐的淡藍連衣裙。他騎過去了又折回來,扶車對著那屋子的門發(fā)愣,仿佛過一會兒門會輕輕打開,走出一個親切的人兒。
又有一次李約在辦公室,想打什么電話,不知怎么摁了左嵐的傳呼號。摁完后回過神來,心里一陣難過。正茫然坐著,回電來了,拿起一聽,聽筒里有左嵐的聲音。李約吃了一驚,說左嵐左嵐。聽筒里說,我是右嵐。李約明白了,說,怎么是你?右嵐說,左嵐的BP機我收著呢,剛才知道是你,才回了。李約說,噢,是這樣。你的聲音跟左嵐真像。右嵐說,想左嵐啦?李約說,嗯。右嵐說,我也想,一想忍不住就流淚。李約說,我也讓自己流淚,可流不出來。右嵐說,那就做一個夢,夢里能見到她。李約說,我也讓自己做夢,可老夢不著她。右嵐嘆口氣說,李約,你心里一定比我還堵。李約說,不是堵,是很空,我心里空得難受。右嵐說,書上講,難受的時候得找事做,你多找些事兒做吧。
這次電話不久,單位接了市里的任務,要派兩個人參加路教隊,下農村呆半年。單位里人人都推,李約報名去了。
在路教隊呆著其實挺輕松,無非是到村里貼些標語開些會,村民有啥難題就碰在一起謀劃謀劃。李約跟五六個人一組,住在鄉(xiāng)政府的一間大屋子里,剛開始還經(jīng)常去村里轉轉,村里沒那么多事。很快便少去了。時間多得用不完,大家就開始關在屋子里打撲克。打撲克既智力又熱鬧,上了手就不舍得放下。于是不光晚上打,白天也打。贏出來的錢票一塊兒攢著。到傍晚就派人去采辦肉菜和啤酒。鄉(xiāng)里的人都說這幫城里人挺能吃還舍得花錢。
因為有了撲克和啤酒,李約的日子忙碌了許多。日子一忙,心情似乎也得了疏通。只是到了周末,路教隊的人大多回城里去。人一走,大屋子空靜起來。這時李約只好跟剩下的人扯閑話。閑話自然沒個準頭,遠遠近近的。李約大多時候在聽,聽有趣了,也搭上幾句,聽得沒趣,允許自己打個盹兒。別人見他談散的樣子,問為啥不回去。李約說回去也就是睡個懶覺,再吃一肚子的方便面回來,還不如在這兒自在。
但無論是撲克啤酒,還是周末的淡散。都屬于日子里的幾道閑萊。時間一到。筵席便散了。半年后,李約回到單位。他的臉有些懶,可氣色已好多了。同事們觀察幾日,知道他緩過來了。有同事就感嘆,時間像溫水,泡著泡著便舒坦了。也有同事剛好手頭存著值得推薦的姑娘,想探探李約的口氣,又怕太造次,決定等些時間再跟他說。
李約的日子又塞滿了辦公桌的氣味。辦公桌上的內容總是平淡的,公文一份份疊起來,旁邊的日歷一頁頁翻過去。某一日,李約記起,過幾天便是左嵐一周年忌日了。
忌日這天中午,李約沒有午睡。他上街買了一包香煙,想一想,又買了一盒巧克力和兩只桃子。巧克力和桃子是左嵐的喜物。女孩子都愛吃零食的。
李約跨上車,向左嵐的十字路口騎去。那是他很不愿意逗留的地方,但今天不得不去。太陽有些大,把路面照得白晃晃的。李約使力蹬著,過幾分鐘就用手指刮一下額頭的汗甩到地上。
到了目的地,李約把車子推到路口的人行道上,瞇起眼睛瞧那條斑馬線。斑馬線挺醒目,隔一會兒涌過一陣腳步,正常得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李約把一支煙擱在嘴上,然后掏出打火機。打火機點著了煙也點著了咳嗽——他不會抽煙,咳了好幾聲才穩(wěn)住。煙霧中他目光有些晃,覺出斑馬線上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身影似幻非幻。很快地向他飄移過來。李約硬往身子,睜大了眼睛。左嵐。是左嵐。的確是左嵐。她穿一件連衣裙,打著一把遮陽花傘,臉上涂著一層東西。那東西叫追思。
當追思的臉站到跟前時,李約猛吸一口煙,再慢慢地吐掉。他已經(jīng)明白,眼前站著的是右嵐而不是左嵐。右嵐瞧著李約說,我知道你不會去公墓,寧肯來這兒的。又說,你的臉上有些傻。李約就真的傻笑一下說,剛才我以為你是左嵐。右嵐說。剛才走在斑馬線上,我也想象著自己是左嵐,我讓左嵐順利過了馬路。右嵐這么一說,把兩個人都說難過了。
倆人走到旁邊的一棵樹下。樹挺大,樹下圍了一圈石壇。倆人坐在壇沿上,默著臉不說話。過一會兒,李約想起什么,取了巧克力和桃子擺在壇沿上,又把整包煙掏出,一根一根的全部點上,豎在那兒。沿面上出現(xiàn)了一片煙林,煙霧升起。在兩個人之間游走。有路人覺得好奇,邊走邊扭頭看沿面上的眾多香煙。右嵐嘆口氣說,時間真快,已經(jīng)一年了。,李約搖搖頭說,我覺得慢,像是過了很久,才一年。右嵐說,不同的說法,說的其實是一個意思。又說,你和左嵐,處了幾年?李約說,兩年三個月,我們處得不錯。右嵐說,這個我知道,那些日子她總是很快活。李約說,那時候,我們喜歡看電影,我們喜歡打著傘在雨中瞎逛,我們還喜歡一起放風箏。右嵐笑一下說,左嵐比我浪漫。李約說?不是浪漫是安靜,她心里放著安靜。右嵐說,講到風箏,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左嵐跟我說,你特地給她做了一只風箏,心的形狀,上面寫滿左嵐的名字,然后放到天上去。李約說,鄢次我故意松了手,讓風箏飄遠,遠得很快看不見了。我告訴左嵐,如果有上帝,這只風箏會飄到他的跟前去,上帝會明白這是一個怎樣的信號。右嵐說,那天左嵐給我說這事兒,一邊樂著一邊流了淚,弄得我好嫉妒。我的那位,喝醉酒也不會想到做一只風箏送我。李約沉默一會兒說,現(xiàn)在左嵐到了天上,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得著那只風箏。右嵐說,你這話呀,讓人想哭。
香煙燃盡,煙霧漸漸收了。李約把一群煙蒂趕在煙盒里,扔進一旁的垃圾箱。右嵐站起來說,回去吧。李約點點頭,卻不動身子,他要看右嵐先過斑馬線。右嵐領會了,撐開傘,走到斑馬線前等著。綠燈亮了,她沒向前動步子,轉過身走了回來。李約說,怎么啦?右嵐說,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一聲。李l約說。啥事兒?右嵐說,過幾天我要結婚了。李約說,噢。右嵐說,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李約一笑說,你已經(jīng)告訴了。右嵐說,我怕你……難過。李約說,這是好事兒,我為什么難過?右嵐說,婚禮你會來嗎?李約說,應該會吧,我為什么不去?右嵐說,你來我會高興的。她想一想又說,生活還得繼續(xù),對吧?李約不吱聲。右嵐說,日子總得往前過,對吧?李約說,你想說什么?右嵐說,我想說,你也該找個人了。
右嵐結婚那天,李約去了。
去之前,李約跟自己談了話。他對自己說,今天是右嵐的婚禮,右嵐是左嵐的妹妹,你沒有不高興的道理。他又對自己說,遞上一只紅包,喝一杯紅酒,說一句祝福的話,這就是你今晚要做的事兒。
可到了婚禮宴廳,李約還是穩(wěn)不住心情。宴廳里裝滿了喜氣,到處都是彩帶、氣球和笑臉,一條通往小舞臺的走道鋪著紅地毯。當婚禮進行曲奏起。新郎新娘挽著手從紅地毯徐徐走過時。宴廳里的人站起來一拍一拍地鼓掌。新娘今天太漂亮了,一身白色的婚紗,一張潔凈的臉——在明亮的燈光中,那臉上淌著水一般的幸福。李約盯著薪娘從身邊走過’心里慢慢晃動一下,又晃動一下。
新郎新娘站到了小舞臺上,旁邊一位司儀說著熱烈而幽默的話。在司儀的引導下,新郎新娘先后做了愛情表白。之后兩個人有準備似的造出一個奇怪的動作:兩只手背在身后,雙腿站直,身子前傾。兩只嘴巴湊在一起。這是仿學卡通圖片上的接吻造型,在此時顯得特別有趣。臺下響起一陣掌聲。掌聲中兩張嘴巴久久不松開。李約突然想起,這是自己熟悉的一個場景。不是別處看過,而是在腦子里存在過。一年多前,當他和左嵐商量婚禮時,左嵐設計過該情節(jié)。左嵐說,這樣的吻,不借助擁抱,只突出嘴巴,有天真的感覺,我喜歡。那時候,左嵐一說起婚禮,腦子里不時跳躍著新鮮的想法。
李約有點想喝酒了。他把目光從舞臺上收回,挪向跟前的杯子,杯子里有大半截紅葡萄酒。他端起杯子,先呷一口,再一古腦地倒入口中。同桌坐著的是些不認識的臉,也不需要搭話。李約自己給自己斟滿酒,吮了幾口,杯子又空了。他的積極動作帶動了向桌,大家也努力地吃喝起來。
新郎新娘開始一桌一桌地敬酒,旁邊跟著攝像機和照相機。敬到李約這一桌時,他的臉已紅得像一面旗幟。但現(xiàn)場的旗幟很多,新郎新娘也不在意,只例行舉了舉杯。待要走時,被李約攔住了。李約說,就這么簡單過關啦?不行!右嵐笑了說,那我們專門敬你一杯。李約說,我不要敬酒,我要合影。大家以為他要鬧節(jié)目,提了興致看著。李約說,我先跟新郎合影。新郎說好,就跟他站在一起。對面的攝像機和照相機拍了幾下。李約說,我再跟新娘合影。右嵐說好,也往他旁邊靠了靠。李約彎一下腰,順勢將右嵐撈起橫在胸前。右嵐失了重心趕緊用手搭住李約的肩膀。大家沒想到他鬧的是這種動作,覺得很不好,又似乎不便說什么,一時靜住。靜了幾秒鐘,大家以為他會放下新娘,卻不見行動。有人提醒說,照相拍過了。李約像是沒聽見,硬著身子站在那兒。右嵐掙了兩下想回到地面,竟然沒成。李約的胳膊用著勁呢。尷尬中她突然看見李約的眼里跑出了淚水。淚水很洶涌,淌過他酒紅的臉頰,淌到右嵐白色的婚紗上。
大家愣住了。攝像機和照相機也愣住了。新郎反應過來,一把將新娘攬回自己懷中。新郎很想生氣,看看李約的醉態(tài),又想想今天的主題,只好算了。但圍看的人有不少是新郎的親戚,這時不高興了。其中一位說,喂,你哭什么哭?李約抽一抽鼻子,說,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親戚說,你到底醉沒醉呀,不知道為什么要哭也敢流眼淚。李約說,我是高興的吧。親戚說,他們結婚你敢高興成這樣!李約說,那我一定是傷心了。親戚說,他們結婚你敢傷心成這樣!李約說,我這一年多沒流過一滴眼淚。今天好不容易哭了,你們干嗎要攔著我?干嗎呀?親戚說,操!這個人一定是醉了。要不是今天是個好日子。我他媽跟他沒完!
一個月后,李約打電話給右嵐,問能不能見個面。右嵐說有什么事。李約說也沒什么事,就是想請你喝個茶。
當天晚上,李約在一家茶室的小包廂里見到了右嵐。剛剛度完蜜月的右嵐氣色不錯,臉上顯著懶懶的快活。她坐下來便說,嘿嘿李約,你約我來,一定還是揣著什么事。李約說,要說有事,便是為婚禮上本人的失態(tài)向你賠個不是,道歉的話放了一個月,總得當面跟你說出來。右嵐說,那你說說看。李約說,我不嗜酒,但那天的確喝多了,酒一喝多就不是自己了。右嵐說,這不是道歉,倒像是自我辯護。李約說,我不辯護,那樣的場景我真不該流淚的,可我沒忍住。右嵐笑一下說,李約你別太認真,我并沒責怪你,我知道你為什么流淚。李約說,可你那位新郎心里準還生著氣。右嵐說,我點撥他了,我一說他便明白了。李約點點頭說,這就好。
李約沉默一會兒。端起茶杯用嘴吹一吹又放下。顯然,不是太燙而是忘了喝。右嵐說。李約你好像還有什么事。李約說,那天哭過我輕松多了。心里被淚水—洗,不再千千的。李約說。我還開始學會了做夢,做有關左嵐的夢,左嵐時不時的會在夢中出現(xiàn)。李約又說,可不好的是,在夢里左嵐的樣子是模糊的,我使勁湊近了也瞧不準她的臉,她在夢中像是跟我捉迷藏。右嵐眨一眨眼,說,夢里躲著你,出了夢你醒醒腦袋,就逮住她了。李約說,問題是醒來我也時常逮不住她,有時候就是這樣,那么親近的一張臉,你越去想它越捉不住,突然失憶了似的。右嵐說,這種失憶是暫時的,人一輕松|己憶又回來了。李約說,我不要這種暫時,我想解決這個問題。右嵐說,怎么解決?李約轉身從旁邊的包里掏東西。很快掏出來了,是一只照相機。右嵐盯著李約,說,你什么意思?李約難為情地一笑,說,我想拍你的照片。右嵐說,你想借我的臉,拍你的左嵐?李約點點頭說。有了照片,夢里夢外都丟不掉她了。右嵐說,你笨,你有左嵐的老照片呀。李約說,我要眼下的,我要讓左嵐跟著日子走。右嵐說,可日子是停不住的,日子的前邊還是日子。你能讓左嵐老跟著走?李約說,我能!只要你不拒絕,隔些日子我就會把相機舉到你的跟前。右嵐不吱聲了,過了半晌,她幽幽地說,沒見過你這樣的。又說,李約,你想把自己活到童話里呢。
那個晚上。右嵐坐在茶杯前讓李約拍了好幾張照片。拍完之后,右嵐先走了。李約慢慢喝著茶,又用手支著下巴,默默坐了許久。
過一個月,李約又打電話邀右嵐飲茶。在茶室里,李約對著右嵐拍了照片,然后告訴她,他的打算是以后每個月喝一次茶。右嵐沉吟一下說,還是不喝茶了,老這么喝著不好,茶室里的光線也不夠,你要拍就白天到我單位拍吧。右嵐在展覽館做職員,負責幾個展廳的業(yè)務安排,平時事兒似乎不多。李約一想也對,說好吧。
以后每個月李約去一次右嵐的展覽館。右嵐若在辦公室,便坐在桌予前給拍了。若在展廳,便將她連同一幅書法或一幅油畫一塊兒攝入鏡頭。在展覽館這種地方,拿著照相機走來走去很是平常,李約去了幾次,沒人知道他不是奔著展覽來的。
四月的一天,李約在展覽館見到右嵐時,發(fā)現(xiàn)她身子突然有點變了。當時右嵐在辦公室跟別人簽一份展覽合同。合同簽好了,那人開門出來李約剛好進去,看見合同紙掉到地上,右嵐很別扭地蹲下身子。李約走過去把合同紙撿起,然后瞧見右嵐的肚子已拱出來一塊兒。李約怔了一下,明白了。他不吭聲,剛掏出相機,右嵐開口說,今天不拍了。李約說,為什么?右嵐說,難看。李約說,不難看,是女人都得經(jīng)歷一回。又說,我會把你的肚子拍得漂亮一些。像一塊光榮的陣地。李約的話把右嵐逗笑了。
此后李約每見右嵐一次,她的肚子就大上一圈。有時候趕上布展,右嵐在展廳里遲緩地走來走去。她的肚子也跟著移來移去。四周掛著形形色色的圖片。她走在其間,像是一次行為藝術的展示。李約站在那兒,趕緊端起了相機。
但右嵐最大的行為藝術是把滾圓的肚子一下子變小。這年秋天,她生了個兒子。
生下兒子的右嵐待在家里養(yǎng)身子。李約曾嚴肅地向自己指出,此階段不可以去打擾她。但該指示最終沒有執(zhí)行。他第一次是去吃雞蛋紗面湯,并且握著新科爸爸的手表示了祝賀。第二次拎著幾包尿片去。第三次拿著的借口則是兩聽進口奶粉。李約知道,自己的無賴或者說堅持,不僅是為了不讓照片中斷。也是想從一個女人身上看出另一個女人是如何初試母親角色的。
右嵐休完產(chǎn)假后回單位上班。上班不幾天,李約來了。等例行拍過照,右嵐說,這幾天我攢了一些話想跟你說。李約便等著。右嵐說,時間過得快,你看看,我都已經(jīng)做了半年的孩子他媽了。李約說,是。右嵐說,做父母挺辛苦,你看到了,可做父母更有加倍的快活,這你也看到了。李約說,我看到了。右嵐說,我以前說過,日子得往前過,這話我還要再說一遍。李約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右嵐說,人不能老活在回憶里,你不能把自己栽培成新世紀最童話的人。李約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右嵐的敦促似乎有些管用。下一次碰面時,李約告訴右嵐,同事給撮合一姑娘,見了兩次面,感覺還可以,就算處上了。右嵐問,那姑娘干嗎的?李約說,小會計,一家大公司里的小會計。右嵐點點頭說,會計細心,沒什么不好。
過一段時間,李約說,我們的溫度在上升,我們在一起吃了好多次飯。右嵐說,好。
又過一段時間,李約說,小會計提出結婚,我答應了。小會計正牽頭辦一個隆重又經(jīng)濟的婚禮。右嵐說,好。
再轉過一月,李約說,隆重又經(jīng)濟的婚禮辦不成了。我們經(jīng)過商量,掰了。右嵐說,李約你怎么回事!右嵐又說,問題一定出在你身上。
李約想一想,心里也承認問題出在自己身上。那小會計小嘴巴小臉蛋,心果然也細。開始相處的時候,她偶爾撞見李約在翻看一本影集,上面是同一個女人。小會計問是誰,李約不好回答,又不能不回答,就說這是以前的女友,已經(jīng)去世。人都已死了,小會計不好說什么。過了許多日子,某一天小會計又瞧見影集。她發(fā)現(xiàn)李約在撒謊,因為影集里的女人形象是不斷翻新的。照片上打著最近的拍攝時間。李約一時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只好用沉默來應對。兩個人吃了一頓飯,中止了準備中的婚禮。
李約明白,其實事情的要點不是照片,而在于激情。戀愛是需要輕松的,輕松了才能生出飽滿的情緒,然后帶來纏綿和沖動??伤鲜亲霾坏捷p松,于是缺少激情。這一點小會計一定能感覺得出來的。
經(jīng)過這一插曲,李約收了心,不讓自己再長出別的枝節(jié)。他平淡地上班,按著領導的旨意起草材料?;蛘叽蛞恍]趣的聯(lián)絡電話。下了班,他回到自己住屋,做飯洗澡看電視,然后靜了心翻一翻影集。
影集一年一本,已經(jīng)好幾本了。影集里到處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穿上了婚紗。他的女人隆起了肚子,他的女人有模有樣地做著母親。有一次,他在一張照片上發(fā)現(xiàn)左嵐的眼角游出了細的皺紋。他笑了。他想,這就是日子,日子敢拿走所有人的青春,左嵐也不能例外。
看過影集,左嵐就容易在夢里出現(xiàn)。這時左嵐會從照片里走出,下班似的來到這屋子,做家務改作業(yè),當然也跟他扯些閑話。偶爾夢里也下起雨,此時左嵐會走過去閉上窗戶,再拉上窗簾。
早上醒來,李約能在屋子里聞到一股氣味,一股屬于左嵐的淡香的氣味。氣味在人不在,倒像是她起了個早,趕去學校上課了。
日子如此飄忽又扎實地往下走,一月又一月。照片的數(shù)量跟著在增加。李約不覺得這樣的狀況需要改變,直到冬天里的一天。他接到右嵐的喝茶邀請。這次不是他約右嵐,而是右嵐主動約的他。
那天天很冷,嘴巴一喘氣跑出的是團團白霧。在南方城市,這樣的冷天比較少見。李約到達茶館時右嵐已在。她穿一件黑色毛衣坐在那兒,臉上似乎有些落寞。李約坐下來瞧一眼右嵐的臉,心里擱滿了不安。他想,她一定有什么要緊的事。他又想。不會是什么高興的事。
右嵐端起茶壺給他倒了茶,說,這么個冷天約你出來,挺納悶的吧?不等李約答話,又說,我做了個決定,得趕早告訴你。李約把茶杯捂在手里,笑一笑說,不會是投資買房或者出逃股票什么的吧?右嵐慢慢搖一搖頭,問,左嵐出事幾年啦?李約一愣,說,八年半了,跟現(xiàn)在相反,是個大熱天。右嵐說。那我結婚幾年啦?李約說,應該是七年了。右嵐說,七年四個月。李約點點頭說,有時候覺著時間過得慢,回頭一算,又挺快的。右嵐說,都說七年之癢,說得真準。李約說,怎么啦?跟家里那位鬧別扭了?右嵐突然輕輕笑了一下,說,比你想象的嚴重,我定了主意,馬上離婚。李約沒聽懂似的眨一眨眼。待要再問,腦子已經(jīng)明白了。他問,為什么?右嵐說,沒大的事件,就是日子太淡了,過著過著心里慢慢沒意思了。李約說??梢郧拔覜]在你臉上看出什么沒意思。右嵐說,沒意思不在臉上,是一點一點撒在日子里的。為了說明自己的話,她舉了一個例子,覺得不夠,又舉了一個例子。
李約的腦子挪移出去,記起七年前婚禮上的情景。新娘新郎面對面站著,雙手背在身后,腦袋往前伸,兩只嘴巴焊在一起久久不脫離。那是多么讓人心動的造型呀。設計者先是左嵐,后是右嵐。她們在許多事情上總是靈犀相通。遇著靈犀相通一詞,李約心里一暗,想了想,心里又一暗。他讓目光回到右嵐臉上,說,你……能不能改變生意?見右嵐沒吱聲,又說,你能不能不離婚?右嵐瞧著李約,明白了,他擔心的是左嵐,擔心她離婚了左嵐怎么辦。右嵐苦笑一下,用目光告訴李約,你現(xiàn)在的左嵐是虛擬的,跟我不一樣。李約也用目光回應:不,是一樣的,她跟你過著一樣的日子。右嵐端起杯子沖茶水嘆口氣,說,我的離婚由得了你嗎?我這不是輕率的決定。
右嵐這么一說,李約一時找不著話了。倆人沉默一會兒,右嵐示意有事得先走。她放下杯子,拿起旁邊的大衣圍巾。李約不想一個人留下,也穿上了大衣。兩個人走到茶館門口,右嵐攔了一輛出租車。李約突然擋住她,執(zhí)拗地說,你能不能改變,或者調整自己的主意?右嵐說,李約你真傻呀,即使把婚姻拖著,心已不在一起,家還是家嗎?李約不吭聲了,看著右嵐坐進車子漸漸遠去。
李約拐到人行道上,縮著脖子往前走。此時氣溫更低了,街燈似乎也被凍得有些暗淡。走了一會兒,李約猛然想起,自己也該打個車的。
第二天是周末,李約一早醒來,跟睛彈開茫然一會兒,又懶懶地睡去。至九時多又醒轉,起來做一份簡單的早點,慢慢地吃。吃著的時候,他看一眼窗外。沒有太陽,天空一片談白。
李約突然覺得心里很空。一種前不著村后不靠店的空。一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空。他離開餐桌,從書柜里搬出一沓影集擱在茶幾上,又一本一本排開,一共八本。他隨意撿起一本翻開,是第五個年頭,里邊的女主人比現(xiàn)在年輕三歲。李約想。那時的她煩了日子,心里開始沒意思了嗎?他又打開一本,正是眼下的一年。往細里看,女主人臉上除了添些歲月,找不著不快,也找不著疲累。李約想,在這平靜的表情后面,卻藏著一種決心,一種顛覆日子的決心。李約又想,大白天在單位里或走在街上,周圍那一張張看上去很平淡的臉,難道都攜帶著厭倦的心思嗎?難道時間真不是個好東西?李約吸一口氣慢慢吐出,同時腦子里跳_出一句話:如果這樣,讓時間回去。我不能讓左嵐也把日子過煩了。頓一頓,又跳出一句話:我能給左嵐添上年齡,也能讓左嵐變回年輕。
他轉身去衛(wèi)生間拿來臉盆。又在抽屜里找出一只打火機。他取出一張照片放在打火機上點著。火苗躥上來。差點咬著他的手。他一丟手,火焰掉在臉盆里。然后,他按著時間的倒退把一張張照片擱在火焰之上。很快,時間回去一年,又回去一年。待臉盆盛滿藍色的火焰時,八本影集幾乎已是空白。說幾乎,是因為還留了一張照片。
這是所有照片中最初的一張。畫面里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滿臉酒紅的他將漂亮的新娘子抱在胸前。眼里泛著淚花。李約讓自,己盤腿坐在沙發(fā)上。他默默看著照片,想:這是一個熱鬧又單純的時刻,在這個時間點上,新娘子除了幸福,別的什么想法也不會有。叉想:這樣的時刻,是他想留住的,肯定也是天上的左嵐想留住的。
,臉盆里的亮光漸漸熄滅。李約突然起了一個念頭:做一只風箏,把照片貼上去。再過兩個月待天氣一暖和,便把風箏放上天空,飄到左嵐那兒去。這個念頭一起,他松了口氣,仿佛一上午的難過終于得到轉折。
李約知道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該做什么了。他出門在冷寒里走了十多分鐘,找到一家兼售風箏材料的雜貨店。店主對他的要求有點詫異,因為現(xiàn)在離放風箏的月份還早著呢。不過店主還是進了里屋,找出絹布、細竹子,再加上絲線和膠水。
李約拿著材料回到家,坐在飯桌前開始做風箏。風箏的制作并不復雜,無非是扎骨架、糊絹布、裝尾巴,只要細慢些便好。許多年前,他為左嵐做過一只風箏,形狀像心,心的上面寫滿左嵐的名字?,F(xiàn)在,他也做一只心狀的風箏。不同的是上面貼著一張他和左嵐的照片。
差不多用了一小時,李約做好風箏。他先退后一步打量自己的作品,似乎有些滿意,然后拎起風箏在眼前劃一圈,走到窗戶跟前。他愣一下,因為窗外有了變化——天空不知什么時候已飄起雪花。雪花似乎不大也不急,從高處輕聲而下,柔柔地飄動。把整個天空弄活了。李約抬頭望著空中,腦袋不動。心里忽然一動:干嗎要等兩三個月么?干嗎現(xiàn)在不把風箏放到天空里去?
李約被自己的想法逗起了精神。他攜著風箏來到街上,想一下,又向不遠處一個小公園奔去。進了公園。四下里空曠,樹草和地上已沾了一層白。附近似乎有幾個男孩在叫嚷著什么。李約站到一塊平地中決,把風箏舉在手上,邊跑邊慢慢放線,沒跑幾步。風箏像要飛高,掙扎幾下栽了下來。這時一只足球在空中俯沖過來,停在風箏旁邊_、隨后一個男孩喘著氣兒跑來。男孩拾起足球。同時看見了地上的風箏。他怔了一下,馬上發(fā)出大聲的呼喚。五六個男孩應聲而出,從樹那邊的草坪芏跑過來。他們瞧著風箏和放風箏的人,一邊七嘴八舌。七嘴八舌的意思是奇怪,奇怪下雪天怎么也能放風箏。奇怪完了,大家又開始想主意怎樣讓風箏飛起來。還沒想好,
放風箏的人示意他們中的一個拿住風箏在后邊跟著。放風箏的人和拿風箏的男孩一起跑起來,跑了十幾米,拿風箏的男孩放開手,風箏抖擻一下,迎風升起,并且越飛越高。
歡呼聲中,李約使勁舉著腦袋。天空里滿眼的雪,花在飄舞。飄舞的雪花中一只風箏頑強地上升,不停地上升,像是要掙脫什么。李約一松手,繩線從掌中滑過,一下子變沒了。那只風箏也越變越小,越變越淡,幾乎隱沒在天白里。
多么好呀,李約想。天堂其實不遠,李約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