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楊老板走了六天了。
楊老板走的時候,給富泰老婆50塊錢,又指著廚房的3袋大米說,錢不多了,你們省著花,米盡管吃,我在家最多兩天,事情辦完就回來?;貋頃r,我還要帶一些錢來,兩個月沒發(fā)工資了,我也不好意思。楊老板仰起那張喝得黑中帶紫的臉??粗窈竦脑茖?。又說,雨總會停的。然后,夾著人造革包,踏著泥濘走了。
到第三天時,50塊錢已經(jīng)花了精光。你想想,十幾個人,買菜一天得多少錢。頭一天,我們還買了2斤肉,加上蔬菜,一下子就花了將近一半,到第二天,負(fù)責(zé)買菜和燒飯的富泰老婆春茄就說,肉不能吃了,只能吃蔬菜。胖子洪開當(dāng)時就急了,不吃肉?不吃肉一天都活不下去!隊長青銅說,馬上沒錢了,叫大家吃你肉呀。
怎么省也沒用了,蔬菜也沒得吃了,第四天我們用醬油泡飯,醬油也不夠用了。我們把楊老板房問的鎖撬了,枕頭下,床底下,破衣裳里,甚至倒扣在地的安全帽里都翻了一遍,一分錢也沒搜到??粗鴹罾习宕差^的電話機(jī),我們才知道自己有多粗心有多蠢笨:楊老板家的電話號碼我們都沒問!楊老板家在安徽,從丹陽到他家來回只要兩天,加上已回去兩天,他昨天就應(yīng)該回來了,可是……我們蹲在地上,一個個軟弱無力。倒是來自漣水的女工向曉月驚喜得叫起來,你們看,書!向曉月拿著一本封面沾著泥的《故事會》,嘴角的酒窩里像開了一朵小紅花。我還以為是一塊臘肉呢,胖子洪開瞥了一眼。踢飛了一只安全帽。沒有火對書感興趣,都在嘆氣。
向曉月拿著書,歡歡喜喜回她的宿舍去了。向曉月愛看書。記得當(dāng)時我們在漣水車站,肴見她時。包里就裝了幾本書。那夭,她說她是被家里逼出來的,家里要她嫁她不愿意嫁的人,她就跑出來了。隊長青銅說,我們是去采石廠,可是重活呀。她說,大哥,再重的活,我也愿做,你們不帶我走,我就沒有出路了。好在到了采石廠,楊老板安排她做了后勤,就是管理工具兼為三個班的人供應(yīng)茶水。
我們的宿舍在山腳下。一排五間,楊老棱住一問,向曉月住一間,富泰和春茄兩口子住一間,我們八九個男工分住兩間。石墻,很矮,石棉瓦和油毛氈苫頂,冬天冷,夏天熱。好在現(xiàn)在是春天,還不到受罪的時候。
我們是三月份來丹陽半月山的。當(dāng)時。隊長青銅說他在半月山采石廠做過兩年,收入不錯,我們就跟著來了。來了后,原來的石礦承包人走了,換成了楊老板。跟誰都是打工。我們把飯碗系在了楊老板身上。
采石廠的工作分為三種:爆破班,負(fù)責(zé)將山體炸開;運(yùn)輸班,先由拖拉機(jī)將石子、石粉運(yùn)到山腳下河岸邊的材料場,再由卡車和船運(yùn)向各地;我們是軋石班,先將那些炸下來的大石塊敲成小石塊,再用軋石機(jī)軋碎,分為大石子、中石子、小石子、瓜子片和石粉。爆破班和運(yùn)輸班都是當(dāng)?shù)厝耍覀冞@一群人是從江北來的。
這一年的雨水特別多,從三月份到四月份隔幾天就下一場,下一場雨就要歇幾天。原因很簡單:山路是粘土,不容易于,拖拉機(jī)不能上下,無法將我們軋好的石子運(yùn)送到材料場,而軋石機(jī)下面的場地有限。兩個月了,我們的工錢還不夠吃喝的。楊老板很大度,說你們現(xiàn)在的吃喝算我的,等雨季過去你們好好干就是了。本來,我們是想去別的地方找活兒的,楊老板說,你們這一走,我為難了,這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我叫誰愿意來啊,我的承包費可是繳了一年啦。都是做的貸款啦,兄弟們,跟著我不會吃虧的……楊老板紅腫的眼里一片真誠,讓我們感覺到了希望。
楊老板走后這幾天,雨水也沒斷,有時雷電交加,有時瀝瀝啦啦從晚上下到天亮。我們除了打撲克就是睡覺,撲克打爛了,腰睡得酸了,心頭罩著揮不去的雨霧。
出了楊老板的宿舍,我們狠狠地帶上門。又狠狠地把它踹回去。
春茄從廚房里出來說,飯做好了,水也燒好了。這已經(jīng)是第六天了,我們只能吃泡飯,好幾個人口腔潰瘍了。隊長青銅撫摸著嘴角的水泡說,吃飯吧,吃了飯再說。我們都不動。富泰問他老婆春茄,還有沒有錢,有錢去買點榨菜也好?這一問就把春茄惹怒了。錢?還問你媽的錢,我有錢還能不拿出來,你這個狗日的,成心找我罵!青銅勸他,算了,別說了,大家都吃飯。春茄還是盯著富泰不放,我跟著你這個廢物,要什么沒什么,還不如死了。罵著罵著,就坐地上哭了。富泰就把頭扭一邊去,氣得呼呼喘氣,猛地冒出一句,再他媽撒野,又要收拾你。我趕I亡拉走了富泰。我知道富泰是說打就會打的。而春茄也一定會惹得他去打,她總是被富泰打,卻又總是不怕。果然,富泰走開了,春茄又跳起來,你打呀,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人養(yǎng)的,你這個廢物!禿頂?shù)墓夤骼仙皆谂赃叾核?,春茄喲,他要是廢物,你就跟著我好了,我比他有力氣哩……向曉月一邊拉著春茄,一邊裝著撿石子要砸老山的樣子,老山,看你再廢話!老山也假裝很害怕的樣子,抱著頭跑了。
2
飯吃到一半,隊長青銅突然把碗重重地丟在石桌上,媽的,不吃了!向曉月嚇了一跳,然后,丟下碗,給青銅倒了一碗水,青銅哥,你喝點水。青銅接過水,愣著,淚水慢慢掉了下來,都怪我,我把大家?guī)淼?,讓大家受苦了…?/p>
老山也放下碗,你這時候淌眼淚有什么用。要想辦法。
有什么辦法?我說。
洪開說,不說想辦法,我倒忘記了,礦西邊不是有一片樹林么,樹林西邊的山洼里有一大片蠶豆和青菜地呢,好像還有冬瓜。洪開的身子還是那么胖。可是幾天下來,臉明顯瘦了,眼睛看起來比原來大多了。
有人看著的。我說,那里搭著棚子呢。 看著不怕,到了那里再想辦法。老山說著,喉嚨里響了一下。
又不是偷金子銀子,逮住又能怎樣,去!洪開說。
青銅喝了水,看看大家說,先摘點蔬菜,不然要死人了,天黑透了就走。青銅的臉冷冷的,好像事情非成不可,又好像對這個主意并不感興趣。
天上的云一點沒有退去的跡象,低低地垂著,也沒有一絲風(fēng)。我們幾個男工朝宿舍后走去。順著那條拖石子的山路往上攀登,粘土很快把鞋底沾了厚厚一層。到了山頂,我們轉(zhuǎn)進(jìn)了樹林,摸索著往西邊的山洼走。
到了樹林邊上,我們就在墳?zāi)购蠖琢讼氯ァ?/p>
老山指著山洼說,你們看沒看到那邊的小棚子?
我們說,看到了,不大清楚,好像有兩個。
老山說,我們嚇走他,裝鬼叫,一定會把他們嚇走。
老山說完,就怪聲怪調(diào)叫起來,又像笑又像哭。我們都輕聲笑。突然,山洼里兩束手電的光射了上來。
有人!我說。
裝鬼叫呀!老山說。
我們都叫起來。又像笑又像哭。兩束手電的光縮回去了。很快,那光就動起來,往遠(yuǎn)處跑去,一抖一抖的。
嚇跑了。老山說。
我們的聲音卻沒有停下。只是變了。變成了純粹的哭聲。每一個人都哭得很傷心,好像我們跌跌爬爬地摸到這里,就是對著異鄉(xiāng)人的墳?zāi)箍薜?。我們的青銅隊長直接趴在墳上哭了。
走!下去!老山抹了一把淚水說。
我們順著坡子草厚的地方滑了下去。走向了山洼的菜地。黑暗里,我們拔著蠶豆、青菜。摘下還沒長大的毛茸茸的冬瓜。青菜的氣息在夜色里似苦若甜,包圍著我們,往我們的肺腑里滲透,又向外擴(kuò)散。飄浮在整個山洼。我抱著一個小冬瓜,看著黑沉沉的天空,再次想流下淚水。
我們又摸索著往回走,不時有人絆倒,不時惹起笑聲。
宿舍里的燈光還沒有熄。青銅說,看啦,他們都在等著我們呢。我們就加快了腳步。
一回宿舍,富泰、春茄、向曉月就圍上來了。洪開說,鹽水煮蠶豆,冬瓜干燒,青菜燒湯,快快快!這邊有人在剝蠶豆,那邊已經(jīng)有人坐到鍋后準(zhǔn)備點火了。
不到半小時,蠶豆、冬瓜已經(jīng)端上了石桌,鍋底下架著木材,呼呼燒著,洗好的青菜隨時準(zhǔn)備投入滾滾開水中。
洪開的筷子像電帶的一樣,飛快地往嘴里扔著蠶豆,皮也顧不得吐。老山邊吃冬瓜邊對富泰說,富泰,你多吃點,吃了你還要干活呢。說得富泰老婆春茄臉紅紅的,可是春茄嘴里塞滿了冬瓜,腮幫子鼓鼓的。也不好罵他。
半盆蠶豆和半盆冬瓜吃完了,我們又喝了滿滿一盆青菜湯,每個人臉上都冒著汗,每個人都撐得慌。洪開坐在床上,倚著墻,兩眼直直的。嘴微張著。春茄問。洪開,你還沒吃飽?洪開摸著肚皮,有氣無力地說,別和我說話,我怕不行了,我要撐死的。大家笑起來,洪開卻像真的怕死了一樣,頭微微扭向隊長青銅,青銅,我沒想到吃青菜也會撐死,我要死了,你就告訴我媽,說我不是餓死的,說我死的時候很知足,我下輩子再打工給她治病……青銅將手放在洪開胸口,從上到下輕輕抹著,洪開,你不會死的,一會兒就好了。
宿舍里一時間寂靜一片。
3
喝的湯太多了,我剛睡著一會,就被尿憋醒了。走到宿舍后檐,尿完了,才算清醒。抬起頭,就見后檐還有人。一個是洪開。另一個正趴在燈光透出的窗子上,沒看清。我往前走了一步,洪開向我招招手,又?jǐn)[擺手說,老山在看富泰和春茄做那事兒呢。我的心猛的一跳,就覺得一股血涌了上來。宿舍太矮了,老山趴在那兒,腳都不要踮,還微微弓著腰。洪開走過去,拉拉老山衣角。老山伸手把他推開了。洪開小聲對我說,媽的,老山不像話,已經(jīng)看幾分鐘了還看,安笛,我告訴你,富泰和春茄兩人做那事兒從不關(guān)燈,你說怪不怪,這兩口子白天又吵又打,一到夜里就纏在一起了。我們看了好多回了。洪開說完,又去叫老山,這下老山讓開了,洪開一下子就把臉貼上了那個小窗子。
我的心還在撲撲跳著。真是奇怪,在這種情況下我卻想起了一個女孩的面孔。她叫劉藍(lán)藍(lán),是我在家做代課教師時認(rèn)識的。我們在村莊后的蠶豆田邊擁抱過,在含沙河邊的小樹林里接吻過。最終,她還是嫌棄我是個代課教師,只有300塊錢的代課費,離我而去,嫁給了鄰村的殺豬漢子寶國。我想起了她結(jié)婚那天晚上。我悄悄走到寶國家后面,聽著一陣陣鞭炮聲,看著寶國家嶄新的瓦房里透出的燈光,像一條狗一樣轉(zhuǎn)了轉(zhuǎn),走了。第二天,我就在孩子們不舍的目光里走出校園。外出打工了。,跟青銅出來,這已經(jīng)是第二年了,離劉藍(lán)藍(lán)結(jié)婚都快十多個月了。大概她已經(jīng)生孩子了吧……老山用胳膊肘搗著我說,媽的,富泰真他媽的快活呀,我打工五年了,連個媳婦都討不著。我嘆著氣。老山叉說。安笛,你快叫洪開讓開,不然,你就看不著了,看著好過癮!
我走到窗口,洪開向我擺擺手,把頭讓開一些。我的臉也湊近了窗口。真的像洪開說的,這兩口子白天又吵又打,一到夜里就纏在一起了。我看了一眼,就受不住那激烈的場面刺激了,轉(zhuǎn)過身,貼著墻,頭腦一片空白……我的眼前再次出現(xiàn)了寶國家窗口透出的燈光。
我們剛從窗口走開,又來了兩個工友。老山說,你們今晚遲了,人家收工了。嘿嘿。那兩個人還是快步走向了窗口。
回到宿舍。我們又哈哈笑起來。隊長青銅給吵醒了,他打了個哈欠,罵道,你們這些家伙,真是混賬,我明天叫富泰把窗子塞起來,叫你們看。老山說。隊長,你不是也看過么,你就放我們一馬,你說在這個鬼地方,我們還有什么樂趣?啊,還有什么樂趣!
青銅不理老山,翻了個身,說,關(guān)燈,睡覺。
燈關(guān)了。我睡不著,我聽到床板咯吱吱響起來。我知道他們是在做什么。我的心里和他們一樣燥熱,我也在等待著折磨人的野獸沖擊而出。然后死一樣睡去。
4
早上起來,我們第一件事就是看天色。天似乎有放晴的跡象,半月山的東邊隱隱的有一絲紅光,山尖上的云彩也散開著,像隨意攤開的白紗。但我們的頭頂,還是烏蒙蒙的,濕漉漉的,老夭一副死不改悔的樣子。就是天不下了,也至少要到三天后才能開工。而如果楊老老板不來,我們又無法開工。我們又走到宿舍東邊的南北方向的石子路上。癡癡地看著前方。我們連罵他的心思都沒有了,像等待救星一樣虔誠。但是這條專為采石場鋪的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一輛車也沒有。潮濕的空氣里,傳來布谷鳥的叫聲,高高低低地起伏著,叫人想起家鄉(xiāng)的田野。
春茄做好了早飯,催我們回去吃。
早飯是米粥,因為有了鹽水煮蠶豆,我們吃得很香,一屋子“咝溜咝溜”的聲音。
老山差不多吃飽了,開始出主意了,青銅,今晚我們還去偷。估計今晚看青的不敢去山洼了,你看呢?
青銅說,到時再說,說不定楊老板今天能來呢。
洪開說,來了就好了,先叫他拿錢買幾斤肉,撐死了我不怪他。
富泰說,還要叫他買一條煙,我們幾天沒煙了。
春茄罵他,你就想到煙,什么時候非抽死你不可!我衛(wèi)生紙沒了,你曉不曉得?
富泰用筷子敲著碗邊,你他媽又想揍了是不是,哪來的廢話!
春茄又仰起臉,打呀,你狗日的打呀!
老山伸長手臂,擋在兩口子中間,我說你們倆,是真的想打還是裝的,白天老吵,怎么一到晚上就好了?
幾個人同時怪怪地笑起來。
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春茄,好像她發(fā)現(xiàn)了我昨晚偷看似的。一屋子古怪的氣息,讓我煩悶。
一整天,我都陷在往事的回憶中。我對自己說,不要想了,安心打工吧,看看你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吧,你現(xiàn)在就是個農(nóng)民工,不是那個講臺上的老師,可是管不住自己,總是想著劉藍(lán)藍(lán),想著那些學(xué)生。
天黑了,我們又一次失望地從那條專供運(yùn)輸石子的路上返回宿舍。
楊老板,你知道嗎,我們要瘋了!
老山對青銅說,你別指望楊老板那么快回來了,我們還是去偷點蔬菜吧。
青銅說,偷,偷!他的眼里散發(fā)著一股幽暗的火,聲音像哭一樣。
我們又去了山洼,到了小樹林邊上,還是老山先裝鬼叫,可是叫了幾聲,也不見手電光??磥?,看青人是真的讓“鬼”嚇住了。我們輕輕松松地偷了幾袋蔬菜。
快走到宿舍時,老山指著宿舍說,你們看,富泰宿舍沒開燈!
黑暗中的那一排宿舍,真的少了一縷光亮。還亮著的是兩間男工宿舍的窗子和向曉月的窗子。
青銅笑起來,老山,你看不成了,我叫富泰塞起來了。
洪開呵呵干笑著,青銅,你管人家這事做什么,說不定人家干的時候還要再把窗子捅開呢。
到了宿舍后檐,老山跑到富泰的窗子那里看了一下,回頭時說,媽的,真的塞起來了,青銅你要害死我們喲。
我們說說笑笑了一個多小時,關(guān)燈睡了。
艨朧中,我聽見有人起床的聲音。拖鞋的聲音剛消失,又有人起床了。我睡不著了,好奇心和空虛感控制了我。 、,我到了后檐,就吃了一驚,有兩個人正把臉貼在向曉月的窗子上,他們身邊是洪開!
洪開發(fā)現(xiàn)了我,幾步跨到我身邊,說;他們看也白看,人家向曉月不過是在看書,我剛才都看過了,要是她洗澡就好了。
啊,我在心里叫了一聲,感覺有什么東酉狠狠刺了一下,我的臉?biāo)查g火辣辣地疼。我對洪開說,我走了。洪開拉著我,說不定她要洗澡呢。
我搖頭,想掙脫洪開。
這時候,向曉月的聲音突然響起,不是驚叫,是讀書的聲音。很響亮:我辭別了我出生的屋子,離開了天藍(lán)的俄羅斯,白樺林像三顆星臨照水池,溫暖著老母親的愁思。月亮像一只金色的蛙扁扁地趴在安靜的水面,恰似那流云般的蘋果花,老父的胡須已花白一片……
我聽出來了,這是葉賽寧的詩。我差點流下淚,我想她一直這樣讀下去。
突然,向曉月大叫起來,老山,你們說我讀得好不好?
老山和一個叫常收的小伙子一下子散開了。
向曉月還在里面叫,老山,常收,我看見你們了,你們進(jìn)來呀!
我們慌忙回宿舍,剛到門前拐角處,迎面碰上了向曉月,她哈哈笑著,你們是想聽我讀書吧,怎么不去我宿舍,我從我的小鏡子里看到你們了哩!走,都到我宿舍,我讀給你們昕!
我們只好跟她去了宿舍。向曉月指著斜立在床角角鐵上的小圓鏡說,我坐床上看書,看著看著,突然就看見你們了。我故意讀出聲來嚇你們呢。
我們的表情可想而知,一個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向曉月說,你們喜歡聽我讀,我就讀給你們聽,把剛才那首詩讀完。
我們說,喜歡,曉月,你讀吧。
向曉月就捧起了書:我的歸來呀,遙遙無期。風(fēng)雪將久久地歌唱不止,難有老楓樹單腳獨立,守護(hù)著天藍(lán)色的俄羅斯。凡是愛吻落葉之雨的人,見到那棵樹肯定喜歡,就因為那棵老楓樹啊——它的容顏像我的容顏。
我的眼睛模糊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洪開、老山和常收也都一臉的憂傷。向曉月看著我們,淚水慢慢下來了。我從小就愛看書,這兩個多月把我悶死了,我來的時候帶的三本書,一本《外國抒情詩選》,一本《散文》,一本《讀者》,還有在楊老板屋里撿的那本《故事會》都看過好幾遍了……也不知楊老板什么時候來,要是有了錢,我就買新書,挑好看的讀給你們聽。她擦著淚水問我們,你們說好不好?我們直是點頭,好,好!
5
蔬菜有了,我們吃的油又沒有了。春茄把幾個空油瓶都加了水,拼命搖著,將將就就燜了半盆冬瓜。胖子洪開說,沒有油,吃菜就跟吃草一樣,堵心里難受呢。老山說,洪開,原來就你一個人怕死,現(xiàn)在我也怕了,我們真要困死在半月山了。
所有人都陷在焦灼里。
青銅冷著臉出了宿舍。我說,你又去路上等楊老板了?不要等,他來就來,不來你站那兒他就來了?
青銅說,我叫向曉月把倉庫打開看看,想點辦法。
過了一會兒。青銅和向曉月回到宿舍,手里都拎著幾塊鐵器。兩個破鍬頭,一個銹了的斷軸承,幾片鐵皮。
青銅說,誰去鎮(zhèn)上賣了,打點油?
老山問,倉庫里還有沒有可賣的?
青銅說,沒有了,別的都是有用的東西。
管他有沒有用,扛去賣!洪開跳了起來。
對對,有用沒用都扛去賣!富泰也說。
青銅說,有用的東西不能賣,楊老板來了怎么辦?
楊老板什么時候來,老山氣呼呼責(zé)問青銅,為什么不讓我們賣他的東西?
青銅說,他總要來的,我說不準(zhǔn)賣就不準(zhǔn)賣!
老山手一揮,洪開,富泰,常收,我們?nèi)グ褌}庫門撬了!
青銅說,你們到底想怎樣?
老山握起了拳頭。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這時,向曉月說話了,老山哥,洪開哥,還有富泰,常收,你們真的不能賣楊老板的東西,他說來就來了,賣了有用的東西,楊老板不心疼嗎,我們就失去他信任了,如果楊老板來了,沒錢買工具,我們以后也不好干活呀。向曉月說著說著就哽咽了,青銅哥都是為了我們大家好呀……
老山看看向曉月,就抱著頭蹲了下去。洪開一跺腳,長嘆一聲說,唉,不讓賣就算了,我們就把這廢鐵拿鎮(zhèn)上賣了,買點油吧。
洪開、老山、常收還有我,四個人把那三十多斤廢鐵輪流背著,去了鎮(zhèn)上,賣了25塊錢。洪開說,媽的。買肉,全給他買肥肉!老山說,洪開喲,還是買素油能多買些經(jīng)得起吃,我曉得你想買肥肉煉油。是想吃煉下的油渣呢。洪開說,那我們先去菜市場看看,再決定。我們都說好。
快到菜市場時,老山在一個報刊亭前站住了。老山說,哎,我們給向曉月買一本書吧?洪開笑笑,對,買一本書給她。我說,好好。常山說,你們看看買什么吧。老山問我。安笛,你說買什么?我翻了幾本雜志說,就買一本《讀者》吧,這個雜志內(nèi)容雜,好看。
到了菜市場一看,肥肉要8塊一斤,菜油也是7塊一斤。25塊錢買了一本《讀者》,還有22塊,看來只有買菜油才劃算。老山對洪開說,洪開,你只好咽咽口水了。洪開看了一眼肉案上白花花的肥肉,挺直脖子說,哼,又不是我一人想吃肉。
我們到了住處,向曉月說,我和春茄都把菜洗好了,就等你們的油呢。老山把雜志藏在身后說,除了油,我們還買了一樣?xùn)|西,你猜是什么?向曉月說,我猜不著。洪開一把抽出老山手中的雜志,遞給了她,曉月,給你買的!向曉月看著,念著,讀者!她把它貼在胸前,滿眼的喜悅。
6
下午兩點多時,天空突然明亮起來。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但是那些云塊已經(jīng)開始慢慢移動了,云層變薄了,變白了,讓人相信它不久就要四下散開,給陽光讓出路來。山上的樹木搖動枝葉了,風(fēng)也來了。我們看著天,看著山,猜想著天氣的變化。但是,這時候卻沒有人提楊老板,都知道一提他,人人心情不好,但大家又都清楚,人人都在心里想著楊老板。我們看天看山,沒有人說什么話。向曉月打破了沉默,說,我們不如去山上吧。我讀書給大家聽。
我們?nèi)寂d奮起來,跟著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她一直帶著我們登上山頂。山路上的粘土已經(jīng)不沾腳了,如果再有兩個晴天,拖拉機(jī)就可以上山了。
山頂上的風(fēng)更大。吹起了向曉月的一頭長發(fā)。她四下看看,然后目光從我們每個人臉上掠過,笑著說,我給大家讀一篇文章好不好?
好啊!青銅說,曉月,大聲地讀!
大聲地讀!我們說著,在她面前坐了下去。
向曉月打開了那本嶄新的《讀者》,翻過了幾頁,又騰出一只手,拉了一下被風(fēng)吹動的農(nóng)角說,我開始讀了:
《我有一個夢想》
馬丁·路德·金
100年前。一位偉大的美國人簽署了解放黑奴宣言,令天我們就是在他的雕像前集會。這一莊嚴(yán)宣言猶如燈塔的光芒,給千百萬在那摧殘生命的不義之火中受煎熬的黑奴帶來了希望。它之到來猶如歡樂的黎明,結(jié)束了束縛黑人的漫漫長夜。
……
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站立起來。真正實現(xiàn)其信條的真諦:我們認(rèn)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我夢想有一天。我的四個孩子將在一個不是以他們的膚色,而是以他們的品格優(yōu)劣來評價他們的國度里生活。
……
我夢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滿照人間。
這就是我們的希望。我懷著這種信念回到南方。有了這個信念。我們將能從絕望之嶺劈出一塊希望之石。有了這個信念,我們將能把這個國家刺耳的爭吵聲,改變成為一支洋溢手足之情的優(yōu)美交響曲。
當(dāng)我們讓自由之聲響起來,讓自由之聲從每一個大小村莊、每一個州和每一個城市響起來時,我們將能夠加速這一天的到來,那時,上帝的所有兒女,黑人和白人,猶太教徒和非猶太教徒,耶穌教徒和天主教徒,都將手?jǐn)y手,合唱一首古老的黑人靈歌:“終于自由啦!終于自由啦!感謝全能的上帝。我們終于自由啦!”
向曉月讀完了,輕輕合上雜志,雙手捧著,笑著看著我們。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貼在臉龐上,真是美極了。我的臉上癢癢的,一摸,全是淚水。
向曉月說,我們也說說我們的夢想好嗎?
一片寂靜。只有風(fēng)在吹。
青銅哥,你先說,你的夢想是什么?向曉月的眼睛像清水一樣閃著細(xì)密的波光。
青銅說,我也有一個夢想,我的夢想就是賺了錢回家鄉(xiāng)造一座大橋,我媽就是趕集時螳水淹死在河里的
……
哦,向曉月收起笑容,問老山,老山哥,你的夢想?
老山朝富泰看看說,我的夢想簡單,我就想娶個老婆,像富泰夫妻倆一樣,有吵有鬧也有好的時候…… 我們都笑起來。 我的夢想是賺錢幫我媽把哮喘病治好,胖子洪開不用問自己就急著說了,我還有—個想法,等我娶了媳婦,年年殺豬給她吃!
向曉月跟著我們笑,又問春茄,茄姐,說說你的夢想。
春茄站起來說,我和他們不同,我不想在外頭打工,我想在家?guī)Ш⒆?,我兩個孩子,一個才上學(xué),一個才4歲,都跟著老倆口子,我不放心。春茄說著哭了,我天天想啊……
向曉月忍著淚水,問我,安笛,你的夢想呢?
我說,我想我教過的那些孩子都能遇上好老師,不要像我這樣,因為自己的處境丟下他們,我夢想將來他們都能考上好的學(xué)校。我也哽咽了,胸口起伏著,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我接著說,我的夢想很多很多。我要去努力。
向曉月點著頭。我問她,曉月,說說你的夢想吧。
向曉月說,我的夢想就是當(dāng)一個詩人,把我和你們的故事都寫出來,你們相信我能做到嗎?
能!我們相信你,曉月!我們高聲回答她。
向曉月張開雙臂,仰臉對天說,我們都站起來吧,讓我們說一句我們的夢想要實現(xiàn)。
我們就站成了一排,對著北方喊道:我們的夢想要實現(xiàn)!然后,又轉(zhuǎn)過身,對著南方喊道:我們的夢想要實現(xiàn)!
突然間,我們發(fā)現(xiàn)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眼里都閃爍著向往之情,所有人都像回到了校園里一樣。
就在這時,山下的路上有一輛黑色的轎車往宿舍方向開過來。
我們向山下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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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不是楊老板。轎車前站著兩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一高一矮。
高個子說,我們是半月山石礦公司的,我們來通知你們,承包這個采石場的楊老板自殺了。你們這個班誰是負(fù)責(zé)人?
青銅往前一步,木然地點頭。
高個子說,楊老板的家人來我們公司,帶來了當(dāng)?shù)毓矙C(jī)關(guān)的死亡證明,想討回承包的押金,這事情我們還沒處理好。但是這個采石場肯定在短時間開展不了工作,你們?nèi)e的地方找活干吧。
青銅說,我們十幾個人身無分文,去哪里呢?
矮個子上前一步說,你們在這里又怎么辦呢?我們是本著負(fù)責(zé)的精神,才來通知你們的。你們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青銅說,我們在這里二個多月了,老板除了給伙食費,沒分一分工資啊,你們應(yīng)該補(bǔ)償一些給我們。
高個子笑了,根據(jù)我們了解,你們的工資還不夠你們的伙食費,你們說是不是?
老山走上前說,你們要是不給我們補(bǔ)償,我們就要把一些東西賣掉。
矮個子哧一聲笑起來,小伙子,不要胡來啊,在老楊的事情沒處理好之前,你們不可以動這里任何一件東西,我們明天就有人來這里接管的,保安也隨后就來。
高個子還是笑著,如果你們非要提要求的話,可以去找律師,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嘛。
你們可以去找律師,矮個子看了一眼高個子,對著我們咧開嘴嘲諷地笑,顯然,他佩服高個子想出了這種軟中帶硬的話。他學(xué)著高個子不緊不慢的語氣說,但是,從后天起,住這里一天,我們要收費200元,我們給你們一天時間考慮。就這些了,我們要走了。
轎車走了好久,我們這些打工者還是呆立著說不出話。
陰了多日的天放晴了。半月山的西邊,紅紅的太陽穿過云層照在宿舍門前,照在我們身上。
青銅走到楊老板宿舍門前,把被我們踹開的門帶上了,回到我們身邊說,我們明天就去丹陽城里找事情做,我會帶著你們,一個也不落下。
向曉月走向青銅,拉住了他的手。我們也一個接一個拉著手,對著太陽站著。
責(zé)任編輯 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