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學術隨筆實在不是誰都能寫的,能列入其位的無外乎大師、作家、詩人以及學者四類。事實上,身份之隔盡可睥睨,其說法隱隱指向的無非是此種學術言說方式所需的功力與格調(diào)。
深邃如山中幽潭,輕靈似空谷跫音,縱情曠達而有度,理喻謹飭而不羈,好的學術隨筆往往廣博而不松散,曉暢而不寡淡,莊諧并作,不拘格套,猶如揮墨者胸臆間嵐氣流轉(zhuǎn)的凝萃,亦如有心人落英繽紛中掇拾納斂的氣象。誠如上,清華大學李彬教授所著的隨筆文集《新聞與社會的交響》,便是這樣一本奇巧浸蘸的佳作。
作為新聞傳播學界的知名學者,李彬教授以淹博多學、才望高雅為人所敬識。其早年對傳播學尤其是批判學派浸染較深,后于學術盛年之時轉(zhuǎn)而專注新聞史學,并以研究新聞事業(yè)與社會歷史之變遷為其主要旨趣。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窮究義理的高頭講章,李彬的文字從無佶屈聱牙的生澀之感,反而每每予人含英咀華的酣暢愉悅,其文深入淺出,其勢舉重若輕,往往將學問輕松點化于詩意之間。此本被其自述為“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的“私人敘事”的著作,更是將他平生治學的詩意之境做了相當集中的呈現(xiàn)。
此書輯錄了李彬在清華園讀書、教書、著書之余的部分隨筆,分別由游記、演說、序跋、書信、雜感等五種文類構成,汲作者素喜雅樂之興將其命名為“屐履清音”、“演說奏鳴”、“著述心弦”、“飛鴻回旋”、“學堂余韻”、“學問八闕”共六個部分,故匯而有“交響”之謂。
李彬的學術情懷,在大的方向上著意于“中國立場、中國特色與中國氣派”。用他的話說;“我們?nèi)钡那∏∈菍ΜF(xiàn)實問題的嚴肅思考和認真應對,特別是將‘普遍真理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意識與創(chuàng)造。中國的問題還是需立足中國的實際,才能得到切實的解決?!薄罢嫦霝樘煜氯酥\福利,就得從天下的角度考慮問題,然后設法解決問題?!敝袊牧?、人民的感情、主流的意識,這是他貫徹始終的視角與思路,也讓這本書奏起的都是黃鐘大呂的浩然之音。而這一點,在幾篇雖各有側(cè)重但殊途同歸的“演說奏鳴”(學術演講)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憑著學者的良心與自覺以及知識分子獨有的批判和反思,李彬?qū)Ξ斚轮袊膶W術取向、文化意識與思想現(xiàn)狀有著積極的觀察與深刻的考量。正如他在其中一篇演說中所談到的,“如何看待人民共和國的歷史,包括新聞事業(yè)的變遷,既涉及事實判斷,又關乎價值判斷,既涉及學術取向,又關乎政治取向,既涉及宏大敘事,又關乎私人敘事”。而透過其流暢的文字與律動的思維,無論是宏觀而論還是具體而微,作者那份恭持“溫情與敬意”的歷史心態(tài)與尊重“歷史與邏輯”統(tǒng)一的家國情懷都給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大氣之象。
與“演說奏鳴”所彰顯的理性與批判相比,“著述心弦”則在作者發(fā)乎真情、娓娓而敘的文字中繪下了其學術追求的“光榮與夢想”。此間收錄的文章均來自于李彬部分著述的前言或后記,雖則并非高談闊論,但猶如嘈切錯彈,玉盤珠落,無論是“天命幽幽,大道之行”的玄思,還是“正本清源”、“弘揚理想”的旨歸,自成一體,文辭風雅,詩意油然,讀來饒有趣味。
而李彬與學生、友人的信札集納,則無疑是全書中最為精巧生動的部分,這一百三十八篇短章或談學術,或品世事,或論書籍,及至人生、專業(yè)、逸興、山河,天南地北囊括甚廣。李彬的文字玲瓏雋永、意味深長,甚至一則一段都似有耳畔叮嚀抑或促膝談心的對話感。而最為難得的是,其雖大多為即興之作,卻無一不落筆成趣,即成華章,涓涓細流匯致江河,儼然一派清通博雅之氣。但舉一例:
當年敝衣襤衫,生活清貧,于鄉(xiāng)野天籟之間,偶然聽到飄過的一段“音韻”,即使五音不全,斷斷續(xù)續(xù),也每每使人長歌當哭,錐心刺骨。如今西裝革履,正襟危坐于包間雅座,卻昏昏然、木木然,心如古井,波瀾不驚?!_實,社會越來越“發(fā)達”,技術越來越“先進”,音響越來越“高級”,但“音”樂和神“韻”也越來越遠逝。這同所談“古今之學”及其命運,豈不若何一契:研究經(jīng)費越來越充裕,研究手段越來越現(xiàn)代,研究成果越來越豐碩,可學問的“心音”和“神韻”越來越消散,似乎只見洶涌澎湃、此起彼伏、你爭我奪的“學術話語”,所謂“一堆聲音”——嘔啞嘲哳,但為稻粱。
或再如:
人生的意義及美感,遠不止于所謂開心,諸如悲傷、憂愁、傷感、寂寞、孤獨、惆悵、哀怨、凄涼、幽怨等,都遠比所謂開心更意味深長。至少詩經(jīng)、楚辭、唐詩、宋詞等,以及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等,極少是為開心而作的。至于四渡赤水、三大戰(zhàn)役、百萬雄師過大江、打敗美帝野心狼等,也遠不是所謂開心就能包容的,而其中的人生意味又是多么飽滿,多么豐盈啊!
類似這樣的意境及文字在書中盡可信手拈來,不一而足。這種翩躚而至的韻律與詩意,以及難以掩蔽的才情與理趣在其學術游記、學術雜感、學術講座中都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事實上,所謂學問,并非都得深溝高壘,所謂傳道授業(yè)也并非只能正襟危坐,倘若我們能理解德國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的那句“人詩意地棲居……”便也能諳達李彬通過文字將學問與詩意融通的真正意義。
當然,所謂詩意并非僅指語言或者表達的方式,而是有著更為深刻的含義與使命。正如李彬在自己的另一篇文章中所言:“語言絕不只涉及表達問題,也絕不只充當交流工具。極而言之,語言與生命同構,語言同存在同構,語言的狀態(tài)實際上標志著生命和存在的狀態(tài)。”換言之,詩意的學問是滿含生命力與靈性的系統(tǒng)知識,而學問的詩意即是這種生命力與靈性的存在方式。
上品的學問一定是飽含生命氣息的,永遠帶著細膩的觀感、靈敏的觸覺、健康的張力、睿智的想象來認識與改造這個世界。而這種觀感、觸覺、張力與想象便是靈魂,便是詩意,便是與深邃、通達、博學、勤謹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的治學之徑。在這本書中我們看到了李彬用另一種浪漫的方式所表達的學術生命、學術信仰與學術精神。
海德格爾曾說過,“只有當我們知道了詩意,我們才能經(jīng)驗到我們的非詩意棲居,以及我們何以非詩意的棲居。只有當我們保持著對詩意的關注,我們方可期待,非詩意棲居的一個轉(zhuǎn)折是否以及何以在我們這里出現(xiàn)。只有當我們嚴肅對待詩意時,我們才能向自己證明,我們的所作所為如何以及在何種程度上能夠?qū)@一轉(zhuǎn)折作出貢獻”。詩意有如人性,我們接近它了,便也就接近了自己,而這種對于人性的關懷與探究,不正是古往今來天下學人追求的境界嗎?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簡直、唯美,典雅、大氣,這是靈魂的聲音,也是學問的詩意。
(李彬:《新聞與社會的交響》,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