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水滸傳》是中國的一扇地獄之門,那么,《三國演義》是更深刻、更險惡的地獄之門。最黑暗的地獄在哪里?最黑暗的地獄不在牢房里,不在戰(zhàn)場里,而在人心中。《三國演義》顯露的正是最黑暗的人心,它是中國人心全面變質(zhì)的集中信號。也就是說,以《山海經(jīng)》為標志的中國童年時代那種單純的人心,發(fā)展到《三國演義》已全面變質(zhì)變態(tài),徹底地偽形化。《三國演義》是一部心術(shù)、心計、權(quán)術(shù)、權(quán)謀、陰謀的大全。三國中,除了關(guān)羽、張飛、魯肅等少數(shù)人之外,其他人特別是主要人物劉備、諸葛亮、孫權(quán)、曹操、司馬懿等,全戴面具。相比之下,曹操的面具少一些,但其心也黑到極點。這個時代,幾乎找不到人格完整的人。
《三國演義》展示的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又是一個人心險惡的時代;是一個各路戰(zhàn)旗飛揚的時代,也是一個無數(shù)人頭落地的時代;是一個智慧發(fā)展到最高峰的時代,又是一個陰謀發(fā)展到最成熟的時代;是一個“仁義”叫得最響亮的時代,又是一個人性最黑暗的時代。這個時代,從表面看是沙場上力量的較量,實際上是騙術(shù)、權(quán)術(shù)、詭術(shù)、心術(shù)的較量。誰的心地最黑、臉皮最厚,誰就是勝利者。換句話說,人心愈險惡、面具愈精致、偽裝愈精巧,成功率就愈高。這個時代是戰(zhàn)亂的時代,其英雄之所以為英雄,關(guān)鍵不在于身具萬夫不當之勇,而是身帶無人可比的面具。面具決定一切。1917年李宗吾先生的奇書《厚黑學(xué)》出版,他說他讀遍二十四史,終于讀出“厚黑”二字。所謂厚,就是臉皮像劉備那么厚;所謂黑,就是心如曹操那么黑。如果沒有厚顏與黑心,就不能成為稱霸一方的“大英雄”。當今有些政治人與經(jīng)濟人,雖不知李宗吾先生的感憤之言,卻記得“厚黑”二字的深意,并變形為“厚黑學(xué)”,說要在政壇上與商場上成功,就要具備厚臉皮與黑心腸兩樣?xùn)|西。這些被欲望所主宰的厚黑學(xué)者,倘若讀魯迅的《狂人日記》,說不定也會把魯迅揭露中國舊文化“吃人”理解為要得到榮華富貴就該去“吃人”。李宗吾先生用徹底的語言說明《三國演義》中二雄的本質(zhì),倒是說到要害上了,這部經(jīng)典所集中的詭術(shù)、權(quán)術(shù)、心術(shù),真是又黑又厚。
中國的民間智慧產(chǎn)生了一個既樸素又深刻的勸誡:“少不讀‘水滸’,老不看‘三國’?!边@一民間真理啟迪我們,人進入成年之后,不可走向“三國”。這是一種教人自救的智慧。中國文化系統(tǒng)雖有《三國演義》,但也有《道德經(jīng)》,前者引導(dǎo)人們走向成熟的圓滑、成熟的世故,讓你贏得全套的生存技巧與生存策略;后者呼喚你復(fù)歸于樸、復(fù)歸于嬰兒,讓你拒絕世故與圓滑,放下一切心術(shù)與面具。兩種文化,兩種人生方向。民間智慧關(guān)于“老不看‘三國’”的提醒,實際上是心靈大方向的提示。
陸祁孫在《合肥學(xué)舍札記》中警告:對于《三國演義》,“子弟慎不可閱”,用的是決斷的語言,毫不含糊。而史學(xué)家章學(xué)誠則認為《三國演義》只可作故事看,而儒者弗道。這也是筆者的意思,從文學(xué)批評角度上說,應(yīng)肯定《三國演義》是文學(xué)杰作,但對其精神內(nèi)涵,則得警惕,勿被浸染。與章學(xué)誠同時,清代顧家相在他的《王余讀書廛隨筆》中說:“蓋自《三國演義》盛行,又復(fù)演為戲劇,而婦人、孺子、牧豎、敗夫,無不知曹操之為奸,關(guān)、張、孔明之為忠,其潛移默化之功,關(guān)系世道人心,實非淺鮮?!?/p>
一、權(quán)術(shù)與制度之別
《三國演義》是中國權(quán)術(shù)的大全。所謂權(quán)術(shù),就是政治手段。但政治手段有些是必要的、負責的政策與策略,有些則完全是詭詐性、奇譎性的計謀手腕,后者便是權(quán)術(shù)。宋代葉適所作的《寶謨閣待制知隆興府徐公墓志銘》寫道:“三代圣王,有至誠而無權(quán)術(shù)?!卑褭?quán)術(shù)視為“至誠”的對立項,十分準確,權(quán)術(shù)的主要特點正是沒有真誠,只有機變手段。葉適這句話的重要性還在于說明,中國湯堯禹舜時代的上古原形文化,沒有權(quán)術(shù),只有真誠。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孫子兵法》、《韓非子》、《鬼谷子》、《戰(zhàn)國策》等兵家、法家、道家、縱橫家的著作出現(xiàn),中國文化才發(fā)生巨大的偽形,出現(xiàn)權(quán)術(shù)政治游戲的第一個高潮。東漢末年,也就是三國時代,則出現(xiàn)第二次高潮,后一次高潮,其規(guī)模之大、謀略之深、詭計之細密,是第一次高潮無法可比的。
倘若如葉適所言,“三代圣王,有至誠而無權(quán)術(shù)”,那么,《三國演義》中的權(quán)人、權(quán)術(shù)家們則相反,可謂“三國諸王有權(quán)術(shù)而無至誠”,個個都極會偽裝、極善于耍弄陰謀詭計。被《三國演義》捧為正面形象的仁君劉備,其特點也是只有權(quán)術(shù)而無至誠,或者說,只在拜把兄弟的小圈子內(nèi)有真誠而在圈子之外則無真誠。劉備的勝利,乃是偽裝的勝利。
權(quán)術(shù)歸根結(jié)蒂是種手段和技巧?!靶g(shù)”本來是與“道”相對立的概念。世無道,術(shù)便勃興。中國文化以誠為本,誠能通神,誠即道,因此,世無誠時術(shù)也勃興。三國時代是個戰(zhàn)亂時代,中國文化中的“道”到了此時已全面崩潰,權(quán)術(shù)家們口中念念有辭的道,只不過是“術(shù)”的面具。曹操對皇帝早已失去忠誠,但還需要皇帝做招牌,“挾天子以令諸侯”,此時維護天子,不是道,而是術(shù)。
中國古代文化中所講的道,在現(xiàn)代文化中則用另一套語言表達。如果我們暫且懸擱形而上層面的哲學(xué)表達,那么,在現(xiàn)實社會政治層面的道,主要應(yīng)當是指制度。而權(quán)術(shù)恰恰是制度崩潰后的產(chǎn)物,中國的權(quán)術(shù)那么發(fā)達,就因為制度無效,反而是權(quán)術(shù)機謀有效,生存技巧有效。錢穆先生一生研究中國文化,得其要點,他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一書中,特別指出“制度與法術(shù)”的對立,兩者此起彼伏,制度衰則權(quán)術(shù)興。分清“制度”與“法術(shù)”這兩個基本概念極為重要。他說:
我們講政治制度,有一些確實是制度,有一些則只能叫做事件或法術(shù)。制度指政而言,法術(shù)只是件事情或手段,不好說是政治。大抵制度是出之于公的,在公的用心下形成的一些度量分寸是制度。而法術(shù)則出之于私,因此沒有一定恰好的節(jié)限。所謂方法與權(quán)術(shù),二者之間,當然又不能仔細分。而且一個制度之成立,也當然有許多復(fù)雜關(guān)系,總不免夾帶有當時一些私意的。要說建立一制度,而絕對地大公無私,不僅古代歷史未之有,就是將來的歷史,要說一個國家建立某項制度,而絕無人事關(guān)系,絕無私心夾雜,恐怕這希望也還遠,不過公私之間該有分量的輕重。現(xiàn)在再說中國歷代政治制度究竟是出于公的多呢?還是出于私的多呢?究竟法術(shù)的意義重呢?還是制度的意義重?論漢代,西漢可說是制度,東漢則多半出于光武的私心。論唐代,確實可說在建立制度,而宋代則有許多只算是一種法術(shù)。明代,有許多只能說它是一些事,不能說它是一些制。尤其是清代,可說全沒有制度。它所有的制度,都是根據(jù)著明代,而在明代的制度里,再加上他們許多的私心。這種私心,可說是一種“部族政權(quán)”的私心。一切由滿洲部族的私心發(fā)出,所以全只有法術(shù),更不見制度。
錢穆先生說,有些朝代有制度,如西漢、唐代;有些朝代則空有制度之名,實際上只有法術(shù),如東漢、清代。東漢的第一位皇帝劉秀就開始露出術(shù)的端倪,到了漢末,則完全是權(quán)術(shù)的天下。當時政治大舞臺,成了一個傀儡皇帝(漢獻帝)當看守的權(quán)術(shù)比武大擂臺。各種制度只是一張廢紙,連圣旨也是廢紙(只有密旨密詔在求諸于人),那么,要存活就只能靠玩手段與玩技巧了,誰玩得好,誰就是勝利者。錢穆先生在論述制度與法術(shù)的區(qū)別時還指出關(guān)鍵性的一點,就是凡熱衷于法術(shù)者都有私心,這一意思實際上是說,凡玩弄權(quán)術(shù)者都是心術(shù)不正者。品端心正的大公無私者依仗健全的制度,無須依靠政治技巧和其他生存技巧。制度應(yīng)體現(xiàn)社會公眾的利益,權(quán)術(shù)家們一旦確認制度的權(quán)威,必定會損害自己的私利?!度龂萘x》中諸方的首領(lǐng),從曹操到劉備、孫權(quán),從曹丕到司馬懿,哪一個不是私心當頭呢?
二、劉備的儒術(shù)
筆者說《三國演義》是中國權(quán)術(shù)的大全,機謀、權(quán)謀、陰謀的集大成者,是指它展示了中國權(quán)術(shù)的各種形態(tài)。全書所呈現(xiàn)的政治、軍事、外交、人際等領(lǐng)域,全都突顯一個“詭”字,所有的權(quán)術(shù)全是詭術(shù)。史書只說“春秋無義戰(zhàn)”,但未說“三國無義戰(zhàn)”。魏、蜀、吳的長期紛爭,并不是正義的一方與非正義一方的決戰(zhàn)?!度龂萘x》的作者站在“擁劉抑曹”的立場,認為劉備代表劉氏漢王朝的皇統(tǒng)正統(tǒng),因此也認定他代表正義的一方,以為劉備系“天下為公”,未看到他的一己私心,所以極為美化劉備一方。但是在美化中,也暴露出劉備的種種詭術(shù)。
如果把《三國演義》讀作一部兵書,那么其詭詐尚可理解。因為孫子早就說過:“兵者,詭道也?!辈懿僭鴮@一定義作注,說:“兵常無形,以詭詐為道?!币詫O子為緣起,兵不厭詐,已成為公理。在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以消滅對方為目的,只要能達到目的,便不擇手段,特別是偽裝、欺騙等手段??墒?,以《三國演義》開端,中國的詭術(shù)從軍事進入政治,進而泛化到一切人際關(guān)系領(lǐng)域,到處是詭人詭士、詭舌詭言,在沙場上施行的是詭計、詭謀,在日常生活中則充滿詭情、詭態(tài)?!霸帯弊诌M入兵事不奇怪,甚至進入政事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三國演義》的“詭”進入了婚事(如孫夫人孫尚香變成孫權(quán)與劉備爭斗詭計的籌碼)、情事(如貂蟬成為董卓、呂布的陷阱)、兒女事(如呂布把女兒作為和袁紹等交易的工具)。從高度上說,《三國演義》詭到宮廷的尖頂,從深度上說,《三國演義》詭到人性的最深處,從廣度上說,詭到人人用計,不詭不能活。
詭術(shù),其實就是騙術(shù),就是偽裝術(shù)。因此,《三國演義》展示一條規(guī)律,誰偽裝得最巧妙,誰的成功率就最高。表面上看,魏、蜀、吳三國是力量的較量,實際上是詭術(shù)的較量,即騙術(shù)與偽裝術(shù)的較量。論個體的力量,呂布力量最大,劉、關(guān)、張三人聯(lián)手也打不過他,但是,他是大失敗者,敗在曹操手下,也敗在劉備手下。臨死之前,他才看透劉備的偽裝(假朋友),可惜太晚了。論群體的力量,曹營大勝劉備集團與孫權(quán)集團,但是,在赤壁之戰(zhàn)中,曹操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狽逃竄,差些喪命,曹操不是輸于力量,而是輸于詭計,他完全沒有識破劉、孫聯(lián)軍的那么多詭計,不斷上當。龐統(tǒng)的連環(huán)計、黃蓋的苦肉計、周瑜的“離間計”(借蔣干而滅水軍將領(lǐng))等等,他全中計。曹操雖然也“詭”,但還是上了更“詭”者的當??梢?,詭術(shù)詭計之高明,也是山外有山,強中更有強中手。
其實,曹操的詭術(shù)不如劉備,早在“煮酒論英雄”的情節(jié)中就顯露出來了。劉備的一裝再裝,曹全然不覺。這段故事表明劉備的偽裝術(shù)非同一般,可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他能成功地建立蜀國。不妨重溫一下。
故事發(fā)生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本據(jù)小沛的劉備因呂布襲擊而投奔曹營,被曹操任命為豫州牧。同年十月,他隨曹東征,活捉呂布并殺了呂布,返回許昌后被提升為左將軍。他“身在曹營心在漢”,參與了漢獻帝的妻舅、車騎將軍董承鏟除曹操的陰謀,在天子手書的血字密詔上簽字畫押,并叮囑董承“小心,切不可泄”。一面參與如此重大的反曹政治陰謀,一面卻裝得什么事也沒有。為了騙過曹操的耳目,他特地在自己的寓所后辟一菜園,每天澆水施肥,一身汗水,對什么都不關(guān)心,惹得性急的關(guān)羽和張飛很不耐煩,他這樣裝倒是曹操一點也未提防。有一天他正在菜園里,曹操派人把他請到府中,一見面,曹操說:“你在家中做了大好事”,劉備嚇得面無血色。曹拉著劉走到后園,說“你學(xué)習(xí)種菜,真不容易”,果然沒有看出種菜中的詭術(shù)。接著,他們便煮酒論道,酒半,突然電閃,見到烏云似龍,曹操便說起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龍可比當今英雄?!庇谑菃柶饎?“誰是當今英雄?”接著,劉備的回答便是滿篇“詭言”。他先是作謙卑狀,說“我無知淺陋”,當曹操硬要他講時,他便裝糊涂說:“淮南袁術(shù),兵糧充足。”曹操反駁道:袁術(shù)不過是“憑先世榮耀,我早晚捉住他”。劉備立即改口,又裝糊涂:“河北袁紹,今盤冀州……”曹又反駁道:“袁紹表面厲害,實際膽小,有謀無斷,想干大事又惜生命,見小利而忘義?!眲渎牶蟮谌窝b糊涂,開了“劉表、劉璋、張魯、張繡”等一串名字。曹操說這些不過是“碌碌小人,何足掛齒”之后,劉備才認真地問英雄是“誰”?當曹操說“唯使君與操耳”時,他嚇得魂不附體,連手里的筷子也拿不住而掉落地上。此時曹操竟看不出劉備的詭態(tài),問道:“大丈夫也怕打雷嗎?”劉備立即應(yīng)以詭言:“孔圣人遇驚雷有所動”,終于逃過一場風(fēng)險。
劉備最后這一句話,打的是“孔圣人”的牌子,這是劉備詭術(shù)的關(guān)鍵,也是了解劉備的鑰匙。前邊的文字已說,《三國演義》是中國權(quán)術(shù)心術(shù)的大全,這些詭術(shù)包括儒術(shù)、法術(shù)、道術(shù)、陰陽術(shù)、詭辯術(shù)等等,而劉備玩的是打著圣人面具的儒術(shù),即扮演“仁君”,滿口“仁義”,但謀取的是自己和集團私利的圣者詭術(shù)。魯迅于1934年寫過《儒術(shù)》、《隔膜》等文,揭露儒術(shù)是一些士大夫的政治術(shù)和帝王的統(tǒng)治術(shù)。他引用宋代余闕的《送范立中赴襄陽詩序》的話:“……雖天道忌滿惡盈,而儒者之澤深且遠,從古然也”,什么時候都可高人一等,即行的是虛偽的謀私利的儒術(shù),收到的卻是“仁君”、“仁臣”等一片禮贊之聲的“儒効”。魯迅說:
但是,清朝的開國之君是十分聰明的,他們雖然打定了這樣的主意,嘴里卻并不照樣說,用的是中國的古訓(xùn):“愛民如子”,“一視同仁”。一部分的大臣,士大夫,是明白這奧妙的,并不敢相信。但有一些簡單愚蠢的人們卻上了當,真以為“陛下”是自己的老子,親親熱熱的撒嬌討好去了。他哪里要這被征服者做兒子呢?于是乎殺掉。不久,兒子們嚇得不再開口了,計劃居然成功;直到光緒時康有為們的上書,才又沖破了“祖宗的成法”。然而這奧妙,好像至今還沒有人來說明。
(《且介亭雜文二集·隔膜》)
魯迅這里講的是清朝帝王的統(tǒng)治術(shù)也是打著中國古訓(xùn)的旗號滿口仁義的儒術(shù),結(jié)果一部分臣民上了當,斷了頭。劉備在打江山的過程中用的也是“愛民如子”、“兄弟仁義”一套儒術(shù),結(jié)果呂布、劉表、劉璋一個一個都上了當,或丟頭顱或丟城池。魯迅說這種利用祖宗成法的奧秘沒有人來說明。其實,莊子早就道破這奧秘乃是一種詭術(shù)。莊子在《徐無鬼》篇第十二節(jié)說:“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后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善。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夫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必見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鼻f子這里指出仁義包含著愛與利,可惜真正愿意付出的愛少,而通過仁義之名謀取“利”的則很多。因為,借仁義之名的行為,便造成虛偽(無誠),義旗本身也成為“禽貪者”的工具。莊子真是一針見血。在《三國演義》中,我們看到劉備對劉璋所講的“義”,完全如莊子所言。
劉璋系益州牧,乃四川一方諸侯,因面臨曹操、張魯?shù)碾p重壓力,加上自身稟性懦弱,早就想借重同宗兄弟劉備的力量。而當時他的屬下大夫張松到北方曹營說項失敗后,到南方卻受到劉備隆重款待,有感于知遇之恩,張松便獻上蜀中地圖,請劉備“長驅(qū)西指”,入主西川,他與法正、孟達等兩位心腹契友可做內(nèi)應(yīng)。劉備聽到張松的大計后,口頭上雖說:“劉季玉與備同宗,若攻之,恐天下人唾罵?!弊焐线€含著同宗之義,心里卻高興得不得了,也對張松感激到極點,并向張松作了許諾:“青山不老,綠水長存,他日事成,必當厚報?!睆埶赏犊縿浜蠓祷厮拇ū銓嵤┢溆媱潱瑒裾f劉璋請劉備相助,曰:“荊州劉皇叔,與主公同宗,仁慈寬厚,有長者風(fēng)。赤壁鏖兵之戰(zhàn),操聞之而膽裂,何況張魯乎?主公何不遣使結(jié)好,使為外援,可以拒曹操、張魯乎?”劉璋倒是老實,經(jīng)張松一說就中計,連忙應(yīng)允,曰:“吾亦有此心久矣?!辈⑴蓮埶赏扑]的法正、孟達作為使者前往荊州請兵入川。倒是劉璋的幕僚黃權(quán)、王累等一眼看清事態(tài)的嚴重而全力阻撓,尤其是王累,他更是直截了當?shù)厮合聞涞拿婢?“……劉備入川,乃心腹大患。況劉備世之梟雄,先事曹操,便思謀害;后從孫權(quán),便奪荊州。心術(shù)如此,安可同處乎?”王累說的是實話,劉備口里講的是“義”,心里卻是“術(shù)”。但劉璋不聽,仍然相信劉備同宗之義的真實,駁王累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奪我基業(yè)?”并立即令法正帶上他的書信前住荊州。書信言詞殷切,完全相信劉備系“真仁義”:“……璋聞‘吉兇相救,患難相扶’,朋友當然,況宗族乎?今張魯在北,旦夕興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義,即日興師,剿滅狂寇,永為唇齒,自有重酬?!贝撕?,劉備便率軍入川,步步為營,開始時劉備還帶仁義面具。到了攤牌時刻便翻臉不認人,借錢糧軍馬不足而發(fā)難:“吾為汝御敵,費力勞心,汝今積財吝賞,何以使士卒効命乎?”有了借口,便采納龐統(tǒng)之計,開始圖謀成都,后又因張松暴露事件,與劉璋決裂,便大舉進軍攻下涪關(guān),直逼成都。所謂“手足之義”也全埋葬于慘烈的腥風(fēng)血雨之中。在慶功的宴會上,龐統(tǒng)和劉備兩人都喝得醉醺醺,酒后吐真言,他們兩人有這么一段對話:
玄德酒酣,顧龐統(tǒng)曰:“今日之會,可為樂乎?”龐統(tǒng)曰:“伐人之國,而以為樂,非仁者之兵也。”玄德曰:“吾聞昔日武王伐紂,作樂象功,此亦非仁者之兵歟?汝言何不合道理,可速退?!?第六十二回)
龐統(tǒng)說的是真話,伐人之國,非仁義之師;占了便宜還要慶功作樂,非仁義之舉,這恰恰打中了劉備的痛處。劉備滿口仁義,可是,吃掉劉璋卻大背同宗之仁、兄弟之義,這種不仁不義的背叛行為偏偏被自己的軍師說破,這哪能受得了。他除了把自己比作武王伐紂的仁義之師以自慰之外,就是一反溫柔敦厚的脾氣,竟把龐統(tǒng)趕出宴席。按照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所言,兵者乃不祥之器,如果不得不用兵,而且取得勝利,也不應(yīng)當高興慶功作樂,而應(yīng)當以喪禮的形式悲哀地面對,這才算是仁義之師,但劉備不是這樣,一打下涪關(guān)這一戰(zhàn)略要地,就設(shè)宴勞軍,樂而酩酊大醉。龐統(tǒng)在酒后無意中撕下劉備的“仁義”面具,不能不使劉備作出強烈反應(yīng)。
整個征西殲滅劉璋的過程,可以看到莊子所說的“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乃是真理。劉備的仁義,也只是以仁義之名謀取霸業(yè)之實。莊子所說的“無誠”二字,放到劉備身上極為貼切。劉璋把無誠當有誠,上的正是劉備柔術(shù)、仁術(shù)的大當。說曹操是不仁不義之“賊”,而劉備征西的仁義何在?說是“賊天下”太重了些,但說他的仁義不過是一種詭術(shù),一種掩蓋霸業(yè)野心的權(quán)謀,絕不過分。我們說《三國演義》是一部權(quán)術(shù)的大全,正是它不僅包括剛性的露骨的曹操式的法術(shù),也包括柔性的偽善的劉備式的儒術(shù)。
三、曹操的法術(shù)
如果說劉備玩的是儒術(shù),那么曹操玩的則是法術(shù)。文化大革命中的智者們把曹操定為法家,大致沒有錯。法家講權(quán)、勢、術(shù),它的術(shù)與儒術(shù)相比,有剛?cè)嶂畡e、陰陽之別,所以魯迅稱法術(shù)為明術(shù),雖然也是詭術(shù)、權(quán)術(shù),但它只用“法”的名義,不用“仁”的面具。要殺人就造個合法的名堂,公開殺,明殺,明明是“詭”,但也使人無話可說。魯迅說:
法術(shù)原是極利害、極致命的法術(shù)。
舊文人把法術(shù)搬到文壇,便是制造一個惡名、諢名、罪名然后置對手于死地。例如先說你是“封建余孽”、“布爾喬亞”或“無政府主義者”等,然后再加以撲殺,這便是作家們搬用的法術(shù)。這種法術(shù),表面上是“明術(shù)”,其實也是詭計。它通過諢名、惡名先把你批倒批臭,而且一沾上惡名,魯迅一語道破:“你跑到天涯海角,它也要跟著你走,怎么擺也擺不脫?!辈懿偈褂谜沁@種法術(shù),殺王垕,使用的是王違反軍法之名?!度龂萘x》第十七回所寫的曹操借王垕的人頭,是《三國演義》中貌似插曲、實際上是最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我們不妨重溫這一故事:
卻說曹操兵十七萬,日費糧食浩大,諸郡又荒旱,接濟不及。操催軍速戰(zhàn)。李豐等閉門不出。操軍相拒月余,糧食將盡,致書于孫策,借得米十萬斛,不敷支散。管糧官任峻部下王垕入稟操曰:“兵多糧少,當如之何?”操曰:“可將小斛散之,權(quán)且救一時之急。”垕曰:“兵士倘怨如何?”操曰:“吾自有策?!?/p>
垕依命以小斛分散,操暗使人各寨探聽,無不嗟怨,皆言:“丞相欺眾!”操乃密召王垕入曰:“吾欲問汝借一物,以壓眾心;汝勿吝。”垕曰:“丞相欲用何物?”操曰:“欲借汝頭以示眾耳?!眻嫶篌@曰:“某實無罪!”操曰:“吾亦知汝無罪,但不殺汝,軍心變矣;汝死后,汝妻子,吾自養(yǎng)之,汝勿慮也?!?/p>
垕再欲言時,操早呼刀斧手推出門外,一刀斬訖,懸頭高竿,出榜曉示曰:“王垕故行小斛,盜竊官糧,謹按軍法?!庇谑?,眾怨始解。
軍糧不濟,軍心波動,面對這一危機曹操先施小計,即用小斛偷換大斛,并讓王垕去執(zhí)行。行不通而激起軍憤時,他則施大計,借王垕的頭以平軍憤。面對這種人頭游戲,善心讀者會感到驚心動魄,但是曹操卻表現(xiàn)得極為冷靜,一切行為“謹按軍法”。在權(quán)術(shù)家曹操眼里,殺王垕不過是宰了一只替罪羊而已,他明知道羊是無罪的,但必須“替罪”,這是執(zhí)行軍法的大局所需。所以他非常冷靜地對王垕說“知汝無罪”但又要“借汝一物”。在這里,曹操沒有任何心理障礙、人性障礙,玩的是殺人消災(zāi)的血淋淋的權(quán)術(shù),他沒有任何猶豫,所謂“婦人之仁”和他是絕不相干的,一個全軍的后勤將領(lǐng)的頭顱,不過是游戲中的一枚小棋子而已。曹操和王垕的這一故事具有很高的象征意蘊,它揭示:在政治權(quán)術(shù)的游戲中,沒有生命價值可言,也沒有頭顱價值可言,一切都服從權(quán)術(shù)所指向的目標。在一頭是政治目標、一頭是生命頭顱的天平上,可以是一邊等于零,一邊則是一百。為了既定的權(quán)力目的,可以不惜使用一切最卑鄙的手段。這也說明,當權(quán)術(shù)走向巔峰的時候,人的生命尊嚴就會走向谷底。
法術(shù)雖有明的一面,確實可稱之為“明術(shù)”,但也有暗的一面。魯迅在講文壇“法術(shù)”時,說文壇中人除了直接給人諢名、惡名以坑人之名,“還有一種是自己連名字也并不露面,只用匿名或由‘朋友’給‘敵人’以批評?!辈懿贇⑼鯃嬘玫氖敲餍g(shù),殺禰衡則自己“并不露面”,讓朋友“黃祖”(劉表的部屬)去作“武器的批判”,借黃刀而殺禰。這一點,連荀彧也不明其詭計,曹操只好明說:“禰衡辱吾太甚,故借劉表手殺之,何必再問?!?第二十三回)曹操知道禰衡是敢于直言的士人,自己動手消滅他,會失去天下士人之心,所以便施借刀殺人的詭計。果然禰衡很快就人頭落地,難怪魯迅要說“法術(shù)極利害,極致命”。魯迅當年稱法術(shù)為明術(shù),今天我們則改稱為陽謀。權(quán)術(shù)中的陰謀利害陽謀也利害,兩者卻可以置人于死命。
四、司馬懿的陰陽術(shù)
劉備玩儒術(shù),曹操玩法術(shù),但三國之爭最后的勝利者是玩“陰陽術(shù)”的司馬懿。陰陽文化也有原形與偽形之分,中國的陰陽家在戰(zhàn)國時期是與儒、道、法并行的一大家,《漢家·藝文志》列為九流之一,代表人物有鄒衍等。陰陽家們認為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均受水、火、木、金、土五種勢力的支配,提出“五德終始”、“五德轉(zhuǎn)移”說,用以說明歷史乃是循環(huán)性的變化。陰陽說后來還形成陰陽五行之學(xué),分正術(shù)(府)、典術(shù)(州)、訓(xùn)術(shù)。
但《三國演義》的陰陽術(shù)是陰陽文化的偽形,指的是政治斗爭中的“陰陽臉”,用現(xiàn)代人的語言說,叫做兩面派,陰一套,陽一套,表里一套、背里一面,一身而持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魯迅在《三閑集·文壇的掌故》中說:“于是不但笑啼俱偽,并且左右不同,連葉靈鳳所抄襲來的‘陰陽臉’,也還不足以淋漓盡致地為他們自己寫照,我以為這是很可惜,也覺得頗寂寞的?!毙μ渚銈危珀庩柲?,耍兩面派,在《三國演義》中成為一種非常重要的權(quán)術(shù)、心術(shù)。三國的結(jié)局,曹氏王朝的覆滅,其致命的一步是沒有看穿司馬懿的陰陽臉,中了司馬氏的“陰陽術(shù)”。司馬懿是個極為陰險的野心家與陰謀家,他出身望族,早就有取而代之、自坐江山的野心,但他卻極善于偽裝,而且裝到幾乎“入化”的境界。
在蜀魏的戰(zhàn)場上,能與諸葛亮周旋而且在軍事上打敗過諸葛亮的是司馬懿。盡管《三國演義》的作者竭力美化諸葛亮,并以“空城計”的故事來暗示司馬懿作為一個勝利者仍然在智慧上不如諸葛亮,但應(yīng)當承認,司馬懿無論如何,是一個智慧高超的軍事統(tǒng)帥。他在戰(zhàn)場上的智慧也表現(xiàn)出一番壯觀。然而,一旦退入攻治權(quán)力斗爭場合,其智慧就發(fā)生變質(zhì),即其智慧的方向立即轉(zhuǎn)入非常殘忍的血淋淋的政治陰謀,顯得極端虛偽與奸詐。只要閱讀《三國演義》第一百零六回中的“司馬懿詐病賺曹爽”與一百零七回中“魏主政歸司馬氏”的故事便可一目了然。司馬懿篡奪魏國最高權(quán)力的野心早已有之。在陰謀篡權(quán)的過程中,他首先用“詐病”的韜晦之計迷惑曹爽。公元240年(正始元年),魏明帝曹叡駕崩,傳位給年僅八歲的幼子(其實是乞養(yǎng)之子)曹芳,托付司馬懿、曹爽輔政。曹爽當時門下有賓客五百人,其中不乏智慧之人(如何晏、桓范),他們提醒主子要防范司馬懿,因此,曹爽便命其弟曹義為中領(lǐng)軍、曹訓(xùn)為武衛(wèi)將軍、曹彥為散騎常侍,把兵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上。而司馬懿知道暫時敵不過曹爽,便施韜晦之計,推病不問政事,兩個兒子也都退職閑居。公元247年,曹爽與親信何晏、鄧揚等準備出城游獵,事先讓即將赴青州擔任刺史的李勝以拜別之名去探知司馬懿的虛實。司馬懿憑他的政治敏感,自然知道來意,便佯裝重病,演了一場好戲,小說寫道:
時魏主曹芳,改正始十年為嘉平元年。曹爽一向?qū)?quán),不知仲達虛實,適魏主除李勝為青州刺史,即令李勝往辭仲達,就探消息。勝徑到太傅府中,早有門吏報入。司馬懿謂二子曰:“此乃曹爽使來探吾病之虛實也?!蹦巳ス谏l(fā),上床擁被而坐;又令二婢扶策,方請李勝入府。勝至床前拜曰:“一向不見太傅,誰想如此病重。今天子命某為青州刺史,特來拜辭?!避惭鸫鹪?“并州近朔方,好為之備?!眲僭?“除青州刺史,非并州也?!避残υ?“你方從并州來?”勝曰:“山東青州耳?!避泊笮υ?“你從青州來也!”勝曰:“太傅如何病得這等了?”左右曰:“太傅耳聾?!眲僭?“乞紙筆一用?!弊笥胰〖埞P與勝。勝寫畢,呈上。懿看之,笑曰:“吾病的耳聾了。此去保重。”言訖,以手指口。侍婢進湯,懿將口就之,湯流滿襟。乃作哽噎之聲曰:“吾今衰老病篤,死在旦夕矣。二子不肖,望君教之。君若見大將軍,千萬看覷二子?!毖杂?,倒在床上,聲嘶氣喘。李勝拜辭仲達,回見曹爽,細言其事。爽大喜曰:“此老若死,吾無憂矣!”
司馬懿見李勝去了,遂起身謂二子曰:“李勝此去,若無消息,曹爽必不忌我矣。只待他出城畋獵之時,方可圖之。”不一日,曹爽請魏主曹芳去謁高平陵,祭祀先帝。大小官僚皆隨駕出城。爽引三弟并心腹人何晏等及御林軍護駕正行,司農(nóng)桓范叩馬諫曰:“主公總典禁兵,不宜兄弟皆出。倘城中有變,如之奈何?”爽以鞭指而叱之曰:“誰敢為變?再勿亂言!”當日,司馬懿見爽出城,心中大喜,即起舊日手下破敵之人,并家將數(shù)十,引二子上馬,徑來謀殺曹爽。
接下去的故事還有一些波瀾,但最后的結(jié)果是司馬懿全勝,近是“押曹爽兄弟三人并一干人犯斬于市曹,滅其三族”,遠則為司馬氏新王朝奠定了基業(yè)。這里我們看到的司馬懿,一個在沙場上老謀深算的統(tǒng)帥,在政壇上又是何等奸詐。裝聾作啞,哽噎有聲,湯流滿襟,一付衰老病篤、危在旦夕的樣子,可是,在假面的包裹下則是滿腹刀劍,滿心殺機,而且時機一到,他一分一秒都不會差錯,立即發(fā)動血腥政變,對政敵一點也不留情,不僅誅其一身,而且滅其三族,又快又隱又準又狠,一場政變和屠殺如同一場兒戲,勝券在握,分毫不差,其機謀智慧令人嘆為觀止。面對政變,曹爽的弟弟曹義曾感嘆說:“司馬懿譎詐無比,孔明尚不能勝,況我兄弟乎?”司馬懿的智慧變成“譎詐”,這不僅是司馬懿一人,中國的智慧,在三國的紛爭中,幾乎都變成“譎詐”,只是“譎詐”的形式與深淺程度有所差別而已。
除了儒術(shù)、法術(shù)、陰陽術(shù)之外,《三國演義》還有道術(shù)。但這不是莊子意義上的道術(shù)(《莊子·大宗師》:“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莊子·天下》:“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也不是墨子意義上的道術(shù)(《墨子·非命下》:“今賢良之人,尊賢而好功道術(shù),故上得王公大人之賞,下得其萬民之譽?!?,即不是指道路、學(xué)術(shù)、道德文章等意義,而是指道教的法術(shù)、方術(shù)。諸葛亮在赤壁之戰(zhàn)中設(shè)祭臺、借東風(fēng),使用的便是道術(shù)、方術(shù)的把戲。諸葛亮可能有天文知識,預(yù)測出關(guān)鍵時刻必有東風(fēng),這是知識的力量,并非方術(shù)的力量,但諸葛亮故意作巫師、法師狀,詭稱自己可以向上天借得東風(fēng),這實際上在神化自己,以在征服曹操之前先征服東吳周瑜之心。因為屬于偽裝,說到底也是騙術(shù),不過,這一騙術(shù)的形式乃是道術(shù)方術(shù)。只要能達到目的,什么術(shù)都可以用。
五、出神入化的美人術(shù)
《三國演義》除了集儒術(shù)、法術(shù)、道術(shù)、陰陽術(shù)、詭辯術(shù)等權(quán)術(shù)之大成外,還有一項權(quán)術(shù)創(chuàng)歷史記錄,這就是把女人作為政治較量重要砝碼的美人術(shù)。政治場、商場上,美人計古已有之,吳越之爭時,越王勾踐用越美人西施打入?yún)菍m,就是美人計。然而,像《三國演義》如此大規(guī)模如此廣泛如此不知羞恥地把美人特別是把自己的女兒、妹妹、干女兒等當作政治籌碼、瘋狂地進行政治游戲的,則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度龂萘x》中的美人計變成各方梟雄自覺的政治權(quán)謀,因此,用“美人計”來描述,分量太輕,所以不妨稱之為野心家們的美人術(shù)。
《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把女人當作人,即當作尤物、器物、動物等,骨子里都對女人有種極端的蔑視。但是,《水滸傳》更多地表現(xiàn)出對婦女的殺戮,而《三國演義》則更多地表現(xiàn)為對婦女的利用?!度龂萘x》中的女子簡直像政治馬戲團里的動物,一個一個被推到政治前臺作表演。如果說潘金蓮、潘巧云等屬于可憐,那么貂蟬、孫尚香等則屬于可悲。
無論是曹操、劉備、孫權(quán),還是諸葛亮、關(guān)羽、張飛或是袁術(shù)、呂布、董卓等,盡管之間斗得你死我活,但其婦女觀卻是一致的,這就是女人只是為我所用的工具,有用的時候,它就存在,沒用的時候,它就不存在。第十九回寫劉備的崇尚者、獵戶劉安殺妻招待劉備,“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對于肉餐,劉備問:“此何肉?”劉安答:“此狼肉也?!眲湮凑Z,飽食了一頓。第二天早晨,劉備看見一婦人被殺于廚下,臂上肉已剝?nèi)?,才知道昨晚吃的是劉安妻子的肉,這才不勝傷感,揮淚上路。這個故事的象征意蘊值得注意,在獵戶劉安心目中,女人(妻子)是隨時可以拿來烹食的動物(故稱妻子肉為狼肉)。其實,在劉備、曹操等政治大獵戶眼里,婦女早已是動物,隨時都可以拿來使用、享用、吃用、利用。只是山中獵戶(安)太粗魯,而政治大獵戶則全帶著人的面具,吃起女人另有一番情景與風(fēng)味。這就難怪劉備向曹操說起此事時,曹操并無不忍之心,只是覺得劉安堪作楷模,“操乃令孫干以金百兩往賜之”,曹操嘉獎劉安不奇怪,奇的是后人羅貫中在描寫這一慘不忍聞的故事時用的全是贊美的筆觸。而對殺妻延客的血腥事實,劉備倘若真有“仁義”之心,或者真有與禽獸相區(qū)別的不忍之心(孟子認為,人與獸之別甚至“幾?!?,關(guān)鍵就在有無“不忍之心”),那他就不能不譴責劉安。劉備的“仁義”只不過是他的政治面具,而其人性深處則不把婦女當作人尊重,才是他的真實的內(nèi)心。在眾所周知的“趙云救阿斗”的情節(jié)中,趙云出生入死、殺出重圍,固然立了首功,但糜夫人舍身保護并非親生骨肉的阿斗,最后投井自殺,也是可歌可泣。但是,劉備見到趙云時,除了摔阿斗于地上,只顧討好部將之外,竟然一句也不過問糜夫人的下落。中國的大男人主義加上奪取政權(quán)的政治野心,已把劉備的人性掏干,心中哪有妻子的位置。在后來的娶孫夫人的政治戲劇中,他明知道這是政治陰謀,但他裝模作樣,假戲真做。如果說,周瑜是丟了夫人折了兵,那么,他是得了夫人又得地。他對孫夫人既享用又利用,也是把孫夫人當作政治馬戲團的一只帶桂冠的雌馬。
把女人當作政治游戲中的玩物,從曹操就開始了。他為了控制漢獻帝,把三個女兒(曹憲、曹節(jié)、曹華)均嫁給獻帝做貴人。曹節(jié)立為后,曹操以岳父身份進入政權(quán)核心并控制政權(quán)。后來曹操“挾天子以令諸候”,首先是把女兒作為“敲門磚”。曹操之外,其他梟雄也競相玩弄美人術(shù)。袁術(shù)為了拉攏呂布,提出與呂結(jié)親,后因陳登反對而未成功,但被曹軍包圍時,為了求得袁術(shù)幫忙,便急著把女兒送給袁術(shù)作媳婦。“呂布將女以綿纏身,用四色裹,負在背上,提戟上馬”。袁術(shù)之子袁譚向曹投降后,曹操又“以女許譚為妻”。不管是呂布的女兒還是曹操的女兒,都不過是政治棋局中的小卒子。
把女兒當作政治交易品和敲門磚,戲劇性并不強,雖屬權(quán)術(shù),但并不精彩。《三國演義》中最精彩的真把女子當作政治大馬戲團動物而上演的是貂蟬和孫夫人孫尚香。以這兩位女子為主角,可看到當時的各方權(quán)術(shù)家把美人術(shù)玩到何等地步。德國著名詩人席勒寫過《陰謀與愛情》,但是,與中國演義中的“陰謀與愛情”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三國時代的陰謀才是真陰謀、大陰謀,是戰(zhàn)略性的“陰謀與愛情”。需要說的是,孫夫人本是一個與政治無涉的活生生的美麗生命,只因為她的身世特別,生為王妹,因此,生死搏斗的雙方,從自己的哥哥孫權(quán)和大將周瑜以及對手一方的劉備、諸葛亮都在她身上用盡心機。在他們心目中,王妹并不是一個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和選擇自己的未來的自由生命,而是一個玩物,一個在政治游戲中可以利用可以制造出精彩情節(jié)和重大政治利益的傀儡。當時蜀、吳雙方爭奪的中心是荊州,一方想討回荊州,一方想保住荊州,雙方都是野心家,已沒有妥協(xié)的可能。解決的辦法只有兩個:一是流血的戰(zhàn)爭;一是不流血的陰謀。迫于北方曹操集團強大的壓力,雙方都不想戰(zhàn)爭,那就只好訴諸卑鄙的陰謀。就在這種歷史場合下,一個帝王的妹妹,成為雙方陰謀詭計的樞紐,一切丑惡心思都展現(xiàn)無余。在東吳一方,周瑜的設(shè)計是借美人以奪江山;在劉備、諸葛亮一方,則是既得江山又得美人。這是三國動亂時代最富有戲劇性的“陰謀與愛情”的故事,又是最沒有人性的借“愛情”以實現(xiàn)陰謀的典型的權(quán)術(shù)記錄。在“玩弄女性、謀求江山”這一點上,激戰(zhàn)雙方的首領(lǐng)與軍師,都是一丘之貉,即都是道地的權(quán)術(shù)家,其區(qū)別是聰明絕頂?shù)臋?quán)術(shù)家(諸葛亮)和不夠聰明的權(quán)術(shù)家(周瑜、孫權(quán))的區(qū)別而已。在整個玩弄美人術(shù)的過程中,有一小情節(jié)很有深意,這就是政治利益鬧劇發(fā)展到高峰,吳國太、喬國老在甘露寺方丈那里親自會見“女婿”,而孫權(quán)、周瑜安排的刀斧手也已布置停當,準備一舉誅殺劉備以讓大戲落幕,可是恰恰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趙云出場(揭穿刀斧手埋伏之事),劉備跪倒泣告,吳國太大怒訓(xùn)斥孫權(quán),東吳的陰謀破產(chǎn)而告一段落。經(jīng)過這場血腥的生死游戲,劉備與孫權(quán)都知道雙方已不共戴天,仇恨皆在各自胸中翻滾,但彼此又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君子、君主模樣,更衣后一起來到殿后的庭院之中。先是劉備見到庭下有一石頭,他就拔起侍從者的所佩之劍,仰天祝曰:“若劉備能回荊州,成王霸之業(yè),一劍揮石為兩段。如死于此地,劍剁石不開?!闭f完手起劍落,火光迸濺,砍石為兩段。接著,便是孫權(quán)和劉備的交會,小說繼續(xù)寫道:
孫權(quán)在后面看見,問曰:“玄德公如何恨此石?”玄德曰:“備年近五旬,不能為國家剿除賊黨,心常自恨。今蒙國太招為女婿,此平生際遇也。恰才問天買卦,如破曹興漢,砍斷此石。今果然如此。”權(quán)暗想:“劉備莫非用此言瞞我?”亦掣劍謂玄德曰:“吾亦問天買卦,若破得曹賊,亦如此石?!眳s暗暗祝告曰:“若再取荊州,興旺東吳,砍石為兩半!”手起劍落,巨石亦開,至今有十字紋“恨石”當存。
孫權(quán)和劉備這兩個一方霸主,口里祝告的和心里暗算的完全是兩樣,口里都罵著漢賊曹操,全是凜然大義,心里盤算的則是當下的最大利益所在──荊州,而且仇恨已上升到舉劍剁石,以致留下“恨石”的歷史物證。在這個小庭院里,兩位英雄心口不一,口是心非,胸中各懷“大志”,腹中各藏殺機與不可告人的“宇宙之機”,而在小庭院之外的大庭院中,東吳的宮廷正準備一場國家級的愛侶婚禮,數(shù)日之后,劉備與孫夫人就在紅燈紅燭的接引之下進入洞房,在放下門簾中結(jié)束喜劇的第一幕。一種極端“恨”的生死搏斗,卻被謀略家們安排在“愛”的帷幕下進行。中國權(quán)術(shù)的虛偽、黑暗與精彩,到此真可嘆為觀止。
在孫夫人之前,另一出由司徒王允導(dǎo)演的“陰謀與愛情”的權(quán)術(shù)大戲的主角是貂蟬。所不同的是孫夫人雖也是權(quán)術(shù)的工具,但并不自覺,也不是陰謀主體,而貂蟬則不同,她完全是自覺的工具,知道整個陰謀計劃,并成為陰謀主體,在整個陰謀的實施與實現(xiàn)中積極主動,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一個溫柔的美麗的生命,玩起心機心術(shù)和陰謀詭計時竟如此純熟,如此天衣無縫,以致讓一個堂堂的王朝宰相董卓也死于她的股掌之中,更是令人震驚。這反映出中國權(quán)術(shù)不僅流行在上層官僚集團之中,而早也已廣泛地浸入民間社會之中。貂蟬的權(quán)術(shù)游戲,是《三國演義》這部權(quán)術(shù)大全的另一重要側(cè)面,它恰恰說明,心機權(quán)術(shù)已成為華夏民族的一種集體性格,所以我們不妨重溫它的某些行為細節(jié)。
貂蟬原先不過是司徒王允家的一名歌伎,只是因為自幼選入府中,教以歌舞,才貌俱佳,王允便以親生女兒相待。雖然出身貧賤,但在高級官僚府邸中,耳濡目染,竟也精通權(quán)術(shù)心計,所以當王允跪在她的面前請求她幫助實現(xiàn)分裂董、呂的離間連環(huán)之計,以殺董卓之時,這個“小女子”一點也不驚訝,更不猶豫,主人一說,她便心領(lǐng)神會,面對如此嚴酷、如此復(fù)雜的生死陰謀,她不僅沒有半點懼色,而且斬釘截鐵,心中有數(shù)。她對王允說:“妾為大人萬死不辭,望即獻妾與彼。妾自有道理。”決然決斷地說“妾自有道理!”此言分量千鈞。她的“自有道理”,雖不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卻是胸中自有萬千心機心術(shù),足以對付當朝兩位大人物。果然,一進入陰謀程序,她的百般手段,樣樣做得天衣無縫。言、說、歌、哭,喜、笑、怒、罵,全是裝,全是瞞,全是騙,但樣樣滴水不漏,樣樣表演得比舞臺上的戲還真切動人。無論是初見呂布時“假意欲入”、“秋波送情”,還是次日在董卓臥室窗下與呂布再見時“故蹙雙眉,做憂愁不樂之態(tài),復(fù)以香羅頻拭淚眼”,還是月余之后,董卓得了小病而呂布探望之時于床后“探半身望布,以手指心,又以手指董卓,揮淚不止”,還是在百官拜送董卓、車馬如龍的時刻她在車上遙見呂布的“虛掩其面,如痛哭之狀”,每一個假造之情都真的讓呂布心碎,非上當不可。
而在色迷呂布之后,她又親自設(shè)計鳳儀亭的挑撥離間計,把董、呂逼向不可調(diào)和的境地。她先約呂布在鳳儀亭相會,對呂布哭訴說:“我雖非王司徒親女,然待之如己出。自見將軍,許侍箕帚,妾平生愿此矣。誰想太師起不良之心,將妾淫污?!松硪颜`,不得服侍英雄,愿死于君前,以明妾志?!闭f完就往荷花池跳,假裝自殺。待呂布為此感動而表示“我知汝心久,恨不能共語”,她立即抓住時機,改變口氣求救說道:“妾度日如年,愿君憐而救之。”促呂布早下決心。當呂布說“我會偷空而來,死老賊見疑,必當速去”,露出對董卓還心存懼慮,此時她立即使出激將法說:“君如此懼怕老賊,妾身無見天日之期矣”,并說:“妾在深閨,聞將軍之名,如雷貫耳,誰想又受他人之制也”,言畢則淚下如雨,弄得呂布羞慚滿面,落入更深的陷阱。
呂布有勇無謀,還好對付,董卓則老謀深算,讓他上當更不容易,但貂蟬還是最終制他于死地。當董卓發(fā)現(xiàn)鳳儀亭私會時,先是擲戟刺呂布,后又拷問貂蟬:“汝何與呂布私通也”,單刀直入,但貂蟬不慌不忙,趁機調(diào)撥道:“妾在后園看花,呂布突至,妾見存心不良,恐為所逼,欲投池自盡,被這廝抱住”,沉著地應(yīng)答。接著,老奸巨滑的董卓因受幕僚李儒的勸告,正在搖擺,便突然襲擊,提問道:“我今將汝賜于呂布如何?”這個問題之下充滿兇險,如果董卓的話是真的,則王允之計立即完結(jié),如果是假,而貂蟬作出一般響應(yīng),則立即有殺身之禍,在此緊要時刻,貂蟬作出最強烈的響應(yīng),先是作“大驚”狀,號啕大哭,并沉著地說出貴賤之理:“妾身已事貴人,今忽欲下家奴,妾寧死不辱!”說完又取壁間寶劍,作自殺狀。由于假戲作得真切,董卓便慌忙奪劍,擁抱著她說:“吾戲汝”,貂蟬聽見此話,便倒在董卓懷里,反守為攻,掩面大哭地鑿穿董卓幕后軍師:“此必李儒之計也。儒與布交厚,故設(shè)此計,卻不顧惜太師體面與賤妾性命,妾當生噬其肉!”這一番表演,無論是口舌語言,眼淚語言,還是動作語言,全部布滿殺機,可是,呈現(xiàn)于對手面前的則是無可懷疑的女子至情至性之狀。這種漂亮的偽裝,用姿色與眼淚掩蓋的政治“花招”,便是權(quán)術(shù)。貂蟬的故事,是一個弱女子身帶計謀、心懷殺機的驚心動魄的故事。歷來《三國演義》的評論者都從文學(xué)描寫的角度贊賞這一故事的精彩,尤其是贊賞故事主角貂蟬的有膽有識有謀有略,以致使貂蟬形象成為讀者心目中的女性偶像,而沒有從文化批評的角度上看到這個女子,已完全抹掉自我,掏干一個女子的本真本然之性而扮演一種間諜式的角色。更沒有注意到,在一個歌伎的身上,竟然也可以積累下如此成熟、如此深刻的心機手段,把人性中所有的喜笑歌哭全化為陰謀與陷阱。我們通常所說的“歷史”,實際上都包括“暫時性”(或稱時代性)和“積累性”兩個部分。文化歷史也是如此。這種歷史主要不是寫在文字上、書本上,而是體現(xiàn)在活人身上。貂蟬身上的文化,就是中國歷史積淀下來的文化,她在整個“陰謀與愛情”的計謀中,能夠如此隨機應(yīng)變,能夠把身體、眼淚、言語、動作、情感全化作讓敵手無可逃脫的羅網(wǎng)與武器,這不能不讓人贊嘆驚嘆。驚嘆不是女子如妖如怪,而是中國的權(quán)術(shù)文化竟然如此深刻地進入一個美女子的深層人性之中,以致使我們找遍世界其他女子形象,沒有一個可以和貂蟬同一類型,可以和貂蟬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