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提前讀過本書導(dǎo)言的年輕朋友感慨之余,曾經(jīng)發(fā)愁地問我:立愛!你覺得能“立”得起來嗎?
我說,“立”不起來也得“立”!
實際上,怎么會“立”不起來?只要你“信”。恰恰是在本書終結(jié)的時刻,我才終于想到孔夫子在《論語》中已經(jīng)發(fā)出的莊嚴(yán)宣告:“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p>
在人間許多立論都是有限的,那最后一塊墊在腳下不可再撼動的石頭(再“撼”就是自己拆臺了)就是有“信”?!傲邸钡那疤嵋彩且粯?,你得“信”愛方能“立”得住“愛”。禪宗的六祖惠能在《壇經(jīng)》中嘗言:“自性無非,無癡無亂,念念般若觀照,亦無漸次,所以不立一切法?!钡傲⒁喾橇?、非立即立”,會心有緣者自能于此拈花一笑,不落俗諦。善法修行必備的“無漏根”中,其五種排序,信根、精進(jìn)根(即勤根)、念根、定根、慧根,并非無意為之——原本也是“信根”為基,“以信發(fā)慧”。
“五四”運(yùn)動當(dāng)然是個了不起的事件,它的了不起在于不斷提出問題并試圖去解決。確切地說,“五四”所提的問題或說大多數(shù)問題,直到今天也沒有很好的解答。
但這個了不起的時代同時也暗含了或說引發(fā)了一種危險,它提出各種千姿百態(tài)的問題、給出各種千姿百態(tài)的回答……沒有一定之規(guī),在“自由”的同時經(jīng)常也缺乏“篤定”。這樣的危險在中國歷史上當(dāng)然絕非“五四”特產(chǎn),但對于今天的生活影響最大且不見消停者,卻往往需要溯源“五四”。
和晚清以降直至今日的整個時段一樣,“五四”富有鮮明的“策略性”特點?!安呗孕浴苯?jīng)??赡芪kU地淪落為一種“投機(jī)取巧”。
清末民初的康有為先生,讀書日進(jìn)“忽見天地萬物皆我一體,大放光明”之后自號“長素”,年紀(jì)輕輕就開設(shè)萬木草堂、引領(lǐng)“公車上書”、創(chuàng)辦《萬國公報》,弟子門生滿天下……盡管三十六歲方始中舉、三十八歲才中進(jìn)士,但在近代中國的思想進(jìn)程中,康有為不容人忽視?!疤忑堊黩T萬靈從,獨立飛來縹緲峰。懷抱芳馨蘭一握,縱橫宙合霧千重”,寫出這首《出都留別諸公》時康有為才三十歲,還是一屆布衣之士,他就已經(jīng)氣焰滔天?!按箨懳易畲?,愿起神州魂。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號稱“天游化人”的南海先生,其自負(fù)與傲慢、野心與雄逸,終其一生都不曾移易。而同時另一恂恂儒者朱一新先生,對康有為《大同書》中“大翻盤”式的理論原創(chuàng)十分憂愁。朱一新致康有為書中,曾將此意在“有用之身”與“無涯之知”間的取舍闡發(fā)得很是深透,所謂“打通后壁,愚者既不可解,智者則易溺其心智,勢不至敗棄無常不止”、“讀書窮理,足以自娛;樂行憂惟,貞不絕俗”,朱一新反復(fù)念叨的,其實是個“停止”的智慧。
顯然,問題的關(guān)鍵還是你到底“信”什么,“信”決定了一個人“價值體系”的最后那塊奠基的石頭。“信”其實就是“自性”誠明。
強(qiáng)悍的法國人薩特,曾將愛情、仇恨、憂慮都規(guī)約為“主體的反應(yīng)”,而且將它們統(tǒng)而化之為“只變成了發(fā)現(xiàn)世界的方式”:“存在,就是在世界上‘綻出’”,“意識”就是向著“某物”綻出。人因為自身的“意識的開放”從而獲得“存在”。有過集中營經(jīng)驗的薩特似乎始終放不下他那份警惕與緊張:“他人即地獄。”“他們雖然活著,卻屈服于他人的目光,他們以死的方式而生?!薄@樣的人雖生猶死,因為“他們不能把自己從憂慮、偏執(zhí)和習(xí)慣中徹底掙脫出來”,從而成為輿論的受害者,從而不能因為自我的自由的開綻而獲得自由的存在?!笆芘吧榭裰\劃著要使自己被別人吞并,并且在主觀性中消失”。顯然,當(dāng)哲學(xué)家將“注視”表述為人與人之間的根本對立和絕對沖突從而認(rèn)為“對視”的狀態(tài)是不能平衡、不能安寧的時候,他們的“自我”無疑顯得過于強(qiáng)大執(zhí)著了。
而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那個被愛智慧的人分梳到滿天花雨般的“愛神”,可真傾國傾城:她“既不窮又不富”,她“總是處在智慧與無知之間”。那些愛智慧的人向后世之人貢獻(xiàn)出如下這些說法,又清新又精準(zhǔn)。“我們?nèi)绻芟氤鲆环N辦法,讓一個城邦或一支軍隊完全由情人和愛人組成,就會治理得再好不過,人人都會互相爭著避免做丑惡的事,努力做光榮的事”,因為“只有相愛的人們肯為對方犧牲性命”;又如,“可知神和人都準(zhǔn)許情人有完全的自由”;再如,“這種成為整體的希冀和追求就叫做愛”,通篇論愛情的尖峰華章則出自狄歐蒂瑪之口:“愛所向往的是自己會永遠(yuǎn)擁有好的東西”,“這活動就是在美的東西里面生育,所憑借的美物可以是身體,也可以是靈魂”;“愛并不是以美的東西為目的”,“其目的在于在美的東西里面生育繁衍”,“在會死的凡人身上正是生育可以達(dá)到永恒的、不朽的東西”。
所以,“愛也必然是奔赴不朽的”。
“能成為你的愛人我受寵若驚”。愛是一種清凈無染、溫?zé)峁饷鞯摹白孕浴钡拈_發(fā)與茂郁。這樣的光彩,照亮自己的同時也必然能照亮他人、照亮世界、照亮心之靈。愛是人面向大海自身“春暖花開”、“自性”皈依清凈——向外部世界徹底、無邪地獻(xiàn)出與打開,進(jìn)而獲得圓融、成為一體。“幸?!本褪恰白孕浴钡拈_花與爛漫。愛必須是“愛的主體”內(nèi)心與靈魂的打開與怒放。無論金錢還是特權(quán),它們可以收購人間一切有形之物(包括“情欲”),但什么樣的邪惡都不可能換到愛的綻放。愛的能力是人類社會對抗道德污穢與權(quán)力暴政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真正有力的力量。一旦缺乏愛的能力,人類就失去了幸福的可能。
“幸?!本褪谦@得、恢復(fù)、強(qiáng)化人“愛的能力”,就是回歸“自性”,就是“立愛”。所有“幸福感”出了問題的人們,根本就是“愛的能力”出了問題,同時也就是“自性”出了問題。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這是《圣經(jīng)·新約·哥林多前書》(NIV)中所定義明確的“愛”,卻很容易讓我想到佛陀眼中的破除“我執(zhí)”與“法執(zhí)”,也很容易讓我想到大乘佛法的修行之路:布施、持戒、忍辱、精進(jìn)、禪定……這不就是“大慈大悲大喜大舍”之后的超越與落實嗎?這是“愛·人”之時才有的節(jié)制與優(yōu)雅,而不是“愛·情”之后的囂張與自私。這Love的具體內(nèi)容的規(guī)定和我們的“德”(古者“德”與“仁”同)字何其相似!
愛必然意味著“放下”乃至“失去”“現(xiàn)在的自我”,同時和愛在一起,重新締造出一個“未來的自我”。我無法想象人的世界上還能有比這更美、更無怨無悔且收獲豐碩的“丟失”——因為敢于“舍己”,才有獲得“自性”的可能。
即使被五四新文化運(yùn)動誣蔑得面目全非的朱熹夫子,也曾經(jīng)很可愛地說:“某年十四、五歲時,便覺得這物事是好底物事,心便愛了,某不敢自昧,實以銖累寸積而行之?!薄@個讓朱子甚“愛”的“好的東西”是《中庸》中提倡的“為己之存養(yǎng)”。朱子此處無疑“愛”得非常正確:他渴望著,提升著,為最終成就一個更好的“自己”。
甚至,薩特也要說:“我不愛人們現(xiàn)在的樣子,但愛人們理應(yīng)成為的樣子?!?/p>
這就是“信”,就是方向?!傲邸?,一種關(guān)于“幸福”的“信仰”。
(《青瓷紅釉:民國的立愛與鐘情》,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