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19日,是世界詩人資料中心前主席彭邦楨先生離開我們七周年,當我手捧裴高才先生著《玫瑰詩人·彭邦楨》,一股詩玫瑰的芳香撲鼻而來。這是一束用“玫瑰”編織的花環(huán):“花鼓”、“花靈”、“花叫”、“花汛”……這是一幅愛的畫卷,不論“花開”、“花落”,傳主總是在“載著歌的船”上“戀歌小唱”,“看月亮,思故鄉(xiāng)”……讀著,讀著,不禁勾起了我對玫瑰詩人的美好回憶:
我之認識詩人彭邦楨先生緣于1953年。那年,他的第一本詩集《載著歌的船》出版,我是在高雄大業(yè)書局看到這本書,深為激動。因為在當時苦澀的詩壇,忽然出現(xiàn)了饒有詩趣、意象鮮活且抑揚有致的詩品,的確令人奮舞,于是我便斷然花掉了我半個月的薪資購得一冊。
1955年春,我考進軍官外語學校英文班,曾以拙譯《朗費羅詩選》結(jié)識了詩壇前輩覃子豪先生。因他的愛顧與鼓勵,邁向譯詩之路,優(yōu)游其中,半個世紀以來,猶能獨得其樂。
可是,我之與彭邦楨的晤面,已是1969年秋后之事了。當時我剛從金門調(diào)回臺北,才有機緣,又有時間,經(jīng)常利用公余,前往位于臺北峨嵋街,允為臺北地區(qū)文藝界人士薈萃之處的作家咖啡屋。除彭邦楨之外,羊令野、洛夫、向明、辛郁等都是座上的???。當時,我也答應定期為羊令野主編的《詩隊伍》譯介美國詩選。隨后,寫詩的朋友們基于共同理念,成立了“詩宗社”。記得在一次座談會中,我曾為新舊詩的合流,建議定期邀請知名的傳統(tǒng)詩人或?qū)W者,交換意見與經(jīng)驗,以增進新舊詩的藝術(shù)境界??墒钱敃r的寫新詩的朋友們,銳力精進,意氣風發(fā),故而未見立竿之效。
作家咖啡屋歇業(yè)之后,大家的活動便轉(zhuǎn)移到“國軍”官兵活動中心三樓茶室。那時,彭邦楨和我正致力于十四行詩的創(chuàng)作。我們共同討論過十四行詩的源流、分派以及輸入我國后之青藍輝映的發(fā)展狀況。稍后,我考進輔仁大學夜間部英文系,因課業(yè)與稿債的關(guān)系,而中輟了十四行詩的撰寫;可是彭邦楨對十四行詩的創(chuàng)作一往直前,鍥而不舍,經(jīng)之營之,益求精進。他特意在詩中植入迭現(xiàn)的音韻,抑揚頓挫,起落有致,且內(nèi)韻的綿延流長,卓然有成,可謂獨步于詩壇。當時,我也曾建議他應當繼續(xù)努力,堅持創(chuàng)作下去,必然有所突破,有所創(chuàng)建,開拓出煥然一新的風格,而為新詩創(chuàng)建一新的風貌。這時候,彭邦楨的一首《花叫》開創(chuàng)花的鮮活意象,博獲廣大讀者的共鳴,也開拓了詩朗誦的新境界與新氣象。一聲“花叫”喊出了現(xiàn)代詩的開放精神,也開創(chuàng)了新詩的古典風趣。
1973年冬,第二屆世界詩人大會因“中國代表團”團長鍾鼎文先生的引薦與策劃,始能在臺北市圓山飯店召開。彭邦楨榮任副團長,協(xié)助規(guī)劃,井然有序。因之,使得家變新鰥的他,獲得一次驚艷于美國女詩人梅茵·戴麗爾博士(Dr.Marion Darrell)的機會,乃自喻為護花使者,照顧備至。彭邦楨在他的《純粹的美感》詩集的序言中這樣說:
我們在第二屆世界詩人大會上,于晚上七點在臺北市圓山飯店麒麟廳晚宴中,初次相逢在三百余位中外詩人之中,只有她有一種異于他人的膚色、臉色、眼色、特色,而且嬌小玲瓏,我想這就是一種極為純粹的美感──一種奪我心目的美感。因為她是從紐約伸出一只手來,我便從臺北伸出一只手去。所以在這次大會七天之中,便陸續(xù)地建立了友誼。
他們一見鐘情,兩心相悅。梅茵離開臺灣時,親呈其環(huán)游世界的行程,彭邦楨頓感鼓舞,遂即發(fā)動信函與情詩的攻勢,一往情深??墒撬麄兌艘粋€不通中文,一個不精英文,我則義不容辭,責無旁貸的充當他們來往交通傳譯的鵲橋工作。
魚雁傳書,頻頻傳情,穿梭往返,不絕于途。當時我駐地桃園龍?zhí)叮ヒ惶伺_北需要兩小時的時程,彭邦楨每次收到來信時,便立即打電話告訴我:“她來信了,你快來!”我便乘坐公路局班車,由中壢專程趕往臺北。誠實說來,當時彭邦楨新鰥不久,生活孤獨而清苦,一個人蝸居在位于仁愛路二段華欣公司辦公室,一張行軍床,一條棉被,西裝就掛在木柜的環(huán)扣上,簡陋竟如此,令人不勝欷吁。后來司馬中原又告訴我說,那一條棉被還是他的。每次,我倆都非常認真斟酌、切磋每一字的分量,每一句的措詞,審慎推敲而譯之,總是希望能以適切傳達詩人的濃情蜜意,并且希望能使梅茵深切感受到愛情之貼心與真誠。真的是,皇天不負苦心人!
1973年11月18日至1974年2月14日,我們二人相互愛慕已將近三個月時間。在空間上說,她是在環(huán)游世界,而我的想象也跟著她的環(huán)游逐個地方旅行。雖說她去的地方都是我不曾去過的地方,但我給她的詩,除愛之外,還有關(guān)懷……
在情人節(jié)前夕她為我寄來一條賞心悅目的領帶,因此我這天也就為她寫了第十二首詩《結(jié)著領帶的男子》。
1975年2月,彭邦楨應世界詩人資料中心(World Poets Resource Center)主席路洛托博士(Dr.Lou Lu Tour)的邀請,赴美參加會議。他滿懷十足的信心,僅購買一張單程飛機票(據(jù)說還是華欣公司董事長蔣孝武資助的)飛往紐約,從此脫離了困阨,邁步踏上人生的新境界。2月26日,彭邦楨與戴梅茵花好月圓,在紐約締結(jié)連理,傳為中美詩壇佳話。
稍后,彭邦楨復又活躍在太平洋兩岸的詩壇。先后曾榮獲世界桂冠詩人獎,并膺選為世界詩人資料中心主席。爾后,又榮獲巴基斯坦自由大學贈與文學博士的榮譽學位。每一年,他們夫婦都參加世界詩人大會,足跡走遍世界各地,也曾增進了各國詩壇的聯(lián)系與溝通。而且他每年都翩然飛回臺北,投宿在“英雄館”,于是那里便成為臺北詩友、畫家、文人匯聚聊天的場所,熙來攘往,蔚然笑談古今中外。
1975年《純粹的美感》在臺北出版。該詩集系匯集他曾經(jīng)寫給梅茵的十二首情詩,并且說明每一首詩的寫作的情景與旨趣,當然這也就是他們二人的定情詩。出版后,彭邦楨接受《中華日報》記者宋晶宜(現(xiàn)任美國《世界日報》社長)的訪問,贏得讀者普遍的激賞與贊美。而且彭邦楨每次自臺北返回美國之時,從不空手而回,也總是選購成箱的古籍書卷郵寄回紐約。
1986年7月,我按照既定的計劃飛往美國,直赴哈佛大學,開始搜尋海明威家族與中國的情緣資料,特別是海明威于1941年春偕其新婚夫人來華訪問中國抗戰(zhàn)的資料,在哈佛停留一個月。
8月初,依計劃前往歐柏林大學的途中,行抵紐約,彭邦楨夫婦開車前往接機。一見面,大家相互擁抱,并且熱情地說:“大媒人來也,不勝歡迎之至!”我在紐約停留三天,彭邦楨陪伴游歷博物館、時代廣場、摩天大樓、唐人街、自由燈塔,還漫步布魯克林大橋。我們約定三年后再游該橋,并且相互出示各人有關(guān)該橋的作品。因為那座橋曾是美國文學史上耀眼的表征。可是,后來因為家人患病的緣故,我卻失約了。
稍后,彭邦楨奔馳于海峽兩岸,開啟詩之交流與激揚。當時大陸的詩尚在隱晦朦朧之期,但他的詩意象鮮活,音律諧趣,到處引發(fā)奮揚的反響,而且在活躍北京、上海、武漢、重慶、成都、廣州、香港等地訪問詩人、詩社,皆獲得熱烈的回應。他跑遍了大陸、香港,以及歐、美各地,并積極與當?shù)卦娙私佑|、協(xié)調(diào)之后,深感亟應建立詩之聯(lián)系,積極興建一座現(xiàn)代的、國際的“詩的長城”。基于這個理念,他便于1991年創(chuàng)立了《詩象》詩社,禮邀方思、尹玲、宋穎豪、陳寧貴等,彭邦楨為發(fā)起人獨自出資,即于1991年6月發(fā)刊《詩象叢刊》第一號,包含中國大陸、臺灣、香港,歐、美知名詩人的詩作以及譯品,中譯英、中譯法、中譯德,每首作品皆非同尋常,琳瑯滿目,不勝枚舉。
1993年,《彭邦楨文集》順利在武漢出版,更是得到極為熱烈的回響。全集四冊:第一、二冊為詩集的匯編,第三、四冊為歷年來撰寫的評述文章,印刷精美,井然有序,可惜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仍運用當時大陸慣用的簡體字。
2002年,由張默為主編、我任校讀的《臺灣詩叢系列》(中英對照),收納臺灣老、中、青三代五十位詩人的詩作。其中由我英譯的《彭邦楨短詩選》,收錄了包括彭先生寫于2001年的《紐約,第五大道之聲》在內(nèi)的二十六首詩作,于當年6月出版后,讀者的反應相當熱烈。
《詩象叢刊》先后出版了五期,以兩岸三地以異軍突起的姿態(tài),令人刮目相看。可惜他的健康日漸衰疲,曾數(shù)度進出醫(yī)院,但他總是念念不忘《詩象》以及臺北的詩友,甚至試圖分段飛行回臺灣,藉以償酬綿綿的鄉(xiāng)愁。其濃重的鄉(xiāng)愁,則自然而然洋洋灑灑,赤裸裸地發(fā)揮在他晚年的力作《秋之青天》一書之中。
梅茵曾經(jīng)安排他先到洛杉磯,在他的兒子班比家小歇,然后直飛臺北,這樣或可減低旅途的勞頓。結(jié)果,他們到了洛杉磯的班比家時,病情復發(fā),最后梅茵決定花費了一萬六千美元,雇用了一架專機飛回紐約。也因此,彭邦楨的纏綿思鄉(xiāng)夢,便日益遙遠了。
2003年3月19日,詩人不幸溘然辭世于紐約。噩耗傳到臺灣,聞之令人哀傷,悲慟不已。由《詩象》詩社策劃發(fā)起詩壇好友舉辦追思會,并發(fā)行紀念專刊,有近百位藝文界的朋友參加,對這位藹藹親和的詩壇長者表示無限的懷念。而在籌劃與布置時,詩人張默全心投注,倍極辛勞,竟致中暑送醫(yī)急救。
稍后,我又重新整理多年來迻譯彭邦楨的詩,從各詩集中再選優(yōu)英譯,催馬加鞭,反復推敲,也包括他和梅茵定情時匯編在《純粹的美感》的十二首情詩,又全譯《巴黎意象之書》及其晚年的力作《秋之青天》。就這樣,中英對照的《彭邦楨詩選》在臺灣詩藝文出版社賴益成先生全力協(xié)助下,乃得在那年7月于焉問世,直接寄送中外各大圖書館及國內(nèi)各大院校。新書發(fā)表會與會者,逾百十詩人與學者,詩友欣見其詩的譯本均表慰藉。會中又個別追述彭邦楨寫詩精要與其評論的點點滴滴,而對這位花叫詩人表示最后的敬禮與懷思,并有人朗誦彭邦楨各期的代表詩作,引起非常反響。梅茵看到中英對照的《彭邦楨詩選》之后,用極其訝異的口氣對我說:“我從來不曉得彭的詩寫得這么好!”
梅茵鶼鰈情深,特意設立彭邦楨紀念獎,每年一次,征詩、選優(yōu)并頒發(fā)獎金,于是便邀請臺灣詩人向明、辛郁、張默、碧果、張騰蛟、賴益成、宋穎豪等為評審委員。這里,特別感謝中生代詩人賴益成的全心投入與全力支持。第一年以“懷思”為題,第二年以“花”為題,以紀念這位“玫瑰詩人”。因為我國新舊詩中宣揚父愛的詩作甚少,故第三年則以“父親”為題,用以探看詩人對父愛的孺慕之情。每年應征的詩稿都超過一百五十件,詩稿的來源遍及海峽兩岸三地,亞、歐、美等地,非同凡響。于此可見彭邦楨在青壯年詩人群中頗受愛慕的程度了。
2007年是第四屆彭邦楨紀念獎,計劃搜集彭戴梅茵(Mrs.Marion Darrell Peng)的詩,誠邀龔華、尹玲、向明和我分別予以中譯,匯集為書,以英文對照方式在2007年10月出版,用以表彰彭邦楨與戴梅茵中美詩壇珠聯(lián)璧合的美事以及梅茵多年來對臺灣詩壇的關(guān)愛之至情。詩人說:
作為一個中國詩人,總在顛沛流離,總在憂患踵生,總在背負一種戰(zhàn)爭與革命的影響,然,亦總在兢兢業(yè)業(yè),總在孳孳矻矻,總在驚策惕厲,總在踏歌行吟,總在追求一個至性至情、至大至剛、至真至善的自我,不遺余力!也就是說,詩是要訴諸一種卓絕的靈魂與智慧寫的,而后才見詩心晶瑩!愛心晶瑩!童心晶瑩!
彭邦楨一生戎馬倥驄,軍書旁午,但他仍以博覽群書為樂,尤其鐘愛于詩文論述,而嘗“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詩興昂然,不絕如春蠶吐絲。故其詩意象豐富,沉郁淵深,且感應靈敏,故可聽得花叫的奏鳴,而其對詩的朗誦,抑揚頓挫,饒富音樂性,感人最深。晚年鄉(xiāng)愁沸郁,繁復濃郁。既在耄耋病苦之年,依然時駕輪椅徘徊于紐約中央公園的植物園,望斷云天。思鄉(xiāng)的情愁,益見濃烈。面對秋之青天、紅葉、蘆花、北雁,思緒洶涌起伏,則不勝已矣然。
裴高才先生乃荊楚儒士,歷任鄉(xiāng)邦作協(xié)主席、黎黃陂研究會理事長與海外聯(lián)誼會會長等,發(fā)愿為事業(yè)卓然有成的俊彥鴻儒立傳,相繼完成多本傳記小說,并躋身世界華文傳記文學圈。現(xiàn)又撰述完成詩人彭邦楨的生平事跡,索序于我,而我學疏才淺,乃僅以個人與詩人相知的點滴而成斯文,聊以絮紓對老友的思慕與懷念。
如今《玫瑰詩人》一書已經(jīng)面世,詩人已經(jīng)圓滿實現(xiàn)其衣錦還鄉(xiāng)的生平夙愿,而含笑于九泉了。謹此為老友額手稱賀,并致以無上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