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徐
論新世紀軍旅小說的英雄重構
周 徐
對英雄的全新考量與塑造,是新世紀軍旅小說創(chuàng)作最顯著的特色。這些新的英雄人物,個性張揚,心思細膩,命運多舛,從內(nèi)在肌理中散發(fā)出光風霽月般的人情味與精氣神。創(chuàng)作者們通過對英雄獨具個性的形象塑造、細膩深邃的心路探詢和荒誕悲愴的命運言說,改變了長久以來的傳統(tǒng)英雄塑造模式和軍旅小說的書寫范式,為以后更深廣的英雄探尋預設了種種可能。
新世紀;軍旅小說;英雄;重構
英雄是個說不完的話題,也是軍旅文學一以貫之的主角和揮之不去的情結。英雄人物凝結著軍旅小說的精神氣韻,含納著作者的價值取向和藝術功力。在古今中外文學史上,幾乎所有的經(jīng)典軍旅小說作品都是以培植英雄為其意旨。在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歷程中,當代軍旅小說經(jīng)歷了“十七年”時期對英雄極端政治化與神圣化的狂熱追捧和 90年代初期“農(nóng)家軍歌”對英雄世俗化與欲望化的過度消解,以嶄新的姿態(tài)進入到了新的世紀。從各個作家極為濃郁的探尋意向,到整個文壇蔚為壯觀的創(chuàng)作氣象,重構英雄成為新世紀軍旅小說一股自覺的潮流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我們對英雄的重新喚起,本質(zhì)是現(xiàn)代人叩問自己的靈魂,于無序的社會中尋找破碎的人性,企求精神信仰的重新尋得。作家通過展示英雄作為人的天然欲念和隱秘,尋找人類造成自我困境的悲劇性根源,展示出一種人生力度和人格高度的藝術參照,給萎頓、頹廢、疲軟的生活灌注進陽剛之氣。”①蔡桂林:《呼喚英雄》,王穎、吳振錄:《新時期軍事文學精選》(評論卷),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 305-316頁。新世紀軍旅小說對英雄的全新考量與塑造,是其不同于以往的最顯著特色。這些新的英雄人物,個性張揚,心思細膩,命運多舛,從內(nèi)在肌理中散發(fā)出光風霽月般的人情味與精氣神。創(chuàng)作者們通過對英雄獨具個性的形象塑造、細膩深邃的心路探詢和荒誕悲愴的命運言說,改變了長久以來的傳統(tǒng)英雄塑造模式和軍旅小說的書寫范式,為以后更深廣的英雄探尋預設了種種可能。
回顧 10年來的新世紀軍旅文學,一個不可忽視的現(xiàn)象就是由軍旅文學作品改編的影視劇大量涌現(xiàn)。特別是像《亮劍》、《歷史的天空》、《士兵突擊》、《潛伏》等,以重構英雄為主旨的作品成為社會熱議的話題和人們追捧的對象,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收視狂潮。比較而言,《亮劍》、《歷史的天空》等傳統(tǒng)戰(zhàn)爭題材的影視作品,也許是最不具有新意的,無非是打土匪、殺鬼子、鬧縣城等一些肖飛、李向陽們早就干過的事情?!妒勘粨簟芬参匆姶笏列麄髋c炒作,只是一部中規(guī)中矩的描寫和平軍營生活的影視劇。這些作品何以能引起如此大的轟動效應?筆者認為,除了傳神的表演、離奇的情節(jié)、考究的影像外,這些作品成功的關鍵是塑造了一群以李云龍、許三多為代表的嶄新英雄形象。他們不再是“高大全”式的完美無缺,也不再是初嘗人性時的“傷痕累累”,歷史的深溝淺壑、軍隊的櫛風沐雨,鍛造出他們赫然挺立的獨特個性與人格質(zhì)地,他們有著以往英雄人物不曾有過的人情味、煙火氣、草根性,又有著超越表象的堅毅、不屈和忠誠,他們不再是成為“人”的英雄,也不再是成為“英雄”的人,而真正成為了他們自己。
這一嶄新英雄形象,首先亮相于革命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非《亮劍》中的李云龍莫屬。中國傳統(tǒng)文學有所謂“綠林”、“俠義”等題材,一向為民眾所喜聞樂見。都梁的《亮劍》自覺從中吸收其粗野、活潑、洋溢著原始生命力的藝術營養(yǎng),用以打破此前戰(zhàn)爭文化與政治倫理規(guī)范下的刻板英雄形象。李云龍是個性格粗獷、豪氣干云的大英雄,又是個臟話連篇、缺乏文化修養(yǎng)的粗人;他雖然沒有文化,可身上卻有著一種農(nóng)民式的智慧:打仗愛動腦筋,從來不吃虧;他有對軍隊和事業(yè)的無比忠誠和熱愛,又有作為農(nóng)民出身的軍人所具有的各種毛病,大錯小錯不斷。這種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和“渾身毛病”的人性質(zhì)地讓李云龍一改向來法相森嚴的軍旅英雄形象,成為軍旅文學中極少見的獨具個性的英雄形象。李云龍為了營救自己的妻子不惜發(fā)動一場十多個旅、團參加的戰(zhàn)役,為愛將復仇而不計后果地剿滅了已歸降的土匪,這些可以說是違法亂紀,但又從中凸顯出李云龍強烈的人性色彩和個性性情。展讀《亮劍》,我們還能看到許多別樣的英雄形象,包括趙剛、丁偉以及田墨軒先生等等。他們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個性張揚:無論是缺點還是優(yōu)點,都是如此地突出,在這類英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放大的個性。
《亮劍》、《歷史的天空》、《殺虎口》、《我的兄弟叫順溜》等作品都沒有著力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正義與苦難,而是聚焦于戰(zhàn)爭中“人”的個體命運。在情境的設置上,小說也充分依存和貼近人物的個性特點,來展開相應的敘述環(huán)節(jié),又在不同的情境推進中,展示著不同的性格側面。像《歷史的天空》中梁大牙因見到笑得燦爛的青年女八路,就在沖動中參加了革命這樣的段落,反而構成了凸顯人物性情的神來之筆。如果說“十七年”戰(zhàn)爭小說展現(xiàn)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革命斗爭的“歷史”,那么這些作品則是對“十七年”軍旅小說對于歷史遮蔽的一種敞亮:作者意圖展示那些曾經(jīng)被遮蔽的英雄個性的復雜和多面。
對于英雄形象的重塑,不僅在歷史戰(zhàn)爭題材中大放異彩,還表現(xiàn)在和平軍營題材的軍旅小說中。《士兵突擊》中的許三多從小就是父親眼中沒出息的龜兒子,他傻頭傻腦笨手笨腳,這讓我們很難和以往的英雄形象聯(lián)系起來??删褪沁@樣一個木訥、自卑、渾身透著傻氣的普通士兵,卻堅守著“有意義的事就是好好活”的簡單主義生活觀,堅守著“不拋棄、不放棄”的信念,從“孬兵”一步步成長為了“兵王”。一個劍走偏鋒的“傻”英雄就這樣撼動了人們根深蒂固的英雄觀:“英雄”不再是被“共性”包圍中的“這一類”,而真正成為了“這一個”。無獨有偶,借助于網(wǎng)絡的快速普及,劉猛、劉健、漠北狼等一批“網(wǎng)絡寫手”躍上文壇,為新世紀軍旅文學注入了一股新鮮血液。他們作品中的人物,如《狼牙》中的林銳、《戰(zhàn)士》中的劉健、《兵王》中的鴻飛,無一例外的都是“刺頭兵”、“問題兵”。這些新穎的人物,向我們展現(xiàn)了“英雄性”與“政治性”之外的冷暖情懷、感情糾葛、心靈掙扎。他們世俗甚至荒誕的入伍動機,青春叛逆的張揚個性,愛國尚武的少年精神,磕磕絆絆的成長歷程,都讓我們耳目一新。在這些青年軍人身上,我們看到了牢騷下的赤誠,冷漠下的炙熱,而更多的是一種張揚的青春在軍旅生活中的成長歷練,是在對于困惑、迷茫、缺點的超越之后形成的新的人格質(zhì)地和精神追求。雖然這些人物的成長歷程更坎坷,前后反差更巨大,但是,性格與個性的多面性也更接近于普通人,更具有鮮活感和時代感。
不可否認,人性本身的多義性與“英雄性”、“政治性”總是有時重合有時錯位,這是自然規(guī)律的使然,也是英雄成長的必然。英雄的審美價值與精神魅力就在于一次次由“錯位”向“重合”的皈依。以往的軍旅小說創(chuàng)作,往往借“政治性”規(guī)約“人性”,拿“英雄性”遮蔽“個性”,將英雄始終置于某種預設的規(guī)格之中,結果英雄形象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模式化、臉譜化的傾向。新世紀軍旅小說以獨具個性的形象塑造一舉沖破了這種陳舊觀念的桎梏,使英雄的生命張力和形象魅力得以充分展現(xiàn),從而產(chǎn)生了鏤骨銘心的審美力量。
舒婷在一首詩中寫到:“世界也許很小很小,心的領域很大很大”。誠然,英雄可以是宏大的,也可以是細膩的;可以是血性的,也可以是婉約的,但如果缺少了“心的領域”,缺少了內(nèi)心中冥冥不可言說的情愫,就會顯得單調(diào)與生硬?!皯?zhàn)爭文學對人的品質(zhì)的考驗,在揭示人的內(nèi)心世界上,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在面對生死時人的精神追求、道德準則等何去何從,都為寫作提供了很好的契機?!雹僦煜蚯?、張志忠:《關于 90年代軍事文學狀況的對話》,《南方文壇》2000年第 3期。但恰恰是這一點成為當代軍旅文學長期以來難以克服的痼疾。一提到英雄,人們就聯(lián)想到堵槍眼、炸碉堡、見義勇為等壯舉,把英雄簡單化為英雄行為。英雄的行為化,行為的模式化,像一片片烏云,總是變換著方式籠罩在英雄人物之上?!笆吣辍避娐眯≌f英雄的單薄與貧弱或多或少和作家們對英雄內(nèi)心世界的放棄有關。新時期以來,軍旅小說注意到了這些不足,在開掘英雄的情感世界和內(nèi)心空間上有了不小的突破,但其局限也是明顯的:或者心理描寫更多考慮文本實驗,重形式而輕故事輕性格,顯得虛而不實;或者內(nèi)心世界的開掘多少作為外在行為的陪襯,缺少獨立的軌跡,顯得淺而不深。
新世紀以來,軍旅作家們陸續(xù)推出了一批像《楚河漢界》、《歷史的天空》、《白戈壁》、《音樂會》、《士兵突擊》等長篇小說。這些作品的敘述雖然千姿百態(tài),傳達的深淺及感染力也不甚一樣,但有一點則是很接近的,那就是改變了以往突出行為描寫的書寫范式,在表現(xiàn)人物行為舉止的同時,無一例外地留攝下了英雄人物極其豐富的心靈體驗。在此之上,小說不再停留于對英雄心靈的靜態(tài)展現(xiàn),而執(zhí)著于對其整個心路歷程的揭示;不僅將人物的個體命運跟民族、國家的命運血肉相連,而且將其心路歷程與情感世界延伸向歷史,升華于哲思。
戰(zhàn)爭中的心路歷程,是創(chuàng)作者們首先開掘的領域。在這類小說中,創(chuàng)作者們將英雄置于歷史天空之下與人性維度之上,以平民視角審視各種各樣的遭遇,探詢其重重掩飾之下的內(nèi)心天地。人物內(nèi)心深處對死亡的恐懼,對暴行的控訴,對戰(zhàn)爭的反感,對生命的渴望,都成為創(chuàng)作者們鋪陳筆墨之處,讀來驚心動魄、發(fā)人深省。然而,這僅僅是創(chuàng)作者們精心設置的英雄心路歷程的一個起點。小說的難度更在于燭照出這些庸常的靈魂向崇高飛升的艱難與必然,揭示出凡人乃至懦夫的精神品位和人格境界迎著鋒火走向崇高與偉大的心靈軌跡?!稓v史的天空》中有這樣一段梁大牙與東方聞音的對話十分耐人尋味:
……以前,我以為革命就是拉隊伍,以后,我以為革命就是打鬼子,也包括對付劉漢英國民黨?,F(xiàn)在,我不這么認為了,革命二字,沒有那么簡單。說來你恐怕不信,我真正對這兩個字掏心掏肺地琢磨,是在‘純潔運動’當中。他們把我抓起來,差點兒殺了,用他們的話說,這也是革命。你去看我之后,頭一夜我想了一夜,想的是一旦有了出頭之日,我首先就要殺幾個人。第二夜我又想了一夜,這一夜想的還是要殺人,但不是殺那幾個人了。而是要殺鬼子。那幾個人口口聲聲喊革命的口號,但是他們并不懂得革命。他們要是該殺,也用不著我殺。我要干大事,我要斗爭——就是那天我想明白了,革命就是斗爭,同鬼子斗,同漢奸斗,也同內(nèi)部的壞人斗。但是這樣的革命靠的不僅是槍桿子,對于誓不兩立的敵人,譬如鬼子漢奸,格殺勿論。但是,對于內(nèi)部錯誤,光靠殺是不行的。你想啊,我要是出來就把他們殺掉了,那我也就成反革命了,我也跟他們一樣犯錯誤犯罪了。不,我不能這樣做。斗爭有多種手段,斗爭對象也有區(qū)別,我不能像他們那樣胡鬧,我要成為一個有思想有策略的革命者,找準斗爭對象,把握斗爭策略,選準斗爭目標。②徐貴祥:《歷史的天空》,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 338頁。
這段沉甸甸的話語讀來從容舒緩而又力道十足,層次分明而又順理成章。從一個草莽英雄轉(zhuǎn)變?yōu)樗枷肷蠄远ǖ母锩?梁大牙內(nèi)心那些不為人解的孤獨,無法排遣的痛苦,靈魂深處的較量,深藏不露的詭譎……像一個個密碼為我們拼接出一幅英雄的心靈地圖。與此同時,作者還把人性、情感、欲望、命運同戰(zhàn)爭和政治進行了完美的結合,梁大牙的心路歷程也成為中國革命道路的一個鑒證。這種對于歷史具體性的關注,對于個體生命獨特記憶的開掘,使英雄具有了深刻的認識意義和歷史意蘊。
如果說歷史戰(zhàn)爭中的心靈體驗是對未知領域的熱切瞭望,是驚心動魄的生死抉擇,那么和平蒼穹下的心靈世界則是對已知事物的苦苦問答,是風平浪靜下的波濤洶涌。馬曉麗以女性的細膩和深邃,對和平時期理想軍人的心靈苦悶展開了饒有意味的言說?!冻訚h界》獨辟蹊徑地從父親周漢昏倒、進入潛意識狀態(tài)入手,使人物穿越歷史與死者自由對話,以人物的心聲撥動讀者的心弦。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穿梭中,小說道出了核心問題:人如何面對理想與現(xiàn)實、內(nèi)心與世界的矛盾以及由此帶來的人的異化問題。無論父親周漢還是兒子周東進,無論是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還是平淡無奇的歲月,忠誠與背叛、堅守與放逐、崇高與世俗都時時拷問著軍人的心靈。當認同現(xiàn)實青睞欲望成為一種社會風氣,英雄便注定宿命般的與孤獨相伴。小說將大量的敘述時間不用來直接表現(xiàn)敘事的功能性“核心”事件,而是在梳理心靈的感悟、排遣人生的煩惱、探尋生命的價值,內(nèi)心與現(xiàn)實的較量始終是貫穿作品的主線。很多時候,作品留下了心靈深處的體悟,也留下了英雄思考的焦慮和迷茫。這類似于“無用之用”的閑筆,卻叩開了人物的心扉,回答了現(xiàn)實的問題。正如小說借人物之口所說:“只有不拘于現(xiàn)實之河的人,才有可能渡過心靈之河?!逼鋵?小說的感動與震撼不在于那些好看的故事情節(jié)、激烈的外部沖突,而在于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層層波瀾,在于嚴肅的外表下隱藏著的雷鳴電閃、暴雨狂風。身為物役、心為形役的當下生活,生命的活力在悄悄地萎縮,正是英雄心靈孤苦的堅守,使人物獲取了最大的可能和空間,也獲得了異質(zhì)于現(xiàn)實、趨近于理想的力量。
對英雄心路的探詢,既是我們剖析英雄成長歷程的有效途徑,又是我們整體性地闡釋英雄魅力與價值的一個邏輯層面。但是,行為動作與內(nèi)心世界并不是簡單的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系,內(nèi)心世界的理想性、隱晦性以及不可避免的形而上性,在具體的表現(xiàn)中,總會有“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的尷尬。魯迅在《阿Q正傳》俄文譯本序中說:“我雖然已經(jīng)試做,但終于自己還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夠?qū)懗鲆粋€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別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總仿佛覺得我們?nèi)巳酥g各有一道高墻,將各個分離,使大家的心無從相印。”①魯迅:《俄文譯本〈阿 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魯迅全集》第 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 445-449頁。文學大師魯迅尚且如此,何況他人乎!可見,對人物心理的描摹絕非易事,對英雄心路的探詢與言說就更為困難。前者需要足夠的思維深度,后者需要相當?shù)乃囆g功力。缺少前者會顯得膚淺,缺少后者則顯得蒼白。正因為如此,新世紀軍旅小說對于英雄心路的探詢,讓我們覺得可貴。
當代軍旅小說的“第一次浪潮”是五六十年代誕生的一批戰(zhàn)爭小說。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英雄是被命運之神眷顧的寵兒,背負著“從勝利走向勝利”的使命。這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除了政治的直接干預,更是當時人們獨特的“戰(zhàn)爭文化心理”的反映。由此而來,敵與我、勝與敗、正義與非正義……一系列二元對立的戰(zhàn)爭邏輯被奉為“十七年”軍旅文學的至高法則。軍旅小說也成為展現(xiàn)我軍由小到大、由弱到強、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說明書”和“紀念冊”。“革命勝利大團圓”的結構模式恰好成為這種革命戰(zhàn)爭范式的最佳選項。無論描寫哪次戰(zhàn)役,都是我軍力量開始弱小,但由于執(zhí)行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正確戰(zhàn)略方針,逐漸由弱變強,最終戰(zhàn)勝了敵人。20世紀初,魯迅先生曾感嘆:“中國一向少有失敗的英雄?!雹隰斞福骸哆@個與那個》,《魯迅全集》第 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 136-145頁。先生可謂一語中的!不僅現(xiàn)代中國文學如是,當代軍旅小說中的英雄更是如此。創(chuàng)作者們極力謳歌并在整部作品中占主要篇幅的英雄人物肯定是要貫穿戰(zhàn)爭的始終并最終取得勝利的。在《林海雪原》中,楊子榮和少劍波不會在戰(zhàn)爭的進程中死亡,《苦菜花》中的母親也必然目睹整個戰(zhàn)爭的經(jīng)過并看到兒女們成長起來。
80年代南線戰(zhàn)爭的爆發(fā)催生了當代軍旅小說的“第二次浪潮”,英雄的命運也隨之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以徐懷中的《西線軼事》和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huán)》為代表,這一時期的作品注重從歷史的塵埃中發(fā)現(xiàn)人生的苦難與不幸。劉毛妹帶走的是心靈的迷茫,梁三喜留下的欠賬單所昭示的是極“左”路線給農(nóng)村及農(nóng)民軍人所造成的沉重負荷。由此,軍旅小說克服了以往只為軍人照“正面像”的弊端,開始以一種新的姿態(tài)體驗著戰(zhàn)爭中軍人的生存之痛和命運之悲。簡言之,作家們發(fā)現(xiàn)了悲愴與死亡對于英雄的獨特價值。然而,無論戰(zhàn)爭對于生命個體的毀滅還是歷史災難給人們心靈所造成的傷害,都不是作品所要表現(xiàn)的主體,作家所要展現(xiàn)的是借英雄的災難表達對剛剛過去的那個時期的控訴與批判,進而展現(xiàn)我們民族對于災難的巨大承受力與強大凝聚力。
在新時期軍旅小說對英雄的悲劇命運作了可貴的探索之后,新世紀軍旅小說無論是在悲劇精神的深化還是悲劇沖突的營造上都有了質(zhì)的飛躍。尤為醒目的是,作者們不再執(zhí)著于革命者受難的崇高意義,也不再強調(diào)革命必然勝利的邏輯理性,更跳出了或喜或悲的二元結構,對英雄的命運有了更多元的理解和更深入的探索,從而使當代軍旅小說中的英雄第一次有了“命運感”。創(chuàng)作者們一方面對英雄“生的光榮”進行著熱情的謳歌和理性的思辨,另一方面對英雄的“死”卻不再看得“偉大”,甚至英雄也不能死得其所,而是意料之外的荒誕與離奇。麥家《暗算》中前后出場的幾位諜戰(zhàn)英雄,都在短暫的輝煌之后便被命運無情地暗算了?!堵狅L者》中的阿炳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盲人,他用靈異的耳朵化解了國家安危的燃眉之急,成為701最受敬仰的英雄。但當他用耳朵聽出自己的兒子是個“百爹種”時,他感到了奇恥大辱,最終選擇了觸電而亡。一個拯救國家危難的傳奇英雄,最終未能救贖他自己。阿炳的才華之絢爛與命運結局之暗淡讓人始料未及。組織上為了保全阿炳的榮譽,將阿炳的死因隱藏。表面上的榮光,更凸顯出人性與歷史的悖論,令人扼腕嘆息?!栋邓恪穭t顯然不同,小說中著力描寫的幾位秘密工作者都是命運多舛。他們的死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奇,生得奇,死得更奇。這看似荒誕悲愴的命運捉弄,似乎全然是意外而不關乎任何英雄的品質(zhì),然而卻在更深層面上展示出對人性弱點,特別是人因文化精神分裂造成的無意識與無意義困境的終極關懷。這種荒誕悲愴的命運言說成為我們探尋生存困境和精神家園的一個視點,承載起更為豐厚的哲理意味與生命反思。
如果說《暗算》所表現(xiàn)的是命運的“奇”,那么鄧一光的《我是我的神》呈現(xiàn)給讀者的則是更令人震撼的兩代人命運的“怪”。烏力圖古拉是一位戰(zhàn)神,他的后代們被籠罩在父親的絕對權威中難以掙脫,孩子們有的像影子一樣順從,有的則像仇敵一樣反抗。然而,順從的天健光榮犧牲,聽話的天時重傷重殘。出人預料的是兩個最不喜歡父親、也最不像父親的孩子天赫和天揚,成為父親一樣的英雄。小說所揭示的兩代人的命運怪圈顯然不僅僅是英雄個人的命運悲劇,而是從命運的視角深刻剖析了人的本體性焦慮和困境,以及對生存困境的性質(zhì)與根源的人生哲學上的思考。亞里士多德早就說過,悲劇可以比歷史更富有哲學意味?!段沂俏业纳瘛吩诤艽笠饬x上解構了悲劇命運之于英雄的傳統(tǒng)意義,賦予了其更多的哲思和選項。作品真正要傳達的是對某種精神意義上的“命運之神”的追尋,這也契合了小說標題的意味。新世紀以來,《亮劍》、《歷史的天空》、《音樂會》、《暗算》、《我是我的神》等作品,紛紛以冷峻的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審思英雄生與死的命題,對于英雄的悲劇命運進行了鞭辟入里的探究和哲學意義上的思考。英雄以自己對人生的深刻體驗和獨特經(jīng)歷,表達著人類對于命運的反抗和人類掌握自身命運的堅定意志。這是新世紀軍旅小說從淺層走向縱深、從感性走向理性的重要特征。
中國當代軍旅小說,走過光榮與失落、輝煌與暗淡,在經(jīng)歷了世紀末的迷茫和探索之后,以英雄重構為突破口,在大眾文化盛行的新世紀再一次贏得了鮮花與掌聲。這是一次難能可貴的探索,也是一次頗為成功的轉(zhuǎn)型。這次探索和轉(zhuǎn)型使軍旅文學從軍營走向了大眾,從滯后走向了同步,從邊緣走向了中心,從落寞走向了繁榮,獲得了強大的生命力和廣泛的關注度,并直接催生了一股強勁的軍旅文學新浪潮。然而,在欣喜之余,我們也應該看到新世紀軍旅小說的英雄重構也存在著諸多不足與欠缺。一些作品中出現(xiàn)的英雄匪性化、類型化、欲望化的不良傾向,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和反思。一個經(jīng)典的英雄形象往往濃縮著一支軍隊、一個時代乃至一個民族、一種文明的成長史、思想史和精神史,具有引領軍隊建設、時代發(fā)展與社會變革的不可替代的導向作用。新世紀軍旅小說的英雄重構,還要在以后更為深廣的探詢中,突破時代的局限與歷史的遮蔽,突破長期以來陳舊觀念的束縛,突破集體無意識中的思維定勢,達到對人類宏觀性的思考和人性微觀性的洞察。新世紀軍旅小說任重而道遠。
[責任編輯:以 沫 ]
On Reconstruction of Heroes in military Novels of the New Century
ZHOU Xu
(School of Literature&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P.R.China)
The most significant feature that distinguishes the military novels in the new century is the reconstruction of heroes.The striking individuality,the thoughtfulness and the ill-fate of these new heroes is imbued with human kindness and delightful spirit.The image creation of heroes with striking personalities,subtle and profound spiritual world and depiction of their tragic fate have changed the traditional mode of depicting heroes as well as the narrative pattern of military novels in the past.Thus,it makes possible more wide-ranging exploration of depicting heroes in the future.
New century;military novel;hero;reconstruction
2010-06-06
周徐,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濟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