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聲
秋偷渡而來,悄無聲息地籠罩在天與地之間。秋靜靜的。
秋,起初是淡青色的。當我早晨起床的時候,忽然有了太陽已經休假遠去的感覺,外面的空氣是涼爽而舒心的,也可以說是無欲無淚的恬靜。這是早晨,而夜晚總讓你不由自主地將被子拉到身上而愜意地入夢。
秋天的氣息,一種飽經滄桑的氣息。唯有憑著所有的生命去感受去體驗秋天的恬然和無為。秋不像夏天那樣熱情蓬勃,也還沒有到該把自己關在爐火透亮的小屋里的時候,秋天是無邊無際的籠罩,也是無邊無際地敞開的。在屋檐邊,在水邊,在豐收的田野上,你走到所有地方,都是一樣的寧靜淡然,一樣的意味深長。
步入秋天,我心懷善意。
面對秋天,我總是沉默無語。
風吹來,帶來了涼意。多變的風告訴我,夏天易沖動,脾氣乖張,因而也易出現孩子們做的錯事。而如今也不再能聽到蛙鳴了。塞上的一切都零落成泥,留下點香氣,淡淡的,讓我懷思。
我懷思什么呢?
秋葉是后來離開樹的,是我沉思之后悄然地零落下來的,如一段又一段童話,一滴又一滴淚珠。而河水已經流去好遠好遠了啊。那一場驚動大地的青春交響怎么就這樣快地無影無蹤了呢?洪水在記憶深處泛著紅光,一瞬間又熄滅了。唯留下清澈、恬然、沾滿柔情蜜語的秋水映照出我傷感的愁容。而秋天又因此顯出一副無比憂郁的模樣。
美麗而清貧的,我的秋天。
孤獨而傲然的,我的秋天。
品著秋天,如吮吸一杯濃茶,苦中一縷清香。
記不起哪一個猴年馬月,一個詩人從空中降落到里岸邊,也許是秋得很深很深的時候,對秋天充滿虔誠和感激。而如今,經歷了不少滄桑的我,也不由得秋天起來了。
人到了這個年紀,心的年輪上被烙出了皺紋,愛只能是淡淡的,深深的,微微的點點不滅的恨意凝結成霜,在夢里化作無聲淚痕。
夢里常常想起那個蓬勃的夏天,一群火熱的青春,被一場暴風雨咬得粉碎!
這使我想起一條河。河流上是否有淡淡的紅色絲絲縷縷地飄著?
樹根或陽光上,是否留有淡淡的齒印呢?
而秋葉是曾有過的,青青秋葉中也留著點點秋的牙痕,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東西不小心表露出來的。然后,我看著這些可愛的小精靈被一種注入的東西所刺激,不由得泛濫出金子的光澤。爾后,招搖了幾天,在輝煌的早晨零落下來了。一片又一片……在風里跌落,有時還夾著雨聲,因而顯得有些破碎。美是破碎的。
葉子零落成泥,陷入土地,夏也陷入了秋的意境。一種淪陷常比另一種青云之上更為崇高而壯麗。秋已失去往日的熱情,卻似乎比夏天恬然、深遠得多。
走進秋天,坐成一座孤島。
坐在秋天的樹下,我滿懷歉意;坐在秋天的樹下,祈禱著過去和未來。
夜悄悄地來臨,蟲兒躲在草叢里拉開嗓子。無論蟲鳴是怎樣地此起彼伏,也算不上燦爛的,而且也顯得煞是破碎不堪。從月下秋菊的金盞里,釋放出酒的濃烈氣息。天涼好個秋!天空中飄來了古桂槐的香味,哦,這是辛辣的笑!哦,秋是辛酸的。
已經老去的秋天,就算不上秋天了。
第三十九棵白蠟樹下
云朵被風刮走了。天上空幽幽的,難得有如此的清凈。街頭的白蠟樹突然金黃起來,而且看上去無比濃烈。每張葉子都是黃澄澄的,連莖稈似乎也被感染了。一株又一株的樹冠,繁花般的樹冠,那樣的燦爛透明!渾身噴著香氣,遠遠望去,恰似火舌在蔓延,金龍在狂舞,從街的這頭到那頭,從屋后到屋前,從我的腳下到我的天空。
我站在第三十九棵白蠟樹下,等一位少女,等她騎馬歸來。
火焰從昨天燒至明天,從我的腳下升上我的上帝。我被燙傷,被一塵不染的赤誠之秋葉所感動,而秋天也因我這癡情凝望所激勵,葉子嘩啦嘩啦響起來了。我沒有想到樹冠上有一只鷹在盤旋。
而寒意悄悄地注入我的皮膚,注入我的心臟。我感覺到的時候,它們已頗像辣椒粉一樣炙痛我的心。什么也沒有出現,而我守望什么呢?我忽然亂了方寸。這種紛亂撩動一股激情。一下子涌到我的臉頰,滾燙滾燙的。我想這長街邊又多了棵白蠟樹了吧。
公共汽車在不遠處川流不息。
而我在等一個人?;覊m紛紛落上我的頭發(fā)。我所翹望的淡黃色情影沒有飄然而至,帶來芳香。也就是說鳥鳴終沒有響起。
三年前,我們相識又各自遠走天涯,約定今日今時在此地相逢,以秋天的名義舉行簡單的婚禮,然而,我鐘情的少女并沒有歸來,她會來嗎?她會飄洋過海而至嗎?她會乘長風駕祥云而至嗎?
我默默無語,在第三十九棵白蠟樹下。
一片葉子從我的眼簾前飄過,蝴蝶般輕盈美麗。又一片金葉飄下,夢一般輕柔迷人。一會兒,落下一群葉子。我望著歲月在飄落,片片都是金秋的火花。愛呀,是否也在成熟中凋零?
兩個穿白衣的姑娘走過,手中拿著長長的竹掃把,慢慢地拂過大地。哦,是清潔工,她們弄出呼啦呼啦的聲音,傳人我的耳朵。好寂然,好凄清呦。
太陽西斜,柵欄的影子在悄悄地上升。
一棵又一棵向遠方伸展而去的白蠟樹被晚霞照耀,更加殷紅了。我的四周竟比我透明。樹干被好心人涂上一截防寒過冬的白泥灰,因而呈現灰白色的迷蒙。這白蠟燭,圣誕節(jié)的蠟燭,不是如我這般作生命的最后噴薄嗎?
我等待,在第三十九棵白蠟樹下。等花開花落,等苦菜花噙滿最后的芬芳。
……地上的樹葉一層層地堆積了起來。表層的反光與樹頂的輝煌相輝映,把久遠的記憶照亮,即使夕陽離我而去,黑夜普降,這一條秋天的火焰仍會燦爛無比的。
我已一無所有,除了等待。我跪在地上,對著上天喃喃地訴說著什么。晚風吹過,輝煌的時刻始終沒有到來。
人到中秋
獨立塞外秋色。
月在天上很圓,煢煢孑立。淡淡的光輝灑在林子上,一片清明爽目,似乎有一種蠶食的聲音。我的心有一戰(zhàn)一栗的感覺。
眺望世界,綠色煞是滿堂,但已微露黃葉飄然的憂傷了。隱隱約約侵入體內的寒意已使我感到某種凄涼的東西不知不覺地來臨。它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喊出來。
人到中秋了嗎?我這樣地問自己。
一切本來是很美好的。美得讓我把人生歲月隨意打發(fā)到河里,東流而去了。我已不年輕,老胡子爬滿了那富有力度的下巴,苔蘚一樣猛長。每每看到在花園里追逐的孩子飄舞的頭巾,我心湖上就泛起幾葉悠悠浮萍。
中秋,是團圓的日子。我與誰團圓去呢?孤孤零零的一條漢子,連身影也不是我的了。從前,我是有過朋友的。可是,一些被火車遠遠地帶走了,留在這里的又被我糊里糊涂地忘卻。而如今,唯一的友人,一個詩人,卻已有了自己的家。他屬于愛他的妻子和孩子,屬于他老丈人丈母。他們老少三代人合家歡樂,不正是一個美好的時辰嗎?我是不能去打擾人家的。他至少還有一方凈土,而我屬于誰呢?上帝早已將我這個不聽話的孩子扔在茫茫戈壁上。為躲避災難,喪家犬般被莫名其妙地追得無地逃竄。
故鄉(xiāng)是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中秋之月,仿佛一個夢,寄存著人間的相思。
唉,人到中秋了,還這么多情,我想。不過,瘡痍似乎是不愿消失的,而愛和恨卻早已飄逝于荒地。我是愛過的,說起來也算是真誠的。煌煌的火焚毀草地,除了一團灰燼什么也沒有留下,想起來,惶惑如夢。我閉起雙目沉思,想捕捉一個可愛的影子,可終是徒勞。眼窩枯竭了,我想可能再也孕育不出淚水了。
假如沒有激情,假如不熱戀狂放還怎么稱得上夏?其實,這還是遠遠不夠的,還應該有股瘋勁乃至由此而起的尖酸刻薄。我作為一個熱戀過的孩子是大膽地玩過海的,可留下我這一身濕衣服滴著水外,四周沙灘一樣空白。沒有,就是沒有,連一顆貝殼也沒給留下。
人到中秋,才知我不是為了什么才被生下來的……偶爾開出的花朵也不能讓我增光添色。出生前,我不過幾絲虛無縹緲的空氣,走過這世界后,最終回歸泥土,靈魂也不過升作一縷輕煙飄然而去。我沒帶什么來到人間,所以也不會讓我從人間帶走什么。
“活得輕松些吧”,我勸慰自己,并努力抖動被壓歪的雙肩。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的確為功名迷惑過,也因此像許多人一樣獵狗似的追逐過,并且為戴上功名桂冠的人鼓過掌。那種欲望使我變得充實而常生怒氣,因此也常常痛苦之至。但痛苦之后,又迎來朗朗的天,決然不知道哀愁的滋味。如今升入云端,回眸向大地俯瞰的時候,似乎看見了那幕擠在眾人之中登山的情景。我還沒有得到我所渴望的一切,就已經對這些失望了,我怎么不憂郁!我畢竟沒有做過什么壞事,這是唯一值得我欣慰的。我的心走過“而立”,步入了“不惑”。
孩子一邊吃著月餅,一邊望著月亮。
誰又不是呢?而我懷疑人的欲望是否已超越自身的智慧了,因而自以為聰明地在給自己設置迷人的圈套。為物欲,為思情。可是誰能既吃著月餅又獲取秋月之光輝呢?對于我來說,這兩個圓形的東西,僅僅表示了起初和無限,主題唯有一項:空洞。是的,它是零呀,是開端,也是結束。
拂一拂衣袖,讓塵土飄落吧,讓日子飄落吧!人到中秋。也就沒有什么大的奔頭了,涼意在心底越存越多,大概要積聚成霜了。一粒粒潔白的晶瑩,碎玻璃一樣割破我的肉體和靈魂。啊,世態(tài)無比的炎涼!當你被趕人冷宮時,人們是偷偷微笑的。故友中,最好的也只是從你窗外無動于衷地走過,踩傷我的心。為自己,也為他人。
我能說什么呢?月亮,在多少數不清的寒夜,我因汲取你的光華而亢奮,甚至忘了多少人背后或當面詛咒我。如果人也像樹一樣有年輪的話,那么我每個年輪里都凝結著不幸和酸澀。這一切皆出自于詩人對情意的袒護和哲人對于理性的忠貞。當你掀掉那些彩色的偽衣,露出各種各樣的肉體和靈魂時,怎么不會受到接二連三棍棒之敲擊呢?躲是躲不掉的,我的“頭頂”常常被潑滿“污水”。這就是命運。
你在詩中寫道:“如果我在黑夜里舉起白旗/絕非投降而是表白自我的純潔?!?/p>
人到中秋,真的想后退著走了。將月餅扔給狗吃,而摘下月亮,不是我的悲哀,而是人類的幸福之一。你說。
走出大霧,我看到秋葉漸漸地黃了。這些精靈將在秋風中被吹得神魂顛倒的。飄落吧,都飄落吧,讓大地顯出一片狼藉的模糊。我將赤裸地站在冬日大街上,讓凍僵的筋骨展示出秋不滅的意志!
一輪月亮,在天上清明爽目。人們都睡去了,他們在夢里,夢見什么了呢?
秋葉
叮當,叮當……
一片片飄在空中,金幣般打了一個旋,又打了一個旋,然后輕輕地墜地,叮當當……
沿街的林帶下,積起了秋最后的輝煌。
步人花園,日夜可以聽見斑斕的音樂交擊而下。
忽然,一片落葉離開樹枝墜下來,墜下來,重重地打在我的頭上,我沉默如許的靈魂竟回蕩如鐘。九十年代里長發(fā)蓬亂的我,此刻站在陌生的街上。詩人,該走向何方?
走向哪里?踩著落葉,站在陌生的街上,我該走向哪里?面對夕陽余暉,我羞愧無比。
我羞愧無比,走在塞外的城市里。一輛汽車向我奔來,我還沒有說出問候的話,卻又駛去了,又一輛汽車追我而來,可是,眨眼間,又越我而去了……官車、私車、出租車,還有婚車,都一副滿足的樣子穿城而過,揚起我破舊的衣裳。地上積聚的落葉如受驚的鳥,一哄而起,噼噼啪啪地鼓起翅膀,半飛半舞地追逐著越轉越圓的車輪。它們怎么能如此寂然地待在地上?它們怎么不渴望重新躍起來飛翔?夕陽將我的影子拉長,拉長……
我獨自走向秋天的郊外,對一切不再陌生。
我感到饑餓,掏掏口袋,只有幾張皺巴巴而且沾有汗污的詩稿。誰家的燈光會歡迎我這頭喪家之犬?哪位姑娘能伸出美麗溫柔的手。撫平我的衣角,撫去我頭上的灰塵,給我溫一杯酒。誰啊?……我已疲憊不堪。
夕陽,這最大的金幣使我困惑也使我氣壯。上升或者下墜,靜穆或者發(fā)光,唯留短暫的芬芳,一片金質的聲音在太空敲響。叮當。叮當……從夕陽到秋色,無處不有生命的交響。
我在夕陽里,羞色泛上臉頰。
許多人在中午舉著竹竿和鐵棍子敲打戀樹的秋葉,而我竟視而不見。我聽見群葉在紛紛墜落,它們的頭顱碰著頭顱,私語著:美是脆弱的,秋天不堪—擊。
愚蠢的人們將棍子打在秋天的頭上,打在我們這類高貴之人的頭上。我沉默如許的靈魂鐘一樣敲響。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秋之降落,其容也格外地絢麗粲然。
秋葉在夕陽里芬芳著。我聞著這種氣息,似乎精神了許多,似乎饑餓已成為昨天。
路邊,一個乞丐,她穿著一身破舊的青棉襖,向我伸出的手,一個勁兒地顫抖著。而我望著她的亂發(fā)上沾滿的榆葉發(fā)呆。她沒有向秋天乞討到什么,只有一片落葉飛下來,悄然地落到她張開的手掌上。而另城市一角,卻飄著烤羊肉和茶葉蛋的氣息。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來走去,堆滿了笑意。臺球桌旁,花花綠綠的少男少女在玩耍,不時地將笑聲傳來。
乞丐是一個多余的人,而我更是這城市多余的人。那年秋天長發(fā)蓬亂的詩人,在一種渴望中,踩著落葉的金幣遠走他鄉(xiāng)。
一片又一片金葉在晚風中打旋墜落下來,叮當,叮當。
我頭重腳輕地走人皇帝的花園,看見一片染著夕陽的落葉離開樹枝飄下來,打在我的頭上,并將我覆蓋。
孤冷而輝煌的葬禮!
秋人
又是秋天了。
該黃的都黃了,我的心也不由得秋天起來。到處可見樹木掙扎著作最后一次燦爛的光景,而我卻再也不能打起精神走我的人間之路了。
這是我誕生的季節(jié),也是我死亡的季節(jié)。
我是愛秋天的。因為秋天的陽光格外溫和,秋天的雨格外纏綿,秋天的涼爽也是出奇的適宜于我的。在這樣一個曾經孕育我拯救我生命的時光里去死絕不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至少還可以還秋天的愿吧!
那年的秋天,我從天上來到人間。記得著陸的地方正是江南的河邊。仿佛是一種宿緣似的,我與秋天開始齊興共衰、同生相亡的涯路。于是,我擁有了秋水的明澈和憂郁,并與秋草一道經歷霜雪的滄桑。又仿佛記得父親曾經告訴我:“你生下來時,因為瘦得只剩皮包骨頭(我想清瘦如秋天吧),看樣子養(yǎng)不活了便扔到了村外,后來,想想不忍心,又去揀了回來。”
我是被揀回來的一條生命。
活在一念之差。
我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之子。挑水、砍柴、插秧、鋤地。在秋天,與父老鄉(xiāng)親們一道收割金色稻草和麥子,汗淋淋的。生活,一如鄉(xiāng)間的秋日,充實而辛苦,但從沒有想到拋棄活下去的欲望和信仰。那時只想跳出農門,也就是所謂的“超越”而已。是超越了。
超越了又能怎么樣?
進城上大學。然后,跑到離家鄉(xiāng)萬里之遙的塞上闖蕩生涯。那種汗淋淋的辛苦是擺脫了,但擺脫不了孤獨。憤怒:為不公不平而吶喊;痛苦:為虛偽庸俗而焦慮。我在異鄉(xiāng),孤獨如一葉扁舟,漂泊于人海深處,黑暗一點點侵蝕著我的雙眸;我模模糊糊地認清一些人,看清了卻愈加傷心。
風蕭瑟著,落葉凄厲,淚水常常使我陷入迷茫里不能自拔。我忽然感覺到:人越長大,生活也愈加成為多余的東西。
我該怎么辦呢?
我已有了秋天的感覺。而秋天一年一度地飄飛著老去。
坐在秋天的陰影里,我體味著無比落寂的情懷。秋天的太陽在無遮無攔的天空上暴曬著四空,不惜地揮霍著那么一些燙人的光和熱,仿佛有一種殉道精神,又仿佛是在與自己過不去。而我開始遠離人群,靜靜品嘗早晨和黃昏的寒冷,以及那蒼白的月光。
起始,逐漸隱隱地從菊花和古桂涂畫的秋晨里覺悟到苦中那清香的況味。品著,品著,就品到了一種絕望,似乎來自落葉,又似乎來自事物的根部;又好像都不是,是來自一陣偶爾吹過的風,不,來自靈魂深處的醒悟。
比如有一陣子,我突然厭惡起自己,厭惡起自己傾吐和構思的那些方塊字,瞧不起自我的一切,涌起一種將自己看透的感覺。我的內心驟起一種疼痛,比秋天還刻骨銘心地疼痛!它使我沉默如初。
而另一些人,從不照鏡子看看自己,卻將他們的污言穢語當作真理四處兜售。他們的聲音或陰或陽,十分曖昧,他們的臉孔鍍了一層金,一如得志的小人;而他們的思想是舊的,舊得生滿了蛀蟲。這些人就是這樣一種人:對秋天缺少敬畏,只將目光向上看,投注于樹上的果實,而將唾沫吐給地上的落葉。
你們不知道,當這些落葉曾經還在樹上的時候,他們是極力地謳歌過它們的,猶如謳歌樹木本身那樣,懷著謙卑和虔誠。
……還有一些軀殼在行走。
我感到無比的空虛。
落葉所飽嘗的苦難,一種疼痛來自事物的根部。
我不能解救自己,我不能依靠他人,我不能將迷途的羔羊在大風來臨之前將它們召回安全地帶,選擇A或B或C以及W,其命題不一樣,但答案只有一個:O。
你能將愛情托付給在大街上扭著屁股走來走去的女人嗎?不能的!所以,你也不會將仁義交給任何一頭牛,不會將肉體寄托在這荒涼的島上。
那么,只有帶著秋天的遺憾走了。
我想選擇這樣一個輝煌而又墜落的季節(jié)去死,讓金色落葉層層覆蓋,或許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或許這種歸宿比活著還絢爛呢!
還不耗費一滴鱷魚的眼淚。
(選自2009年第9期《綠洲》)
原刊責編 高炯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