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是要行走的,在城市或者鄉(xiāng)村。
年紀(jì)一點點大了之后,腳步漸漸就緩了下來,對世界敬畏愈來愈深而渴望卻越來越淡,終于有一天,心一松,把自己寵好的念頭就狠狠生出。父母已經(jīng)老去,子女尚未長成,所以只能以日益凋零的體溫茍且寵住自己。為什么不呢?對著陽光笑一笑,然后心平氣和地把羽毛緩緩梳理,像一朵枯而未凋的花,只綻放給自己觀看。年輕時,驕傲是我理想的一部分——驕傲地仰望驕傲地蔑視。一滴水都可以不屑一片汪洋,一片葉也可以承載整個春天。
人的內(nèi)心波動是會滲透于外的,凝聚點可能是容貌也可能是那一身裹住軀體的衣服。
我曾經(jīng)放肆追逐過各色服裝,而且以稀奇別致為上。在龐雜物流中與某件驀然邂逅,肩寬袖長腰圍竟還那么契合,就有一種命定的感覺涌上來,如果又是腰包中的銀子所能夠接受的,就更是一種前世之緣了。世界那么大個體這么小,歷史那么長生命這么短,愛的人愛的事以及愛的某種機遇與某個境界,哪一個能隨心所欲輕易獲得?能夠瞬間在握的服裝,便撫慰了這份無奈。它們轟隆隆輪番登場,帶著我單薄動蕩的身體箭一般刺穿生活——只是試圖剌穿罷了,那一份喧鬧和躁動,反而攪起更多的塵土,終究把自己先累倒了,然后歸于平淡。
一切都漸漸地淡。這是一個過程,一個退縮與自省的過程??隙ㄟ€有俗事,俗事縈繞糾纏久久不息,連俗欲都不時涌起。只是我已經(jīng)愿意找尋后退半步的秘笈與捷徑。欲望是一種與硫酸類似的東西,有嗆鼻的惡臭,會透徹地腐蝕。當(dāng)站在伸到半空的陽臺上,俯看街頭的喧嘩再仰望天際的悠遠(yuǎn)時,會知道,心靈最大的愉悅是來自最深的靜謐。
這個世界不屬于自己的好東西那么多,它們縱橫各處,時時閃爍綠光發(fā)出誘惑。不要不切實際地流口水是人生一條很好的座右銘,能夠?qū)⑺杖胍暰€,并且漸漸貼近它的人,必定比那些章魚般四處伸出大手試圖打撈名利的家伙活得更環(huán)保與健康。同樣以站立的姿態(tài)生存于土地上,樹卻比人有更多凜然的尊嚴(yán)與安詳。它們靜靜佇立,有多大能耐,就長多高多壯,每一歲都有根有據(jù)地一枯榮,即使枝丫互侵也光明正大地公然于陽光下,那么坦然,那么驕傲。驕傲是對自己的尊重與愛撫。
“刻意”是個令人生厭的詞語,刻意的拒絕與刻意的迎合應(yīng)該同樣摒棄。那首歌唱得好:“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做到很難。但可以努力。
我女兒在成長過程中,兩耳堵滿刀光劍影的人間丑態(tài),是我屢屢從滔滔不絕的報紙電視以及道聽途說的新聞中,撿出一堆負(fù)面的喂給她。不是要讓她內(nèi)心陰暗,而是為了防御。她這個年紀(jì),豐衣足食,終日沉浸在夸張驚乍花里胡哨的動漫故事里,雙腳始終沒有踩到現(xiàn)實的地面。如果太平有序,還可以有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墒鞘澜缛绱瞬槐M如人意,人心如此復(fù)雜難測,無邊的天真與單純,就恰如手無寸鐵地站在烏黑森嚴(yán)的槍口下了。即使五臟六腑,也需要有一片軟弱的肚皮去保護啊。所以得把真相和盤托出,然后指望她開始鍛造筋骨,并竭力自塑一個豐盈妖嬈的心靈——個庇護所而已,可以將自己的靈魂安頓進去,否則失望就來l臨了,虛無、落寞、沮喪也會陸續(xù)到來。
有時候,我會把小說看成自己的庇護所。
每看到有人揚言要把文學(xué)當(dāng)成什么武器時,我的心總不禁陡然一緊,隨后又釋然了。無論他們所說的是自欺欺人,還是為了打造一副強大的盔甲,這個世界反正是需要一些志向宏大的人,那么硬朗地宣告出來,至少鼓舞了自己,其實也沒什么不好。我卻只有卑微的理念。不過將一部小說看成是某種精神疼痛或焦慮或躁動或渴求的隱秘地圖,經(jīng)線緯線的走向。都藤蔓一樣沉默。在鍵盤上敲擊著一個個漢字時,我成了他或者她。他們附體而來,讓我憑借這些與我生活迥異的場景與素不相識人物,表達了,釋放了。
釋放不一定讓人愉快,有時因為那么血淋淋地逼近了一下,就如一星燭光閃現(xiàn)之后,黑反而更濃更墨地降臨了。這時內(nèi)心就開始新一輪的起伏,于是另一篇小說可能就因此隱約顯出了端倪。
其實一篇小說寫作的時候我常夜不能寐,某一瞬間甚至滿眼盈淚,然而在畫過句號之后,涌動的潮往往就迅速退去,仿佛演出完畢,謝幕就不可抗拒了。等到它們擠進某本雜志變成鉛字公之于眾,有時就連再看幾眼的力氣都喪失殆盡。許多時候我甚至發(fā)現(xiàn)一些小說不知去向,是否發(fā)表過或者發(fā)在哪方地盤都記憶模糊,那些樣刊或原稿也許已經(jīng)永遠(yuǎn)消失在廢品站和電腦病毒后的空白中了。這樣不好,以后得改一改。只要用心,給自己當(dāng)好秘書并不是太難的事,難的反而是留不住跟在句號之后那一份退卻的激情。為什么?我不知道。幾年前當(dāng)我心虛地把這個現(xiàn)象對一個編輯說出時,遭受到她語重心長的批判。我在電話這一頭語塞,一時也不免后悔。哪怕裝一裝城府,也未必實話實說呀。人家會因此發(fā)現(xiàn)你是膚淺的,是胸?zé)o氣象的,是缺乏文學(xué)氣質(zhì)的。
可是我仍然一如既往地寫作著和丟棄著。那些臆造出來的故事,我相信無論被如何冷落,它們都依舊在日升月落中徑自把生活情節(jié)頑強地延續(xù)下去;而那些被我起了名字、賦予社會關(guān)系的一個個人物,他們也始終腳步匆匆地行走在一條特別的小路上,這條路蜿蜒于我內(nèi)心,我的悲與喜、疼與痛,都與他們相關(guān),都切切實實地來自他們軀體的某一角落。
他們將同我一起祈禱樹常青、花常艷;祈禱鳥健康地飛,水潔凈地流。
祈禱給生命以自由和安寧,盎然如水草。
(選自2010年3月8日《文藝報》)
原報責(zé)編 馮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