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心

紅珊瑚之旅

伊斯坦布爾是一座多么有風情的城市啊!博斯普魯斯海峽，像一條運河，穿城而過。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無法不想到帕慕克，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土耳其作家。那些各種碎石鋪就的道路，鋪成各種各樣的圖案，在幽暗的光線下，仿佛印有帕慕克的腳印。他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在這樣的路上走著。他的腦子里，卻翻卷著與這座現(xiàn)代城市似乎格格不入的云朵。閱讀《我的名字叫紅》，土耳其在我的印象中，便成了一個神秘、華麗，同時有些陰郁的國度。宮廷畫師筆下精美到極致的細密畫，以及他們飄忽不定的心事，他們詭異的友誼和愛情，在這一天，離我突然是這么近。雖然很近，但仍然很陌生。甚至比小說里的世界更陌生了。來土耳其前，我閱讀了一些關(guān)于這個國家的書。它的歷史，它的獨特的地理位置，它的國際身份，還有它的藝術(shù)和文學，以及足球，現(xiàn)在我突然覺得，它是遠比我之前所知道的要復雜得多。

白天，我去托普卡珀宮，為的就是要一飽眼福。因為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在伊斯坦布爾，有著很多很多的中國元青花瓷器。甚至有這樣的說法，認為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存世的元青花都在這里。因此，才會有故宮博物院的專家認定，中國國內(nèi)民間所發(fā)現(xiàn)的，都不是真正的元青花。為什么元代所生產(chǎn)的青花瓷，都跑到伊斯坦布爾來了呢?當年的土耳其蘇丹，怎么就那么偏愛中國瓷器呢?短暫的元代，中國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的百分之幾，是土耳其一筆又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青花瓷訂單創(chuàng)造的呢?

然而十分敗興的是，這天，甚至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瓷器博物館都是閉展。這些釉色溫潤的寶貝，仿佛是故意要和我捉迷藏，它們在這個神秘的地方生活了七百年，難道已經(jīng)是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反倒將故鄉(xiāng)人視若異鄉(xiāng)人?它們就像黃昏幽暗路燈下飄來蕩去的土耳其女郎，身體為黑色柔軟的織物所包裹，只露出一張明月般皎潔的臉，白皙的臉，忽閃著冷艷而神秘的大眼睛的臉，讓撐著雨傘在街巷中獨行的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飄忽，內(nèi)心不免惆悵。

所幸的是，在老皇宮里看到了許多土耳其寶貝。蘇丹的寶座、黃金和寶石制成的精美的用品，極端的富貴與奢華。還有那顆像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一樣著名的86克拉的kasikci鉆石。這顆鉆石，在射燈下閃著傲慢的光。我敢肯定，它已經(jīng)華貴到讓觀者不敢再有想要占有它的念頭。它像夜空中最燦爛明亮的一顆星，那么孤傲，照耀著人世。它不屬于任何人，它就是它，它是高貴的永恒，俯視著所有的人，富人和窮人。不同膚色的人圍繞著它的，以不同的音調(diào)發(fā)出贊嘆之聲，以不同的語言對它進行贊美。它是老皇宮的心臟。那么，我的元青花呢?它們在幽暗的展館或庫房里，懷著一顆顆怎樣的芳心?是“宮花寂寞紅”呢，還是“閑坐說玄宗”?

伊斯坦布爾的細密畫，幾乎是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這本迷宮一樣的小說的一個中心，一條彎曲的通道。在這本小說中，帕慕克告訴我們，作為一名細密畫家，他必須恪守的，是對傳統(tǒng)的近乎死板的遵守和模仿。也就是說，創(chuàng)新不僅不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反而是背逆和不道德的。固定的題材，固定的筆法，甚至構(gòu)圖和比例，都是一成不變的。逾矩是危險的。但是我在伊斯坦布爾的一些古玩店里，卻看到了形形色色的細密畫，內(nèi)容和形式，都出乎我的意料。圖案不光不囿于動植物這一類，而且有大量的人物的描繪，甚至還有許多近乎庸俗的裸女。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一些細密畫，要價很高，看上去很像是從一本古老的書上撕下來的。但我知道這顯然是做舊的，它使用的顏料，我想也一定是現(xiàn)代的化學顏料，而不是用珊瑚、青金石、綠松石、蜜蠟、瑪瑙和黃金這些名貴的天然顏料繪制。事先我真的一點都沒料到，在伊斯坦布爾，我竟然一張細密畫都沒買。而來此之前，我對它是懷著多么大的期待啊!

我知道地中海是出產(chǎn)紅珊瑚的。我果然在伊斯坦布爾的一些商店，包括古玩店里看見了。較多的是制成手串(或者叫念珠吧，我們古代還名其為“十八子”)、加工成首飾。也有一些是原生態(tài)的。它們是那么紅艷，正是行家稱作的“關(guān)公臉”和“辣椒紅”。我知道在國內(nèi)，珊瑚紅成這樣，往往是染色的。而我在伊斯坦布爾所買的，應(yīng)該是天然的紅。地中海200米至2000米深海所產(chǎn)的珊瑚，就有這樣深紅的顏色。這種紅，是從珊瑚的內(nèi)里閃耀出來的，是有晶瑩光澤的。并且在這種好看的艷紅中，能很清晰地看到“蘿卜紋”。而國內(nèi)那些染色的珊瑚，是凝滯的紅，渾濁的紅，像是涂了紅色的油漆一樣。據(jù)說世界上除了地中海，還有日本海和臺灣海峽有豐富的珊瑚蘊藏量。但是，日本和臺灣的珊瑚，通常都是淡紅色的，行內(nèi)稱“桃花紅”和“孩兒紅”。地中海的深紅珊瑚，我?guī)Щ貒鴥?nèi)后，在84消毒液里泡了一夜，另外還用酒精棉球用勁擦拭幾分鐘。均未有絲毫掉色。這兩種方法，用來鑒定珊瑚是否染色，應(yīng)該是有效的。

讓我感到比較奇怪的是，在伊斯坦布爾，很少見到珊瑚的雕刻件。我只在一家古玩店，撞見一方蟾蜍印章，是用較紅的珊瑚雕的，工雖不是太細，且有許多天然的瑕疵，但卻漂亮可愛，便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在另一家古玩店里，則看到兩尊珊瑚雕仕女，一大一小，大的辣椒紅，小的桃花紅?？坦ざ挤浅＞?，但是要價都在一萬元以上，實在太貴了，未敢出手。

這家古玩店的老板，衣冠楚楚，風度翩翩，他絕對是個老紳士。我甚至恍惚起來：他是不是帕慕克呀?他長得與帕慕克，真的有幾分相像。因為這樣，我便覺得他有幾分可親。當然，如果他的珊瑚仕女開價不是如此之高，他會顯得更加和藹可親的。

老紳士的古玩店里，好東西不少。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白玉爐頂，顯然明清時期舊物，而且多半出自中國。但開價也太高了。出國前我就知道，在伊斯坦布爾。許多開古玩店的，都是古玩方面的專家，他們甚至都出版過多本古董研究專著。因此想要把價格砍下來，要在他們的店里撿漏，那只能是一種美好的夢想。事實也正是如此，我多次嘗試把珊瑚仕女的價格講下來，基本都是徒勞。

外面是春天雨滴濺出來的冷。我坐在老紳士的古玩店里，喝他親手泡上的紅茶。紅茶泡在收腰的玻璃杯里，一派異國情調(diào)。我們彼此都試圖聊天，但終究聊不起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的英語，實在也比我好不到哪兒去。尷尬之中，我從腰帶上取下隨身所帶的一枚核雕，把玩起來。老紳士的眼光，漸漸聚焦，集中到我手中的橄欖核上。他要過去，用放大鏡認真打量?？吹贸鰜?，他對這件東西極感興趣。我知道他是個老江湖，他看中了這件東西，但艷羨不形于色，故意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隨口問我多少錢。我對他說NO，因為我不想賣給他。于是，他執(zhí)意要將那尊桃花紅的仕女與我交換。我被突然到來的運氣刺激得心怦怦亂跳。但我也不形于色，我假裝猶豫了一下，對他說，如果真要換，我希望換取那尊辣椒紅的。這下輪到他說NO了。他斷然拒絕把辣椒紅仕女換給我。我于是取下手上的小葉紫檀手串，要用兩件東西換他的辣椒紅。這個手串，我是幾年前在錦溪的一家古玩店里買的，盤玩至今，已經(jīng)烏黑。我舍得換給他，也實在是喜歡他的“辣椒紅”。但他對我的紫檀實在輕慢，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只是執(zhí)意要用“桃花紅”換我的核雕。他一定是被這枚橄欖精細的雕工迷住了。欖核上刻的是蕭何月下追韓信，兩匹馬，兩個人，刻畫細致，面容服飾，以及馬的姿態(tài)，均不盡相同，確實也是可觀可玩。老紳士到后來，一點都不紳士了，他自作主張，把核雕放進他的西裝口袋，而將桃花紅珊瑚仕女，推到我的面前。

這場交易，其實是很能讓我樂上幾個月的。我的核雕，只是件普品，區(qū)區(qū)幾百元而已。而我知道，他的這尊“桃花紅”，價格少說也在萬元之上。

交易成功后，老紳士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吹贸鰜?，他的心中，充滿了成功的喜悅。然而將核雕拿在手上，他還不知何種材料。他又用放大鏡仔細看了，問我是否木頭所雕。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橄欖的英文單詞究竟應(yīng)該怎么說。后悔沒帶“好易通”出來。我只好取過紙筆，畫了一只畢加索的和平鴿，鴿嘴里銜一根橄欖枝，枝頭掛一枚小小的橄欖。老紳士明白了我的“看圖說話”，連說OK，喜悅蕩漾在他的臉上。

伊斯坦布爾留給我太多美好的回憶。而看得見摸得著的，就是桃花紅仕女和辣椒紅印章，以及其他一些紅珊瑚。有人預(yù)言，咱們國內(nèi)，在大炒和田白玉之后，也許將會選擇珊瑚作為下一輪炒作題材。屆時，珊瑚將成為后來居上的“瘋狂的石頭”也未可知。這種市場預(yù)測，我認為是存在相當?shù)目赡苄缘?。因為與和田玉比起來，紅珊瑚也許是地球上更為稀缺的資源。其實珊瑚的價格，已經(jīng)很高。國際通行的價格是每克400元人民幣左右。從土耳其回國后不久，同行的傅曉紅和曉華發(fā)郵件來告訴我，在南京金鷹商廈，一串22顆紅珊瑚珠子的手串，標價12萬元人民幣。而在伊斯坦布爾，見我買了那么多，她們當時是頗不以為然的。她們終于悔青了腸子。

香生活

我所買的第一串沉香手串，和“停云香館”主人黃稼偉的遭遇相仿。那黑沉沉，看起來油性很好的一顆顆珠子，聞上去也有一股藥香，但是，它是假的，它不是真正的沉香。如果沉香有如此好的油性的話，價格就會很昂貴。上了某種等級的東西，就一定會是某種價格。如果便宜得離譜，那就一定是有問題了。這個道理很淺顯，但是，總還是有許多人事到臨頭會犯迷糊。貪圖便宜以為撿了大漏，事實上打了眼，吃了大虧。像這樣的“沉香”，其實是用一種根本與沉香不搭界的木頭做的，放在藥液里浸泡而成。它的香氣，與真正的沉香，是相去甚遠的。只有熟悉沉香氣味的人，才會聞出這種不是來。鼻子也是有記憶的，聰明的鼻子，是不會認錯人的。

最早我是在畫家葉放的家里看到沉香。一塊火柴盒大小的“爛木頭”，他從一只錦囊中神乎其神地取出。給人的感覺是，他掏出來的是一顆寶石，或者其他曠世珍寶。好像這樣的珍寶，看一眼都是會有損它的尊貴的。他掏出的是一塊沉香木，并且是一塊沉香中的極品，白棋楠。我們的古書上，有寫作“伽楠”和“茄楠”的?？墒俏矣醒鄄蛔R泰山，對這塊“爛木頭”非常不屑。我孤陋寡聞到了頑固的地步，在葉放兄向我們作出了較為詳細的介紹之后，我還是不以為然。他說，像這樣的沉香木，價格非常之貴。我們問他貴的原因，他說，因為它可以治病。他說，如果你胃疼了，或者心臟不好，刮下一點粉末來吃下去，病就立刻好了。我對他說，我胃不疼，心臟也還不錯，但還是很想刮一點下來吃吃，嘗嘗它的味道。但他舍不得。他說，沉香的粉末，一點都不比金粉便宜，吃白相就算了。今天想起來，其實他的解釋非常不得要領(lǐng)。為了說清楚沉香木的尊貴，把它說成是可以療傷治病的香灰之類，由此可見他對沉香的了解其實也是非常有限的。一位臺灣老太太到他的私家園林里來玩，為了表達友善，把如此昂貴的棋楠香送給他，他只知其貴，卻并不知道沉香的靈魂，并非包治百病，而是那縷攝人魂魄的幽香。

我們大陸，經(jīng)過了建國后的一系列政治運動，像“文革”什么的，把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在很多地方生生地割斷了。比如香文化，在我們的古代，從兩漢一直下來，到民國，是有著很綿長的脈絡(luò)和很豐饒的內(nèi)容的。但是出生在新中國的我們，對香的全部的認識，似乎只剩下了敬神禮佛這一項了。事實當然完全不是這樣的。只要看一看“紅袖添香夜讀書”、“種花春掃雪，看篆夜焚香”這樣的詩句，就會知道，香在我們老祖宗的生活里，功能遠要復雜曖昧得多。你想呢，如果點香只是為了敬神，那么“夜讀書”、“夜焚香”就說不通了。信佛的人都知道，給菩薩上香，是不作興夜里的。早上香，這是規(guī)矩。夜里點香，迷信的說法，是會引來鬼的。由此可見，“紅袖添香”和“看篆焚香”，和敬鬼神是完全沒有關(guān)系的。它燃的不是那種香。香在這樣的活動中，逼近和纏繞的是香的本意。是從動物或植物那里取來的芳香物質(zhì)，制成各種形狀的香。或線狀，或塊狀，或錐形，或盤狀，或塔狀，或粉末狀，或模壓成好看的文字和圖案。點上它，就是為了獲取它的香氣，享受它的香氣。用它來熏染衣裳，芳香環(huán)境，驅(qū)除臭氣。說得更精神一點，就是在這種高雅的香氣中，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和愉悅。紅袖添香，一雙美麗的手，輕柔地點燃好聞的香，這在夜里，可是雙料的享受啊。“看篆夜焚香”，這里的“篆”，是“煙篆”，是香之煙，香被點燃之后，一縷青煙緩緩向上升騰，在空中好看地扭來扭去，就像篆字一樣。所以才有“看篆夜焚香”之說。當然，也許指的是一種特別的燃香方式，篆香，或者叫印香。有專門的爐子，篆香爐。也有專門的印模。印模通常是盤旋回環(huán)的篆字，用這樣的模子打出來的篆香，可以點燃兩個鐘頭?？醋狗傧?，在這里是句式倒裝，其實應(yīng)該是“夜焚香看篆”。先焚香，然后才能看到“篆”。那一句“種花春掃雪”，也應(yīng)該這樣理解：春天到了，把雪掃開，然后種花。

焚香就是有這樣的境界。它是一件文雅的事，高雅的事，是伴隨著富足悠閑的生活而出現(xiàn)的。如果忙于生計，如果沒有閑適的心情，誰會去點香呀!即使點了一支香，忙忙碌碌的，也沒有可能細細地去品它，用心靈體會它。

好的香是很貴的。動物類的香，有龍涎香、麝香。所謂龍涎香，并不是龍的口涎，而是從抹香鯨的胃中提取的分泌物。剛?cè)〕鰜淼臅r候，它是很腥的。但經(jīng)過考究的加工，以及隨著存放時間的變長，它就有了奇妙的香味。麝香一般人都懂，是雄性麋鹿類動物身上分泌出的一種東西，用來吸引異性的。而植物類的香。名貴的就要數(shù)沉香和檀香了。沉香是最好的，其香淡然幽雅，可以醒腦提神，可以開智，可以美化、軟化人的心靈，讓人在平靜中獲得一種類似微醺或戀愛的感覺。參禪人定，或者悟道，或者浮想聯(lián)翩，或者追憶似水年華，或者誘發(fā)詩心，點上一支沉香，或者在爐炭上擱片云母，撒上沉香屑或沉香粉，絕對是合拍和搭調(diào)的。并且沉香還是日益稀少的物產(chǎn)。地球上好像只有東南亞像越南、柬埔寨、馬來西亞等國家，以及我國的海南、廣西一帶有出產(chǎn)。就是這些地區(qū)，現(xiàn)在也是極度稀缺的資源了。從前，沉香的交易集散地是在新加坡，但據(jù)說今天，在新加坡也不可能很隨便地見到大量沉香了。據(jù)說越南將沉香定為國寶，已經(jīng)禁止出口。去年我去柬埔寨，曾四處留心尋找沉香，結(jié)果是很少見到了。只在一兩家店里看到，價格高得令人咋舌。在柬埔寨，還能撿得到吳哥窟的石頭，吳哥窟滿地都是有著雕刻的古代的石頭碎片，游人可以隨便撿起來一兩塊，裝在行李箱里帶回自己的國家。但是在那里，要想撿到沉香，則是完全不可能。

沉香的形成，是很有意思的。世界上只有四種芳香的樹木會產(chǎn)沉香。沉香其實不是一種樹，它是香樹受傷后的產(chǎn)物。就像許多好的文學作品，是作家生命的傷疤。當那類香樹的樹身受了傷，樹便會分泌一種油脂，來修復自身的創(chuàng)傷。與此同時，許多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也侵入到了香樹的創(chuàng)口。很多年過去之后，香樹的創(chuàng)口處結(jié)出了沉香。又許多年過去，幾十年，也許是幾百年，甚至是幾千年，香樹死了，倒在了土里，或者水里，而它的傷口，卻非但不會腐爛，反而成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塊，仿佛動物身體里的“結(jié)石”。它們堅硬、芳香。它們有些比重較大，扔在水里竟會下沉。因此便有了“沉香”的名稱。當然，也有許多沉香，其實是并不沉水的。但它們一樣有奇妙的香。因此，評價一塊沉香的好壞，是不能用沉水與否來作為標準的。重要的是香氣。香氣是沉香的生命。如果沒有了香，或者說不具備特別好聞的香，那么沉香的價值也就大打折扣了。

那些倒在水里的，我們叫它“水沉”；那些埋在土里的，我們叫它“土沉”。不管是水沉還是土沉，它們都是香樹死亡之后，很久很久之后，才被人們采集到的，所以我們叫它們“熟結(jié)”。而有一些沉香，它們還沒有落進水里或者埋進土中，它們作為傷口，還在香樹的身上痛著，還和香樹一起頑強的生長著，繼續(xù)修復著。這時候采集下來，我們就叫它“生結(jié)”。是“生結(jié)”好還是“熟結(jié)”好?這也是不能妄下結(jié)論的。還是要看它的香氣。香氣好就好。沉香的香，總體上來講，是一樣的。但是，不同的沉香，因為產(chǎn)地不同，因為年份不同，因為采集方式不同，因為加工方法不同，甚至因為點燃方式不同，因為與我們的鼻子距離不同，香氣都會不一樣。里面學問大著呢。我們的鼻子通過訓練，是可以分辨出沉香的很多很多種類的。

雖然在蘇州這座城市里，我至今還只知道“停云香館”有那么多的沉香。但我敢肯定，其實在生活的不同的角落，是有著許多玩香人的。相對而言，臺灣玩香的人較多，他們玩得早。在日本、香道更是大行其道。在我們大搞文化革命的時候，臺灣人卻在很小資地玩著。尋香、品香、論香、斗香，香滲透到了一些人的生活中，成為這些人生活的一部分。臺灣香界的教父級人物劉良佑，似乎一輩子都在尋香的途中。他的足跡，遍布地球上任何一處可能產(chǎn)香的地方。他關(guān)于香文化的著作，是我讀到的第一本香的專著。可以說是我的香啟蒙讀物吧。要不是他英年早逝，我想，他一定會寫出更多的書，更全面更深人地談香論道，寫出他對香的感悟，對生命的感悟。有時候我想，在許多領(lǐng)域，我們是在向臺灣借香火，我們的美妙文化傳統(tǒng)，曾經(jīng)在我們手上似乎要被徹底割斷了。所幸還有一些人，在某些地方，小心翼翼地保存著微弱的火種。今天我們借著這火種，要把這脈香火接上，不讓它滅了，不敢說發(fā)揚光大，卻一定要讓它延續(xù)下去。

“停云香館”主人黃稼偉是個雅人。他因為風雅，所以愛上了香。而他整天與香相伴，便更顯其風雅。只要跟他談上香，他就話語滔滔。而事實上，他并不是一個話很多的人。受了他的影響，我發(fā)現(xiàn)身邊許多人都結(jié)了香緣。畫家夏回和詩人車前子，他們的口袋里，也會突然掏出一只香筒來。紅酸枝木雕成的竹節(jié)狀的小香簡，里面裝著纖細的沉香。香床是真正的竹子做的，細小的竹子剖成兩半，打上小孔，穿上菩提子之類的裝飾。香就點起來了。仿佛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香氣，好聞得要死。而作家蔣暉，沉得似乎有些深了——我在《蘇州雜志》上讀到他一篇半文不白的談香的文章，因此作出這樣的判斷。聽說他覓到了很多香具，也是香不離身，不可一日無此君。我一直想去他那里看看，他究竟擁有一些怎樣的香具，是不是比我更多更好呢?

這兩年來，因為迷戀沉香，我也和蔣暉同志一樣，四處尋覓香具。確實，只有那些精美雅致的明清舊物，才配得上高貴幽雅的沉香。如果點蚊香一樣把名貴的沉香放在鐵支架上焚燃，那就是花前吐痰、月下噦唣。其實各種講究的香具，本身就是香道的一部分。面對一只好爐，一只好香盒，一只好香瓶，一把精致的香鏟，一雙舊氣的香箸，心神就先自安定了下來。關(guān)于沉香，我覺得確實是有必要有一個儀式的，雖然這儀式不必嚴謹，不必強求一律。但是，合適的環(huán)境，合適的人，合適的心情，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工具，合適的方法，真的是非常必要的。

我有一只小型的長方形銅制香薰，是在古玩市場偶然淘到的。它很不起眼地和大量的贗品混在一起，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我瞪大眼睛看它，心里抑制不住激動。我取過它的蓋子來看，二十八朵梅花，做得那么精細，那么脫俗。我知道它絕非等閑之物。我仔細看它的里里外外，看它的每一個細部，終于肯定它是一件舊物。它那么樸素，簡單到會被無數(shù)雙眼睛忽略。它曾經(jīng)跟晚清一個怎樣的讀書人相伴?從它的梅花圖案里裊裊而出的煙篆，曾經(jīng)安撫了一個怎樣的靈魂?愉悅了怎樣一顆古老的心?它越過多少個光陰，來到了我的面前，到了我的手上。終于，在一通討價還價之后，它成了我的案頭之物。它有一個“玉筍堂”的底款。我去網(wǎng)上查詢，結(jié)果是，它的年紀比我想象的還要大。“玉筍堂”是一個以生產(chǎn)香爐而名噪一時的老字號。我在網(wǎng)上還看到了一位藏友貼出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只大小與我這個一模一樣的香薰，他標出的尺寸，與我的一般無二。他在帖子上說，“玉筍堂”出品的銅香爐很多，但這樣的銅薰，堪稱是孤品。顯然這位藏友說得不對，我這兒不是也有一只嗎，他那只又何孤之有?但他對這只香薰的珍愛之情，卻感動了我。

我還經(jīng)常使用的小香爐，是一只清代鼎式爐，鎏金，嵌琺瑯，有鏤空的蓋。它高不過十公分，小器大形。華麗精致。它是我從一個拍賣會上拍下來的，原為日本收藏家小市英治所藏。我喜歡它，是因為覺得它與我氣息相通。它的四條修長的美腿，托著方方的爐身，讓我百看不厭。焚一截線香于其中，看青煙飄逸出來，那真是一種至美的享受。

菩提本無樹

十年前的夏秋之際，是我人生中又一個苦悶迷茫的時期。身患癌癥的母親，面臨第二次手術(shù)。我非常清楚，對于癌癥病人來說，再次開刀意味著什么。我在母親的臉上，看到了不祥的陰云。我的心，就像恐懼之水中的一尾游魚，不敢想象等待我的將是什么。與此同時，我的工作，也處于一種懸浮不著的狀態(tài)。我經(jīng)常手里拿著一樣東西，不知道它是什么，更不知道拿起它是要作何用。我像一個傻瓜，站在陌生的人生路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那應(yīng)該是某個周末吧。池莉到南京參加一個文學會議，會議結(jié)束后，畢飛宇和費振鐘，還有我，陪她到常熟一游。一路上陰云密布，談?wù)摰乃坪跻膊⒉皇鞘裁从淇斓氖?，似乎人生的苦厄，在這個濕漉漉的日子里，涸化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但是到了興福寺，竟然一下子云開日出了。那是一個多么令人欣慰的巧合啊!在那株據(jù)說是當年錢謙益手植，如今已是隱天蔽日的大香樟下，我們看到灰云一點點讓出了青天。那是多么純凈明澈的藍天啊!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似乎在瞬間獲得了新生。而年輕的慧云法師，正與池莉相談甚歡。他說他出家前，讀過池莉的《太陽出世》。這句話把池莉感動得不輕，甚至感動了天——鉛云退去，一道金色的陽光從深邃的天空投射下來。那一刻，著名的破山寺，就像一個精心布置的舞臺，古樹怪石、廟宇樓臺，聚光燈下，我們這些男女，將要演出怎樣的一幕悲喜劇呢?

彼時池莉的內(nèi)心，似乎也是愁腸百結(jié)。年輕英俊的慧云，與她從容交談，很快就把她的心結(jié)一一打開。我記得，其中談到鋪天蓋地的池莉盜版書?；墼茖Τ乩蛘f，你大可不必為此煩惱。以己之力，養(yǎng)活一些人，也是功德。何況，他們盜你的書，也是義務(wù)在為你培育更大的市場。那次常熟之行，池莉收獲頗豐。她幾次感動得落淚，心也像當天的天空一樣，灰云退去，陽光漫溢。后來她寫下了散文《曬月亮》，幾乎成為名篇。千余字的美文，可以窺見她當年心跡。她與費振鐘的新古典愛情，也正是在“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破山寺的月光下萌芽。

那段時間，我借調(diào)在南京工作，趁著陪游常熟之機，匆匆趕回昊江探望母親。第二天返回常熟，畢飛宇從腕上取下一串珠子，向我炫耀。他告訴我說，這是一串菩提子，開過光的，是慧云送給他們的。就在我離隊的晚上，他們每人得到了一個菩提手串。畢飛宇像位淵博的老師，向我傳授關(guān)于菩提的知識。他說，這是星月菩提。他指著菩提子上的黑點，繼續(xù)教導，你看，每顆子上，都有一顆大點子，眾多小點子，這是眾星托月。

我的內(nèi)心郁悶惆悵，甚至有一點兒憤怒。他們?yōu)槭裁床粠臀乙材靡淮?我知道在寺廟，最好不要犯嗔怒。但是，我還是在見到慧云的時候，責怪他不該把我漏掉?；墼菩π?，把一串黑紅色的珠子從腕上取下，遞給我說：“菩提手串正好沒有了，這串是菩提根做的，你拿去吧!”

我想，也許是我與星月菩提緣分未到吧。并且，菩提根手串，也讓我很是喜歡。心中的不快，便也煙消云散了。

2002年在北京魯迅文學院學習的時候，看見甘肅作家雪漠手上拿著一串108顆的細小菩提手串。星月菩提!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雪漠是個有趣的家伙，他善唱“花兒”，不管什么場合，只要有人提出讓他唱一段，他便會站起來，一邊捻著手上的菩提子，一邊唱將起來。唱著唱著，還會向觀眾拋上一個媚眼。但他絕對不是一個輕薄之人，恰恰相反，他的內(nèi)心，有著無比的莊重。在他的房間里，擺放著相當規(guī)模的禮佛器具。他信奉的是藏傳佛教。神像上掛著哈達，佛前供奉著水果和清水，還有經(jīng)書，還有裊裊如篆的香煙。菩提子念珠，更是須臾不離身，已經(jīng)盤數(shù)得有了珠光寶氣般的包漿。要不是他的虔誠，這串菩提子，早被我搶走了。

之后不久，我在連云港花果山的一個小商店里，買到了和雪漠那個一模一樣的菩提手串。我對它珍愛有加，不知道在手上數(shù)走了多少光陰，盤了多少輪回。它也有了好看的包漿，琥珀般的晶瑩滋潤，實在是可愛非常。

菩提子并非菩提樹所結(jié)，它跟菩提樹，其實是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的。它是產(chǎn)于雪山附近的一種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種子。植物一米來高，于春天開出紅白色的花。到了夏秋，便結(jié)出果實，有琺瑯一般的堅殼。因為當年佛祖是在菩提樹下成正等正覺的，所以人們用它做成念珠，與菩提扯上了關(guān)系。

菩提子有很多品種，最為常見的是鳳眼菩提。每顆菩提子上，都有一只好看的眼睛，又大又神秘。然而常見的只是顆粒很大的鳳眼菩提，小如紅豆的鳳眼菩提，則比較稀少，因此也名貴。蘇作玉器城的沈劍虹女士，有一雙難得的巧手，什么樣的小玩意兒，經(jīng)她之手，配上恰當?shù)呐浼?，如琥珀、蜜蠟、象牙、綠松石之類，便越發(fā)漂亮可愛。她的玉腕上，就纏繞著一串細小的鳳眼菩提“十八子”。十八子，又叫做手串或念珠，其實不僅僅是十八顆。楊之水在《終朝采藍》中說：“數(shù)珠的一串究竟數(shù)目多少，卻未有一定，因為宗派之異，故各經(jīng)的說法并不一致。一般用九種說，即一千八十、一百零八、五十四、四十二、二十七、二十一、十四，又有古來念佛宗襲用的三十六珠與禪宗所用十八珠兩種，總為九種。而最常用到的數(shù)目，是一百零八顆和十八顆。”沈劍虹對自己的小鳳眼甚為得意，她甚至認為，蘇帥『城里，再也沒人拿得出第二串如此之小的鳳眼菩提了。

她說得不對啊。去年我邂逅畫家郭澎，他的手上，就提著一串小鳳眼。當時我有眼不識鳳眼，只能大眼望小眼。郭澎有佛心，立刻取下來送我，“結(jié)個緣!”他說。這串菩提，我甚至開車時也總拿在手上。我曾在上海至吳江的A9高速公路上出了一次有驚無險的車禍，車停下來，冒著青煙，我呆呆地發(fā)現(xiàn)，我的手上還拿著這串鳳眼菩提。我因此認為，是它保佑了我，讓我幸免于難。

2008年好友湯海山經(jīng)歷了一場人生挫折，他的內(nèi)心風暴迭起，極度不安。見他對我的“小鳳眼”有興趣，我便毫不猶豫轉(zhuǎn)送給了他。他是那么喜歡它。每次見他，腕上都繞著它，令我深感欣慰。某天在上海一個茶館里，海山取下他的菩提手串，說它略有些緊了。茶館主人也是海山的熟人，他一邊理茶，一邊表示，可以為海山重新穿一下線，“我這兒有很好的線，”他說：“你把手串放在我這里，明天來拿?！焙Ｉ叫窒肓讼?，說：“還是算了吧!”我知道海山并非客氣，他一定是不放心。他太珍視這個手串了。他在2008年10月5日的博客中這么寫道，荊歌兄把一串“鳳眼菩提”送給了我。這是菩提珠中極珍稀的一種，更珍貴的是友情，傳遞著溫馨。還有慰藉。我的靈魂似乎正需要得到救助。這串鳳眼菩提，是一位畫家贈他的，他又毫不遲疑地讓我戴到手上。每粒珠子上有一只鳳眼，眼睜睜地看著我。安慰著我。又像在幫助我流瀉我靈魂里的淚水。

我把海山兄帶到沈劍虹那里，讓她看，世界上分明是有著另外一串和她一般大小的鳳眼菩提的。她顯然是一個認理卻又不服輸?shù)拿琅?，她在贊美了海山的鳳眼之后，終于認真地說，你的還是比我的大一點!

菩提子的品種，實在是太多太多。除了星月菩提、鳳眼菩提，還有龍眼菩提，它的色澤大小，與大鳳眼相類，只是它上面的“眼睛”，是三角形的；還有麒麟子菩提，每顆上也有一眼，卻是方眼；還有太陽菩提、月亮菩提、大金線、通天眼、蓮座、蓮臺、蟬蛻、鐵線、金剛子、天臺菩提、緬茄菩提、紫晶菩提、鬼面菩提、胡桃果菩提、仙桃菩提、元寶菩提、白玉菩提、如意菩提、天竺菩提、阿修羅菩提、無患子菩提、摩尼子菩提、紅木魚菩提、黑木魚菩提、黑珍珠菩提、象牙果菩提、廣陵子菩提、香菩提、蓮花菩提，等等，不一而足。說到蓮花菩提，它應(yīng)該是菩提子中最名貴的一種。狀若蓮花，天生就是應(yīng)該用作法器的。加上它稀有，名貴的東西總是稀有，現(xiàn)在市場上能夠見到的蓮花菩提，每串價格都在四千元上下。而如果品相完整、顆粒均勻的話，價格自然就更貴。曾經(jīng)與海山兄在皮市街看到一串“蓮花”，他急吼吼地就要掏錢。他真是喜歡菩提子啊!我卻攔住了他，我是唯恐商家會用“蓮臺”或“蓮座”來冒充“蓮花”啊。海山兄卻認為，涉及菩薩，事關(guān)信仰，又怎么可能造假騙人?真是天真到愚鈍的地步!不要說植物的種子，就是佛頭，也經(jīng)常被砍下來牟取暴利——這些人真該下地獄!如果真有地獄的話。

既然菩提子本不是結(jié)果于菩提樹，所以天下所有的堅果，也都可以稱之為菩提子，并用作念珠的。比如胡桃、欖核、松子、蓮子(我就在畫家陳如冬手上見到過一串清代蓮子念珠，包漿厚亮，仿佛琥珀或犀角。每顆蓮子上一詩一畫，落雙款，堪稱逸品)。事實上，從古到今，佛教信徒，以及并不信佛的蕓蕓眾生，以各種理由制作手串，喜歡手串，把玩手串，其材質(zhì)，早溢出了植物種子的范疇，遍及世間萬物。翡翠、白玉(以及各色玉)、珍珠、瑪瑙、琥珀、蜜蠟、珊瑚、綠松石、青金石、象牙、獸骨、犀角、竹根、琉璃、水晶、金銀銅鐵、硨磲、玳瑁、雕漆、景泰藍，還有沉香、檀香、紫檀、黃花梨、黃楊、紅酸枝等木材，無所不及。

據(jù)說還有用人頭骨做成手串的。我還在浙江嘉興見到過用泥巴燒制的黑陶手串，顆粒圓渾厚重，十分質(zhì)樸可愛。生活于上世紀的嘉興名醫(yī)許明農(nóng)，同時也是一位著名的篆刻家和黑陶藝術(shù)家。他于“文革”期間在小煤爐里制作的一些黑陶印章和小掛件，格調(diào)極高。浙江省博物館曾舉辦過“許明農(nóng)黑陶藝術(shù)展”。我有幸藏有數(shù)件許明農(nóng)制黑陶印和一枚黑陶蟬，故對黑陶略具知識。黑陶手串，系許明農(nóng)兒子所制，雖不及乃父那么高明大氣，但鈐有小巧“許”字印章，倒也樸實可玩。

既然手串制作，囊括了世上所有物質(zhì)，自然也就有了等級。像金銀寶石之類，絕非窮人所能擁有。佛教上也有等級劃分，與世俗則有所不同。在《佛說較量數(shù)珠功德經(jīng)》里，佛說，用鐵為數(shù)珠，誦掐一遍得福五倍：銅得十倍，珍珠珊瑚得百倍。佛最為推崇的，還是菩提子，說是數(shù)誦一遍，其福無量。

虛心卻有節(jié)

我曾花三萬元人民幣，從一位藏家手上購得清代竹刻筆筒一只。此筆筒無款，但看它的雕刻風格，與清中后期著名的竹雕藝術(shù)家王梅鄰作品較為接近。行話稱這種刻法為：鐵筆淺浮雕繪刻法。這種刻法，與中國畫最為接近，以刀代筆，簡直就是把竹筒當宣紙，雖然無水無墨，但筆意流轉(zhuǎn)，精雕之中，時有寫意的精神?？梢钥隙?，操刀者的書畫基礎(chǔ)，是非常之高的。我的這只筆筒，題材是東坡赤壁夜游。中國民間工藝，在題材的選擇上，好像是算不得有多豐富的，不外乎八仙過海啦，三娘教子啦，和合二仙啦，劉海戲金蟾啦，桃園三結(jié)義啦；文一點的，便是羲之愛鵝、米芾拜石、爛柯觀棋、竹林七賢，還有就是赤壁夜游。即使是筆筒這樣的文玩，好像也不例外。工藝家們的心思，好像從來都不用在題材的拓寬與創(chuàng)新上，而只是在傳統(tǒng)的模式里精益求精，以抵爐火純青之境。這倒與古代波斯和拜占庭帝國的細密畫有點類似。我在帕慕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里了解到，細密畫的題材，是有嚴格限制的。什么可以畫，什么不可以畫，規(guī)定得很死，任何工匠畫師，都不可逾越?？傮w上來講，這樣的陳規(guī)，對藝術(shù)的發(fā)展是并沒有好處的。但是，作為工藝，似乎也有它積極的一面。歷朝歷代，各門各類，人們的聰明才智，都集中到了有限的幾個題材上，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結(jié)果?打個比方，如果人類從古至今，所有的人力物力，都集中在某一個地方打洞，那么這個洞早就從中國通到美國或者巴西了。有多少個地球，也被打穿了。在一些固定的題材上，各路工匠、各種風格的創(chuàng)作，看似受到了局限，但是，戴著鐐銬跳舞，也確實會創(chuàng)造出奇跡。在竹雕筆筒這個領(lǐng)域，自明代以來，有誰統(tǒng)計過，到底一共刻出了多少只“赤壁夜游”呢?如果是一千，或者一萬，甚至更多，那么我想，其中的佼佼者，一定是完美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我不是說我購得的那只筆筒是曠世珍品，我只是想說，題材的局限，有時候也會讓創(chuàng)造揮發(fā)出一種神奇的力量。就像伊朗的電影，因為禁忌，更加精雕細琢，更加深人，因此而出現(xiàn)許多大作品，出了阿巴斯。值錢的竹雕筆筒有的是。香港佳士得去年一只顧玨的筆筒，拍出了一千一百四十多萬港幣的天價。如果我這只確是王梅鄰所刻，也許還值點錢。三萬元的筆筒，實在算不上一只好筆筒。

我把筆筒拿回家，給太太看了。太太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快快將它藏起來。她強調(diào)，一定不能讓周圍的人知道，尤其是她單位的同事。倒不是怕人惦記，半夜光臨寒舍撬門盜寶，而是擔心人們嘲笑，笑她的老公神經(jīng)出了問題，三萬元買一個破竹筒回來，插筷子都嫌不衛(wèi)生的。

收藏品中，竹雕是很奇怪的一路?，F(xiàn)在，不要說明清舊物，更不要說明清竹刻名家的作品，就是活著的竹刻家，他們的作品，也深受藏家追捧。因為小女曾在上海嘉定一中上學的緣故，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經(jīng)常去嘉定。這個不大的地方，卻是一方竹雕重鎮(zhèn)。不，簡直可以說是竹雕藝術(shù)的發(fā)源地。只要對竹雕略知一二的人，沒有不知道嘉定“竹三朱”的。那就是生活在明代的朱松鄰、朱小松、朱三松祖孫三人?，F(xiàn)在為了開發(fā)旅游資源，到處都在挖掘名人，吃名人，每樣東西，只要找出祖師爺，甚至憑空捏造一個，就會在地方上建廟塑像，吸引游人。嘉定人看來還是比較低調(diào)，“三朱”在竹雕這一行的地位，就是茶中陸羽、酒里杜康，完全應(yīng)該在嘉定城中廣場立一組他們的花崗巖雕像。人家磨豆腐的地方還搞“豆腐節(jié)”呢，真是靠山吃山，靠豆腐吃豆腐。嘉定人只是建了一個竹刻博物館，里面的藏品絕對重量級。雖然都是一些竹子，卻貴比金銀寶石。嘉定雖然今天在行政區(qū)劃上屬于上海，但是歷史上它是江蘇的。蘇州與它的關(guān)系，從文化上講，比省會南京可要密切得多。從工藝的角度看，嘉定與蘇州，應(yīng)該是同一譜系的。今天的嘉定竹刻，依然占據(jù)著最重要的地位。嘉定竹刻博物館里，新竹刻也有一席之地。嘉定的南大街，是一條店鋪林立的商業(yè)街，其中竹雕工作室，就有好幾家。我所認識的張偉忠，是今天竹刻界的佼佼者，在竹刻界有很高的地位。他的作品，價格非常之高，甚至比一些明清舊刻還要貴。收藏他作品的，大部分是港臺的藏家。我當然見過一些張偉忠的作品，他是以留青刻見長的。所謂留青刻，就是留下竹子表面的一層皮，在這青皮上再刻出豐富的層次，是有很強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不過據(jù)我所知，好像傳統(tǒng)上嘉定派竹刻，并不是以留青見長，而是擅長深雕、透雕和圓雕。當然繼承傳統(tǒng)并不是照搬過去，像張偉忠這樣的大師級竹雕家，他其實是非常不滿足在傳統(tǒng)的螺螄殼里做道場的。他從去年開始，自費去中國美院進修雕塑。他一定是看到了傳統(tǒng)竹雕的局限，也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局限，所以才要接觸一些學院雕塑，希望以此尋找新的發(fā)展。

我剛才說了，竹刻是收藏品中非常特殊的一路。好的竹雕，其價格一點都不比牙雕、犀角雕、紫檀和黃花梨雕刻便宜。顧玨的筆筒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一只竹刻筆筒，賣出了一千多萬港幣的天價。似乎竹子是不應(yīng)該這么貴的。誰沒見過竹子呢?從古到今，在中國的許多地方，竹子都是一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東西。這與其他雕刻材料太不一樣了。牙、角、玉，以及貴重木材，即使沒有雕刻，也價格不菲。未經(jīng)雕刻的象牙，照樣是很值錢的。和田白玉，在今天，甚至出現(xiàn)了原料比雕刻件更貴的怪現(xiàn)象。如果一個光素的竹簡，沒有任何刻工，我想沒有人會要它。白送都不要。它的貴，貴就貴在刻工。如果刻得好，刀法爽利，畫意好，那么它就不再是普通的竹子。如果是名家作品，它就會比黃金更貴。這個道理，其實想一想中國書畫，就想得通了。原理是一樣的。你說一張普通的紙能值多少錢?即使是一張質(zhì)量最好的紅星宣紙，也貴不到哪里去。但是，如果是齊白石、張大千，在這紙上面涂畫了一通，它就不得了了。

竹刻與中國書畫，真的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中國畫的用筆、意境，在竹雕中往往有所反映。不論是過去，還是今天，許多竹雕家，本身就是畫家書法家。他們不光有繪畫的功底，而且一般都有相當高的書畫審美趣味。有了這個作為基礎(chǔ)，創(chuàng)作出來的東西，自然就有文氣。所以竹刻是很受到文人喜愛的一樣東西。當然有人說，文人喜歡竹子，是因為竹子修長挺拔，雖然中間是空的，但還是能在風雨中站立得很有氣節(jié)的樣子。所以竹子是能夠寄托文人“虛心有節(jié)”這樣的情懷的。但是我認為，竹雕受到文人的喜愛，主要原因還是因為竹雕藝術(shù)本身的魅力。竹子“咬定青山不放松，任爾東西南北風”的氣節(jié)，固然了不起，但是，如果是一截沒有精美刻工的竹子，文人們會把它放在書房里，珍愛如此嗎?普普通通的竹子，經(jīng)過精心的雕刻，在有限的面積上，營造出高遠淡雅的意趣，這才是深受文人喜愛的真正原因。不管是筆筒，還是香筒，還是詩筒，還是臂擱，它們已經(jīng)不再是竹子。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們真的已經(jīng)跟竹子沒什么大的關(guān)系了。它們脫胎換骨，借尸還魂，全部的價值和妙趣，都在其雕刻上頭。雕刻使平凡變?yōu)樯衿?，雕刻才是價值之所在。雕刻悠然騰起，仿佛靈魂脫離了凡胎，升華了，成精了。是這個精，迷住了文人，以及后來的收藏家。

我最早見到比較好的竹雕，是在姜晉兄的家里。剛開始的時候，我對這種古董，是有些不以為然的。不就是竹子嗎?我就是這么想的。而且還是老舊得開裂的竹子，與人們觀念里的稀世珍寶，有著太大的距離。但就是這樣的老竹筒老竹片，其藝術(shù)價值和商業(yè)價值，都是不可估量的。馬未都有一個觀點，說得挺好。他認為，藝術(shù)欣賞的能力，是必須通過后天的學習才能獲得的。當你知道這件東西是好的，有藝術(shù)性的，慢慢你就會從看不出好而覺得好，最后越看越好。竹雕正是這樣。那似乎臟兮兮的竹筒竹板，上面的雕刻，我是在經(jīng)過了相當多的接觸之后，才逐漸領(lǐng)悟其妙的。姜晉兄的幾件明代竹刻筆筒，“爛柯觀棋”和“西廂記”等，我今天看起來，它們絕對是竹雕中的精品。那種恰到好處的簡練，那種精細和果斷，那種脫離了匠氣的高遠意境，真的很迷人。這類明清舊物所傳達出的氣韻，遠不是今天的許多仿品所能有的。那時候我沒有竹雕藝術(shù)方面的修養(yǎng)，完全看不懂，和文瑜兄逛山塘街，每人買了兩只筆筒。買的時候還覺得不錯，竹林七賢，上面刻了七個人，有鼻子有眼，一個不少，茂林修竹，奇峰瀑布，什么都全了。但實在是垃圾貨。它不是竹雕藝術(shù)，它不會令人百看不厭。無論是從藝術(shù)角度還是商業(yè)角度看，它都一文不值。

竹雕與書畫，還有一個相似的地方，那就是落款。中國的大部分民間手工藝品，都是不落作者名款的。宣德爐，底下有“宣德”、“大明宣德年制”等款，是年款。還有瓷器，也都是落年款。有一些器物，像明代手爐，著名的款有“張鳴岐”、“潘祥豐”、“趙一大”等，是人名款，但是，嚴格意義上講，其實是商號款。而書畫作品，絕大多數(shù)都是落人名款的。至少也會蓋上一個章。竹刻筆筒，有款的一定是人名款，是個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作品。而不是“集體創(chuàng)作”，或工作室作品。到了今天則更是這樣。張偉忠有“新篁館”工作室，但他親自雕刻的作品，落款一定不是“新篁館”，而是“安之”。淺刻名家張?zhí)┲?，落款則是一方陽文印章“泰中制”。

竹刻的雕刻技法和形式，通常有以下幾種：圓雕、透雕、浮雕、薄地陽文、陷地深刻、陰刻。陰刻往往又被稱作是淺刻。但是，金西厓在一本名為《竹刻小言》的書里，卻把陰刻稱之為深刻。看起來南轅北轍，說的竟是同一種技法。其實何謂深何謂淺，沒有了比較，也就難下結(jié)論。我倒是更傾向于“淺刻”一說。因為比起圓雕透雕和浮雕來，陰刻只能算淺。即使浮雕中的淺浮雕，也比陰刻來得深。唯一深不過陰刻的，就是薄地陽文，也即留青。薄地陽文的刻法，在田黃石雕刻中使用較為普遍。這是因為，一兩田黃十兩金，在田黃上雕刻，是斷斷舍不得大刀闊斧的。能少刻掉一點，就盡量少刻。這種刻法也叫薄意。竹刻中的留青刻，當然不是為了省材料，而是巧妙地利用竹子表皮豐富的表現(xiàn)力。在薄薄的一層竹青上，可以渲染出中國畫里邊“墨分五色”的意趣。陰刻只是深過留青，而淺于其他種種刻法，所以我比較愿意把它叫成“淺刻”，而不是“深刻”。

在存世的眾多竹刻作品中，淺刻是比較少見的。我認為主要的原因，是在于淺刻相對來說更接近繪畫。沒有較深的中國畫修養(yǎng)和繪畫功底，是很難搞淺刻的。用刀如用筆，像運用毛筆一樣，用刀在竹子上作畫，或者寫字，應(yīng)該是筆筆見功夫的。如果不是對線條、墨色心領(lǐng)神會，怎么刻得好呢?到了今天，淺刻作品更少了，淺刻名家當然更是寥若晨星。蘇州竹刻家張?zhí)┲?，是一位多年來醉心于淺刻的名家。在我看來，他是一邊刻，一邊憂慮著。雖然他說，他是喜歡，就是喜歡刻竹子，在竹子上運刀如飛，那是一種十分快樂的感覺。就像上海竹刻家張偉忠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幾天不刻，他就會手癢。但是張?zhí)┲袃?nèi)心的憂慮，卻是時常很明顯地表露出來的。我不止一次聽他講，現(xiàn)在搞淺刻的人是越來越少了。他十分擔心，淺刻會在他這一代人手里消亡。恐龍滅絕，據(jù)說是因為彗星撞地球。另一說是，因為恐龍自己的問題，它們食量太大了，地球上的東西不夠它們吃了。那么，如果淺刻消亡，原因又是什么呢?除了我上面所說，是因為淺刻本身對中國書畫能力有較高的要求之外，今天市場的偏好，也使得它一天天走向沒落。這當然是非常嚴酷的現(xiàn)實。在今天，竹雕從業(yè)人員不少，但是，產(chǎn)品絕大多數(shù)是留青和透雕、圓雕之類。嘉定幾乎所有的竹刻工作室和竹刻店，我都進去過。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在刻留青。而且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許多小徒弟，甚至有一些是染著紅頭發(fā)的外地小年輕，他們看上去絕對沒有太多的文化，藝術(shù)的修養(yǎng)也不會太高，但他們都在埋頭刻著?？痰漠斎皇橇羟?。他們刻出來的東西，有多少藝術(shù)價值和文化含量，應(yīng)該是可想而知的。他們?yōu)槭裁床粚W淺刻呢?一是難學，學不了；二呢，學得半死，市場卻并不歡迎。在此我無意貶低留青，其實留青刻同樣是大師們可以大顯身手之地。張偉忠的留青刻，就灑脫、細膩、豐饒，一派大師氣象。但是，留青與淺刻相比，也確實有易學的特點。只要耐心地刻、刮，制造“行活”應(yīng)該不難。

我藏有多件張?zhí)┲械臏\刻作品。一是竹刻牡丹蛺蝶臂擱，陳如冬畫。畫家親自在竹板上作畫稿，刻出來的效果，與“剝”圖樣是大不一樣的。尤其是像陳如冬這樣的國畫名家，由他直接在竹上畫，再由充分理解他作品的高明的竹刻家雕刻，效果就會不一般。名家畫，名家刻，再加有“某某雅玩”等字樣——如果我也大言不慚地把自己算作“名家”的話，那么這件竹刻，就是“三名家”的珍品了。樹的枝、干、葉，以及蝴蝶，線條的質(zhì)量無與倫比。而牡丹層層疊疊的花瓣，張?zhí)┲性诘窨讨刑幚淼妙H為寫意，極富墨韻。另一件竹臂擱，是本人的書法。泰中兄的淺刻，向以靈動飄逸見長。但這件周作人詩二首淺刻作品，卻刻出了稚拙、古樸的意味。這種感覺，與不才呆笨的書法，氣韻是完全一致的。泰中的作品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好的淺刻，不光無損于原作的神韻，反而能夠錦上添花，揚書畫之長，而避其之短。

(選自2010年第2期《青年文學》)

原刊責編 雪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