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某種容易被點燃的情感。對我來說,這種情感莫過于青少年時代的那段故鄉(xiāng)歲月了。好幾年前,武昌火車站一支浩蕩的民工隊伍,一直行進在我的記憶中,并時常激起我對自己那段歲月的回想。
那個初夏的午后,我去車站是趕車還是接人,已無從回憶了,只覺一股撲鼻的異味忽然襲來,緊接著便是急匆匆的民工隊列從我身后滾滾而過,零散的行人只得紛紛讓路。他們的隊形沒有什么規(guī)則,但一排緊跟一排,因為沒有聽見他們說話,所以我不知道他們從哪兒來,但可以肯定他們是去南方。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隊伍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幾乎是清一色的青壯勞力。
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強大的人體異味,那種刺激叫人不得不躲避但一時又無法躲避。
濃烈的汗酸彌漫在周圍的空氣中,青春的力量涌動在潮水一般奔瀉的隊列里。他們茫然的表情和雜亂而急促的腳步又分明在告訴我,他們手提肩扛的不僅是五花八門的行裝包裹,還有他們各自不能稱作希望的希望。
如果自己處在這樣的年齡,我肯定也在他們的隊列中。
這是當初我見到他們時的第一個聯(lián)想,命運也會這樣安排。
十八歲那年,我剛剛走出校門,盡管屬于我的那片天地極其狹小,但由于筆頭上有點墨水,加上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承蒙鄉(xiāng)親們信賴,在不到一年的時光里,我變換過好幾種“角色”。從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到公社中學(xué)的代課教師,再到一個臨時性的寫作組成員,直至我年底應(yīng)征入伍,但身份一直是個農(nóng)民。
那個夏天,青春的熱血依然在我心中沒有目的地涌動著。
村上的老支書委派我和另一位年輕人帶隊到縣修水利工地去參加開山鑿渠。
深山野壑,散落著成千上萬與懸崖峭壁搏斗的勞動大軍,可我手中一天比一天沉重的大錘,砸掉了整個夏季的詩意。
深夜,暴雨突至,松枝和茅草搭蓋的簡易工棚,頃刻變成了水篩,棚內(nèi)也是一片水場。雖然到處是漆黑漆黑的,但我已感覺到所有的人都坐起來了,還仿佛看到了他們驚慌無措的表情。果然,很快傳出了哭聲,大家都聽得出來,那是老實肯干、年過三十還未娶到媳婦的“二苕貨”在抽泣。
這樣的災(zāi)難誰也沒有預(yù)料到,誰都變得束手無策。要保住被窩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把被子擼起來抱在胸前!經(jīng)歷了剛才的一陣慌亂,我好像想起自己是個“領(lǐng)隊”,必須提醒大家采取最緊要的措施。幾秒鐘之后,借著一道閃電,我看見每個人都像彎曲的蝦米緊護著腰間的被絮團團。須知,那時很多人還沒見過塑料布呢。
不知是因為那個場面太獨特還是太苦難,那場傾盆大雨沖刷出來的夜晚讓我?guī)纵呑游叶疾粫洝?/p>
我的被子還是濕得很厲害,而山間雨后的夜晚寒氣更重。陳伯說他的被窩濕得稍好點,一再喊我鉆到他腳那頭去睡,我沒去。伢哪,這會兒還顧得上邋遢不邋遢?陳伯說了重話,我還是沒有過去。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說清當時是為什么。
也是那個夏天,隊上派我和一位鄰居到河南去購買良種草籽。那個年代,我的故鄉(xiāng)開始推廣種植一種紅花草,長成后將其翻漚在泥水中以增加稻田的肥力。后來我才知道,那種肥草的學(xué)名叫紫云英。
我倆各帶一根扁擔(dān),將布袋纏裹在腰間的襯衣里,以防被人當作“投機倒把分子”抓住,因為聽誰說過鄰省的河南人不讓他們的這種草籽被運出去。去的那趟我們按照隊長的交代爬了“荒車”,兩人加起來可以為隊上省出幾塊錢的車費,鄰居曾經(jīng)走南闖北地到外面做過工,也有經(jīng)驗。
我已記不起來我們是怎樣悄悄繞進車站的,更記不起來是怎樣找到一列北去的運煤貨車的。但是,那次是我頭一回乘坐火車,也是我頭一回見到火車。我們蜷縮在山尖般煤堆一側(cè)的低坑里,我的心比顛簸的車皮抖動得還厲害。當時并不怎么害怕,只是因為自己第一次接觸火車,就帶有一種驚險色彩,感到很新奇,很刺激,甚至還想到了鐵道游擊隊和幾部反特的電影故事。
我們不一會兒就到了信陽,大概是午夜時分,那座聽說比我們縣城大許多的都市并沒有讓我看到它的模樣。只有車站喇叭里發(fā)出的調(diào)度號令穿透城市的夜空,只有站臺上一輛輕盈駛過的像倒扣小船的轎車,使我認識了信陽。因為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轎車,后來問了在部隊當過汽車兵的舅舅,才知道那車就是伏爾加。
深夜的信陽留給我最深的記憶,還是車站門前那塊發(fā)燙的水泥地,我至今還能描出地上一片片污漬構(gòu)成的“圖案”。在幾片“圖案”之間有塊稍干凈的地方,便成了我們最好的選擇。那位鄰居應(yīng)該是我的父輩,可他的外號叫“滑頭”,因為他不肯擔(dān)責(zé)任,買草種的幾十塊錢只好裝進我的挎包里。雖然我枕著隊上來之不易的那筆錢,枕著我們這次冒險之旅的唯一資本,但還是倒下去就死一般睡著了。
清晨醒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污跡斑斑的仿制軍用挎包,票子還在。那一刻,車站的早晨對我來說格外輕松和壯美。
幾年之后,我再次來到信陽,是來參加軍區(qū)在這里的某所軍校召開的文藝創(chuàng)作會議。因為單位工作走不開,我晚了一天前來報到,軍校特地為我派了一輛吉普接站。匆忙之間,我為自己沒有找到記憶中的“圖案”之地而多少有些遺憾。
不知是在那次會后的哪一年,我與父親閑聊時說起自己的這段經(jīng)歷,一向處事淡然樂觀的父親,似乎也為那時剛剛成年的兒子所經(jīng)受的這種苦難而有些傷感??墒?,當我說到自己曾坐著小車尋找過那片露宿的街頭時,他卻依舊神情漠然,并沒有為我命運的改變而欣慰,也許是因為他的類似經(jīng)歷比我更多,也許是因為他和許多鄉(xiāng)親還處在那樣的命運之中。
還是那次購買草種,我們從信陽又轉(zhuǎn)了兩道汽車,還走了十多里的鄉(xiāng)間小路,才打聽到了一個賣草種的村莊。兩天后我們回來了,挑著沉重的布袋終于到了縣城。老天爺好像有意要為我們洗去一身的酸臭,突降一陣瓢潑大雨。幾天沒有洗過澡了,我真想站在街心淋個痛快,可我們肩上的草種是鄉(xiāng)親們明年的希望啊。我們只好迅速閃到縣百貨公司的屋檐下避雨,待雨點漸漸消失,我們準備擔(dān)起挑子接著趕路的那一刻,一個熟悉而親切的面孔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那不是縣委宣傳部的程干事么!
老程為人極厚道,圓圓的臉上總能見到和善的笑容,是這個熱心人從縣廣播站的來稿中“發(fā)現(xiàn)”了我,并鼓勵我學(xué)習(xí)新聞寫作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曾經(jīng)帶著局促的神情走進縣委辦公大樓,聽他給我講解什么是消息,什么是通訊。就那么一兩次,總是我站著,他也站著,他只是順手從報架上取下一份報紙對我邊翻邊講,臨走時塞給我兩本稿紙和一沓信封。雖然是短暫的見面,可我每次出來,總有那么點云高天闊的感覺,沒有任何親屬的縣城也有了一種親切感。盡管是餓著肚子趕路回鄉(xiāng),但腳步卻特別輕快。
那個時刻,老程的意外出現(xiàn),使我心中驟起一股熱流,很想喊他一聲。但我立即意識到自己的面目和渾身的臭味,已經(jīng)張開的嘴又迅速合攏了,還扯下草帽罩住自己的臉,直到手執(zhí)蒲扇的老程和他的幾個同行者談笑著走過。
身旁的鄰人不愧是個“滑頭”,他精明地留心到了這一幕,待我們起身離開時,他嬉笑著湊過來問道:看到哪個女伢啦?我搖了搖頭,他也沒好再問下去。我參軍后不久,聽說他們一家搬回原先的庫區(qū)去了,前些年又說他到水庫電魚不慎,觸電死了,他至死也沒有明白我那次演的是什么“戲”。
曾經(jīng)幾多次,當戰(zhàn)友或同事與我聊起農(nóng)村問題,說到農(nóng)人的艱辛,說到他們沉重的勞作,有人認為他們本來生活在艱苦的環(huán)境,習(xí)慣了那種艱苦,也就不覺得艱苦。我向來是比較照顧他人情面的,但在這個問題上,從來都是嚴明地表明自己的觀點。不過冷靜想來,他們的這種“辯證法”,雖然出自城市人的眼光,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假如天底下的農(nóng)人每天都在痛苦的感受中度日,那情景更令人擔(dān)憂,也更叫人可怕。
也許是這種“麻木理論”在我身上同樣得到了驗證,我的十八歲也是青春的,也是美好的。那會兒,我?guī)缀鯖]有感覺自己所經(jīng)歷的正是某種磨難。所以,我記憶中的許多經(jīng)歷,特別是走出校門那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給我留下的卻是一種青春的向往、一種美好的回憶。包括剛才說到的縣城屋檐下避雨的情節(jié),也被漸漸淡忘了。直到多年之后,我讀到路遙《人生》中“高老師賣饃”這一段,高加林在縣城看到文化館的文學(xué)輔導(dǎo)干部,想見而不敢見的經(jīng)歷,讓我突然喚起自己的記憶,捧著小說的手不停地抖動,一時竟不能自已。
后來的程干事早已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位置上退休了,但我一直將他視為自己終生的師長和朋友,我曾經(jīng)為他創(chuàng)辦的家鄉(xiāng)市報寫過《發(fā)刊詞》,還為他的作品集撰過序言。當年我那次草帽遮顏的經(jīng)歷,也在我們的談笑間融化到杯盞之中了。命運改變了我的人生,不會有誰讓我再去偷爬“荒車”,再去掄錘放炮,再不會經(jīng)受那種在暴雨中哭泣的苦難。可是,我們的下一輩,還有下下一輩,還在黃土地上。他們雖然不是像我那樣扛著扁擔(dān)去買草種,去背著棉絮進山,如今他們是面無表情地拎著行裝進城,但他們所散發(fā)的汗臭與我當年的汗臭卻是一樣的苦澀,一樣的令人難以接受。說句并非自我作賤的話,站前那陣隨著長長的民工隊列蒸騰不息的人體汗臭,只有大量集中的牲畜群才能帶來如此強烈的異味。
因而,說到鄉(xiāng)村,說到農(nóng)民工,我總會想起那次嗅覺的強烈刺激,總會想起那次目睹的如此規(guī)模的民工陣容。他們身上也和我當年一樣充滿青春熱力,他們的腳步也和我當年一樣鏗鏘有力,但我不知道命運會把他們帶向哪里?
(選自2009年第5期《遼寧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