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值正月元宵前后和陽春三月,就是父親最忙碌最苦累也最歡快的日子。在這段時日里,我家的客人總是絡(luò)繹不絕,這些客人都是父親的新老主顧。只要那些來向父親求購魚苗的客人將肩上的魚盆、水桶、潲盆之類,往我屋門前的棗樹坪里一放,父親就會親親熱熱隨隨和和地為他們遞上旱煙或劣級紙煙,接著將他們帶到魚池邊,開始放水干池。父親將那雙樹枝般干瘦的細(xì)腿浸進池水里,用手摸索著打開池里出水的竹筒上的木塞,那水就嘩然瀉入下面的水田。之后,父親爬上岸,雙腿凍得赤紅赤紅,同他的買主談?wù)撆c魚有關(guān)的話題。那些樸實而生動的語言就像初春的陽光一樣灑進客人們的心里,他們便感知父親永遠(yuǎn)是個厚道的漢子,而非純粹的生意人。
將一條條滾壯滾壯的魚捉出來后,父親就將它們集中在早就備好的魚箱里。這些魚箱都是父親一針一線自己縫的。在這方面,他絕不要本來十分精于針線活的母親插手。在魚苗出售的這些時日里,母親唯一能幫父親忙的就是殷殷勤勤、喜笑顏開地在灶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煮大鍋大鍋、鮮鮮嫩嫩的鯉魚招待父親的客人。父親是從來不讓來買魚的客人空腹而歸的。因此,家里的客人少則三五個,多則兩三桌。那些巴掌大小的鯉魚不是用碗裝,而是用臉盆盛了端上桌盡客人一飽口福的。
父親做得最拿手的菜是生魚片。但在我們曉塘沖,我們叫生魚片為“魚鲊”。
盡管做過不知多少回這樣的菜了,但父親在制作過程中還是顯得分外的認(rèn)真和仔細(xì)。他先將那活蹦亂跳的草魚或鰱魚洗凈去鱗,然后將一條條魚剖開,掏空內(nèi)臟,再用清水洗凈,連臟內(nèi)那層呈灰黑色的薄皮也要用刀口刮凈。接著,父親將魚頭和魚尾切下來,只留下魚的正身,將魚的正身豎直切成窄窄的長條,再將這長條的魚肉切成薄片。然后,又將魚肉片用井水輕輕地漂洗一下,撈進早先架在腳盆或鐵桶上的米篩里,再舀幾瓢清水往米篩里淋潑,然后讓魚肉片在米篩里晾干水汽,這樣,初步的也是主要的工序就算完成了。
接下來,父親便十分敏捷地將大蒜生姜切得細(xì)細(xì)的,一條三斤多的草魚要切一飯碗這樣的佐料。若是出辣椒的時候,父親還要切一碗青紅摻半的辣椒,這一青一紅是為了講究色鮮。忙完這些后,父親便將晾干了水汽的魚肉片倒進一只臉盆里,然后,將我們自己釀制的酸醋倒小半瓶于盆內(nèi)。這時,我們便能清晰地聽見臉盆里發(fā)出“叭叭”的響聲,這是魚肉魚刺被酸醋浸泡后發(fā)出的聲音。待三五分鐘過后,父親又要將酸醋全部倒出來。最后,只見父親將切好的生姜大蒜和辣椒或辣椒粉及黃豆粉一股腦兒全倒入盆內(nèi),再加上適量的鹽。那黃豆粉是原先炒熟炒脆再用石磨磨好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將這一切同魚肉片拌勻后,父親便很自信地抓一塊塞進嘴里,吃得有滋有味,那情態(tài)似乎是在炫耀他的手藝。
往往是,酒足飯飽之后,父親才根據(jù)買主對魚的尺寸、數(shù)額,心花怒放地開價出售魚苗。在一陣友好的、不太經(jīng)意的討價還價后,父親便依依不舍地將他一把草、一把肥精心喂養(yǎng)的各種魚苗賣給了這些魚客們。在這一時刻,只見父親滿臉的歡悅將往日的辛勞困倦鍍得錚亮。
不過,待來家里求購的客人逐漸稀少后,那些經(jīng)過反復(fù)挑選剩下的魚苗便成了無人問津之物。于是,父親只好一個一個地方去趕魚市,大忠橋、白水、觀音灘、潘家埠……這些小鎮(zhèn)集市,最近的也離我的家鄉(xiāng)有十余里,遠(yuǎn)則三四十里路程。父親雞叫頭遍就起床放水干池,將魚捉進魚盆里,然后打著手電筒,頂著寒霧冷露去趕集。兩只比米篩還要大的魚盆將干瘦細(xì)小的父親夾在中間,仿佛不是父親挑著它們,而是他們擁著父親在行進。父親瘦弱的身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猶如那覓食的蝙蝠……
父親就這樣周而復(fù)始地踏著夜色匆匆地奔走于一個個魚市。待到池里的魚苗賣完,我家屋角落里早就積了一大堆已磨成草筋的爛草鞋……
二
這些,僅僅是父親完成與魚的不解之緣的第一個周期。接下來,父親又要著手為三月小陽春必不可少的幼苗培植而忙碌不休。父親先是將空洞洞的魚池里的淤泥清出來,清得干干凈凈,然后用鋤頭將池底刨得坦平,再用木制的“拍掌”使勁拍,將池底拍得光滑可鑒。經(jīng)父親精心修整的魚池仿佛不是魚池,而是一間一間亮堂堂的屋子。魚池修好后,父親就開始四處奔走于各家大小魚場,購買那肉眼都難以看見的魚種幼苗。父親每次仍然挑著那寬大的魚盆,那充滿魚腥味的大魚盆仍然像夾一只細(xì)小的、負(fù)重的爬蟲一樣將父親夾在中間……挑這種幼苗比挑那種長成幾寸長的成年魚難度更大,要時刻保持身子平衡,雙腿要始終保持一種力度,否則就會水花四濺,那濺出的水里便全是細(xì)如針尖的幼魚。因了這樣的緣由,父親每每將魚苗挑回家,腰肢和雙腿就酸疼得要命。我常??匆姼赣H將褲管扎得高高的,手捏一把杉樹葉或“羊角刺”用力刷擊自己細(xì)瘦的雙腿,將雙腿刷得血珠直冒,一片殷紅……父親說,這樣一刷腿就不會脹痛難忍了。每次看到父親用這種“土”辦法殘忍地治療自己的腿關(guān)節(jié)老病,我只好閉上雙眼,任淚水盈滿眼眶……
買回所有的魚苗后,父親就開始像喂養(yǎng)嬰兒般細(xì)心地喂養(yǎng)它們。按照自己長期積累的經(jīng)驗,父親每天一大早就下到池里,用一只木耙將寧靜的池水?dāng)噭?,以增加魚的活動力,然后潑灑肥水,早中晚三次,十分投入,十分精心。
這些幼魚就這樣在父親的精細(xì)料理與守候中逐漸地長到寸許兩寸粗細(xì)。待布谷鳥在我的家鄉(xiāng)山野婉轉(zhuǎn)啼鳴時,父親便浴著三月的陽光和布谷鳥清麗的音韻悠然地端坐于屋前的棗園里,面前放一只盛了水的腳盆,盆面上鋪一塊大紗布,紗布里全是快活的小魚。父親用一只精致的小碗將盆里的魚按照魚種分門別類地舀進一只只魚盆里。然后,再挑了魚盆在暖融融的陽光下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莊和院落。就在父親拖著悠長的聲調(diào)沿村叫賣時,他的頭頂上,布谷鳥的叫聲也在春光里此起彼伏。
三
我沒想到,到了1995年的秋天,父親那如同陽春三月布谷鳥鳴唱般的叫賣聲,竟然成了他撒在我家鄉(xiāng)那些村莊里的一曲絕唱。這一年的秋天,我去冷水江參加一個新聞發(fā)布會。開完新聞發(fā)布會回到長沙已是第三天晚上八點鐘。我萬萬沒料到,夜間值班的同事會告訴我那樣一個壞消息。我父親這幾天身體雖然一直很虛弱,可我從來就沒想到他會突然就結(jié)束他那虛弱的生命。兩個月前,我回去看望過我的父母。母親告訴我,早幾天,父親去給姑奶奶做生日。穿著我的皮鞋,顯得特別高興。我很納悶,我沒有什么皮鞋留在家里啊。母親就從父親的床底下拿出一雙棕色的皮鞋??吹竭@雙皮鞋,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這是我早已丟掉的一雙皺巴巴的皮鞋,父親什么時候把它從屋外撿回來的呢?而且還自己穿著喜滋滋地去給他的姑媽做生日,那么炫耀那么得意!頓時,淚眼中的這雙皮鞋,一下子化作了兩塊大石頭,緊緊地壓在我的心坎上,叫我酸楚而又疼痛。這時我才想起,父親一生中都從沒穿過一雙皮鞋。他賺了那么多的錢,對到我家來買魚苗的所有人都是那樣大方,那么舍得花錢招待,卻從沒想過要給自己買雙皮鞋!
離家那天,父親一直送我,送到他非常熱愛的魚池邊還不愿轉(zhuǎn)身。那時候,我只想告訴父親,下次回來我會給他買雙皮鞋,但我終于沒說。我怕父親知道我是因為他穿了我丟棄的皮鞋才有的這個想法,我怕父親這樣想傷了他的自尊。我怎么也沒想到,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親的背影。我看見養(yǎng)了大半輩子魚的父親倒映在水中的朦朧身影瘦小得就像一條魚影。我那時怎么就沒感覺到父親已是一盞將要熄滅的油燈呢?那一次,父親站在他的魚池邊,和我說著他已經(jīng)說了很多遍的話,要我多寫信回來。要我好好工作,要我少喝酒,要我冷了多穿衣。他開始說的時候,我還很感動很溫暖,他反反復(fù)復(fù)這樣說,我就有點厭煩了??涩F(xiàn)在,我想聽父親那些重復(fù)啰嗦的話卻再也聽不到了。
為什么有些讓我們曾經(jīng)那么不在意的廢話,只有到了關(guān)鍵時刻才能顯出它的珍貴!
我問同事我家里是什么時候打來電話的,同事告訴我,是在我去參加新聞發(fā)布會的那天上午,也就是我走出報社還不到兩個小時的時候。放下電話,我決定當(dāng)夜趕回家。但我明白,我是無法最后一次見到永遠(yuǎn)沉睡的父親了……
四
從長沙趕回來已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剛走到村口,我就看見我的家門口流動著一汪寒冷的秋水,水面上漂零著親人們獻給父親的一朵朵殘破的白花與紙幡。父親就像一條沉睡的魚一樣靜靜地躺在這汪秋水里凝望著塵世間這種至深至真的哀愁。在完成了生與死的輪回之后的父親從此將在另一個世界飲盡我無法遏制的思念。我對父親的懷念將成為父親在那個永遠(yuǎn)寧靜的世界里經(jīng)久不絕的糧食……佇立村口,腦子里的這些凄絕的臆想使我不敢走近我的家,不敢走近母親,不敢走近父親的亡靈。如果不是長年的漂泊,我至少可以依傍父親走完他生命中最后的分秒,至少母親在父親腦溢血病發(fā)時的驚慌和無助中可以扶著我的目光不至?xí)灥埂乙讶徊荒茉儆梦业膼蹖⒏赣H從那片寒冷的秋水里扶起來,但我必須用我歉疚的目光扶住母親那顆浸滿哀愁的心。我在一陣嗚咽的秋風(fēng)中走向我的家門,母親把我抱在懷里失聲痛哭并扶起我破裂的魂靈。我這時才覺得,我在突然蒼老了許多的母親面前竟然是這么的脆弱,我沒有將母親痛楚的心扶起,而母親卻在秋風(fēng)蕭瑟的家門口面對父親的亡靈用一種無與倫比的母愛扶起了他那百孔千瘡的流浪兒子!
五
盡管我?guī)缀跏秋w奔而歸,可我回來的時候還是沒有最后見上父親。我好想最后再讀讀父親,讀讀父親在生命的輪回路上是滄桑依舊還是寧靜如蓮。可是父親卻沒能讓我如愿,他就那樣悄然地睡在那間很小很小的房子里再也聽不見紅塵秋水看不見紅塵陽光……父親走進了另一片水澤,父親站在那片水澤的邊緣凝望著一條向他走近的魚。父親后來托夢給我,那條魚就是他自己。
我沒有將這個夢說與母親聽。我在一個月后的冬天頂著滿頭的雪花回到家門的時候,看著母親依然隱含著憂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我就覺得我再也走不出母親的微笑了。我應(yīng)該回來好好呵護母親這朵微笑,讓母親在含著微笑的睡夢中也夢見父親化作一條水中游動的魚,然后待母親醒來我再告訴她:既然父親是水里的一條魚,只要這世上還有一滴水,父親就永遠(yuǎn)活在水中。
(選自2010年第2期《廣州文藝》)
原刊責(zé)編 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