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樣多年漂泊在外的人,只能偶然盡盡孝心。今年暑假,我一人返回大陸探親,帶著年近七十的母親去大西北旅游訪友。
母親一輩子生活在鄉(xiāng)下,進了城市比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還眼花繚亂好奇新鮮,往往是腿走不動,眼睛也移不動。每當(dāng)我止步耐心等待她時,她又笑笑說:“有啥看頭嗎?城市里就是人多?!?/p>
最讓我操心的是過馬路。別說母親這么年邁腿腳遲緩反應(yīng)慢鈍的老年人,就是我這樣眼神好使腿腳靈便的中年人,每次穿過密密麻麻速度飛快毫不客氣從不讓人的車輛、心驚膽戰(zhàn)跑到馬路對面都感覺是九死一生。所以。我從不敢讓母親獨自過馬路,即使馬路上車輛不多時。
“媽,我把你拉上?!?/p>
站在馬路邊,我不由分說牽住母親的手,然后東張西望觀察來往的車輛,等待有頗長的空檔,有足夠時間讓我們“逃”到馬路對面;我發(fā)出號令:“媽,咱們過?!蔽覀兡概浜夏跗鸩酱┧蟆S袝r我也故意安步當(dāng)車,“干嗎要跑?看他敢壓?”母親也抱怨著:“城里這伙二流子開車和瘋子一樣?!?/p>
牽著母親的手讓我感覺有點怪異,有點不習(xí)慣。有多少年了?我們的身體都沒有這么親密地接觸過。出生在一個孩子多的家庭,我又是長女,還不到三歲,母親就忙著哄抱下一個孩子去了,然后是下下一個,真的一點兒都不記得和母親親昵的滋味。即便那次我來美十年后第一次回國,母親高興得一會兒抹淚一會兒笑,也沒有過來擁抱我、拉拉我的手。我要走的時候,母親三更半夜揉面烙餅煮雞蛋,卻不會和我握別,只是立在那里眼睛紅紅地一直看著、追逐著來接我的車輛……所以老美總是問我:“你們中國人又不說I LOVE YOU,又不擁抱和KISS,你們怎么知道對方愛你呢?”
我不由地回想,母親最后一次牽著我的手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是在我多大?是我五歲或者六歲時?在村里串門子、到自家玉米地里轉(zhuǎn)都不用母親牽著我的手,因為那時鄉(xiāng)下幾年也來不了一輛汽車。到鎮(zhèn)子上逛會(趕集)的時候,記得母親總是把我的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的,扎上紅頭繩。她自己也拾掇得干干凈凈的,穿上平日不舍得穿的花衫子,提上一只竹籠。到鎮(zhèn)上要穿過一條汽車路,母親早早就牽住我的手,反復(fù)叮嚀著:“過汽車路危險得很,小娃不敢亂跑,叫媽把娃引上?!蹦赣H同樣是左右看看,然后說:“沒車,咱走?!蹦赣H牽著我小跑著穿過馬路。母親夸獎我:“我娃跑得歡得很?!钡搅随?zhèn)上,會上人多架子車多自行車多,母親又牽住我的手,怕大人擠倒我,怕我被擠散了。記得那時皮膚光亮梳著兩條粗辮子的母親手卻粗糙得和老榆樹皮一般,扎我的手背。因為母親從天明到天黑總是有做不完的活兒,掃院做飯拔草喂豬紡線磨面,那綻裂著血口、指甲縫里粘著洗不凈的鍋灰的手牽引著我,拽扯著我在人縫里擠著向前。
我漸漸發(fā)覺,母親是喜歡讓我牽著手的。常常過了馬路,我若不先松開母親的手,母親就“倚老賣老”由我“稀里糊涂”地牽著,從不會自己主動從我的手中抽開,更是從沒有說過:“我能自己走?!逼鋵?,母親還不太老,雖然鄉(xiāng)下多年的勞動粗茶淡飯讓她早白了頭發(fā)掉了牙齒駝了脊背,但她這些年來已敢獨自坐公共汽車來縣城,敢給城里人當(dāng)保姆買菜做飯,敢找街問巷打問收費便宜的牙醫(yī),然后自己去鑲牙。按母親的年齡,還算思維清楚腿腳能動。我終于發(fā)現(xiàn),母親是極其享受我牽著她手這種感覺的,讓她體會到我這從小不在家的女兒對她的愛,我這越走越遠,每次回來都匆匆忙忙的女兒對她的孝順。牽著母親穿過馬路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變“老”了,很有威嚴,母親變“小”了,很乖很依賴。
于是,一有機會我就去牽母親的手,乘電梯的時候,下臺階的時候,登火車的時候,爬山坡的時候,跨溝坎的時候,母親總是溫順地由我牽著,臉上流露出幸福知足的微笑。這些年鄉(xiāng)下人不那么辛苦了,家事也多由妹子代替。母親的手竟然變得光滑柔軟起來,熱熱地由我牽著,不愿意放開。
“我還沒有逛夠?!?/p>
旅游結(jié)束了,我又得飛回自己的小家。母親對我這么說,我知道,母親并非想讓我花錢帶她四處游山玩水,而是希望我能多回來看看能多牽著她的手走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