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母親說,我小時長得很體面,不哭,愛笑,愛整天轉(zhuǎn)著眼珠打量人,揣摩人,很招人喜歡。我家住在一條大河的河邊上。莊上人家也都沿著河邊住。我一兩歲時,常被人家抱去玩,然后就沿著這條大河一家傳一家,有時竟能傳出一二里地去。長到三歲,我就已經(jīng)變得有點“壞”了。我到風車跟前玩,不小心,穿一身棉衣摔到水渠里。我一骨碌爬上來,一聲不哭地回到家,將濕衣服全部剝下,鉆到被窩里。當母親回來要打我時,我卻一口咬定:“是爺爺把我推到水里的。”被陷害的爺爺不惱,卻很高興,說:“這孩子長大了有出息?!碑斎婚L大了以后,我卻從未生過害人之心。至于有無出息,這就很難說了。
長到九歲時,我已是一個貪玩、想入非非、不能管束自己、總是忘記大人的訓斥和告誡的孩子。正在課堂上聽課,見到外面有一條陌生的白狗走過,竟忘了講臺上的老師正講課,“呼”地一下沖出教室攆狗去了,后來遭到老師嚴厲的懲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跟一個大我三歲的大孩子偷偷離家出走,去縣城看國慶焰火。當時,只有水路通往縣城。我身邊只有一塊錢,還是從父親的口袋里摸來的。那個大孩子也只有一塊錢。這兩塊錢不能買船票,得留著到城里看電影看焰火時買小食品吃(這在當時,幾乎是一種奢侈的安排)。于是,我們步行三十幾里來到縣城。到達時,天已晚。我們向人打聽哪兒放焰火,回答是哪兒也不放焰火。此時,我們身體疲乏難熬,既不想下館子,也不想看電影,只想睡覺。我們在一個黑森森的大門洞里找到了一條大長凳,倒頭就睡。不知什么時候醒來了,見滿天大亮,便商量說買小籠包子吃,吃飽了就回家。于是,就出了大門洞,走上大街。街上空空蕩蕩,竟無一人,這使我們好生奇怪。正納悶著,走過幾個警察來,將我們逮住,押到一幢房子里。我們一看墻上的鐘,才知是夜里十二點。剛才見天大亮,實際上是城里的燈火在大放光明。我們被關(guān)在屋子里,像兩個傻瓜。當時,我們不知道為什么被關(guān)。長大了才知道,那是節(jié)日里的“宵禁”。天真正亮了,警察放了我們。
小時的印象很多,其中之一:窮。
我的家鄉(xiāng)蘇北,是以窮而出名。我的家一直是在物質(zhì)的窘迫中一日一日地度過的。貧窮的記憶極深刻。我吃過一回糠,一回青草??肥侨绾纬缘?,記不得了。青草是我從河邊割回的。母親在無油的鐵鍋中認真地翻炒,說是給我弄盤“炒韭菜”吃。十五天才能盼到一頓干飯。所謂干飯只有幾粒米,幾乎全是胡蘿卜做成的。整天喝稀粥,真正的稀粥,我永遠忘不了那稀粥。
但,我又有著特別美好而溫暖的記憶。
我有一位慈和的老祖母。她是一個聾子。她有一頭漂亮的銀發(fā),常拄著拐棍,倚在門口向人們極善良地微笑著。她稱呼我為“大孫子”。后來我遠行上大學了,她便日夜將我思念。她一輩子未走出三里方圓的地方,所以根本不知道三里外還有一個寬廣無垠的大世界。她認為,這個世界除了她看見的那塊地方外,大概還有一處,凡出門去的人都一律是到那一處去的。因此,她守在大路口,等待從那地方歸來的人。一日,她終于等到一位軍人,于是便向人家打聽:“你見到我大孫子了嗎?”
母親對我的愛是本能的,絕對的。她似乎沒有任何食欲,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她對哪一種食品有特別的欲望,她總是默默地先讓孩子們享用,剩
下的她隨便吃一點。父親的文化純粹是自學的,談不上系統(tǒng),但他又幾乎是一個哲人。一次,我跑到八里地外的一個地方看電影,深夜歸來,已餓得不成樣子了,但又懶得生火燒飯去。父親便坐起身,披件衣服對我說:“如果想吃,就生火去做,哪怕柴草在三里外堆著,也應去抱回來?!本驮谀翘焱砩希於宋乙簧e極的生活態(tài)度。還有那片獨一無二的土地,也給了我無限的情趣和恩澤。這是一個道道地地的水鄉(xiāng)。我是在“吱吱呀呀”的櫓聲中,在漁人“噼噼啪啪”的跺板(催促魚鷹入水)聲中,在老式水車的“潑剌潑剌”的水聲中長大的。我的靈魂永遠不會干燥,因為當我一睜開眼來時,一眼瞧見的就是一大片水。在我的腦海里所記存著的故事,其中大半與水相關(guān)。水對我的價值絕非僅僅是生物意義上的。它參與了我之性格,我之脾氣,我之人生觀,我之美學情調(diào)的構(gòu)造。
這一切,使我“舞文弄墨”成為可能??嚯y給了我幻想的翅膀。我用幻想去彌補我的缺憾和空白,用幻想去編織明天的花環(huán),用幻想去安慰自己,壯大自己,發(fā)達自己??嚯y給了我透徹的人生經(jīng)驗,并給我的性格注進了堅韌。難怪??思{說一個作家最大的財富莫過于他有一個苦難的童年。祖母、父親和母親給我仁愛之心,使我從不知道何謂仇恨。我從未抓住不放地仇恨過任何人。我始終覺得世界是善的,盡管我常常看到惡的肆虐。那片土地給了我靈氣、題材、主題和故事。開門可見的水,濕潤了我的筆,使我能永遠親昵一種清新的風格。
讀完文章,想一想:長大后的曹文軒為什么能寫出那些純美動人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