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光明同行,與時代共進
——艾青的詩人之路與詩美特質(zhì)

李喜仁

(新鄉(xiāng)學院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與光明同行,與時代共進
——艾青的詩人之路與詩美特質(zhì)

李喜仁

(新鄉(xiāng)學院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在新詩從左翼向抗戰(zhàn)發(fā)展的時代過程中,產(chǎn)生了艾青這樣一位足以代表中國現(xiàn)代新詩最高成就的詩歌藝術大師。探討艾青的詩歌成就,必須考慮到他的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和個性。憂郁的氣質(zhì),叛逆的精神,本真的性情和藝術的心靈的渾融互通,使艾青具備了成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最有成就的詩人的藝術潛質(zhì)和成功因素。艾青詩歌的風格,則與他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太陽、土地、曠野、春天、黎明、生命、火等中心意象有關?？梢哉f,沒有對光明的追求和對土地的謳歌,沒有真情和個性,沒有體現(xiàn)這些追求、謳歌、真情和個性的意蘊深長、生動新穎的鮮明意象,便沒有詩人艾青,沒有這些載入史冊的詩篇。與光明同行,與時代共進,艾青作為一個偉大詩人的可貴之處和永恒價值,正在于此。

艾青;光明;時代;人生;意象

1978年,在回顧和總結自己一生經(jīng)歷和追求的長詩《光的贊歌》的開頭,艾青寫道:“每個人的一生,不論聰明還是愚蠢,不論幸福還是不幸,只要他一離開母體,就睜著眼睛追求光明?！卑嗾J為,擺脫蒙昧,追求光明,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天性,有了這種天性,任何人都有成為詩人的可能。1984年,在為《現(xiàn)代百家詩》所寫的序言《中國新詩六十年》一文的開篇,艾青寫道:“中國新詩是新時代的產(chǎn)物。中國新詩是為了適應中國現(xiàn)代的社會變革而產(chǎn)生的,是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起了偉大變化的文學樣式?！苯酉聛?他以時代見證人、詩壇親歷者的身份,高屋建瓴,言簡意賅,歷數(shù)中國新詩六十年變遷過程中的詩人和詩派、收獲和缺憾?？梢哉f,這篇長文是一部清晰而準確的縮微版的中國新詩史。一首長詩,一篇長文,起始的兩段話,道出了一種天然的帶有真理性的邏輯關系:一個成功的詩人,大都具有這樣的特質(zhì),與光明同行,與時代共進。從這樣的角度來考察詩人艾青誕生的必然性、詩作的豐富性,無疑是很有意義的。

一

20世紀30年代初期,在左翼詩歌戰(zhàn)斗性的悲壯吶喊的總體氛圍中,出現(xiàn)了一些切近現(xiàn)實時世、凝重有力且有陽剛氣息的新詩。臧克家的《老馬》所象征的中國農(nóng)民的苦難命運和堅忍態(tài)度,蒲風《撲燈蛾》所體現(xiàn)的生命激情,關露《風波亭》所吟誦的愛國精神,說明新詩的對象由廣泛性、傳統(tǒng)性向縱深感、現(xiàn)代感過渡,其內(nèi)涵由表現(xiàn)一己的情志(小我)向歌詠大眾生活、民族情緒的悲歡(大我)發(fā)展。30年代中后期至40年代,戰(zhàn)事紛紜,切近現(xiàn)實時世的新詩占據(jù)了主流。無論是高揚詩歌現(xiàn)實傳統(tǒng)和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七月詩派”,還是主張智性抒情和新詩現(xiàn)代化的“九葉詩派”,在意象的選擇上與二三十年代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悲秋、殘春、衰草、夕陽以及風花雪月式的意象大為減少,太陽、黎明、火把、閃電、稻束、大刀、長城等激昂、明朗、具有雕塑感和力度美的意象比比皆是。詩歌當隨時代。在新詩從左翼向抗戰(zhàn)發(fā)展的時代進程中,產(chǎn)生了艾青這樣一位足以代表中國現(xiàn)代新詩最高成就的詩歌藝術大師。盡管艾青早年求學法國,受凡爾哈侖和法國象征派的影響,但他始終是植根于大地、擁抱著現(xiàn)實的真正意義上的中國詩人。他的一些流傳很廣的新詩如《大堰河——我的保姆》、《太陽》、《我愛這土地》、《手推車》等,意蘊豐富,寄托深遠,情真意切,是詩人生命體驗的積淀和智慧情感的投射,是真正“適應中國現(xiàn)代的社會變革而產(chǎn)生的”、“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起了偉大變化的文學樣式”。艾青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而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走向成熟的必然結果,因為這是一個需要大師也產(chǎn)生大師的時代,這是一個需要好詩也產(chǎn)生好詩的時代。難能可貴的是,艾青的新詩寫作橫跨中國現(xiàn)當代,在20世紀50年代和70年代,艾青仍然是一座難以繞過的詩歌頂峰。

當然,僅僅用一般詩人的成長共性,用籠統(tǒng)的時代和文學需要,是難以準確地描述一個偉大詩人的誕生的。即所謂的既要“論世”,又要“知人”,探討艾青的詩歌成就,還必須考慮到他的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和個性。這種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和個性的關鍵詞,就是憂郁的氣質(zhì),叛逆的精神,本真的性情和藝術的心靈的渾融互通。在筆者看來,艾青這種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和性情,使他具備了成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最有成就的詩人的藝術潛質(zhì)和成功因素。艾青在1983年曾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艾青詩選》寫了一篇《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的文章,基本上屬于按年代羅列的流水賬式的簡歷介紹。但是,透過平淡而達觀的敘述,我們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許多人生節(jié)點和生命元素。我們從中挑出一些屬于艾青自己的關鍵詞:屬于時代的共性的潮流,有五四、愛國主義、科學和民主、馬克思主義、左翼、抗戰(zhàn)等;屬于自身的個性的因素,有繪畫、巴黎、后期印象派、批判現(xiàn)實主義、哲學、詩、藝術和權力、監(jiān)獄、大堰河、自我?？梢哉f,這些關鍵詞,既有那個時代的詩人共同面對的社會和思想潮流,也有艾青區(qū)別于其他詩人的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藝術天分和生命體驗,是時代和個體的合力,才促成了一代詩人艾青的誕生。

二

艾青,原名蔣海澄,1910年3月27日出生于浙江省金華縣畈田蔣村的一個地主家庭。據(jù)艾青自己說,他5歲以前是在一個貧苦農(nóng)婦大堰河家里度過的。直到5歲后,才被領回到自己的家里。但他總覺得大堰河的家才是他的家,不習慣于地主家庭的生活。艾青回憶,當后來看到《唯物史觀淺說》時,自己常思考這樣的問題,為什么我的保姆生活這樣苦,結局那樣慘,我家里卻那么富有?為什么有那么一些人可以騎在大多數(shù)人頭上作威作福,而大多數(shù)人要低頭聽其擺布?為什么家鄉(xiāng)的大自然那么美麗,而人們生活卻那么愚蠢、閉塞?眼見人間的混亂和不平,他幻想做一個強盜,來“終止一切不合理的制度”(《強盜與詩人》)。此時的艾青,世界觀里的反叛情緒已經(jīng)有了自發(fā)的階級意識的萌芽。由于不適應“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的生活,少年艾青沉默寡言,只好在酷愛的繪畫里尋求樂趣和安慰。但他的父親很看不慣這種興趣,經(jīng)常借故打罵他。艾青15歲那年,他的父親還打他,艾青實在受不了,有一天挨過毒打以后,氣得寫了一張字條:“父賊打我!”塞在他父親的抽屜里,他父親見了以后,反倒從此不敢打他了。艾青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保姆家的那種苦難生活帶來的憂郁,常年熏染著他那顆少年的心;而地主父親家所給予的欺辱,激活了他內(nèi)心反抗和叛逆的種子。可以說,在中國現(xiàn)代著名詩人的童年經(jīng)驗中,能夠像艾青這樣有這么一個機緣,直接受到底層農(nóng)婦乳汁的哺育,血液里流淌著這個階級的情感和愛憎,和這個階級的農(nóng)民兄弟建立起骨肉一般的親情的,幾乎找不出第二個;而從生命的黎明期起,就已和自己出身的地主家庭格格不入,確立了強烈的反叛情緒的,同樣找不出第二個。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大堰河的乳汁不僅哺育了艾青這個普通人的生命,更從個性氣質(zhì)靈魂深處深深影響到了他的情感取向和人生選擇。這一點在他以后寫的《大堰河》一詩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正因如此,艾青才拂逆了地主父親為他規(guī)定的升官發(fā)財?shù)牡缆?初中一畢業(yè)就考進了國立西湖藝術院繪畫系,拿起畫筆,去描繪陰暗的茅屋、荒蕪的曠野、艱辛勞作的農(nóng)人……1929年,在校長林風眠的建議下,艾青赴法國學畫,除此之外,“也讀了一些哲學和文學的書——愛上了詩”。這段時間,他接觸了象征主義詩派的詩歌。他最喜歡的是凡爾哈侖的詩,因為它“深刻地揭示了資本主義世界的大都市無限擴張和廣大農(nóng)村瀕于破滅的景象”。從事左翼美術運動并被法租界巡警逮捕入獄,成為艾青人生歷程中的重大轉折。一首題為《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抒情長詩,使艾青將畫筆換成了詩筆,完成了從畫家到詩人、從蔣海澄到艾青的決定性轉變。這樣的經(jīng)歷和機遇,決定了艾青既有底層農(nóng)民后代的耿直、淳樸和憂郁的氣質(zhì),又有作為地主兒子的幻滅、叛逆和追求的個性,既植根于五四民主主義的土壤,又汲取了西方世界的文明成果,因而大大開闊了生活天地和思想視野。這使艾青一生的創(chuàng)作,就感情的深度說,能和人民大眾的愛憎息息相通;就感情的廣度說,能擴展到歷史的發(fā)展著的全人類命運的領域;就藝術的境界說,能博采眾長,融會新知,將一己之小我與普世之大我有機貫通起來。成名之后的詩人,就是沿著這條路前行的?？箲?zhàn)初年,詩人顛沛流離,奔突在抗戰(zhàn)的烽火中。國土的淪喪,人民的苦難,個人的磨難,使艾青詩中充滿了哀愁。在黃河看到“中國人民的悲哀”,在原野上看到“北方的廣漠土地的憂郁”。在《雪落在中國的大地上》一詩中,詩人悲哀地唱:“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太陽與溫暖,似乎還沒找到,他不無疑惑地問:“中國,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所寫的無力的詩句,能給你些許的溫暖么?”詩人的悲哀顯然沒有結束,到1938年,艾青寫出了一首最深沉、最悲哀,也是最動人心魄的詩:《我愛這土地》。詩中寫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艾青的悲哀終于有了最明確的答案,他熱愛這土地,而這古老的土地正在任人宰割,心在流血。艾青的悲哀是深沉的,但絕不是絕望的,他在寒夜里渴望黎明,在曠野中歌唱太陽。他在《復活的土地》中預言:“我們的曾經(jīng)死了的大地在明朗的天空下已復活了,——苦難也已成為記憶,在他溫熱的胸膛里重新漩流著的將是戰(zhàn)斗者的血液!”他在泥濘中向往著真實的熱氣騰騰的上升著的太陽,在斗爭中高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他以雄渾的筆觸,最高的熱度,贊美光明、民主,傾訴對祖國、對人民的愛,唱出了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心和對抗戰(zhàn)將士由衷的頌贊。在《中國新詩六十年》一文中,艾青談到,抗戰(zhàn)初期是“繼五四以后又一個中國新詩空前發(fā)展的時期。我國當代的許多著名詩人,大多是從偉大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時代涌現(xiàn)出來的”。出于謙虛,他只字未提自己。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化用作者的句法來評價作者,正是在這樣一個“繼五四以后又一個中國新詩空前發(fā)展的時期”,在“從偉大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時代涌現(xiàn)出來的”“我國當代的許多著名詩人”中,艾青獨樹一幟,出類拔萃,奠定了自己作為一個偉大詩人的歷史地位?！霸娙吮仨氄f真話”,這是艾青的一貫主張。但是,“因為反對講假話,主張講真話,一生吃了不少苦頭”。1957年12月,艾青被開除黨籍,1958年4月,被錯劃為右派分子。于是,“一切謾罵都是判決”(艾青語)。從此,這位用大堰河的乳汁養(yǎng)大的詩人,這位在祖國最黑暗的年月高舉火把傳遞過黎明的詩人,這位在新時代用笛子吹奏“我的心是陽光滿照的海洋的詩人”,這位在國際上享有聲譽而被稱為中國當代“詩壇泰斗”的詩人,如魚化石一般,被埋進了灰塵,在詩壇銷聲匿跡二十年,直到1979年復出,才有資格唱《歸來的歌》。艾青一生,從1932年正式寫詩起,一直勇敢地進行著詩歌藝術的多樣探索和不斷創(chuàng)新,堅定地走出了一條樸實而又煥發(fā)著獨特的生命光彩的成功之路。在晚年創(chuàng)作的長詩《光的贊歌》中,詩人說:“在這個茫茫的世界上,我曾經(jīng)為被凌辱的人們歌唱,我曾經(jīng)為受欺壓的人民歌唱,我歌唱抗爭,我歌唱革命,在黑夜里把希望寄托給黎明,在勝利的歡欣中歌唱太陽。”這是他一生最真實最貼切的寫照。

從古到今,每一個詩人都力圖通過不同的途徑來尋找適合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和個性的意象。因為個人化的意象對詩人來說至關重要,它決定了詩歌文本的傳世和詩人的聲名不朽。所以,衡量一個詩人有沒有自己的獨特風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是否建立了個人的意象群和意象標志。如果把意象看作是構成詩歌的磚瓦木石,那么不同的建筑材料正可以體現(xiàn)不同的建筑風格。比如,屈原的風格與他詩中的香草、美人,以及眾多取自神話的意象有很大關系。李白的風格,與他詩中的大鵬、黃河、明月、劍、俠,以及許多想象、夸張的意象是分不開的。杜甫的風格,與他詩中一系列帶有沉郁情調(diào)的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李賀的風格,與他詩中那些光怪陸離、幽僻冷峭的意象密不可分。艾青詩歌的風格,則與他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太陽、土地、曠野、春天、黎明、生命、火等中心意象有關。可以說,沒有對光明的追求和對土地的謳歌,沒有真情和個性,沒有體現(xiàn)這些追求、謳歌、真情和個性的意蘊深長、生動新穎的鮮明意象,便沒有詩人艾青,沒有這些載入史冊的詩篇。下面簡要解讀幾首有代表性的詩歌的中心意象,以見出艾青詩情之真、詩心之善、詩藝之美。

不朽的“大堰河”。這首詩的主要意象是貧苦農(nóng)婦大堰河。全詩以大堰河一生的苦難遭遇為經(jīng)線,以抒情主人公“我”和大堰河一家的關系為緯線構思而成。在經(jīng)線上,詩人選取了十分富有人情味的典型情景和細節(jié)形象,用清晰的筆觸,精微細膩地描寫了這位忠厚勤勞、淳樸善良的底層勞動婦女怎樣在地獄般的環(huán)境中,無言地進行繁重的勞動。詩的第四自然段連用八個“在你……之后”的句式,八個動詞對應八件事。一方面寫了大堰河家境的貧寒,如用的是烏黑的醬碗,燒的是從山上砍來的柴,穿的衣服也無換的;另一方面,也寫了她生前的痛苦和忙碌,如燒飯、補衣、包傷、養(yǎng)雞等。而“點睛之筆”是在這樣不停歇的勞作之后,“你用你寬厚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詩的第八自然段,詩人用了六個“含著笑”,六個動詞對應六組特寫鏡頭,逼真地描繪了大堰河度日的艱辛和性情的堅忍。大堰河生前忙碌痛苦,死時和死后又怎樣呢?詩的第十一自然段,詩人用了五個“同著”,以極其沉痛的語言描述了大堰河死時的凄冷辛酸的情景。接著,是死后骨肉分離、家破人亡的悲慘景象?？傊?經(jīng)線是詩人唱給大堰河的一曲無盡的哀歌,是“寫著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緯線是從詩人和大堰河一家的關系來展開的。詩人一開始就坦率承認,“大堰河是我的保姆,我是吃了大堰河的奶長大了的大堰河的兒子”。正因如此,在“生我”的地主家庭和“養(yǎng)我”的農(nóng)民家庭之間,詩人作出了愛的選擇。選擇的結果,是把他全部的愛賦予了保姆和她的家庭。當詩人懂得這一切是階級對立、社會不公所造成的時候,他以一種深沉的熱愛和真情的流露寫道:自己和大堰河一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最后二段,更是詩人作為一個地主階級的貳臣逆子,獻給他的真正母親的偉大頌歌。同時,也是呈給大地上一切大堰河般的勞苦大眾和他們的兒子的歌。這是一個愛憎分明、立場堅定、生活視野和藝術胸襟開闊宏大的為勞動者歌唱的詩人的詩心。這首詩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意象的巧妙組合與運用。一種感覺、思想,本來是抽象的,但艾青運用大量意象使思想感情具象化。如“大堰河,今天我看到了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墓,你的關閉了的故居檐頭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墳墓、瓦菲、荒園、石椅這些具體化了的悲感意象,烘托出詩人對大堰河凄涼身世的深情懷念。艾青認為:“愈是具體的,愈是形象的?！彼运脑姼杈渥咏Y構往往是多層次、多意象的。將大量意象盡量容納進他的詩歌語言中,以獨特的方式組合起來,從而使詩的容量擴大,使簡單詩句成為復雜句,甚至復合句。而在復合句中,由狀語副詞、定語副詞構成的大量同質(zhì)意象,不僅使所抒之情回腸蕩氣,所達之意淋漓盡致,而且使詩歌語言豐富多彩,富于表現(xiàn)力,令人回味不已。

三

永恒的“太陽”。這首詩寫于1937年春,是一篇歌頌太陽、歌頌光明,深情表露自己的堅信與愿望的詩篇。寫這首詩時,詩人處于“個人的憂郁”和“民族的憂郁”交織的心境中,但他堅信黑暗孕育著光明,光明必將到來。詩的第一節(jié)就表現(xiàn)了詩人的這一堅定信念和獨特感受。在艾青筆下,光明不是來自光明,而是誕生于黑暗與死亡:“從遠古的墓塋/從黑暗的年代/從人類死亡之流的那邊”。這反映了艾青的一種思考,光明往往要經(jīng)過火與血的洗禮,付出極大的代價才能到來的。它一旦到來,將勢不可擋,“若火輪飛旋于沙丘之上/太陽向我滾來”。那么燦爛奪目,氣貫長虹,確有點悲壯的情調(diào)。第二、三節(jié)暗示著:光明的到來,不僅使萬物復蘇,眾生歡欣,還將出現(xiàn)一個科學文明的新時代。被這一景象所鼓舞和感染,于是在第四節(jié)中,詩人直抒胸臆,讓自己的“陳腐的靈魂”,憂郁的“心胸”一掃而光,代之而來的是“對于人類再生之確信”。這是一個大時代中熱血青年熱愛祖國、向往未來、追求光明的激情表白和共同心聲。詩人運用太陽之一虛寫的象征的形象,寄托了對生活和光明的無限的渴慕和憧憬。詩人筆下的太陽、河流、城市等意象是人化了的動感的自然,太陽的熱力、生命的涌動、未來的美景與詩人的激情依次共生,和諧共振,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堅忍的“手推車”。《手推車》寫于1938年初。詩人從中國的南方輾轉到北方,看到了抗戰(zhàn)的持久與艱巨,也目睹了黃河流域人民日益增長的苦難。因此,詩人描繪了孤獨的手推車這一抒情形象,凝練而深沉地吟唱了“北國人民的悲哀”,表達了詩人的憂患意識。“手推車”無疑是作為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廣大北國人民的象征性符號,是詩人傳達其憂郁、悲哀情緒的外在媒介。代表著黃河流域貧窮、落后、艱難,承載著北國人民悲苦、沉痛、重壓的“手推車”,以自己孤獨的輪子,緩慢行進在寒冷而靜寂、廣闊而荒漠的黃河故道,“發(fā)出使陰暗的天空痙攣的尖音”,“刻畫在灰黃土層上的深深的轍跡”,形成縱有聲、橫有形、縱橫交錯、聲形互見、遙相呼應的令人心顫的立體畫面和時空景觀,協(xié)調(diào)的光色以及勻稱的構圖(詩的句節(jié)整飭)恰當?shù)貍鬟_了詩人的情思,這是一首將景、情、光、色乃至音響統(tǒng)一得比較完美的詩歌。艾青以為:“一首詩里面,沒有鮮新,沒有色調(diào),沒有光彩,沒有形象——藝術的生命在哪里呢?！彼运脑姼璺浅Ｗ⒅剡\用聯(lián)想去著力構造富有聲、光、色、熱等視覺、聽覺和觸覺感的新奇的形容詞或短語,用來修飾所描寫的事物,從而使被修飾的事物具體可感。

窒息的“魚化石”。這是一首自畫像式的詩歌,寫于1978年。艾青大半生的歌唱都與祖國、人民、光明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但1957年的反右運動使他跌落到生活的一個荒僻的角落,“失去了自由/被埋進了灰塵”,生命的個性被窒息和壓抑,如魚化石,“依然栩栩如生”,“卻不能動彈”,失去了往日“在浪花里跳躍/在大海里浮沉”的自由,失去了活潑和旺盛的精力,而變得“沉默”,“絕對的靜止”,沒有“嘆息”,“對外界毫無反應”,“看不見天和水/聽不見浪花的聲音”。這是一種十分痛苦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體驗,是對人性和人的尊嚴的嚴重摧殘。由魚化石的經(jīng)歷(也是詩人那一段人生和詩歌道路的象征)詩人得到了徹悟,那就是生命、運動、思想、自由的可貴,堅定了他的“活著就要斗爭”的不屈信念。

扭曲的“盆景”。這首詩寫于1979年2月,是艾青在廣州參觀盆景展覽時即興寫出的。在一般人的眼里,盆景是一門藝術,那精妙的布局、美妙的造型、玲瓏的身姿令人賞心悅目。然而詩人卻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違背自然天性的扭曲現(xiàn)象。生機勃發(fā)的“植物”成了死氣沉沉的“礦物”,自由生長的生命變?yōu)椤暗匚煌怀觥钡幕嗡囆g。它們早已在“生長的每個過程”受制于養(yǎng)花人的刀斧,“任人擺布,不能自由發(fā)展”,“失去了自己的本色”。即使發(fā)展,也只能按照某些人的既定設想和粗暴對待畸形發(fā)展,失去了“吸收土壤的營養(yǎng)”、“承受雨露和陽光,自由伸展發(fā)育正常”的“自己的天地”。對此,詩人忍不住喊出“或許這也是一種藝術,卻寫盡了對自由的譏嘲”。顯然,這是詩人對長期存在于我國文壇的違背藝術規(guī)律、抹殺創(chuàng)作個性的極左思想的抗議。這也暗示了艾青的美學思想:反對對藝術的粗暴干涉,反對規(guī)定模式限制詩人的自由表達,反對“盆景”式的藝術怪胎。

與光明同行,與時代共進,是艾青之所以成為艾青的重要因素。還應該看到,艾青自身獨特的人生體驗和藝術個性,使得他永遠走在不斷追求真理、熱愛自由、崇尚獨立人格的人間正道上。所以,他的詩歌與光明同行,但從未在黑暗面前閉上眼睛,而是直面黑暗,沖破黑暗;他的詩歌與時代共進,但從未在人生路上消弭個性,而是正視人生,改良人生。正因如此,艾青在詩中向往光明時,才會說“太陽向我滾來”,而不是說“我向太陽走去”;在看到大雪時,才會說“今天這場雪是為我下的”,而不是說“今天這場雪是為大家下的”。他始終沒有失去自我、失去本真、失去對時代的敏銳洞察力。上述的幾首有代表性的詩篇就是明證。與許多鸚鵡式的詩人相比,艾青作為一個偉大詩人的可貴之處和永恒價值,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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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0)06-0196-04

李喜仁(1963-),男,河南輝縣人,新鄉(xiāng)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2010-05-25

[責任編輯 迪 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