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婷婷
(杭州師范大學 古代文學與文獻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
文藝新論
江湖詩禍與宋季詩人心態(tài)、創(chuàng)作趨向研究
劉婷婷
(杭州師范大學 古代文學與文獻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
理宗寶慶年間發(fā)生的江湖詩禍是南宋的權相專權政治與中下層士人參政議政之風相碰撞的必然產物,它摧折了廣大文人參與現實的勇氣。受詩禍打擊,宋季江湖文人失去了前輩劉過、姜夔等的獨立人格,他們或遠離政治,從“雌黃士大夫”轉而“口不談世事”;或隨波逐流,淪為受生存驅使的無行謁客。江湖文人是宋季文壇最活躍、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力量,江湖詩禍則是惡化宋季文學生態(tài)的催化劑,成為壓垮宋季文壇的最后一根稻草,宋季文學不可避免地走向飄零與衰敝。
南宋;江湖詩禍;創(chuàng)作心態(tài)
江湖詩禍是宋季文壇的一起標志性事件,它發(fā)生于理宗即位之初,恰逢宋季三朝(理宗、度宗、端帝)之始。與宋代其它文字獄相比,江湖詩禍同樣是由政治事件引發(fā)的異論鉗制,但它的打擊對象并非處于黨爭漩渦的士大夫,而是眾多敢于“訕謗朝政”的江湖文人,輻射更寬廣。江湖詩禍是造就宋季文學生態(tài)的重要事件,它折射了宋季中下層文人的政治遭遇與人生狀況,預示了宋季文壇的發(fā)展走向。關于江湖詩禍,前人的成果重在考證歷史事實,*如李越深《江湖詩案始末考略》(《浙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2期)與張宏生《江湖詩禍考》(《江湖詩派研究》附錄,中華書局,1995年)二文對江湖詩禍發(fā)生的時間、涉及人員、原因、結果等進行了詳細考證。因此筆者不揣淺陋,擬就江湖詩禍的緣起及其對宋季文人心態(tài)、文學走向的影響加以論述,以期更好地解讀其在南宋文學史上的意義。
作為宋代繼烏臺詩案后的又一大文字獄,江湖詩禍本質上也是政治事件,是南宋的權相專權政治與中下層士人參政議政之風相碰撞的必然產物。
南宋羅大經、周密與元初方回之書對江湖詩禍皆有載,三人生活時間相前后,所載雖在人名與詩作上有差異,但大體可信,如方回《瀛奎律髓》卷二○注劉克莊詩《落梅》云:
當寶慶初,史彌遠廢立之際,錢塘書肆陳起宗之能詩,凡“江湖”詩人皆與之善。宗之刊《江湖集》以售,《南岳稿》與焉。宗之賦詩有云:“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風楊柳相公橋?!卑《V彌遠,本改劉屏山句也。敖臞庵器之為太學生時,以詩痛趙忠定(汝愚)丞相之死,韓侂胄下吏逮捕,亡命……或嫁“秋雨”、“春風”之句為器之所作,言者并潛夫(劉克莊)《梅》詩論列,劈《江湖集》版,二人皆坐罪。初彌遠議下大理逮治,鄭丞相清之在瑣闥,白彌遠中輟,而宗之坐流配。于是詔禁士大夫作詩……紹定癸巳(六年,1233),彌遠死,詩禁解。
上述記敘勾勒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其中“史彌遠廢立”、“哀濟邸誚彌遠”等語透露了詩禍發(fā)生的關鍵。史彌遠是南宋繼秦檜、韓侂胄而起的權相,他早年靠誅殺韓侂胄起家,挾持“不慧而訥于言”[1](P.191)的寧宗專權16年,又矯詔廢去原定皇位繼承人濟王趙竑,扶持自己物色的人選理宗趙昀登上皇位,以便持續(xù)享有一手遮天的權力。理宗即位后次年(寶慶元年,1225)正月,湖州之變發(fā)生,以潘壬、潘丙為首的太湖漁民擁立已廢的濟王起兵興亂,隨即被平息,濟王被逼自盡。*據(宋)周密《齊東野語》卷一四“巴陵本末”條,中華書局,1983年,第252-258頁。史彌遠的私自廢立早已讓朝野不安,濟王趙竑的死更令都城內外嘩然,以道學人士為主體的士大夫紛紛上疏為其鳴冤。《宋季三朝政要》卷一記云:“其后魏了翁、真德秀、洪咨夔、潘枋相繼上疏,咸言其寃。大理評事胡夢昱應詔上書,言濟王不當廢,引用晉太子申生、漢戾太子及秦王廷美之事,凡百余言,訐直無忌。”
朝野的議論讓理宗與史彌遠感受到危機。面對士大夫的上書反對,理宗一方面裝聾作啞毫不松口,另一方面對史彌遠感恩戴德,推許其為“社稷之臣”與“國之元勛”。[2](P.2137)史彌遠則縱容手下臺諫肆意彈劾驅逐異己,鉗制同情濟王的言論。在其暗中指使下,“臺諫李知孝、莫澤,奉承風旨,凡平日睚眥之怒,悉指以從偽,彈劾無虛日,朝野為之側足”,[3](P.254)士人甚至道遇以目。老臣傅伯成針對正人端士的頻頻被斥上書理宗云:“(當今)謂宜君臣上下,憂邊恤民,以弭禍亂。奈何今日某人言某事,未幾而斥,明日某人言某事,未幾而斥,則是上疏者以共工、暇兜之刑加之矣?!盵4](P.12444)魏了翁寶慶元年(1225)四月上《直前奏六未喻及邪正二論》疏中對當時的高壓政策批評得更直接:“半年以來,都城之內但見屢捐賞金以捕妄言之人……未睹求言之詔,但聞戢謗之令。”[5](P.214)此中所謂的“妄言之人”,即敢于議論朝政是非、批評當權者過失的人,也是真正關心國家的人。魏了翁此疏頗有召公諫厲王弭謗的忠愛之心,可惜不久以后,他也只能收拾行裝離開都城,該年十一月,“朱端常奏魏了翁封章謗訕,真德秀奏札誣詆。魏了翁落職罷新任,追三官、靖州居??;真德秀落職罷祠”,[2](P.2143)而大膽直言的胡夢昱早已被史彌遠怒竄于象州,時人眼中的正人賢士被排斥殆盡。
理宗君臣控制言論的目的就是為了控制人心。他們不惜將打擊范圍擴大,從上層精英擴至中下層士人,從政治領域轉至文化領域。江湖詩人不幸撞在了這個槍口上,“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風楊柳相公橋”之類的詩句在庸君權相眼中充滿了對時政的譏刺、哀誚之意。因此,濟王事件后頻頻的彈壓異論事件中又多了一起深文周納的江湖詩禍。
對于劉克莊、曾極、陳起等詩人個體來說,他們被卷入江湖詩禍也許是一種偶然,*孫克寬《劉后村的家世與交游》及張宏生《江湖詩禍考》均從個人恩怨等角度探討了劉克莊、曾極等人被卷入江湖詩案的原因。但對于江湖詩人群體來說,江湖詩禍的發(fā)生卻是南宋中下層士人參政議政之風發(fā)展所招致的必然打擊。南宋國土蹙迫、強鄰虎視、人心動蕩,朝中士大夫常因政見不同爭端不斷,在野士子也不憚以布衣身份干政,南宋初年以陳東為首的太學生支持李綱的運動即是中下層士人干政的典型事例。除太學生外,江湖士人也是中下層士人參政議政的重要力量。與太學生一呼百應摟抱成團集體上書的干政手段不同,江湖士人或布衣上書,或詩詞嘲諷,以不同方式來參與時局,表達自己對現實的關注之情。
江湖文人前輩劉過與姜夔就非自甘寂寞之輩。劉過是南宋中期有名的游士與狂士,他雖“厄于韋布,放浪荊楚,客食諸侯間”[6](P.22),但曾“扣閽上書,請光宗過重華宮,辭意懇婉,聲重一時。嘗以書陳恢復方略,謂中原可一戰(zhàn)而取”[7](P.310)。劉過以一介布衣的身份著白袍黑帽跪在宮城麗正門前痛哭上書,請求光宗探問孝宗的舉動轟動一時。其中既有愛國激情,也夾雜著強烈的功名欲望,在嘩眾取寵的表象下實有著一種“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強烈自信,以及對現實的積極參與。姜夔則以其獨立灑脫人格受時人稱許,陳郁《藏一話腴》贊其“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似乎游離于現實政治外,醉心于高雅藝術中。但姜夔并非無用世之心,他時刻關心國家的禮樂制度建設,曾于慶元三年(1173)向朝廷進《大樂議》論雅樂,慶元五年(1175)又上《圣宋鐃歌鼓吹》十二章,希望以己之才為朝廷效勞。
劉過、姜夔以上書的方式來參與政治實現自我,他們的后學如敖陶孫、曾極等人則用詩詞來抨擊現實政治的扭曲與當權者的丑陋。敖陶孫關心時政,據《四朝聞見錄》丙集“悼趙忠定詩”載:慶元初韓侂胄竄趙汝愚,趙汝愚死于永州,時為太學生的敖陶孫題詩于酒肆嘲諷韓侂胄,幾乎被執(zhí)。葉紹翁稱敖陶孫“由此得詩名,《江湖集》中詩最多”。此語也可見出《江湖集》在最初編選時很歡迎這些慷慨議論時政的詩作,編者標之為“江湖”,只表明詩人們邊緣的政治地位,而并非一種遠離時事的政治態(tài)度。曾極嘗“游金陵,題行宮龍屏,忤時相史彌遠”,其《金陵百詠》“蓋其憤激之詞,雖不無過于徑直,而淋漓感慨,與劉過《龍洲集》中詩句氣格往往相同,固不徒以模山范水為工者也”[8](PP.1381-1382)。此外,宋元筆記野史中留有不少無名氏諷喻宋季政壇的詩詞,主要也是江湖文人所作?!端卧娂o事》卷九六即收有眾多標為“太學士人”、“江上漁父”、“錢塘士人”、“士人”、“無名氏”的南宋詩歌,這些詩多為諷刺朝政之作,如《規(guī)史相》云:“到此更須睜著眼,好將慧力運金鎞。”《嘲鄭安晚》云:“堪嗟淳祐重來日,不似端平初相時。”這些詩歌內容一針見血,文字生動活潑,極易被百姓傳唱,制造出不利于當權者的輿論氛圍,形成一股批判現實的重要力量。
可見,干預現實政治原本是江湖詩人的重要方面,是他們實現自我的途徑之一。江湖詩人的參政議政使得朝廷側目,而權相如史彌遠在一次次被惹惱之后,定然早對江湖詩人心懷不滿,對江湖群體懷有憚壓之心。值此大規(guī)模反對異論之際,羅織罪名炮制文字獄、打擊幾個江湖詩人以收殺一儆百之效是必然之舉。江湖詩禍發(fā)生后,江湖詩人付出了沉痛代價:《江湖集》被劈板銷毀,編撰者陳起遭流配,詩人曾極被貶謫舂陵而死,劉克莊雖靠鄭清之搭救幸免于難,但仕途自此受阻。
理宗的登基曾為朝野帶來新貌,一些正直的士大夫與心懷國家的江湖士人都為此歡欣,希望能以己言正君相之失。但無恥臺諫的彈劾掐滅了在朝者心中的新希望,江湖詩禍摧殘了在野者參與現實的激情。紹定六年(1233)史彌遠死,詩禁解除,陳起回到他的蕓居樓繼續(xù)編印出售各種江湖詩集,劉克莊仍舊在官場浮沉,但江湖詩禍的影響并未因詩禁解除而消除,反成為橫梗在宋季江湖詩人心底的一抹陰霾,他們的主體人格、心態(tài)與創(chuàng)作都發(fā)生了重大改變。
史彌遠無情地揮起政治大棒,將江湖文人籠罩在詩禍的陰影下,無非是想摧折其士氣,瓦解其人格。他的目的達到了。元初戴表元《剡源集》卷一八《題湯仲友詩卷》中敏銳地論到了這點:“舊時江湖間諸公以詩行不少,謂之詩客,公卿折節(jié)交之。自華子山、敖器之、劉潛夫前后詩禍作,士氣稍稍摧沮,雖不絕,然不得如昔矣。”在權相的高壓政治下,有幾人敢惹禍上身,何況是一群進不能退失據的中下層文人。受詩禍打擊,宋季江湖文人不再像前輩劉過、姜夔等積極干政,他們產生了濃重的畏禍心理,或疏離現實,口不談世事;或隨波逐流,淪為受生存驅使的無行謁客。
江湖詩禍給敖陶孫與劉克莊帶來了切膚之痛,他們的畏禍心理尤為嚴重。敖陶孫晚年深居簡出,幾乎與世隔絕,《臞庵敖先生墓志銘》記云:“先生……白首還鄉(xiāng),輩行將盡,名理幾熄,深居罕出,客至從戶內搖手謝絕之?!盵9](P.3804)劉克莊《跋楊補之墨梅》則云:“予少時有《落梅》詩,為李定、舒亶輩箋注,幾陷罪苦。后見梅花輒怕,見畫梅花亦怕?!盵9](P.2561)劉克莊怕的不是梅花,而是權相手中左右眾人命運的權力,此種怕不管時間如何流逝都無法忘懷。
其他江湖文人雖僥幸未受詩禍牽連,可也如驚弓之鳥,對現實政治畏懼不已。方回曾云:“慶元、嘉定以來,乃有詩人為謁客者,龍洲劉過改之之徒不一人……往往雌黃士大夫,口吻可畏……石屏為人則否,每于廣座中,口不談世事?!盵10](P.840)這正是宋季江湖詩人心態(tài)走向的縮影。
江湖文人因政治黑暗而心生畏避,他們中人格高者日益疏離現實以隱居全身,意志不堅與人格低劣者則攝于權相的威逼利誘,匍匐于當權者腳下。李鳴復曾論寶慶、紹定的系列高壓政策后,士人骨氣全無、諂諛之風大盛的現象云:“寶紹之始,柄臣專國,鉗天下之口而奪之氣,故相與附和而一時之才病于諛?!盵11](P.846)的確,江湖文人氣節(jié)全失、“病于諛”者比比皆是,劉克莊即此中典型。劉克莊早年寫下詠物名作《落梅》,其中“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等句為人傳誦,卻也因此陷入江湖詩禍。盡管此詩非為批評時事而作,但詩中流露出高潔、悲憤之感,顯示出詩人傲骨,很難說不是在暗諷嫉賢妒能的當權者。受詩禍打擊被閑廢十年后,雖然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依舊,人格卻愈益軟化。如果說劉克莊受鄭清之搭救而免牢獄之災因此對鄭清之感激涕零尚無可厚非,那么他對賈似道的諂媚之行則令人不恥。劉克莊曾為賈似道的鄂州大捷寫頌詩、奏凱歌,并連續(xù)多年為賈似道寫壽詞,受到古人和今人的一致批評。王士禛《蠶尾集·跋劉后村集》批評劉克莊的《賀賈相啟》《賀賈太師復相》《再賀平章》等文“諛詞讒語,連章累牘”,錢仲聯(lián)也深嘆劉克莊“和賈結交,成為晚節(jié)的污點”。[12](P.2)在劉克莊身上,明顯可以看到一個宋季士人從直道前行至屈膝匍匐的嬗變過程,他曾自嘆“老子平生無他過,為梅花受取風流罪”(《賀新郎·宋庵訪梅》),其晚節(jié)不保與《落梅》詩所致的江湖詩禍有密切關系。
宋季江湖士人主體精神失落,人格普遍沉淪,他們甚至不以事權貴為恥,以干謁為業(yè),《瀛奎律髓》卷二○借評戴復古詩抨擊宋季江湖詩人云:
慶元、嘉定以來,乃有詩人為謁客者,龍洲劉過改之之徒不一人……相率成風,至不務舉子業(yè),干求一二要路之書為介,謂之“闊匾”,副以詩篇,動獲數千緡,以至萬緡。如壺山宋謙父自遜,一謁賈似道,獲楮幣二十萬緡以造華居是也。錢塘湖山,此曹什伯為群。
方回指出了當時“詩人為謁客”“相率成風”的現象,并在其后列舉了戴復古、宋自遜、阮秀實、林洪、孫季蕃、高九萬等人。從干謁行為本身來說,這些人的確是“龍洲劉過改之之徒”,承續(xù)了劉過與姜夔的衣缽,然而他們的言行、心態(tài)與所干謁的對象都遠不可與劉過、姜夔同日而語。劉過、姜夔有心用世,所交與者如辛棄疾、范成大等皆為當時文化名流,他們的干謁雖也是為身家計,但劉過不愿為周必大門客,姜夔拒絕張鑒出資買爵,尚能保持獨立向上的人格與“不屈己”的平交王侯心態(tài)。宋季江湖文人則奔走于權相之門,甚至集體匍匐于附庸風雅的賈似道門下,干謁的目的不再是尋求知遇,而主要在于“數千緡,以至萬緡”的物質回報。如詩人薛嵎送其友人劉植(荊山其字)干謁賈似道時就說:“造物與君強健在,歸囊知有暮年歡。”(《劉荊山謁賈秋壑》)祝愿其能夠早日謁得金銀歸,享受豐厚的晚年生活,可見以干謁權貴謀生已是當時普遍認可的價值觀。
宋季江湖文人四處奔競干謁,甚至不守讀書人本分,擾亂正常社會秩序,如杭州的游學之士“多無檢束,群居率以私喜怒軒輊人,甚者,以植黨撓官府之政,扣閽攬黜陟之權,或受賂丑詆朝紳,或設局騙脅民庶,風俗寢壞”[4](P.110),黃震干脆將那些手持干謁面得權貴之書四處求缺的士人稱為“江湖乞丐”[13](P.828)與“挾貴謀富之徒”[13](P.855)。這些江湖文人雖沿襲了劉過、姜夔客食諸侯的生活方式,卻沒有繼承前輩的積極干政、慷慨議論與獨立人格,前后相差遠矣。
史籍記載江湖詩禍后,朝廷“詔禁士大夫作詩”,“江湖以詩為謗者兩年”,[4](P.293)后人多將此作為江湖詩禍影響宋季詩歌的證據。然而,這所謂的朝廷的“詔”和“兩年”或“十年”的禁,只是一種流于表面的、程式化的影響。從根本上說,江湖詩禍對于宋季詩壇乃至文壇的巨大消極作用不容忽視,它改變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人格與心態(tài),從而造就了宋季詩歌內容狹窄、格卑氣弱的面貌。甚至可以說,宋季文學之飄零也與江湖詩禍有莫大關聯(lián)。
江湖詩人受詩禍沖擊后,出于畏禍心態(tài)和干謁所需,拋棄了詩歌“美刺比興”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將詩歌的表達內容、表現題材拘于日益狹窄的范圍內。關于此點,周弼《戴式之垂訪村居》一詩中有很好的表述,該詩是詩人為接待干謁失敗的戴復古而作,可謂是對江湖詩禍發(fā)生后詩人們生活、心態(tài)、創(chuàng)作傾向等的原生態(tài)記載,摘錄如下:
故人手持一緘書,扁舟清晨造我廬。為問舟從何方來,欲應未應先長吁……獨有詩人貨難售,朔雪寒風常滿袖……獬豸峨冠豈無事,不觸奸邪觸詩士……君不見古者防川不禁口,里諺村謠無不有。美刺箴規(guī)《三百篇》,刪取皆經圣人手……但恐君詩未工耳,工則奚愁強疵毀。益藉譏評達九重,送起聲名赤霄里。況于時事無交涉,仿效寒山題木葉……勇將漫刺付流水,開口盡作歡喜辭。
此詩以周弼的視角來敘述,主人公是戴復古。從詩中可推知,受江湖詩禍打擊,江湖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不敢再針砭時弊,宋季詩壇盛行的只能是“仿效寒山題木葉”的晚唐詩風與“開口盡作歡喜辭”的干謁詩歌。
宋季江湖詩歌在風格上追隨清苦而內容狹窄的晚唐詩,詩歌語言、意象雷同,劉克莊曾論當時詩歌云:“近時小家數不過點對風月花鳥,脫換前人別情閨思,以為天下之美在是,然力量輕,邊幅窘,萬人一律?!盵9](P.2510)宋季詩歌此種“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終”[14](P.220)面貌的出現即是晚唐詩風行的結果。然而,晚唐詩風在宋季的流行既是詩歌衍變所致,也是江湖詩人在江湖詩禍打擊下的主動選擇。
宋季江湖詩歌在功能上表現為以詩干謁。宋季士人視干謁為謀生乃至暴富途徑,詩歌是他們干謁的敲門磚,江湖集中隨處可見的干謁詩頗受人詬病。為獲取物質回報,詩人們或在權貴面前低聲下氣、搖尾乞憐,如戴復古《都中書懷呈滕仁伯秘監(jiān)》詩中“儒衣歷多難,陋巷困簞瓢。無地可躬耕,無才仕王朝。一饑驅我來,騎驢吟灞橋”等句歷數自己仕進無門、歸隱無地的痛苦以及饑寒的折磨,極盡謙卑之態(tài)。他們或對干謁對象大肆吹捧,即方回《桐江集》卷一《送胡植蕓北行序》批評的“以詩為干謁乞覓之資。敗軍之將、亡國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陽,刊梓流行,丑狀莫掩”是也,如許棐《上嘉禾趙守》中開篇即吹捧對方“邦君一念只寬民,真?zhèn)€龔黃現后身。和氣蒸為千耒雨,暖云裁作萬襦春”,讓被干謁者聽得陶陶然,以為自己真?zhèn)€是愛民如子的父母官。江湖詩人的此等文字無異于諂詞囈語,是一種對文字的褻瀆,透過這些詩歌可以看到他們的失落生活與沉淪人格。
從整體上來說,宋季江湖詩歌顯得格卑氣弱,來自于寫作者主體人格之卑。然而,江湖詩人又是宋季詩壇的主體,是當時最活躍、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文學力量。受詩禍打擊,廣大江湖詩人在文字獄的淫威下望風披靡。他們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詩文創(chuàng)作也隨之產生變異。作為宋季文壇主要力量的江湖詩人既如此,宋季文學也不可避免走向飄零。四庫館臣即認為“文章至南宋之末,道學一派,侈談心性。江湖一派,矯語山林。庸沓猥瑣,古法蕩然。理極數窮,無往不復?!盵9](P.1440)
總之,盡管宋季文學之弊的原因多樣,非由江湖詩禍造成,但從其發(fā)生的時間及其對文人心態(tài)的影響來說,江湖詩禍猶如惡化文學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催化劑。它可以說是壓垮宋季文壇的最后一根稻草,宋季江湖詩人的成就無法與其前輩比肩,宋季文學也擺脫不了衰敝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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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tudyontheJianghuPoemCaseandthePoets’MentalityandtheLiteratureCreationTendencyintheLateSongDynasty
LIU Ting-ting
(Research Center for Ancient Literature and Document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 China)
The period of Baoqing (under the reign of Emperor Lizong) saw the Jianghu Poem Case, which resulted from the authoritarian prime ministers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y aimed to restrain the discussion and handling upon the state affairs of the middle and lower-ranking officials. The Jianghu Poem Case truly destroyed the intellectuals’ courage to participate in politics. Consequently, the itinerant poets of the late Song Dynasty lost their political enthusiasm and independent personality possessed by their predecessor, headed by Liu Guo and Jiang Kui. Most of them took the attitudes of “free of politics” or “going with the stream” towards the reality. Although the itinerant poets used to be the most active and creative literary power in the late Song Dynasty, they are destined to wane under this unfavorable circumstance, the Jianghu Poem Case being the last straw and, inevitably, witnessed the literature decline.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Jianghu Poem Case; creation mentality
2010-04-25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南宋社會變遷、士人心態(tài)文學走向研究”(09CZW032)的階段性成果。
劉婷婷(1980-),女,湖南湘鄉(xiāng)人,杭州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與文獻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I206.2
A
1674-2338(2010)04-0087-05
(責任編輯:朱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