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巍
(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241)
人文觀察
論情愛中的嫉妒現(xiàn)象
魏小巍
(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241)
嫉妒是心理學樂于考察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但嫉妒不僅是一種通常發(fā)揮負面作用的心理現(xiàn)象,在更深的層次上,它涉及價值沖突,并直指人的生存意義。對情愛中的嫉妒心理這一特殊嫉妒類型的分析,可以考察情愛嫉妒心理的生成機制,探究嫉妒成為一種純粹負面的情緒和心理的原因。
嫉妒;愛;意義
本文討論情愛狀態(tài)下人的嫉妒心理和感受。這種嫉妒與一般的嫉妒相比更精神化,產(chǎn)生的機制更復雜,造成的結(jié)果也遠較一般的嫉妒情緒更為嚴重。*出于分析問題的方便考慮,本文試圖討論的是“情愛嫉妒”這一理想模型,即單純出于情愛而造成的嫉妒心理。現(xiàn)實生活中的情形通常要更復雜,甚至很難分辨一種嫉妒情緒究竟是否純粹出于情愛。比如在家庭中夫妻雙方對彼此的猜忌往往會涉及物質(zhì)利益的分配和讓渡,有名的婆媳之間的嫉妒內(nèi)涵更為復雜。歷史上發(fā)生在宮廷中的貌似嫉妒的事件,比如呂后之對戚夫人、武則天之對王皇后、蕭淑妃,委實難以分辨出于情愛的成分有幾分,更主要的矛盾是權力的爭奪。
由愛戀產(chǎn)生的嫉妒心理要比通常的嫉妒情形復雜得多。戀愛狀態(tài)下的人會產(chǎn)生種種離奇的幻想,做出反常的舉動。而戀愛狀態(tài)下的嫉妒更會發(fā)揮神奇效應,它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一個原本平和、低調(diào)的人驟然喪失理智、陷入瘋狂,其反應方式的方便快捷、殺傷力的深入強烈使它可以迅速滑向仇恨的深淵。這種表現(xiàn)極富戲劇性,因而常常成為各類文化中藝術作品刻意表現(xiàn)的對象。
情愛嫉妒心理首先涉及妒與愛的關系。有愛的嫉妒和不涉及愛的嫉妒,雖然都稱作“嫉妒”,但實質(zhì)卻迥然不同。比如鄰居夫妻恩愛,終日卿卿我我;而我卻孤家寡人,形單影只,我會嫉妒但卻不涉及我的情愛感覺。但如果我狂熱地愛上了鄰家曼妙主婦,我的嫉妒就完全不同。我嫉妒那個丈夫,只是因為他陪在“她”的身邊,占有著我夢寐以求的東西。不僅如此,我還會嫉妒她的同事,因為他們可以看到她的如花笑靨,聽到她宛如仙樂般的聲音。我甚至會嫉妒那個賣給她水果的小販,因為她曾對他的殷勤服務報以一笑。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反常的情況?人們通常只是對這種現(xiàn)象直接給出結(jié)論——“拈酸吃醋”——而不尋求解釋。如果認真追究起來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嫉妒產(chǎn)生的原因并非“由他人的幸事而導致”的對此人“感覺不快”,也并不就此表明我“對自己幸福的渴望轉(zhuǎn)化成了對他人不幸的渴望”。[1]在這個事例中,我的嫉妒不是由于鄰居男主人娶了個好老婆、她的同事有個漂亮性感的人一同共事、小販把水果賣給了美女這些他人的“幸事”所致,而是出于特殊原因,即我自身熱烈的情愛。身為君子的我對鄰人、她同事、門口小販的“不快的對立情緒”,結(jié)果并不是希望他們大倒其霉而我可以幸災樂禍,或者愿意看到鄰人和妻子不睦我正好得以見縫插針,而是把所有和她有關系的東西都轉(zhuǎn)化成了一種嫉妒的痛苦反作用在自己身上,痛苦得想要消解自己而不能,又因為無法消解而愈加難以忍受。這種煎熬生成的原因是由于他們每個人都分有了原本可能屬于我、或者即便不屬于我也不應屬于別人的愛。這種愛極端自私,自私到了不能和他人分享一絲一毫的程度。因為這愛所關系的甚至不只是我的生命,而且直接關系到我的存在價值、我生命的意義。
人為什么會嫉妒?種種跡象表明,嫉妒主要不是通過后天熏染習得的秉性,而是人的一種很原初的而且相當原始的神經(jīng)反應。
對嫉妒起源的探究有分子生物學、史前考古學、文化人類學等幾種思路。
從分子生物學的角度,近年來已經(jīng)可以從人的遺傳物質(zhì)中分離出負責“嫉妒”的基因。嫉妒確實是一部分人的“天性”。即便如此,至少還存在兩方面的問題:一是沒有解決人類作為一個獨特物種嫉妒的來源問題。如果這種基因是來自人類形成過程中不知何時、何地、何因的一次偶然基因突變,那么這個來源幾乎就是憑空產(chǎn)生的了。另一個問題是基因只意味著一種潛在的可能性,如果認為基因能夠決定人的性格,并完全不可改變,那么人之為人的可塑性、人的無限潛力就無從說起了。
從史前考古的角度,理論上我們可以把嫉妒的根源上溯到現(xiàn)代人的祖先智人那里。早期智人一般認為是從非洲走出來分散到世界各地的。在條件異常艱苦的環(huán)境下,只有相對穩(wěn)固的男女組合,才更有利于哺育和撫養(yǎng)小孩,進而有利于個體生命的延續(xù)和種族的繁衍。因此,丈夫要確保他所撫養(yǎng)的小孩確實是自己的后代,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他的基因得到了傳承;而妻子則需要確定丈夫是忠誠負責的,因為只有這樣她和小孩才有可能得到足夠的照顧和保護,從而增加存活下去的機會。這就要求夫妻雙方彼此都必須有足夠的誠實和忠貞,不是只受本能和欲望的支配,更要受到情感和理智的約束,從而能夠比較長期地履行必要的義務。*關于人類起源模式較新的研究進展,參見費根《世界史前史》(Brian M. Fagan:World Prehistory: a brief introduction),Upper Saddle River, N.J. :Pearson Prentice Hall, 2005。但這一設想主要借鑒于《仇恨的本質(zhì)》一書([美]小拉什·多茲爾《仇恨的本質(zhì)》,王江譯,北京:新華出版社)。
如果愛和責任感的源頭確是這樣的情形,那么嫉妒的產(chǎn)生也就是很自然的了。在這種相對單純的情況下,嫉妒首先是一種警戒情緒,警惕他人潛在地可能觸犯自己的生存或個體生命的延續(xù);而嫉妒的結(jié)果,比如怒目相向甚至近身肉搏,則成為對第三者和配偶的警告,同時也是對自身的捍衛(wèi)。
當然,這種解釋充其量只能作為嫉妒起源的原初生活模式促成的心理結(jié)構的一種臆測。這里對情愛嫉妒起源的猜想事實上只涉及到生存利害的關聯(lián),而并沒有真正涉及情愛。那么愛的情形又怎么樣呢?
對人生理反應的研究表明,單純的性愛借助不受意志控制的激素分泌,也會在雙方之間產(chǎn)生一種深刻的親密感受,這種感受甚至可能違背我們自身的意愿。由于這種親密的紐帶關系的建立,我們會成為彼此的一部分,*出于類似的原因,親情和友情同樣會帶給不同尋常的感受,溫暖、甜蜜或是精神支柱,因為我們和親友之間的親密關系使得彼此成為對方的一部分,我們對彼此悲歡感同身受。而如果他們傷了我們的心,對我們造成的心靈傷害也要更嚴重,這種傷害是內(nèi)傷。因為“我”早已默認的他們對我的理解與實際不符,這種誤解將損害我對所有同類和對這個世界的認同程度,加重我在世界中的孤獨感。而這將直接損壞了我們對整個人生的信念。正如我們的健康狀況直接影響我們的快樂感受一樣,這種親密關系的圓滿與否也直接關系到我們對生活的滿意程度和幸福感。形單影只的獨立個體的生存無論在任何時期無疑都是艱難的,和另外一個人建立起相互支持、相互信任的親密關系對于個人的生存機會、生命延續(xù)的機會無疑都大大增加了。而一個第三者的介入,通常總是會直接威脅到這種業(yè)已建立的信任感和安全感,進而間接威脅到自己生命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焉有不惱之理?
從個體身上探究嫉妒的起源,本應求助于文化人類學和發(fā)生心理學。但目前對于兒童的嫉妒心理是在什么時期、什么情況下產(chǎn)生的,還沒有見到專門的權威研究。而從文化的角度,文化人類學的發(fā)展越來越趨向于否定統(tǒng)一的文化模式。現(xiàn)代文化人類學留給我們的是一種充滿矛盾的印象。一方面是現(xiàn)象上的千差萬別,不同的文化模式甚至可能產(chǎn)生完全對立的價值觀念;另一方面,這些表面上迥異的文化之間又總是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出某種結(jié)構上的相似,但這種近似又不能通過任何一種簡單的模式表征出來,一個統(tǒng)一的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公式是不可能的。
這樣一來,嫉妒現(xiàn)象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出了一副曖昧的面孔:一面是文化,一面是遺傳。盡管可以說,兩者都在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但針對具體文化下的具體個人,可能發(fā)生怎樣的情況幾乎完全不可預知。
雖然人類血液中嫉妒的來源終不可測,但可以斷定:產(chǎn)生嫉妒的最深層次的原因,是出于愛、存在與意義的關聯(lián)。人是追求意義的動物,這一點確定無疑。但我們很難確定人是否是唯一追求意義的動物,因而也就很難追究人類意義的起源究竟何在,只能既成事實,在認可意義合理性的基礎上探究嫉妒的深層根源。
通常人們所追求的都不是獨立存在的本體論層面上的意義。除了少數(shù)熱衷于純粹哲學思辨的人,多數(shù)人對意義的追求都是一種具體的實現(xiàn)方式,而不是抽象的概念和命題。因此,我們所追求的這些具體意義可以分成不同的取向和不同的層次。比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從“個體對于群體的意義”這一取向上個人價值實現(xiàn)的不同層次。后世任何一種救世情懷都可以看作是這一取向的不同分支,而愛對于人的意義是另一種取向。愛與個體的關系更密切,直接指向“我的幸福完美人生”,甚至并不止是“幸?!?,而是比“幸?!备俺绺摺钡臇|西。
但涉及到“愛”,情況變得異常復雜。“愛”本身是個非常含混的詞,即便這里把它限定為狹義的、純粹的男女之情,還是存在多種不同的情況。*本文探討的對愛的進一步分疏拜陳立勝老師的指教。立勝老師和少明老師都對本文的修改提供了十分細致并極富建設性的建議,特此致謝。舍勒提出了愛的三重分類,即存在著生命之愛、心靈之愛、精神之愛三個層次,并通過“愛”將人的行為方式、價值判斷和對世界的探索聯(lián)結(jié)到了一起。因此,即便是一般的“情愛”,也包含了生命、心靈和精神這三重層次,而且這種愛也同人的整體價值建構直接相關。*相關討論見舍勒的論文《論同情》《愛與認識》《愛的秩序》和《基督教的愛理念與當今世界》,參見[美]弗林斯(Manfred S. Frings)《舍勒思想評述》,王芃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劉小楓選編《舍勒選集》,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而弗洛姆在其晚年的最后一部著作中,將“愛”分判為兩種含義,一種是重生存的愛,一種是重占有的愛。這與他將人的生存方式概括為“占有”和“生存”(haben, to have; sein, to be)兩種類型相對應。聯(lián)系他此前的思想,只有重生存的愛才是“真正的愛”,是“只有少數(shù)真正會愛的人才能掌握的一門藝術”,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美]弗洛姆《為自己的人》(Erich Fromm: Man For Himself, 1947),孫依依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其中包括了弗洛姆1956年出版的另一著作《愛的藝術》;《占有還是生存》(Erich Fromm: Haben Oder Sein, 1976),關山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
既然“愛”是這樣一種復雜的“精神行為”,為了使討論不至于淪為泛泛而談,我們把“愛”界定為理想的、精神性的、“真正的”情愛。這樣既排除了愛的自私的、占有性的成分,又設定了這里的“情愛”嚴格區(qū)別于“性愛”,即盡可能不涉及個人具體的身體感受,盡管情愛與性愛的關系正如身與心的關系一樣,從根本上難以斷然區(qū)分開來。很多人認為或是體會到,各種類型的愛如母愛、友愛、情愛背后實質(zhì)是同一種愛。這種愛不必源于一個凌駕于人們頭上、對人們行為和觀念指手畫腳的超驗存在,而完全可以來自人的內(nèi)心深處、來自個體對生命的切身體驗和感悟。這里預設的就是這種愛的理想模型。
從現(xiàn)象上看,強烈的愛情有時候卻成了巨大壓力的源頭。在這種情況下,愛侶之間一旦出現(xiàn)了沖突或不和,就會產(chǎn)生一種“困境感”,就會感到沮喪和失望。*這是心理治療中觀察得出的結(jié)論。參見[美]小拉什·多茲爾《仇恨的本質(zhì)》(Rush W. Dozier, Jr.:Why We Hate),王江譯,北京:新華出版社,第190頁。這種情緒上的巨大波動,其深層的原因就在于強烈的愛情將自己在更深的程度上和愛的對象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人們原本對自身是可以自主的,現(xiàn)在卻成了“讓愛作主”,將“我”的范圍擴大到了事實上并不由我自主的他人身上,時刻受到他或她的感情和行為的影響或牽制。這種將自己的幸福、前程和命運“押”在別人身上的感覺是“痛并快樂著”,同時會在潛意識中形成無形的巨大壓力。這種壓力成為習慣以后,人們所受到的情緒影響是不知不覺的,而且常常莫名其妙、身不由己。
這種壓力背后的根源在于,愛對于人類,不僅決定了生活幸福與否,更直接關系到“這一個人生是否值得活”。也正出于這種原因,愛的危機所造成的痛苦往往遠大于對生命的威脅。后者是“生命是否可能的問題”,而前者則是“生命是否值得的問題”,一旦“是否值得”成了問題,生死存亡也就不再構成威脅了。所以會有很多人把生命直接和愛關聯(lián)、等同起來,為了愛而生,也不惜為了愛而死;所以會有“情死”(即雙方共同自殺殉情)或者因失戀而自殺的事件發(fā)生。通常人們會對為愛犧牲、雙雙殉情和失戀自殺這三種情況作出有褒貶差別很大的評判,比如分別判以偉大、情癡和愚蠢,這種分判有失公允。但無論其境界究竟有無高下之別,因愛而舍棄生命都涉及到意義的選擇。
而因為嫉妒的存在,原本無限美好的愛情成了枷鎖、成了痛苦的根源。在很多情況下,嫉妒的心理傷害和意義雜糅在一起,教人很難分辨。由嫉妒造成的悲劇往往就是因為意義的失落、生命徹底淪于絕望而演化出來的悲劇。
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件往往摻雜了多種復雜因素,藝術作品中的形象和事件則更容易作為“理想模型”而更具普遍意義。在莎士比亞的名作《奧賽羅》中,奧賽羅由于小人挑撥輕信妻子與自己的好友通奸,盛怒之下親手將妻子掐死,而真相大白之后又出于悔恨拔劍自刎。莎翁說,嫉妒和猜忌是愛情和友情的天敵。但對這一事件也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釋。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認為不應該把奧賽羅看作真正的嫉妒典型:“奧賽羅并不是出于嫉妒才殺死苔斯狄蒙娜然后自殺的,而是因為他的理想被奪走了?!庇娙丝聽柭芍卧谡劦綂W賽羅時也說:“我覺得傷害他的不是嫉妒……而是焦慮和極度的痛苦,因為他所認為的天使卻是可鄙的、不潔的女人,他曾將她奉為心中的偶像,也無法不再愛她。是的,他努力斗爭,為了不再愛她。面對道德的墮落,他既氣憤又絕望……”*這兩段話轉(zhuǎn)引自[法]紀德《紀德文集·文論卷》,桂裕芳、王文融、李玉民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89-290頁。從這個角度上看,奧賽羅的痛苦、氣憤、絕望、瘋狂實源于理想和信念的毀滅,從根底上也就是由于對其生命意義的致命打擊。
西方的忠貞、不潔觀念都帶有強烈的宗教色彩,因而對愛、對純潔的理想直接關系到對上帝、天國和救贖的信念。中國的觀念則是全然不同的情形。古典小說《紅樓夢》中林黛玉的愛和妒就非常具有代表性。林黛玉的愛非常純凈,不帶有任何功利色彩,但她和賈寶玉卻以猜忌和爭吵為主要的談情說愛形式,他們倆人的戀愛史基本就是吵架史。人們往往將黛玉的煩惱歸結(jié)為她的“小性兒”:無論寶玉怎么“剖心瀝膽”也去除不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疑懼;即便寶玉用盡了全部熱情去愛她,她依然不可能安心、放心。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美則美矣,純則純矣,卻不啻為彼此施加在對方身上的“精神酷刑”。*經(jīng)紅學專家統(tǒng)計,寶黛在定情之前的吵架凡十次之多。對寶黛愛情的分析,參見王蒙《天情的體驗——寶黛愛情散論》,《雙飛翼》,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如果將兩人的戀愛痛苦僅僅歸結(jié)為黛玉的“善妒”,因而不過一種性格悲劇,就把黛玉這一文化理想的化身看得太簡單也太膚淺了。
黛玉和寶玉都是一種理想人格的典型,他們和現(xiàn)代人一樣受到來自文化、來自環(huán)境、乃至來自生存本身的精神束縛,但同時又具有超越這種約束的自覺。這種精神束縛不是封建社會或資本主義社會或社會主義社會的問題,而是人類在文明社會生存狀態(tài)中的共性問題。這種束縛是無形的,因而也無所不在、無可逃遁,正是這種壓力造成的迷茫和苦痛成為很多人追求“出世”的原因。在這樣的黑暗之中,個體生命所感到的孤獨和絕望幾乎是不可挽救的,惟一的例外就是——“知己”。知己的存在成了無邊黑暗中僅有的一絲光亮和溫暖,僅有的絕望中的希望。黛玉對寶玉的猜忌正是對這種唯一知己的不斷確定,愛的承諾、賭咒都不能說明問題,只有絕對的忠誠、絕對的堅貞才是真正的證明。
這種愛的意義取向就是將生命的意義寄托在愛上,由愛進而依托于特定的人、特定的關系;通過被愛確認自身的存在和這種存在的價值,通過愛他人寄托無所聊賴的情懷,通過相愛賦予平凡的生命以崇高的內(nèi)涵;而這種崇高,透過有限的個體生命和無限的、超越的存在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這愛不僅關涉?zhèn)€人一時的或一生的生活幸福,更關涉?zhèn)€體的存在乃至人類的存在問題。這一若隱若現(xiàn)、似有似無的紐帶,寄托了人的全部希望。
所以,嫉妒的產(chǎn)生、其影響的強烈程度正是由于對生命意義、對存在本身的直接威脅。如果摧毀了這種意義,不僅無異于把這個人置于非常悲慘的境地——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理由,生活一片黑暗,活下去也只能時刻處于痛苦的煎熬之中,直是生不如死;而且,個體的存在的目的、價值、意義被抹煞,其存在可能就此成了一個偶然的突發(fā)事件,成了不知是誰的一場無聊的惡作劇,成了一個拙劣空洞荒唐的笑話。這是人最大的、最后的、最無奈也最致命的悲劇。因此,問題遠遠不止是失去了一個愛人、失去了家庭、失去了物質(zhì)依靠、失去了一生一世的幸福那么簡單。
從前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在情愛中嫉妒心理的產(chǎn)生相當合情合理,而且它具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強度也是可以理解的了。但合情合理并不意味著嫉妒就是“正當?shù)摹?,更不能決定它在價值評判中是“好的”或“善的”。
人們在討論嫉妒的時候通常會將其客觀效果作出“建設性的”與“破壞性的”區(qū)分,建設性是指人們在克服嫉妒的時候通過努力改進自己來實現(xiàn),破壞性則是通過破壞、詆毀他人或者傷害、毀滅自我來實現(xiàn)。[1]進而由此推斷“嫉妒”這一心理或情緒本身也可以既好又壞。這里要指出的是:從心理層面上看,嫉妒是一種無可爭辯的純粹負面心理。盡管這并不反對說嫉妒在客觀上可能起到積極的作用。比如我因為愛上了鄰家美婦而對她的先生嫉妒不已,因此發(fā)憤圖強,要讓“她”對我另眼相看,竟如身懷“娶妻當?shù)藐廂惾A”大志的劉秀一樣干出了一番經(jīng)天緯地的大事業(yè),那么這嫉妒的建設性意義實在不可小視。如果我對自己妻子和別人調(diào)情感到妒火中燒,那么這妒未嘗不是對我的愛的反證,客觀上有利于讓我產(chǎn)生危機感,讓我更加珍視這份感情。但這如同“惡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黑格爾語)一樣,無論其歷史進步作用多么重大,并不能改變惡之為惡。這里探討的對嫉妒之為“惡”的定性需要同嫉妒所造成的客觀效果區(qū)分開來。
誠然,嫉妒是深藏在人類心靈深處的惡魔,它蟄伏在不起眼的角落,一旦遇到時機就會興風作浪風雨大作。但判定嫉妒是“惡的”、“負面的”,在于它在出現(xiàn)的那一瞬間就已經(jīng)對人的心理發(fā)生了某種程度的扭曲。舍勒說,“羞”是“愛的良知”。[2]相對地,“妒”則是“愛的反良知”。嫉妒本身會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人的心靈,嫉妒所造成的痛苦常常和愛的強度適成正比,愛的越深,嫉妒所帶來的痛苦也就越深。但這還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嫉妒最可怕之處就在于它能夠不由自主地引起怨和恨的惡毒心理。這種惡毒心理恰恰是良知的泯滅和反對。
在情愛狀態(tài)下,不論這種由妒所生的怨恨指向的具體是誰,可以肯定都不是良知開啟所導致的結(jié)果。而且由于嫉妒的盲目,它會阻礙個人通向良知的道路?!皭凼且环N從較低價值趨向于較高價值的行為,恨則是一種相反方向的行為”;[3]而“怨恨形成的最主要的出發(fā)點是報復的沖動”,[4]這種反理智、反良知的沖動勢必會造成不知感恩、得隴望蜀乃至欲壑難填、恩將仇報的惡果,這種情緒不僅是對人以往的情感和行為的否定,更危及到人對世界之美好的判斷和人生值得一活的確信。
嫉妒常常是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悄然發(fā)生的。但嫉妒對心靈的影響則是每一個敏感的人都不難察覺的。盡管有些人天賦異稟、能夠生而無妒,但絕大多數(shù)人都曾經(jīng)歷、并可能隨時受到嫉妒的折磨和摧殘。嫉妒的產(chǎn)生并不是必然的。嫉妒的轉(zhuǎn)化和消解也并不必然要借助于“我”獲得了足夠的心理優(yōu)越感。對別人中了500萬大獎的嫉妒可以通過“想開了”得到解決,但對自己鐘愛的人移情別戀卻不那么容易“想得開”,此時想得開也不能保證彼時想得開,對這個人想得開也不能保證對下一個人同樣有效。
難道只要有情有愛,嫉妒就要伴隨始終?或者即便嫉妒沒有在當下出現(xiàn),也可能躲在某個角落的陰影中,隨時準備在你的心口剜上一刀?在佛老,消除嫉妒的辦法是“絕情去欲”,徹底根除隨時可能點燃嫉妒的危險火線。但在意義一層上,佛老兩家都必須預設某種超驗的彼岸世界。這似乎又走得太遠了。
在不涉足信仰領域的情況下,僅對情愛中的嫉妒而言,有一些情形可以實現(xiàn)對嫉妒的“自然超越”。比如性格的修煉?!罢嬲尿湴痢焙汀皬氐椎捻樖馈边@兩種性格都不會產(chǎn)生嫉妒。真正驕傲的人從骨子里不會“屈就”認同他人的價值,更不屑將他人的價值占為己有了。這種驕傲類似黛玉小姐對于襲人丫鬟的自然優(yōu)越感,后者完全沒有可能成為黛玉嫉妒的對象。而順世性格的人則總能看到每個人得失的合理性?!绊樖馈辈皇菍ψ约撼圆恢咸褟娬f酸的心理安慰,而是對人情世故的深刻洞察。別人得到的是他之當?shù)茫宜サ氖俏抑斒?。即便是戀愛事件,其發(fā)生也有一定的因果,順應事件自身的因果鏈條便不易發(fā)生價值沖突,自然也就不會生成嫉妒的心結(jié)了。再比如信任感和同情心的建立。通常達到“生相憐、死相捐”這種境界的情侶之間,疑慮和猜忌也不會再出現(xiàn)。
但如果“自然”超越的情形沒有“自然”發(fā)生,對嫉妒的消解就要訴諸于對嫉妒的發(fā)生進行“剖析”、“反思”、“省察”之類的精神修煉。這當然頗有難度,但從理論上同樣也可以實現(xiàn)對這一“惡
德”的消解和超越。道德恥感產(chǎn)生的前提是“當事人必須有基本的道德感和自尊心”,[5]對嫉妒心理反思的前提與此類似,要求當事人具有基本的自我批判精神和道德完善取向。在這種前提下對自身嫉妒心理的發(fā)生才可能進行徹底的解剖,看到嫉妒與愛和自身的“意義取向”的關聯(lián),進而認識到這種關聯(lián)其實并非必須。誠然,“存在”和“意義”的設定本身可能只是一場空虛,那么嫉妒、愛與它們的關聯(lián)便更可能是虛妄。但關鍵在于,愛、存在和意義并不必然要依托于某個外在的對象,正是“向外”尋求這一方向本身導致了危險。
[1]翟振明.論嫉妒[EB/OL].http://zhaizhenming.tianyablog.com.
[2]舍勒.論害羞與羞感[M]//劉小楓.舍勒選集:上卷.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595-596.
[3]弗林斯.舍勒思想評述[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46.
[4]舍勒.道德建構中的怨恨[M]//劉小楓.舍勒選集.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
[5]陳少明.關于羞恥的現(xiàn)象學分析[J].哲學研究,2006,(12).
OnthePhenomenonofJealousyinLoveAffairs
WEI Xiao-wei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The study of jealousy is common in psychological research. It is not only a negative phenomenon in our mental state, but also is relevant to the conflict in value judgment, as well as 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 In this paper, the reason why the jealousy is a completely negative emotion and mentality is fully studied by analyzing its phenomenon in love affairs and its genetic mechanism.
jealousy; love; meaning
2009-12-26
魏小巍(1975-),男,滿族,黑龍江寶清縣人,中山大學哲學系教師,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博士后流動站在站人員。
B842.6
A
1674-2338(2010)04-0075-06
(責任編輯:朱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