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堅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思想與人物
“從瑣屑下手”
——論周作人的文章作法
石 堅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周作人“從瑣屑下手”的文章作法是針對我們的文章傳統(tǒng)而提出來的。我們的文章傳統(tǒng)一心載道翼教,卻不屑于記錄自然與人生的各方面。這樣的文章傳統(tǒng)不僅忽略了平常人的感情,而且,承襲這一傳統(tǒng)的中國讀書人逐漸喪失了面對現(xiàn)實的能力。從這樣的思想背景出發(fā),那么周作人“從瑣屑下手”的文章作法,就不僅僅是趣味與常識的問題,而牽涉到對平常人的生命和感情的呵護,亦即對“真實的生命”的呵護問題。
周作人;民俗;載道;“從瑣屑下手”
舒蕪曾就周作人寫于1937年8月的一篇文章《野草的俗名》做文章說:“他有一篇《野草的俗名》,全文是談紹興關于八種花草的土俗名,文章寫得真是沖淡質素,無一點渣滓,無一絲煙火氣。此文收入《藥味集》,一查文末所署,原來是‘廿六年八月七日在北平’,實在令人吃驚。那是什么日子?那是盧溝橋事變之后的一個月,日本侵略軍進占北平的前一天,身處危城中的周作人居然還寫得出這樣的文章,實在是太冷靜了,太可怕了,真是‘從血泊里尋出閑適來’,完全證實了魯迅的關于小擺設能將人心磨得平滑的預言?!盵1]
圍繞著寫作時間而自問自答的形式,再加上套用的魯迅“語錄”,從“文章”上說,舒蕪的這段文字可謂漂亮圓滿,難怪一直會被不少的論者作為毋庸質疑的結論接受下來,并以此為依據(jù)進一步做他們的文章。*如劉東《失去儒家制衡的“個人主義”——周作人案例研究》,載香港《二十一世紀》,1997年第2期。但是,如果讀到魯迅譯書《小約翰》的引言以及附于書后的一份《動植物譯名小記》里所表達的對于動植物土俗名的同樣的重視時,當能引動我們的懷疑吧:舒蕪的上述論斷是否下得太輕易了?
《小約翰》是荷蘭作家望·靄覃的長篇童話,魯迅在日本留學期間曾購得它的德文譯本,20年后,于1926年暑假在好友齊宗頤的協(xié)助下初步譯成,并于第二年在廣州改定。在改定后添寫的引言及《動植物譯名小記》里,魯迅提到,動植物名字的翻譯讓他感到不少的困難。他解釋具體的翻譯過程說:他先從《新獨和辭書》中查出日本名,再從一本日本的《辭林》里去查中國字。但問題是日本辭典上所謂的中國字,大多數(shù)還是他們的話,無非寫成了漢字。倘若照樣搬來,結果即等于沒有。[2](《小約翰·引言》)他向在上海、能找到更多工具書的周建人求助,周建人幫他查閱到當時中國唯一的《植物學大辭典》。可它也與日本辭典一樣,多是寫成漢字的日本名。而且,即使查到了中國的舊名,也無從知道實物究竟是怎樣的,哪怕它是我們從小就很熟悉的生物,因為我們從來都是用通行民間的俗名在稱呼它,而書上只有它的學名,因而無從知道那用學名所命名的動植物是否就是我們平日里用俗名所稱呼的那些小東西。更何況要認識書上的那些舊名都太難,有許多字就不認識,連字音也讀不清。比如《小約翰》里有一種名為Ohrwurm的小昆蟲,《新獨和辭書》上注道:蠼螋。雖然譯成了漢名,卻還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東西。古書里倒是有的,《玉篇》云:“蛷螋,蟲名;亦名蠼螋?!薄恫┭拧吩疲骸巴忩?,蠏蛷也?!比欢€是不得要領。魯迅不由得感慨:“經學家對于《毛詩》上的鳥獸草木蟲魚,小學家對于《爾雅》上的釋草釋木之類,醫(yī)學家對于《本草》上的許多動植,一向就終于注釋不明白,雖然大家也七手八腳寫下了許多書?!彼ㄗh說:“將來如果有專心的生物學家,單是對于名目,除采取可用的舊名之外,還須博訪各處的俗名,擇其較通行而合用者,定為正名,不足,又益以新制,則別的且不說,單是譯書就便當?shù)眠h了?!盵2](《小約翰·動植物譯名小記》,PP.291-292)
魯迅雖然僅在文學翻譯的專門范圍內談論采用俗名之必要,但他將俗名與為傳統(tǒng)名物研究所注重的古名/學名相對而提,卻提醒我們注意:俗名的被重視當有其更深遠的思想背景,那就是民間產生的俗名曾經長期被忽略,以至于在古書上很少被記錄。魯迅正是針對這一思想背景而提議采用俗名的。
那么,周作人對俗名的重視是否也基于同樣的背景呢?而且,這一思想背景,即俗名的長期被忽視,到底意味著什么?
如果我們未能在《野草的俗名》一文中讀出它的思想背景,不妨將視野放得大些,將周作人此前此后的文章通讀一遍,當會發(fā)現(xiàn):寫于1937年8月的《野草的俗名》并非周作人唯一一篇談論俗名的文章,在它之前與之后,周作人就俗名的問題還寫過至少包括《歌謠與方言調查》(1923年)、《古音系研究序》(1934年12月)、《談土撥鼠》(1935年11月)、《紹興兒歌述略序》(1936年4月)、《歌謠與名物》(1937年3月)、《學名與俗名》(1950年1月)等在內的一系列文章。
先來看《談土撥鼠》。這是周作人為英國作家格來亨(Kenneth Grahame)的童話《楊柳風》的中譯本寫的一篇序文。周作人介紹說,“土撥鼠”是《楊柳風》中的一個主角,它的英文原文是mole,可是在中國國語里卻找不到與它相對應的譯名,雖然《爾雅》的各種注疏中不乏好些名稱,但它們大多不過在書本上活動罷了,并不為國人所熟悉,更何況有些名稱還是張冠李戴的誤稱;而現(xiàn)在為譯書所采用的“土撥鼠”一詞實是一個新名詞,原先大概由西人所造,到1923年愛羅先珂的《桃色的云》出版,才為國內譯者所沿用。Mole這種小動物在生活中很是常見,格來亨筆下的親切和英國讀者對它的喜愛就因為它一直為他們所熟悉,然而對于國語中缺乏通用的稱呼的中國讀者來說,要由一個他人代為創(chuàng)造的新名詞而喜歡上它,卻著實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這里,無論是問題的提出——在翻譯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的國語不夠用,還是對相關原因的追究——各種注疏中俗名的缺乏,都與魯迅一致:這足以證明周作人對俗名的重視,確是出于與魯迅相同的思想背景。
值得注意的還有周作人在講述的過程中通過措詞所流露出來的感情。他批評不敷日用的國語時說:“這表示中國國語的——也即是人的缺少對于‘自然’之親密的接觸,對于這樣有趣味的尋常小動物竟這么冷淡沒有給他一個好名字,可以用到國語文章里去,不能不說是一件大大的不名譽”。而當他總算在郝懿行的《爾雅義疏》中找到了一個靠得住的、且可以到處通行的俗名——“地老鼠”時,不由感慨地說:“對于紀錄這名稱留給后人的郝君我們也該表示感謝與尊敬?!盵3](《談土撥鼠》,PP.146-148)無論是批評還是表彰似乎都過于熱烈的態(tài)度再次提醒我們:魯迅和周作人對俗名的重視當不只是出于對翻譯效果的追求。
那么,周氏兄弟二人對俗名的重視,其意義究竟何在?
讓我們再來看《古音系研究序》。這是周作人為魏建功的音韻學研究專著《古音系研究》所寫的一篇序言。周作人在談到他自己與文字之學的情分時指出,與文字學專家不同的是,他的興趣并不在理論研究上,他引用日本《言語志叢刊》的發(fā)刊旨趣——“在言語的發(fā)達與變遷中反映出民族的生活”——后表明:“我所喜歡的就只是這一點?!蓖瑯拥囊馑?,他在文章末尾又說道:“不過要弄這一類的學問也是很不容易,不但是對于民俗的興趣,還得有言語學的知識,這才能夠求其轉變流衍,從里邊去看出國民生活的反映?!?引文中的著重號由筆者所加。本文中的著重號都由筆者所加,不再另注。這兩段話其實已經將俗名之于周作人的意義很簡要地說明了——他關注的是俗名背后的“國民生活”。
在具體說明如何從言語的轉變流衍中看出國民生活的時候,周作人引述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的研究成果作為范例?!堆哉Z志叢刊》里收有柳田的《蝸??肌罚f明的是蝸牛古名“都布利”(tsuburi)與草囤“都具拉”(tsugura)的關系:民間因草囤的制法與蝸牛殼很相像,遂用蝸牛的近似音來稱呼草囤;而后世由草囤“都具拉”這一俗名就可考知它出現(xiàn)的大致時間和它的大致形狀。為周作人引述的還有柳田所著《民間傳承論》第八章《言語藝術》項下對兩種昆蟲(中國俗稱水馬兒和豉蟲)命名由來的說明。水馬兒在日本各地方言中有不同的命名,但搜集起來看,它們都因味道或氣息而被命名,從這些有趣的名字中柳田仿佛可以看到為它們命名的小孩或聞或嘗的情狀;水澄蟲(mizusumashi)因它的右轉的運動在方言中或被稱作寫字蟲,或被稱作洗碗的,而“從寫這字,小人們的想象便直跑到糍團(kaimochi)去。實在這蟲的旋轉的確也有足以使他想起母姊那么攪拌米食的手勢的地方”。所以它又被叫作拌糍團的(kaimochikaki)——經柳田的一番說明,這些俗名命名時的生活情態(tài)逼真地呈現(xiàn)眼前。
在柳田的啟發(fā)下,周作人也饒有興趣地寫道:“在中國這種例原亦不少,我常想到那蠼螋,我們鄉(xiāng)間稱作‘其休’,殆即原名的轉變,他處名錢串子,或云錢龍,則是從形狀得來的名字。又如《爾雅》云科斗活東,北京稱蝦蟆骨突兒,吾鄉(xiāng)云蝦蟆溫,科斗與活東似即一語,骨突與科斗亦不無關系,至蝦蟆溫之溫是怎么一回事我還不知道。蝦蟆骨突兒這個字的語感我很喜歡,覺得很能表出那小動物的印象,一方面又聯(lián)想到夜叉?zhèn)兪掷锏墓嵌?,我們平常吃的醬疙瘩和疙瘩湯,不倫不類地牽連出許多東西來?!盵4](《古音系研究序》,PP.81-84)兒時生活如許具體、生動的記憶為柳田的方言研究所喚起。
事實上,周作人曾多次提到他從柳田國男處所受的啟發(fā)。1931年11月,周作人在一篇介紹柳田的第二部民俗學著作《遠野物語》的同題文章里提到,是柳田指示他“民俗學里的豐富的趣味”。他這樣回憶當年日本民俗學界的情況說,“那時(筆者注:1910年左右)日本雖然大學里有了坪井正五郎的人類學講座,民間有高木敏雄的神話學研究,但民俗學方面還很銷沉,這實在是柳田氏,使這種學問發(fā)達起來”,因為“他不只是文獻上的排比推測,乃是從實際的民間生活下手,有一種清新的活力,自然能夠鼓舞人的興趣起來?!倍瑫r的其他民俗學者,如聯(lián)絡許多名流學者組織民俗學會的石橋臥波所著有關于歷、鏡、厄年、夢、鬼等書,周作人說他雖然都曾買得,不過終覺得不很得要領,“或者這是偏重文獻之故也說不定罷”。[5](《遠野物語》,P.11)1944年周作人在一篇記錄自己半生所學的長文《我的雜學》里提到日本民俗學的時候又說:“《鄉(xiāng)土研究》(筆者注:柳田任編輯)刊行的初期,如南方熊楠那些論文,古今內外的引證,本是舊民俗學的一路,柳田國男氏的主張逐漸確立,成為國民生活之史的研究,名稱亦歸結于民間傳承?!盵6]周作人對民俗學的喜愛對于今天的周作人研究者來說已是常識,然而,這兩處回憶中對于日本當時新舊民俗學的區(qū)分卻更為細致地提示我們,周作人對包括名物研究在內的民俗學的真正興趣所在:他始終關注的是“國民生活”。
周作人上述名物研究的思路同樣清晰地體現(xiàn)在他寫于兩年后的另一篇文章《紹興兒歌述略序》中。當年因歌謠整理會的復興,周作人再次拿出還是20年前在故鄉(xiāng)紹興時候所集錄、卻一直沒有出版機會的200則歌謠,預備整理出版?!笆雎浴笔撬麨檫@本將來的小冊子所定的題目。在序言中,周作人曾先后兩次解釋“述略”之意,一次是在正文開頭,他說:“箋注這一卷紹興兒歌,大抵我的興趣所在是這幾個方面,即一言語,二名物,三風俗。”*需要提醒的是,此處的“言語”即指紹興方言,而“名物”則指紹興方言中的俗名。另一次是在全文的結尾,他總結說:“總之我只想利用自己知道得比較最多最確實的關于紹興生活的知識,寫出一點零碎的小記,附在兒歌里公之于世,我就十分滿足了。”[7]將這兩處說明合并起來,即是“述”略之意:所“述”的將是言語、名物、風俗里的紹興生活——再次證明周作人對于俗名的興趣在于其中的“生活”。
完整的《紹興兒歌述略》最終還是沒有能夠出版,但周作人的“述略”之意,即以為方言名物作箋注的方式記錄下自己最為熟悉的紹興生活的點點滴滴,卻延續(xù)終生,體現(xiàn)在從《野草的俗名》到《兒歌中的吃食》(1950年)直至《糯米食》(1957年)等數(shù)篇小文中。
現(xiàn)在重讀《野草的俗名》,當不難讀出周作人在俗名里看取故鄉(xiāng)生活的用心:以“臭婆娘”命名一種草子甚細,其氣臭惡,易粘人衣的野草,鄉(xiāng)人對于無行婦人的嫌惡之心盡現(xiàn)其中;車前俗稱“官司草”,因為小兒用它作斗草之戲;莠草被叫做“黃狗尾巴”,平地木俗稱“老弗大”,親切的名字里見出孩子們和它們的熟悉與親近;一種葉浮水上,隨槳波而上下的圓形小草被形象地稱為“碰鼻頭草”,老百姓的幽默可以想見;一種葉背生有黃星點子的野草被命名為“牌草”,由命名的時間不難考見骨牌之戲盛行當?shù)氐拇笾聲r間;“咸酸草”是以味道來命名的,可以想見小孩子在田間地頭發(fā)現(xiàn)它時總是忍不住地想放進嘴里去的饞相……更何況周作人在文章的開頭即已說明他的用心——想從俗名“見平民或兒童心理,不單是存方言而已”;而在介紹完8種野草的俗名后,周作人又摘譯了柳田國男《言語藝術》一章關于植物名的一部分來說明土俗語“在方言與民俗學上的意義”——如鴨頭草有方言叫它作染坊的老奶奶,可見其時染坊在民間的常見;又如曼珠沙華在有些地方被稱作河童花,可見當?shù)貙τ谒帧昂油钡拿孕拧慈嶋H生活的努力同樣清晰可見。[8](PP.89-96)
既然俗名與國民生活有著這樣密切的關聯(lián),那么,傳統(tǒng)的名物研究對俗名的長期摒棄意味著什么呢?顯然,意味著研究者對國民生活,及生活里的人的忽略。然而,國民生活,及生活里的人,又為什么會被忽略呢?
追問至此,當是觸及到促使周作人去努力還原俗名背后的國民生活的那個思想背景了。
如果說《野草的俗名》中當說到“碰鼻頭草”命名之妙時一句“此固非如范嘯風所謂今之閉戶攻八股者所能領會者也”[8](P.92)尚不足以明示這一思想背景的話,那么,寫于此前的《紹興兒歌述略序》其實早已將它明確說出了。在指出方言從來都很少被記錄下來之后,文章接著說:“而不屑紀錄瑣細的事尤其開一惡例,影響不只限于方言,關于自然與人生各方面多不注意?!笔紫刃枰⒁獾氖?,周作人在此揭示的已不止是將俗名排除在外的名物研究傳統(tǒng),他揭示出一個比名物研究傳統(tǒng)更大的思想背景,那就是包括名物研究在內的整個文章傳統(tǒng)(也即是文人傳統(tǒng));由這一傳統(tǒng)看來,包括方言在內的“關于自然與人生各方面”都是不值得記錄的“瑣細”事。
那么,為我們的文章傳統(tǒng)所記錄下來的又是些什么事情呢?周作人緊承上文繼續(xù)說道:“許多筆記都講的是官場科名神怪香艷?!盵7]這里說的是周作人對于唐宋明清文人筆記的總體印象。我們知道,周作人一直勤于搜集文人筆記,而他在文章中也經常談到他的閱讀感受,比如,他在寫于1934年10月的《洗齋病學草》中這樣說:“筆記大半數(shù)又是正統(tǒng)的,典章,科甲,詩話,忠孝節(jié)烈,神怪報應?!盵3](《洗齋病學草》,P.24)在寫于1937年3月的《曝背余談》中,他也說:“普通筆記的內容總不出這幾類:其一是衛(wèi)道,無論是談道學或果報。其二是講掌故,自朝政科名以至大官逸事。其三是談藝,詩話與志異均屬之……”[9](《曝背余談》,P.75)而對于為這兩處所共同提到的“詩話”,周作人在《賀貽孫論詩》中解釋說:所謂“詩話”,講的是“某侍御某大令的履歷”。[10]現(xiàn)在,將這幾處對于筆記內容的說明對照著看,我們當能大致了解我們上千年的文章傳統(tǒng)里的諸般事項了。然而,正如周作人在《紹興兒歌述略序》中接下去所說,所有這些內容“全是沒事干干扯淡”[7]罷了,又為何會被傳統(tǒng)文人如此津津樂道呢?換言之,在我們的文章傳統(tǒng)里,這些內容究竟被賦予了怎樣堂皇的價值?周作人在寫于1944年的《寄龕四志》里說:“普通文人著作一心在于載道翼教,對于社會間瑣屑事情都覺得不值記錄?!盵11]原來,由我們的文章傳統(tǒng)看來,上述內容全都與“載道翼教”有關;反過來說,我們所有的是一個視“載道翼教”為正統(tǒng)的文章傳統(tǒng),而正是由這樣的文章傳統(tǒng)看來,“關于自然與人生各方面”都是不值得被記錄的“瑣細”事。
如何才能從這樣的文章傳統(tǒng)中掙脫出來呢?還是在《紹興兒歌述略序》里,緊接著上文對文章傳統(tǒng)的揭示,周作人回答說:“我想矯枉無妨稍過正,在這個時候我們該從瑣屑下手,變換一下陳舊的空氣?!盵12]而這之后,文章談論的正是作為“瑣屑”之一的紹興名物的俗名——如果說,前文中有關俗名的被記錄背后有著一個思想背景的議論,都只是我們的推論的話,那么,在這里,周作人自己直接將這一背景說了出來。
至此,促使周作人記錄下俗名的那個思想背景變得完全明晰了,那就是我們的文章/文人傳統(tǒng),它一心“載道翼教”,視“關于自然與人生各方面”為“瑣細的事”而不屑于去記錄。
然而,在這些被摒棄于文章傳統(tǒng)之外的“瑣屑”里有著怎樣的生命???
如果說,在長期的“載道翼教”之后,我們已經無法感受到那存在于“瑣屑”里的生命,以至于如舒蕪般地還在疑惑為什么要將它們記錄下來,特別是在戰(zhàn)時的背景之下的話,那么,我們不妨還是再來聽聽柳田國男的理解。
1935年10月,就是在寫作《古音系研究序》和《談土撥鼠》之間,周作人寫了一篇題為《幼小者之聲》的文章。這也是一篇讀后,讀的是柳田國男的一本與兒童生活有關的小書——《幼小者之聲》。兒童生活無關于載道翼教,在正統(tǒng)派看來,都不免是瑣細的,然而,柳田卻連孩子們最細微的心情也記錄了下來:在周作人所抄譯的兩節(jié)里,就記有孩子們在雨天蹲在廊下看雨水打在地上后泛起的水泡啪的一聲輕輕破滅時所感到的惋惜,以及對于那些在大人們看來是無意味的事——如站在樹下故意搖動樹干讓雨后積在樹葉上的雨點灑落在身上——的無盡的興趣。對此,柳田解釋說:“史書雖然盡有,平民的事跡卻不曾寫著……想要想像古昔普通人的心情,引起同情來,除了讀小說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是向來的小說都非奇拔不可,非有勇敢的努力的事跡不可。人愛他的妻子這種現(xiàn)象是平凡至極的……這簡直便不是道德什么那樣了不得的東西。的確,這感情是真誠的,是強的,但是因為太平常了,一點都不被人家所珍重……雖說言語文章是人類的一大武器,卻意外地有苛酷的用法的限制。”[4](《幼小者之聲》,PP.120-123)言語文章的用法有著苛酷的限制,正是我們視“載道翼教”為正宗的文章傳統(tǒng)。而柳田告訴我們,被這樣的文章傳統(tǒng)摒除在外的是平常人的真誠的感情。
周作人的憂慮還不止于此。
再回到《野草的俗名》一文,回到前文提到過的“此固非如范嘯風所謂今之閉戶攻八股者所能領會者也”這句話?,F(xiàn)在,我們當能懂得“今之閉戶攻八股者”之所以不能夠領會野草的命名之趣的原因所在了:因為他們“不屑紀錄瑣細的事”、“關于自然與人生各方面多不注意”。然而,細加體會,周作人在這句話里說出的似乎還不止于此;那多出的一點即在“非……能”,即“不能”一詞上。也就是說,周作人由這句話所說出的還有:“今之閉戶攻八股者”已經不能領會野草的命名之趣了。
“不能”與“不屑”的區(qū)別何在?如果說“不屑”一詞還易于讓人誤認為我們隨時都能夠將從來被摒棄于文章傳統(tǒng)之外的“關于自然與人生各方面”重新收拾進文章的話,周作人由“不能”一詞更明確地說出的是:我們——“載道翼教”的文章傳統(tǒng)的繼承者——其實已經喪失了看到“關于自然與人生各方面”的能力。
為什么前人的“不屑”一旦成為為后人所遵奉的“傳統(tǒng)”,就必然會導致后人的“不能”呢?雖然周作人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但是,由他所指示出來的存在于“不屑”與“不能”之間的這種必然的邏輯關系其實是相當分明的。試想,不屑于去記錄“關于自然與人生各方面”的“瑣細事”的前人的著述中當然沒有了這類“瑣細事”,而后人的文章卻是從揣摩前人的文章而來,前人文章中所有的,他也會在文章中襲用;然而,那些被前人摒棄于文章之外的“瑣細事”,卻會因為從來無從得見而被他視為無有,于是,即使處身于自然與人生之中,他也將看不見這些“瑣細事”了。簡單地說,一旦由以“載道翼教”為使命的“文章”去認識“現(xiàn)實”,那么,對于那些處于文章之外的“現(xiàn)實”,無論它是多么地真實、生動,我們也不能看見了。
“道”本出于人情物理。然而,與真實的人情物理如此隔膜的中國讀書人所談的究竟是什么“道”呢?周作人說,那是空話。而當自己也知道是空話,卻還在大談特談的時候,那就是說謊了。
所以,當周作人提出“從瑣屑下手”的時候,他意欲呵護的不止是平常人的生命和感情,還是“真實”。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將兩者合在一起,那就是“真實的生命”。[9](《銀茶匙》,P.85)
周作人“從瑣屑下手”的文章作法其實早已為我們的研究者所注意,但卻多將它簡單地歸結為周作人豐富的常識,而沒有進一步去察看它背后的思想背景。忽略思想背景,恐怕是我們在研究周作人以至“五四”一代作家的時候,值得留意的一個問題。
[1]舒蕪.以憤火照出他的戰(zhàn)績——周作人概觀[M]//周作人的是非功過.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60.
[2]魯迅.魯迅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周作人.苦茶隨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4]周作人.苦竹雜記[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周作人.夜讀抄[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1.
[6]周作人.我的雜學[M]//苦口甘口.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2.
[7]周作人.紹興兒歌述略序[M]//周作人文類編:卷六.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587.
[8]周作人.野草的俗名[M]//藥味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9]周作人.秉燭談[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0]周作人.賀貽孫論詩[M]//秉燭后談.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22.
[11]周作人.寄龕四志[M]//立春以前.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9-90.
[12]周作人.紹興兒歌述略序[M]//風雨談.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65.
“StartingfromtheTrifles” ——OnPracticeandIdeologicalOrientationofZhouZuoren’sWritings
SHI J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Zhou Zuoren proposed the principle of “starting from the trifles” in writing, directing against orthodoxy literature which advocated promoting the feudal moralism and paid no consideration into nature and life. This tradition not only ignores the emotion of common people, but also disables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 to face the social reality. In this sense, the principle of “starting from the trifles” of Zhou Zuoren’s writings can be treated as a life and emotion care of the common people rather than an issue between taste and knowledge.
Zhou Zuoren; folklore; write to convey; “starting from the trifles”
2010-11-09
石堅(1975-),女,湖南岳陽人,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
I206.6
A
1674-2338(2010)04-0057-06
(責任編輯:朱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