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古代裁判文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及其繼承

王長江

（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河南鄭州450002）

論中國古代裁判文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及其繼承

王長江

（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河南鄭州450002）

當代裁判文書語言匱乏、冷漠刻板、說理不充分、缺乏公信力。古代判詞崇尚和諧、長于說理、文辭并茂。對當今裁判文書制作有很強的借鑒意義。吸收和借鑒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精華，提高裁判文書質(zhì)量，既要從技術(shù)層面入手又要從制度層面入手。

古代判詞；傳統(tǒng)法律文化；傳承借鑒

一、中國古代裁判文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立法語言是指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使用的語言[1]191。人們在立法過程中為了最大限度涵括方方面面的社會關(guān)系，明晰各種權(quán)利與義務，確定各種法律責任及后果，便需要盡可能使立法語言準確、簡明、嚴謹和莊重，其語法修辭的特點是大量運用消極的修辭的方法，嚴格排斥積極修辭手法的使用。在立法技術(shù)的作用下，法律文本呈現(xiàn)出“威嚴冷峻、理性化、黑白化”的語體風格[2]92。立法語言所要表述的內(nèi)容是普遍的行為準則，同時也是司法的依據(jù)，所以就必須體現(xiàn)出權(quán)威性、效用性和體式的規(guī)范性。但是，語言的過分謹慎，大量的法律專業(yè)術(shù)語的堆砌，對普通民眾來說，會產(chǎn)生閱讀和理解的困惑。

司法語言是國家司法工作者在執(zhí)法的全過程中，依照法定程序規(guī)定及法律規(guī)范的要求使用的法律公務語言[1]214。從法律語言學的范疇來說，立法語言與司法語言同屬于法律語言，“彼此輸送語言營養(yǎng)，同時又制約著各方恪守規(guī)范”[2]69，所以司法語言應該有自己的語體風格，不應該僅僅依據(jù)和模仿立法語言。但長期以來，我們的幾乎所有的法律語言論著或法律文書教材在論述裁判文書的語言時，都刻意模仿立法語言風格，其結(jié)果是冷峻刻板的語言、連篇的套話以及只有專業(yè)人士才可以看懂的法律專業(yè)術(shù)語的大量運用，降低了裁判文書的可讀性?！叭绻s束人們的法律是用不能被人們理解的語言寫成的，那么普通法的這一設(shè)定在實施中會導致嚴重的不公正，在邏輯上也會顯得荒誕不經(jīng)。這就意味著法律語言應該易于被它的受眾，包括那些所有受它影響的人所理解”[3]。所以，裁判文書的語言應該化專業(yè)為通俗，化深奧為淺顯，讓缺少法律基礎(chǔ)知識的人們，只憑普通的文化知識、民族道德情感或公序良俗就可以讀懂和理解。

人類在貫徹法律的同時，就產(chǎn)生了司法語言，豐富了語言家族。從我們可以看到的最早的法律文書，西周時期的“亻朕匜銘文”開始，我國古代每個朝代都留下了一些經(jīng)典判詞。如唐代張鷟的《龍筋風髓判》、宋代的《名公書判清明集》、明代李清的《折獄新語》、清代樊增樣的《樊山判牘》、于成龍的《于成龍判牘》、張船山的《張船山判牘》等。這些判詞文集都以語言運用見長，不僅僅是史料，更是經(jīng)典，至今仍值得我們研究和學習。在筆者看來，中國古代經(jīng)典判詞對當今裁判文書的制作有如下幾個方面的借鑒意義。

（一）崇尚和諧

和諧是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核心理論和根本精神，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儒家文化在司法審判中的具體體現(xiàn)。首先是“息訟”的思想。在儒家“無訟”的思想指導下，“息訟”的法律觀念貫穿于中國古代幾千年的司法審判發(fā)展過程之中。孔子說：“聽訟，吾猶人矣，必也使無訟乎?！盵4]宋代黃震在《詞訴總說》中說：“訟乃破家滅身之本，骨肉變?yōu)樵┳?，鄰里化為仇敵，貽禍無窮，雖勝亦負，不祥莫大焉。但世俗惑于一時血氣之忿，苦不自覺耳。”[5]在中國古代判詞中法官運用倫理道德對當事人進行勸導、教化，引導人們止訟、息訟的案例比比皆是。其次，和諧的思想表現(xiàn)為判詞中從民情出發(fā)，審時度事，照顧到各方利益，使各方都能接受“妙判”，從而化解矛盾，息訟止爭。“古代官員們在審判過程中，總是以保持整體系統(tǒng)的和諧穩(wěn)定為目標，兼顧所涉及的各方利益關(guān)系，強調(diào)有經(jīng)有權(quán)。通過這種修辭性技巧，法律條文與社會實踐之間可能存在的矛盾得到了相當程度的調(diào)和”[6]134。

（二）長于說理

引經(jīng)據(jù)典、說服教化、以理服人，是古代判詞最為顯著的特點。古代法官重視判詞的理由闡述，根據(jù)不同的案情，從法律、先例、道德倫理、人之常情等“天理、國法、人情”的角度，運用說服、勸導、訓誡等手段進行充分說理，以達到“遇事明察，持論公平”[7]、“語語中肯，事事適當，奸煩可以折服其心，訟師不敢嘗試其伎”[8]的透辟、圓通的效果。

1.以律說理?！霸诔晌姆ǖ浒l(fā)達的我國古代社會，嚴格適用律例是判詞在律例實施中的最基本作用”[9]192。在古代判詞里以律說理，包括嚴格以律說理、比附判例說理等。由于我國古代重刑輕民的立法思想，刑事法律制定得比較完善，所以刑事案件判詞中以律說理的特點最為明顯。清代名吏于成龍審理的呂思義欠債誣陷案的判詞就是以律說理的典范。當事人呂思義與陳敏生因祖上遺留的債務產(chǎn)生糾紛，呂思義為了逃避還債義務，不但提出債務是在前朝（明朝）祖上留下的不予償還的理由外，還誣告陳敏生因父親是明朝的官吏，自己也當過明朝的兵士而勾結(jié)江湖亡命之徒圖謀不軌等，欲致陳敏生于死地。于成龍對案件進行了深入調(diào)查，“三搜其宅，五詢其鄰”，最后運用律例進行說理：債務部分因“契紙尚在”，“遵照順治十一年刑部復浙閩總督移文（相當于現(xiàn)在的司法解釋），呂思義即應如數(shù)償出”；誣告部分引用順治九年皇帝“獎恤明代殉難諸臣子，賜謚立傳，以昭激勸”，以及順治十二年三月皇帝“禁止人民借明代之事，為嫌挾攻訐”的諭旨（最高法令）指出：“乃呂思義妄言攻訐，借端誣陷，其居心之不可問，實人類中所罕有?！币虼笄迓衫?guī)定“誣告反坐”，按律，誣告人叛逆者，即以叛逆罪治之。故呂思義應判叛逆罪。叛逆罪是死罪，但因呂思義為清朝建立立過戰(zhàn)功，按律“免其一死，杖一百，流三千里，妻孥發(fā)配，家資入官。欠陳敏生錢十千，由公家在呂思義資產(chǎn)中分出，撥歸完整”。此案無論是事實部分，還是理由部分以及最后判結(jié)果部分都嚴格按照律例，論證嚴密，說理充分，表現(xiàn)出了高超的制判水平。

2.以禮說理。禮既是中國古代法律的淵源之一，又是古代法律的重要組成部分。古代判詞常常以禮說理，表現(xiàn)為法禮并用或以禮代法。禮認為是對的，就是合法的，反之，禮所不允許的，就是法所不容的?！霸谂性~中，由于以禮斷案代替以律斷案時體現(xiàn)的精神更為深邃，因而往往被封建統(tǒng)治者視為高明”[9]206。由于長期熏陶和灌輸，禮的規(guī)則早已深入人心，變成了人們自覺遵守的規(guī)范。以禮說理比用生硬的以法說理更能打動人心，具有更強的說服力。在一些民事糾紛中以禮下判成為法官最常用、最便捷的手段。如宋朝一當事人李三因與家人爭財而悖其母與兄一案的判詞，就是以禮說理的典型。“人生天地之間，所以異于禽獸者，謂其知有禮義也。所謂禮義者，天地，只是孝于父母，友于兄弟而已。若于父母則不孝，于兄弟則不友，是亦禽獸而已矣”[10]。該判詞把與家人爭訟的李三比喻為“禽獸”和“小人”，對當事人的心靈具有很強的刺激和震撼作用。最后判決，押李三回家向親人賠禮道歉，并讓鄰里相勸最后達到家庭和睦的目的。通遍判詞全歸結(jié)為一個“禮”字。

3.以情說理。古代法官深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判案的結(jié)果不在于“口服”關(guān)鍵在于“心服”。以“情”感化、以情說理往往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情”變?yōu)榻鉀Q案件、打開當事人心靈的鑰匙。這里的“情”包括親情、愛情以及人之常情等。如清代陸稼書審理的兄弟爭訟財產(chǎn)一案判詞：“夫同氣同聲，莫如兄弟，而竟以身外視財產(chǎn)，傷骨肉之至情，其愚真不可及也?！A五年而去其產(chǎn)三分之一，再訟十年其產(chǎn)已盡?！嗽诜ㄍブ?，此呼弟弟，彼呼哥哥，而天良不滅，念同父母之手足，竟至淚下。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真不可解者。”[11]讓兄弟互喊，激發(fā)親情，產(chǎn)生內(nèi)疚，化解矛盾，可謂法官斷案一絕。

（三）文辭并茂

中國古代判詞從體裁上可分為唐代的駢判和宋、明、清時期的散判。

唐代駢判是在唐代法制成熟、科舉選官、吏部考試、官吏考核等制度下發(fā)展成熟的。在“以判為貴”的選官制度的刺激下，學子們既飽讀詩書，又諳熟律令，通過“擬判”的練兵作用，為入仕后的司法實踐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同時他們集行政長官、法官、文學家三位一體，又使判詞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形成了“典雅精巧，華貴富麗，凝重準確”的語體風格，達到了“句式整齊，節(jié)奏明顯，順口悅耳，便于宣讀”[12]的效果。

明代以后的八股取士，“在強制人們多讀‘圣賢’書的同時，也使他們的儒學修養(yǎng)和語言水平得到了提升，對他們判詞制作不無益處”[13]265。同時，明清時期封建立法的更加完備以及大量制判理論的指導，使中國古代判詞達到最完善的程度。明代吳納在其所著《文章辨體》中提出了判詞要“簡當為貴”，“簡”即為簡約，“當”即準確的制判理論[9]37。清代剛毅在其《審看擬式》中，就提出了“情節(jié)形勢，敘列貴乎簡明；援律比例，輕重酌乎情理”的制判要求[9]38。明代葛世達在其《審看略論》中，提出“審看乃文章家先敘后斷之法。敘筆宜精要，斷筆貴簡嚴。一案有一案之真情，深文周納，不特死者含冤，抑且情節(jié)失真，必致獄多疑竇，往往反潔，貽累無窮”[9]38。在這些制判理論的指導下，明清判詞形成了有別于駢判的風格，“簡練質(zhì)樸，典雅老成”[13]339，常常表現(xiàn)為“筆簡而賅，文明而順；氣盛而宜，言語準確；質(zhì)樸暢曉；爽暢利落，從不拖泥帶水”[13]318。而每個法官的判詞又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張船山的“質(zhì)而有文，老辣凝重”[13]339，樊增樣的“俚欲之語，雅正之言”，“相諧相襯、俗而不掩雅、雅而不避俗”，“亦雅亦俗、輕松幽默”[13]338。法官個性的張揚把中國古代判詞推向了最高峰。

總的來說，無論是駢判還是散判，更不用說文學作品中的花判，古代判詞在解決矛盾、承載法律的同時，都呈現(xiàn)出了很強的文學特征。唐代的駢判本身就脫胎于駢文，法官本身就是詩人、文學家，如白居易著《甲乙判》典雅精巧，辭藻華美?！芭性~作為一種法律文書，莊重、嚴肅、準確且富有說服力是其本質(zhì)特征，將判詞作為一種文學體裁加以制作時，可以使判詞擺脫枯燥、乏味等特點，增強判詞的可讀性。此外，文學作品多樣性的表達方式，準確凝練的語言特色，也是高質(zhì)量判詞所必須具備的”[9]58。而判詞到了清代“呈現(xiàn)出精練雋永，凝重老道的總體風格，具有很高的美學欣賞價值”[9]58，給人一種“寶之如金玉，襲之如蘭芷，聽之如笙瑟，味之如醪醴，有不忍去者”的審美享受[13]315。

二、提高目前裁判文書質(zhì)量亟待解決的問題

客觀上講，現(xiàn)今我國的法官并不缺乏法律專業(yè)知識以及公正處理案件的能力，最缺乏的是綜合運用法律知識以及豐富的歷史素養(yǎng)和民族文化知識，化解矛盾既治標又治本的能力[14]。除了法官隊伍準入機制外，最重要的原因有兩點：其一是教育體制問題。法律院校在培養(yǎng)人才過程中注重對法律專業(yè)知識的培養(yǎng)，輕視或忽略對傳統(tǒng)法律文化及綜合社會知識的傳授。中國古代行政與司法合一的特點既有它的弊端又有它的優(yōu)點，法官在從事裁判之前通過科舉等方式進行了深厚的民族文化積累，諳熟社會、歷史、道德倫理、文學等方方面面知識，長于寫作，具有較強的語言文字駕馭能力，在裁判過程中尊重法律但不囿于法律，綜合運用各種知識處理案件，他們制作的判詞語言得體，有很強的說服力。其二是司法體制和法院文化建構(gòu)問題。從新中國建國到改革開放初期，法官更多的是一種政治角色、強制力角色，公眾更習慣于將其歸于警察、軍隊的同類，難將其作為一個知識群體來看待[6]134。長期以來，法官判案被認為是完成政治任務，所以過分強調(diào)法官政治素質(zhì)的培養(yǎng)，而業(yè)務素質(zhì)的定位過于狹窄，法官注重的是法律的實用化、技術(shù)化的學習和研究，缺乏對民族文化廣泛的吸收和傳承，以及將其運用到審判實踐中的引導。由于知識面過于褊狹，大多數(shù)法官不具備透徹說理的素質(zhì)和駕馭語言的能力，裁判文書就陷入了千案一面、說服力不強的尷尬局面。法律的目的是實現(xiàn)社會的進步，體現(xiàn)社會的正義。而社會正義是一種多元的復雜的不斷變化的混合體，它包括社會道德、正義觀念、社會環(huán)境的變遷，公共政策的變化，社會利益的平衡，社會輿論的傾向等等。為了保障法律的實效，法官在判案中，絕對離不開對社會因素的考慮，而這種考慮的前提則決定于法官本人的常識水平、心理偏好等主觀因素。在倡導和諧法制理念的今天，現(xiàn)實對法官的素質(zh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法官必須為此做好準備，練好內(nèi)功，從而使自己既能準確適用法律，同時又能展示出獨特個性，制作出高質(zhì)量的裁判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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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迪 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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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