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反抗哲學(xué)”＊
——佛文化與《野草》研究之七

杜方智

(湖南科技學(xué)院,湖南 永州 4250006)

魯迅的“反抗哲學(xué)”＊
——佛文化與《野草》研究之七

杜方智

(湖南科技學(xué)院,湖南 永州 4250006)

魯迅的“反抗哲學(xué)”與佛文化“勇猛精進(jìn)”精神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慈悲”并不排斥反抗,“精進(jìn)”包含著斗爭。魯迅的“反抗哲學(xué)”包括:反抗專制,反抗苦難,反抗庸眾,反抗虛無。魯迅的“反抗哲學(xué)”具有下列鮮明特征:在立場上,堅定、鮮明;在感情上,真摯強烈,愛憎分明;在態(tài)度上,堅決果敢,是非清楚,旗幟鮮明。

勇猛精進(jìn);專制;苦難;庸眾;虛無

為了生存,為了生命,必然會有反抗,有斗爭。魯迅在論述生命話題時,曾經(jīng)提出:“我們目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無,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部踏倒他?！盵1]魯迅還指出:“人固然應(yīng)該生存,但為的是進(jìn)化;也不妨受苦,但為的是解除將來的一切苦;更應(yīng)該戰(zhàn)斗,但為的是改革?！盵2]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在反抗,在戰(zhàn)斗,其目的是為了生存,為了發(fā)展,是為了解除將來的一切苦,是為了進(jìn)化,為了改革。

一

佛文化是提倡慈悲,主張忍辱的。所謂慈悲,按照佛教教義,佛、菩薩愛護(hù)眾生,給予歡樂叫“慈”(與樂);憐憫眾生,拔除痛苦叫“悲”(拔苦)。慈悲又稱“大慈大悲”?！洞笾嵌日摗ぞ矶摺吩?“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并認(rèn)為“慈悲是佛道之根本”。所謂忍辱,按照佛教教義,為六度之一,是佛教主要修行方法之一。圣嚴(yán)法師在《佛教入門》一書中解釋說:“忍辱不但要忍受一切侮辱,而且要忍受一切痛苦,更要忍受所得到的快樂。如果能忍受痛苦,忍受快樂的話,就是我昨天所說的‘八風(fēng)吹不動的境界 ’了?！盵3]佛文化提倡“慈悲 ”,主張“忍辱 ”,但絕不是提倡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消極慈悲,也絕不是主張不講原則,任受侮辱的忍辱。李向平先生在《和合為尚·佛教和平觀》書中說:“佛教的慈悲不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當(dāng)公理正義遭受到無情的打擊、排斥,當(dāng)正人君子遭受到無端的誹謗、打擊的時候,佛教徒當(dāng)然挺身而出,見義勇為,呵護(hù)正義。這種慈悲,就是一種勇敢的積極的慈悲。懦弱無能的慈悲無濟(jì)于事。所以,慈悲要有智能,要有社會功能。它不是一時一事的惻隱之心,《摩訶止觀》說:‘慈悲即智能,智能即慈悲。無作無念,普覆一切;任運拔苦,自然與樂。’講的就是這個道理。”[4]對待佛教主張的忍辱,也應(yīng)作如是觀。為了公理和正義,佛教徒應(yīng)該挺身而出,呵護(hù)正義;為了國家和人民,佛教徒應(yīng)該見義勇為,奮起抗?fàn)?。佛教徒要勇于維護(hù)正義,敢于反抗邪惡。這樣說也是有佛教教義的理論根據(jù)的。佛教教義“精進(jìn)說”是佛教的“六度”之一,是從生死此岸到達(dá)涅槃彼岸的方法或途徑之一,是大乘佛教修習(xí)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精進(jìn),即精勤勇猛之義?！冻晌▽嵳摗分姓f:“于法無染曰精,念念趣求曰進(jìn)。”《百法明門論忠疏》云:“云何精進(jìn)?于善惡品修斷事中,勇悍為勝,能治懈怠,能善為業(yè)?！?’表勝進(jìn),揀諸染法;‘悍 ’表清純,棟凈無記,即顯精進(jìn),唯善性攝?！毙〕朔鸾烫岢M(jìn)為求自身的解脫,大乘佛教主張精進(jìn)則在為善去惡,去染轉(zhuǎn)凈的修行過程中,克服種種困難,救度眾生。顯然,在為善去惡,去染轉(zhuǎn)凈的過程中,必然會有反抗,會有斗爭。從歷史上看,精進(jìn)影響了不少僧人。《法顯傳》的作者法顯,是唐代著名僧人,是與玄裝并駕齊驅(qū),交相輝映的人物。他以 62歲的高齡到天竺求法,前后 14年,經(jīng)歷 34個國家,攜回許多梵本佛經(jīng),并與人合作翻譯出了不少的佛經(jīng)。鄭欣淼先生由衷贊美道:“法顯一人,孜孜不倦,終于完成夙愿,求得經(jīng)律,又冒了海行的危險回到祖國,并且翻譯流通,體現(xiàn)了勇猛精進(jìn),為法忘身的精神?！盵5]這種“勇猛精進(jìn),為法忘身”的佛教徒、信眾和佛文化愛好者還有很多。譚嗣同為了改良維新,獻(xiàn)出了自己的生命。章太炎為了排滿愛國,竟然“七次被捕,三入監(jiān)獄”[6]。他們都體現(xiàn)了勇猛精進(jìn)的精神,體現(xiàn)了反抗斗爭的意志。佛文化的這種勇猛精進(jìn)的精神也深深鼓舞了當(dāng)時正孤軍奮戰(zhàn)的魯迅,《野草》里留下了這種影響的深深烙印,并幫助他形成了自己的“反抗哲學(xué)”。

二

魯迅的“反抗哲學(xué)”矛頭所向,指向何方?他具體在反抗些什么?

第一,反抗專制。這是就政治層面說的。反抗封建制度,反抗封建專制,與中國現(xiàn)代革命發(fā)展方向一致,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發(fā)展方向一致?！兑安荨分胁簧僭娖寂c反抗專制有關(guān)?！妒У舻暮玫鬲z》寫了魔鬼與天神的爭奪,魔鬼取得了勝利。接著寫人類與魔鬼的爭奪,人類戰(zhàn)勝了魔鬼。他們爭奪的不是天國,而是地獄的統(tǒng)治權(quán)。天神、魔鬼、人類都是統(tǒng)治者、專制者,而被壓迫、被屠宰的則是鬼魂大眾。鬼魂大眾必將再一次發(fā)出“反獄的絕叫”!作品昭示我們:凡專制必須推翻,凡地獄必須失掉?！兜难邸分械谋尘?是段祺瑞政府槍擊徒手請愿的民眾,制造“三一八”慘案后,詩人淡化了時代和事件,使詩篇更哲學(xué)化和象征化了。詩篇寫了造物主、良民和叛逆的勇士。造物主既是專制者,又是怯弱者。“叛逆的猛士”是反抗封建專制的強者,“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變色”?！兑挥X》一方面揭露了專制者的罪惡:飛機投彈既讓人感覺到“死”的到來,又讓人感覺到“生”的存在。另一方面歌頌了反對專制的戰(zhàn)斗者:“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他們已經(jīng)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币驗樗麄兎纯狗饨?反抗專制?！八刮矣X得是在人間,是在人間活著?！薄稄?fù)仇 (其二)》中寫了一位沒有出場的專制者,他手中掌控著“十字架”,“十字架”是暴力、權(quán)力和專制的象征,他用“十字架”釘死了耶穌,釘死了“神之子”。不,他釘死了“人之子”,而“釘死了‘人之子’人們的身上,比釘死‘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封建專制統(tǒng)治從上層到下層,從城市到農(nóng)村,像一面嚴(yán)密的統(tǒng)治之網(wǎng),覆蓋在當(dāng)時中國的上空?！哆^客》中的過客發(fā)出強烈的抗議:“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qū)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生活就是這樣悲慘而可怕。要使國家富強,要使人民得到解放,反抗封建統(tǒng)治,反抗封建專制,就成了魯迅“反抗哲學(xué)”的首要任務(wù)。

第二,反抗苦難。這是就經(jīng)濟(jì)層面說的。在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下,廣大人民群眾、社會弱勢群體過著極度貧困的生活,掙扎在死亡線上。《求乞者》中寫道:“一個孩子向我求乞,……而攔著磕頭,追著哀呼?！薄耙粋€孩子向我求乞,……但是啞的,攤開手,裝著手勢?！痹诔錆M“灰土”的世界里,兩個可憐的行乞孩子,組成了一幅人生悲慘的圖畫。而在《頹敗線的顫動》中,“空中還彌漫地?fù)u動著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的波濤”時,兩歲的女兒從夢中驚醒,對著母親問:“我餓,肚子痛,我們今天能有什么吃的?”可憐的母親為了養(yǎng)活女兒,早就靠出賣自己的肉體而維生了。在《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奴才”訴說著自己衣、食、住和工作的苦境。他說:“你知道的,我所過的簡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這一餐又不過是高粱皮,連豬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可是做工是晝夜無休息的:清早擔(dān)水晚燒飯,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張傘,冬燒汽爐夏打扇。半夜要煨銀耳,侍候主人耍錢,頭錢從來沒分,有時還挨皮鞭……?！薄拔宜〉暮喼北蓉i窠還不如。主人并不將我當(dāng)人,他對他的叭兒狗還要好到幾萬倍……?！薄拔易〉闹皇且婚g破小屋,又濕又陰,滿是臭蟲,睡下去又咬得真可以。穢氣沖著鼻子,四面又沒有一個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們固然反感奴才的不覺悟,我們也同情奴才的悲慘處境。魯迅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反抗著社會的分配不公,反抗著極度的物質(zhì)貧困,反抗著人民群眾遭受著的巨大的經(jīng)濟(jì)苦難。

第三,反抗庸眾。這是就文化層面說的。在精神啟蒙運動中覺醒者與庸眾的矛盾與對立,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之一。從《野草》看,昏睡的國民充滿著強烈的看客心理,沉重的奴性意識,丑陋的巧滑心態(tài)。這都是魯迅猛烈反對并無情鞭撻的國民性。

一是反抗“看客”心理。魯迅說過:“群眾,——尤其是中國的 ,——永遠(yuǎn)是戲劇的看客?！盵7]《復(fù)仇 》、《復(fù)仇 (其二)》都是批判“看客”心理的,標(biāo)題為“復(fù)仇”,實際上就是對“看客”的復(fù)仇。在《復(fù)仇》中,一對青年男女,“祼著全身,捏著利刃,對立于廣漠的曠野之上”,“他們倆將要擁抱,將要殺戮”。于是,“看客”們蜂涌而至,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這時的情節(jié)模式是:看客“看——被看”。后來,青年男女既不擁抱,也不殺戮,“看客”們感到無聊了,他們“面面相覷,慢慢走散”了。這時的情節(jié)模式是:青年男女“被看——看”。一心想看別人的人,自己卻成了“被看”的對象,這才是真正的“復(fù)仇”?！稄?fù)仇 (其二)》是寫耶穌被“十字架”釘死的情景的。兵丁們、路人、祭司長和文士,甚至“和他同釘?shù)膬蓚€強盜”,都在“戲弄”耶穌,“辱罵”他,“譏誚”他,并把他釘上了十字架。他們是“看客”,也是“幫兇”;他們是可“詛咒”的,也是可“悲哀”的。在批判“看客”心理的題材中,本篇與上篇異曲同工,互為映襯。

二是反抗“奴性”意識?！堵斆魅撕蜕底雍团拧放辛伺诺某髳鹤炷?魯迅是從三個層面去進(jìn)行批判的。首先,當(dāng)奴才訴苦,聽了聰明人廉價的安慰后,他說:“我對先生訴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經(jīng)舒坦得不少了?？梢娞炖頉]有滅絕……?！逼浯?當(dāng)奴才訴苦,傻子勃然大怒,并動手砸墻時,他大喊大鬧,并與其他的奴才一道,將傻子趕走。再次,當(dāng)主人夸獎奴才“你不錯”時,奴才高興地告訴聰明人,他說:“先生,這回因為我有功,主人夸獎了我了。你先前說我總會好起來,實在是有先見之明。”魯迅正是這樣通過三個層面,把一個“萬劫不復(fù)“的奴才丑惡靈魂,揭示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聰明人是幫忙、幫閑、幫兇,他文質(zhì)彬彬,但又奸詐狡滑,其實他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奴才。馮雪峰分析道:“‘聰明人’其實也是一種奴才,不過是高等的奴才;他很聰明,知道迎合世故和社會的落后性,以局外人或‘主子’的鄰居的姿態(tài)替‘主子’宣傳奴才主義哲學(xué),所以也是一種做得很漂亮的走狗。”[8]這見解值得我們重視。而在《淡淡的血痕》中,魯迅對“造物主”的“同類”——“人類中的怯弱者”的奴性意識進(jìn)行了批判?！皫灼瑥U墟和幾個荒墳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边@些“人類中的怯弱者”,是真正的精神麻木的“庸眾”。先烈的“廢墟”和“荒墳”冷落了,先烈的鮮血變成了“淡淡的血痕”,這些成了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他們充滿了奴性意識,也同樣是奴才。

三是反抗巧滑心態(tài)。魯迅在雜文《論睜了眼看》中,尖銳地批判了以“瞞和騙”為特征的“怯弱”而又“巧滑”的國民性?！扒尤酢币彩且环N“巧滑”。這種“巧滑”,有時表現(xiàn)為“勢利”?！豆返鸟g詰》中“狗”說:“我慚愧,我終于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還不知道分別主和奴,還不知道……?！比苏f狗“勢利”,但狗不如人,人比狗更“勢利”。這種“巧滑”,有時表現(xiàn)為“圓滑”?！读⒄摗分械摹拔摇痹诂F(xiàn)實里既不“謊人”,也不“遭打”,應(yīng)該怎樣“立論”呢?老師告訴他只能采取一種“哈哈”論的中庸主義,這樣才能左右逢源,互不得罪。魯迅諷刺的,正是這種“圓滑”的生活態(tài)度。這種“巧滑”,有時表現(xiàn)為“世故”?！哆^客》中的老人說:那“聲音”曾經(jīng)呼喚過他,“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薄奥曇簟毕笳髦环N理想和希望,象征著一種呼喚和追求?！袄衔獭睂Α奥曇簟辈扇≥p視、敷衍、不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正表現(xiàn)了他的“世故”。這種“巧滑”有時也表現(xiàn)為“怯弱”。為了一己之利,為了一時之財,該說的話不敢說,該做的事不敢做,顯示出自己的卑怯和軟弱。魯迅在《淡淡的血痕》中,就直接把“良民”稱之為“人類中的怯弱者”。這種“巧滑”,有時表現(xiàn)為“虛偽”?！堵斆魅撕蜕底雍团拧分械摹奥斆魅恕?從本質(zhì)上看是一個“奴才”,同時也是一名“偽善者”。當(dāng)“奴才”向他訴苦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實在令人同情?！边@是一句最廉價、最虛假的安慰話。當(dāng)“奴才”第二次向他訴苦,他說的第二句話是:“我想,你總會好起來 ……?！边@是一句最模糊、最不負(fù)責(zé)任的應(yīng)酬話。憑著自己的“虛偽”,他獲得了“奴才”的感激,獲得了“奴才”“有先見之明”的贊揚。這種“巧滑”,在《死后》里有時表現(xiàn)為“收斂的小子們”做事的“草率”,有時表現(xiàn)為“勃古齋舊書鋪的跑外的小伙計”竟然算計死人的錢財?？傊?《野草》對“庸眾”的揭露是深刻的,批判是徹底的。

第四,反對虛無。這是最富哲學(xué)意蘊的反抗哲學(xué),是最具佛家色彩的反抗哲學(xué),也是最有魯迅風(fēng)格的反抗哲學(xué)。什么是“虛無”?彭小燕博士介定為:“虛無,基本上是一個價值問題,是對生命中沒有意義的生存狀態(tài)的稱謂?！彼J(rèn)為,反抗虛無是《野草》的“核心主題”[9]。我們基本上認(rèn)同彭小燕博士的界定和說法。

《野草》中充滿了虛無的思想和情緒。魯迅在《題辭》中說:“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薄拔覍τ谶@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痹凇队暗母鎰e》里說:“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xiàn)你什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薄拔以敢庵皇翘摽?決不占你的心地?！痹凇镀蚯笳摺分姓f:“我至少將得到虛無?！痹凇断Ｍ分姓f:“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薄敖^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薄疤仁刮疫€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在《這樣的戰(zhàn)士》中寫道:“他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于不是戰(zhàn)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边@里的“無物之陣”、“無物之物”指的也該是“虛空”?？傊?這種“虛無”思想和情緒彌漫、充滿在《野草》中,誠如魯迅給許廣平的信中所說:“唯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p>

尼采也是主張?zhí)摕o觀的。他在“上帝死了”的背景下,宣示“人的生存是可怕的,且無意義。”“別相信那些向你們侈談超凡脫俗的希望的人!他們不管有意無意都在放毒?！薄啊税妒澜纭瘜θ松畈夭宦?就沒有人的非人道世界是一片蒼天的虛無?！痹诟旧?“人類”自身“還沒有目標(biāo)”[10]。

佛文化也是主張?zhí)摕o觀的。它從緣起論出發(fā),認(rèn)為世界上一切事物和現(xiàn)象,都是因緣而生,因緣而散,緣的聚合和消散引起事物和現(xiàn)象的生滅。緣聚色生,緣散色滅,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從緣起論出發(fā),佛文化認(rèn)為:世界上一切事物和現(xiàn)象都是自性空的,不僅“物無我”,而且“人無我”。一切都在流動變化,一切都會如幻如夢,一切皆為虛妄。佛文化認(rèn)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強調(diào)“空”,但不排斥“有”?！翱铡迸c“有”是一組矛盾的哲學(xué)命題,是佛文化特有的哲學(xué)命題。它們的關(guān)系是:自性空與現(xiàn)象有并存,長遠(yuǎn)空與目前有同在,絕對空與相對有聚合。它們既矛盾又統(tǒng)一。

魯迅的虛無觀來源于何處?有人認(rèn)為來源于存在主義的尼采,有人認(rèn)為來源于佛文化。我認(rèn)為它應(yīng)該來源于佛文化。王乾坤先生對此做過頗有說服力的論證。尼采說過:“你知道叔本華對我的幫助嗎?我只有這樣回答你:他讓我有勇氣和自由地面對人生,因為我的腳發(fā)現(xiàn)了結(jié)實的地盤。”“他能站在人生之畫面前,將它的全部畫意解釋給我們聽?！盵11]尼采崇拜叔本華,認(rèn)為他有的思想受到過叔本華強烈的影響。而叔本華說:“讀者如已接受了遠(yuǎn)古印度智慧的洗禮,并已消化了這種智慧,那么,他也就有了最最好的準(zhǔn)備來傾聽我要對他講述的東西了?！铱梢钥隙?如果聽起來不是太驕傲的話,組成《鄔波尼煞曇》(即《奧義書》)的每一個別的,摘出的詞句,都可以作為從我所要傳達(dá)的思想中所引申出來的結(jié)論看。”[11]叔本華崇拜佛文化,認(rèn)為他的思想受到過佛文化的強烈影響。而他的書桌上,供著一尊佛像,更可看出他對佛陀的尊重與熱愛。這樣,魯迅的虛無觀受佛文化的影響,也就順理成章,自然而然了。

魯迅是如何反抗虛無的呢?首先,魯迅總在一種兩難境地里,孤獨地反抗著虛無?！队暗母鎰e》里的“影”,不愿生活在天堂、地獄或未來的黃金世界里,他要向人告別了。他會去到何方?“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影”處在一種兩難的境地里,處在一種黑暗和虛無的境地。但是“影”孤獨地選擇了黑暗,“只有我被黑暗沉沒”,他犧牲自己,換來了“再也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死火》中的“死火”與“我”在冰谷中相遇,因得到“我”的溫?zé)岫@醒。他也處在一種兩難境地里,如果隨“我”走出冰谷,則會被燒完,如果其留下,則會被凍死?！八阑稹辈坏脧?fù)燃,“死火”處在虛空之中。它勇敢的選擇是:與其默默地生活在虛空之中,“那我就不如燒完”。最后,當(dāng)大石車突然駛來時,它終于與大石車同歸于盡,顯示出了一種強烈的“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的決心。“死火”是孤獨的,也是英勇的,它的反抗顯示出了一種勇敢、悲壯的色彩。

其次,魯迅圍繞著“空——有”的邏輯模式,悲壯地反抗著虛無。佛家說“空”,并不執(zhí)著于“空”,認(rèn)為“空”是宇宙萬“有 ”的實質(zhì) ,“有 ”是“空 ”的表現(xiàn),“空 ”才是“有 ”的本質(zhì) ,“空 ”“有 ”不二 ,它既對立又統(tǒng)一。從“空 ”到“有 ”,既是《野草》中某些詩篇思想發(fā)展的邏輯線索,又是其內(nèi)在的邏輯結(jié)構(gòu)。以《希望》為例,詩人寫了幾個層次的“空”,第一個層次是“我的青春”“空虛”了:“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fù)和報仇”,這些都變成為了“空”。第二個層次是“身外青春”“空虛”了:“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這些也變成了“空”。第三個層次是“暗夜”的“空虛”。我決定與“暗夜”戰(zhàn)斗,結(jié)果呢,“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經(jīng)過幾個回合的否定,“我的青春”,“身外的青春”以至“暗夜”,它們都缺乏自身主宰的本質(zhì)規(guī)定性,都成為了“空”。最后寫“有”。經(jīng)過多次的否定,經(jīng)過多次的超越,魯迅相信“絕望之于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魯迅相信“有”和“希望”,這是一種經(jīng)過改造和發(fā)揮的真實擁有和真實希望。

再次,魯迅根據(jù)“利他”的原則,英勇地反抗著虛無。佛文化主張自利利他的倫理原則。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作為社會關(guān)系的人,總會和社會和自然發(fā)生密切接觸。如何處理好個人與個人、個人與集體、個人與自然、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佛陀提出了自利利他的原則。《法句經(jīng)·愛身品》偈云:“自利利他益而不費?！奔词钦f自利利他,對自、他皆有益無損,是最經(jīng)濟(jì)的倫理法則。在“自利”與“利他”之間,佛陀特別重視“利他”。為了“利他”,不畏生死,不怕犧牲,救度眾生。地藏菩薩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還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薄兑安荨分械摹皯?zhàn)士”也具有這種“利他”的精神,具有這種犧牲自我的意志?！队暗母鎰e》中的“影”說:“我獨自遠(yuǎn)行,不但沒有你,而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边@種自我犧牲的精神,與《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中的“肩住黑暗的閘門”是一致的。而在《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當(dāng)“傻子”聽完奴才的訴苦后,他勃然大怒,為了替“奴才”在住處開一窗戶,他不管不顧,親自動手就砸那泥墻。這是一種不計后果,幫助別人的利他精神。

魯迅的虛無觀來源于佛文化的虛無觀。面對虛無,他處在兩難境地里,孤獨地奮起反擊;他圍繞“空——有“的邏輯模式,悲壯地進(jìn)行反抗;他根據(jù)“利他”的原則,英勇地進(jìn)行斗爭。他終于超越了虛無,取得了抗擊虛無的勝利。

三

魯迅認(rèn)為:當(dāng)人們的生存受到損害,當(dāng)人們的生命得不到保障,就必然會起來斗爭,就必然會起來反抗。魯迅的“反抗哲學(xué)”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它具有下列鮮明特征。

第一,在立場上,魯迅總是站在啟蒙主義者的立場,站在覺醒者的立場,站在戰(zhàn)斗者的立場,站在被壓迫、被剝削的“奴隸”的立場,站在被侮辱、被損害的弱勢群體的立場,站在弱小的婦女、兒童的立場,成為他們的一員,經(jīng)受著與他們感同身受的痛苦,站出來為他們“吶喊”,為他們戰(zhàn)斗。魯迅的立場始終是堅定、鮮明的。

第二,在感情上,真摯強烈,愛憎分明。他愛覺醒了的“戰(zhàn)士 ”,愛“叛逆的猛士 ”,愛被壓迫、被剝削的“奴隸 ”,愛被侮辱、被損害的弱者、幼者。他恨專制者,恨“造物主”,恨他們的幫兇、走狗。對于那些不覺醒的“庸眾”,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感情是極其復(fù)雜、多樣的。

第三,在態(tài)度上,堅決、果敢,敢作敢為,是非清楚,旗幟鮮明。誠如他在《雜感》中所言:“無論愛什么——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只有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巳時者有望?！濒斞冈诜纯苟窢幹?采取的正是這種堅決、果斷的態(tài)度。

＊本文是系列論文,凡《野草》中的引文,或前面引用較多的雜文,為節(jié)省篇幅,只注篇名,不再標(biāo)注出處。

[1]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 [M]//魯迅全集:第 2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47.

[2]魯迅.花邊文學(xué)·論秦理齋夫人事 [M]//魯迅全集:第 5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47.

[3]圣嚴(yán)法師.佛教入門 [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125.

[4]李向平.和合為尚·佛教和平觀[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55-56.

[5]鄭欣淼.魯迅與宗教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67.

[6]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關(guān)于太炎先生二三事[M]//魯迅全集:第 6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567.

[7]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 [M]//魯迅全集:第 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170.

[8]孫玉石.現(xiàn)實的與哲學(xué)的野草:魯迅《野草》重釋[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263.

[9]彭小燕.存在主義視野下的魯迅[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289.

[10]尼采.查拉圖斯如是說 [M].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25,60.

[11]王乾坤.魯迅的生命哲學(xué) [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76.

(責(zé)任編校:文中)

Lu Xun’s“Resistance Philosophy ”--The Seventh of Research on Buddhist Culture andW eeds

DU Fang-zhi
(Hunan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Yongzhou,425100,China)

The relation ofLu Xun’s“resistance philosophy ”and“brave and fierce and progressive”spirit in the buddhist culture shows:“mercifulness”doesn’t exclude resistance,“progress”includes fights.Lu Xun’s“resistance philosophy ”includes all the resistance against autarchy,misery,mediocre people and nothingness.It is of the following vivid characteristics:in the standpoint,it is firm and vivid;in the feeling,it is sincere and strong;in the attitude,it is deter mined and courageous,the right and wrong is clear.

brave and fierce and progressive;autarchy;misery;mediocre people;nothingness

I210.96

A

1673-0712(2010)02-0062-04

2010-02-27.

杜方智 (1938-)男,湖南永州人,湖南科技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魯迅、柳宗元、佛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