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啟”文研究

□肖虹

“啟”是晉代大臣上于皇帝的公文，在唐代以后逐步定型為對皇太子、諸王陳言的準上奏文種。但據(jù)《唐六典》記載：“凡下所以達上，曰表、狀、箋、啟、辭、牒?！逼渲杏凶⒃唬骸肮{、啟于皇太子，然于其長亦為之?！笨梢姟皢ⅰ痹谔拼€兼作一般的上行公文。從今人整理的《柳宗元文集》來看，柳宗元留下“啟”文總共21篇，對象都為一般官員，其性質(zhì)屬于普通上行公文。這21篇“啟”按照性質(zhì)可以分為謝賀啟、陳情啟、舉薦啟、論事啟以及獻文啟。

“啟”文種在正式成為公務文書后都有固定的寫作模式，甚至早在三國時期，帶有書札色彩的“箋記”，就以“啟”字作為公文首位程式的特定用語，《文心雕龍·書啟》記載“至魏國箋記，始云啟聞”?！妒率肌芬灿涗浬蚣s書曰：“自魏國箋記，末方曰謹啟。”柳宗元的“啟”文寫作同樣遵循著這樣的格式，首稱“某啟：”領(lǐng)起全文，末尾以“謹啟”結(jié)束。除此共性之外，不同性質(zhì)的啟文還具有各自不同的寫作模式。

1、謝賀啟。以致謝或者敬賀為主要目的的“啟”稱為謝賀啟，這在其標題中就可以體現(xiàn)，例如《謝襄陽李夷簡尚書委曲撫問啟》、《賀趙江陵宗儒辟符載啟》，都有明顯的“謝”、“賀”字樣。其標題基本格式為“謝/賀+事件+（文種名）啟”，但也有特殊的格式，像《上西川武元衡相公謝撫問啟》使用的是“上（表行文方向）+人名+原因+啟”的格式，即將原來放在開頭的“謝”、“賀”移到了文種的前面，而另外以表示行文方向的“上”字領(lǐng)起標題。謝賀啟的正文框架相對固定，第一部分追述事件，第二部分追加評論，第三部分感嘆收尾。以《上西川武元衡相公謝撫問啟》為例，首段“某愚陋狂簡，不知周防，失于夷途，陷在大罪，伏匿嶺下，于今七年?！敝v到了自身被貶的經(jīng)歷，到下段的“（武元衡相公）不遺垢污，先賜榮示”，把整個事件交待清楚，宗元被貶，武元衡以書信撫問，然后就有了這篇“啟”。再從“是將收孟明于三敗，責曹沫于一舉”開始進入評論部分，列舉古人事跡，稱贊武元衡是難得的才德兼?zhèn)渲?。這部分屬于謝賀啟的主體，多以文字的優(yōu)美達到謝賀的目的。第三部分的感嘆是情感的升華，抒情成分較多，“拜伏無路，不勝惶惕！輕冒威重，戰(zhàn)汗交深。”作者的感激之情通過文本得以體現(xiàn)。當然，在有的謝賀啟中，第二和第三部分不會以完整的形式區(qū)分開來，往往在論述中夾雜抒情，或是抒情中體現(xiàn)議論，兩者相互滲透，難分彼此，像《謝李吉甫相公示手札啟》正文第二段就屬于此類情況。

2、舉薦啟。以推薦人才為目的的“啟”稱為舉薦啟，按內(nèi)容分有舉薦自己和舉薦他人兩種類型。其標題統(tǒng)一結(jié)構(gòu)為“上+人名+事件”，如《上桂州李中丞薦盧尊啟》。正文則以“講道理+舉例子+表意圖”的結(jié)構(gòu)成文，即首段以哲理性的文字切入，第二段再以實際事例進行論證，最后再進入舉薦部分，點名此文意圖所在。以《上大理崔大卿應制舉啟》為例，第一段“古之知己者，不待來求而后施德，舉能而已。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后賜拜，感知而已?！敝v古代知己間不帶功利性的舉薦行為及感恩風范，古代世風尚且如此，今日的世風又怎么樣呢，且以一句“何為乎今之世哉！”引起下文，屬于典型的“講道理”。文章的第二、第三段進行事例論證，第二段用崔銳在不知宗元人品、相貌、心性的情況下對其錄用的事實，論證“古之知己者，不待來求而后施德，舉能而已”。第三段講世人對進仕的渴望，以其不管品德高下、成敗與否對于提拔之人都一樣懷恩在心的事例，對應論證“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后賜拜，感知而已”。前后呼應，結(jié)構(gòu)完整。第四段正式進入正題，希望崔銳可以繼續(xù)之前的對宗元的恩惠，可以像茍窯一樣視宗元為門徒，進行任用和提拔，點出了文章的主旨。應該說文本的思路很清晰，簡單明了的形式對內(nèi)容產(chǎn)生了很好的凸顯作用。

3、獻文啟。古人向官員進獻文集時所用的公文“啟”姑且稱其為獻文啟，其標題特征為“上+人名+獻/寄+某文（集）+啟”，根據(jù)內(nèi)容的不同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直接以收文者的事跡為歌頌對象，像《上裴晉公度獻唐雅詩啟》、《上襄陽李仆射愬獻唐雅詩啟》、《上嚴東川寄劍門銘啟》、《上河陽烏尚書啟》這四篇；另一類則以顯示歌頌對象的缺失為特點，作者上文以求賞識和肯定，文章多為平時所著，標題中一般不會寫清所上何文，以“上…所著文”代替名目的多屬于此類，像《上揚州李吉甫相公獻所著文啟》、《上江陵趙相公寄所著文啟》、《上江陵嚴司空獻所著文啟》、《上嶺南鄭相公獻所著文啟》、《上李中丞獻所著文啟》等。第一類獻文啟的寫作，多以典故開頭，由古喻今，稱頌對方德行與功績，認為應參照古人將功績載于史冊，柳宗元則足具筆墨來承擔這樣的記載，使大功不朽，故才大膽獻上詩篇。第二類獻文啟多寫于柳宗元被貶期間，想依靠所獻詩文重新得到提拔，其文本多追述前事，訴說凄苦情景，在苦情氛圍中講到希望以所著之文定其是非，得到重新起用的機會，帶有以情動人的特點。

4、陳情啟。以陳述苦境為手段，以求得救助為目的的“啟”稱陳情啟，柳宗元的陳情啟有《上廣州趙宗儒尚書陳情啟》和《上湖南李中丞干廩食啟》兩篇，題目特征與其他“啟”相比區(qū)別度不大，結(jié)構(gòu)為“上+人名+事件+啟”，文章基本以兩段論的形式成文。《上廣州趙宗儒尚書陳情啟》首段先回顧自身的處境，歷敘喪母后的悲哀，情深意切；后段再稱贊趙宗儒的德量義風，希望可得到救助以歸葬亡母，北移善地，文本框架較為簡單。《上湖南李中丞干廩食啟》首段引用列子之言、孟子之書，論證君子“受”與“不受”間的悖論；后段直接講到自己身處惡歲而無廩食，無奈之下向李中丞求得生活上的救助也并不違背道德。有關(guān)道德的論斷在前，如此受人之惠自也不顯失德，一言避之：內(nèi)容凄苦，手法卻也巧妙。

5、論事啟。以談論政事的“啟”稱為論事啟，典型的只有《與邕州李域中丞論陸卓啟》這一篇，因僅為孤篇留存，文章單刀直入圍繞著陸卓一事進行談論，寫作思路并不明顯，此處姑且不論。

在這些“啟”文中，雖按照性質(zhì)的不同可分出不同主題，但是所有的主題都帶有相似的寫作特色，具體又可以分為以下五個共同特征：

1、巧用修辭，文本靈動。缺乏修辭的文本顯得平白無味，慣用文言文創(chuàng)作的古人更是深諳此道?！皢ⅰ彪m然作為一種應用性質(zhì)的上行文書，而區(qū)別于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但是從柳宗元的“啟”文創(chuàng)作中我們同樣看到了修辭手法的巧妙使用。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這21篇“啟”中使用到了排比、對偶、引用、比喻、用典、夸張、鑲嵌、設(shè)問、反問、對比、迭音，疊字、摹繪、互文等修辭手法。像《上權(quán)德輿補缺溫卷決進退啟》中“不鼓踴無以超泥涂，不曲促無以由險艱，不守常無以處明分，不執(zhí)中無以趨夷軌?！边@四句構(gòu)成了排比，柳宗元的啟中對偶句較多，這種刻意的排比句式反而不多見，其又處于文末，與并列的反問句“今則鼓踴乎？曲促乎？守其常而執(zhí)厥中乎？”相結(jié)合，鏗鏘有力，將文章的氣勢推到了頂峰?！顿R趙江陵辟符載啟》中寫到諸侯未得符載時是“城聯(lián)壤接，而惑于騰沸，環(huán)視相讓，莫敢先舉”，等到符載有所歸之后，又“開口垂臂，悵望悼悔”，“怏然罷去”，這段文字中用到了夸張和“求珠于海”的比喻，但最精彩的莫過于摹繪手法的運用，將符載被征辟前后諸侯的反應描摹得活靈活現(xiàn)，十分生動。柳宗元文章重質(zhì)又不輕文的特點可以由此表現(xiàn)，而對文辭氣勢的注重又增加了文本的可讀性，描述詳實，語言生動，錯落有致，構(gòu)思嚴謹，論證有力，整個文本顯得自然靈動，一洗應用文書的枯燥乏味。

2、駢散結(jié)合，文風清麗。柳宗元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之一，認為“文之近古而尤壯麗，莫如漢之西京”（《柳宗直西漢文類序》），在文章形式上主張革新文體以打破駢體文的束縛，且身體力行，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散體文，但是柳宗元并沒有完全否定駢文的藝術(shù)價值，而是在創(chuàng)作中刻意地汲取了駢文的優(yōu)勢，形成駢散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風格，文本清新而不含藻飾氣息。以《上西川武元衡相公謝撫問啟》中句子為例：“含弘光大之德，廣博淵泉之量，不遺垢污，先賜榮示。奉讀流涕，以懼以悲，屏營舞躍，不敢寧處。”以四字結(jié)構(gòu)為主，句式整齊，長短句結(jié)合，節(jié)奏明快且富于變化，雖意境簡潔又不顯辭句平庸。像這樣的句式在柳宗元的“啟”中十分常見，像“慷慨激昂，奮攘布衣，縱談作者之筵，曳據(jù)名卿之門，扺掌峨牟，厚自潤澤。”（《上權(quán)德輿補缺溫卷決進退啟》）柳宗元以散體之氣行駢體之文，融合兩者之長處，形成清新暢快又不失力度的風格。

3、引經(jīng)據(jù)典，言之鑿鑿。古代文人的尚古情結(jié)使其寫作多引用先人經(jīng)典，作為自己立論的依據(jù)，處世的準則，柳宗元的啟文寫作中也體現(xiàn)了這樣的特征，大段的道理解說在前，自己的見解、事例隨后，前后呼應錯落有致。像舉薦啟基本都采用這樣的寫作模式，用古人的言行、事例作一個鋪墊，再順水推舟道出自身意圖，順理成章而不顯突兀。這樣的說理方式可以使自己言之有據(jù)，并且創(chuàng)造出讀者的心理認同感，以達到說理的目的。

4、表述含蓄，情感深沉。在《上廣州趙宗儒尚書陳情啟》中我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柳宗元文本中的“痛”，這種被讀者感知的“痛”就是作者的“情”，“天罰深重，余息茍存，沉竄俟罪，朝不圖夕”，讓人感慨深重，但是柳宗元的情很少有直抒胸臆式的，大多是含蓄而深刻，是一種壓抑著不愿過多流露的情。關(guān)于這一點，柳宗元在《零陵三亭記》有相關(guān)論說：“氣煩則慮亂，視雍則志滯。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寧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達而事成?！笨梢娖湓谖膶W創(chuàng)作上并不主張情感的過分流露，并且也遵循著這樣的原理來創(chuàng)作各類文體?？v觀各篇啟文，在表述意見、感慨的時候，最強烈的氣勢來自于句式之間的組合，即上文所說的四字結(jié)構(gòu)，而非文字本身。像“嗚呼”等表示強烈情感的字樣僅在《賀趙江陵辟符載啟》和《上桂州李中丞薦盧遵啟》中有出現(xiàn)，像《上大理崔大卿應制舉步敏啟》中的“何為乎今之世哉！”已算較為強烈的情感表述，相比同時期韓愈的抒情，雖沒有那種噴薄而出的力量，卻也使感情看似清淡實為深沉。

5、行文流暢，柔中帶剛。柳宗元文風清新淡雅，文本看上去較為柔和，即使有悲情所述，有恩情表露，也看不到那種激烈的辭句，但是這并不代表柳宗元的“啟”缺乏力度。以《與邕州李域中丞論陸卓啟》為例，在論述陸卓生前功績之時，雖語氣平緩，但論述邏輯縝密，有理有據(jù)，毫無軟弱之態(tài)，這就是柳宗元“啟”文在文風柔和的背后所展現(xiàn)出來的剛性。

在柳宗元這21篇“啟”中，所有的舉薦啟、陳情啟、獻文啟其實都可以最終歸結(jié)為一個目的——以求進用，也就是說除掉一篇應征而作的《上裴行立中丞撰訾家洲（亭）記啟》，至少有14篇“啟”是出于這樣一個簡單的目的。柳宗元一生仕途坎坷，自永貞元年（805年）九月，革新失敗后，被貶為邵州刺史，十一月加貶永州司馬，到元和十年（815年）再次黜為柳州刺史，直至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病死于柳州，才得以終結(jié)其郁郁寡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