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云
(無錫市廣播電視大學,江蘇 無錫 214011)
晚清思想家龔自珍贊嘆道:“天下名士有部落,東南無與常匹儔?!边@是詩人對常州人才輩出的贊嘆。生活在唐代的詩人喻鳧正是一位非常典型的江南才子,《唐才子傳》卷七記載了詩人的簡短的生平,而《全唐詩》中喻鳧的詩文也向我們展示了其作為一個才子的風采。
《唐才子傳》中載:“鳧,毗陵人,開成五年,李從實榜進士,仕為烏程縣令,有詩名?!盵1]458
作為進士出身,喻鳧一生創(chuàng)作甚豐,但《全唐詩》僅收錄喻鳧詩一卷又一首,計65首。而這總共65首詩歌卻給我們后人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唐代才子,其詩歌大概可以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喻鳧生活在公元九世紀初至中葉,一生既經(jīng)歷過高中進士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也經(jīng)歷過客居他鄉(xiāng)的宦游。而喻鳧最大的興趣即為和同時代的文人騷客你來我往,涵詠吟哦,就其僅存的詩卷看來,他和當時名重者如賈島、李商隱等都有非常密切的交往并有詩句唱和。
縱觀《全唐詩》[2]喻鳧卷,涉及喻鳧唱和的詩作近30首,可見交游唱和在詩人生活中的比重。
當友人失意時,喻鳧內心也凄苦無比,如《送友人罷舉歸蜀》:
“憔悴滿衣塵,風光豈屬身。賣琴紅粟貴,看鏡白髭新。棧畔誰高步,巴邊自問津。凄然莫滴血,杜宇正哀春?!?/p>
詩人用了古典文學中常用的杜鵑意象,杜鵑哀鳴、嘴角啼血的形象讓人心酸憔悴,而罷舉友人的失意形象也呼之欲出,詩中流露出詩人和友人的惺惺相惜。
朋友之間除了互相憐惜,有時更需要鼓勵,如《送友人下第歸寧》:
“紫閣雪未盡,杏園花亦寒。灞西辭舊友,楚外憶新安。細雨猿啼枿,微陽鷺起灘。旋應赴秋貢,詎得久承歡?!?/p>
友人落第之后的心境可想而知,杜甫道:“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人在朋友悲傷失意之時送去了安慰及鼓勵:很快秋貢即將要到來,還會有新的機會的。在另外一首《送潘咸》詩中,詩人也給自己的好友潘咸極大的鼓舞:如今的苦楚都是暫時的,美好的前程就在眼前,“堅苦今如此,前程豈渺茫?!?《送潘咸》)
詩人獨居之時,孤獨難耐,而朋友的到來正好可以一解胸中之苦,如《蔣處士宅喜閑公至》:
“絕杯夏別螺江渡,單缽春過處士齋。嘗茗議空經(jīng)不夜,照花明月影侵階?!?/p>
他鄉(xiāng)遇故知的驚喜,抵足而臥,秉燭夜談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同類的如《絕句》:“今夜故人來不來?”充滿了對尋覓知音一訴衷腸的沖動。與此句相似的在《全唐詩》501姚合卷中也載有一首:
“欲出心還懶,閑吟繞寢床。道書蟲食盡,酒律客偷將。愁至為多病,貧來減得狂。見君何所似,如熱得清涼。”(《喜喻鳧至》)
生動活潑的比喻,喻鳧的到來讓處于惆悵狀態(tài)的大詩人姚合興奮異常,對友人到來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似喝了六月里的雪水般通體舒暢。
仔細道來,和喻鳧有詩文唱和的大約有:李商隱(《贈李商隱》)、賈島(《送賈島往金州謁姚員外》)、衛(wèi)尉(《送衛(wèi)尉之延陵》)、潘咸(《送潘咸》)、無可(《冬日題無可上人院》)、李頻(《龍翔寺寄李頻》)、武瑴(《送武瑴之邠寧》)、胡權(《龍翔寺居喜胡權見訪因宿》)、王檀(《酬王檀見寄》)、張濆(《贈張濆處士》)、石賁(《送石賁歸吳興》)等等,另有不知具體名諱者如:高錄事、段學士、裴書記、薛博士、張少府、崔侍御、張侍御、王尚書、劉錄事、高侍御、韋侍御,不一而足。
《全唐詩》其他卷中還記載了一些喻鳧卷中沒有記載的詩文唱和,如496姚合卷《送喻鳧校書歸毗陵》,方干計有6首贈喻鳧,如648卷《中路寄喻鳧先輩》,813無可卷《送喻鳧及第歸陽羨》,509顧非熊卷《送喻鳧春歸江南》等等。
“晚唐之際,時代的衰敗和詩人的失望情緒造成了詩歌中氣勢和力度的削弱,但這并不意味著詩歌本身的衰竭……他們以近體詩為主要的形式,憑借敏銳的審美感覺來發(fā)掘詩歌的素材,使用精致的語言來表達豐富的情感和細膩的內心體驗,創(chuàng)造出或是幽美深婉、或是清曠明麗的詩境。”[3]此時出現(xiàn)了一批“苦吟”的詩人,代表性的詩人是賈島、姚合。賈島最為后人傳誦的概有“推敲”、“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所以時人論及賈島之時,總是出現(xiàn)一個面容清癯、騎著瘦驢、吟哦不止、忘我獨行的形象。
喻鳧,生于賈島之后,作為后學,其很大程度上繼承了賈島的詩風,時人論及喻鳧時,大多認定喻鳧師承賈島,得其“奇僻”,清代賀賞《載酒園詩話·又編》“晚唐篇”載:“喻鳧效賈島為詩,人稱之‘賈喻’?!焙陀鼬D有著較多唱和往來的詩人方干對文壇前輩充滿景仰之情,同樣對喻鳧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著中肯的評價,喻鳧在詩友之間,呈現(xiàn)出“苦吟詩人”的形象,方干《贈喻鳧》論道:
“所得非眾語,眾人那得知。才吟五字句,又白幾莖髭。月閣欹眠夜,霜軒正坐時。沈思心更苦,恐作滿頭絲?!?/p>
可以想見,喻鳧年紀輕輕,卻滿頭白發(fā),原來都是因為吟誦的“非眾語”,而這又和盧延讓的《苦吟》中“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是何等的相似。
《唐才子傳》“喻鳧”卷作者辛文房評價道:“(喻鳧)專工小巧,高古之氣掃地,所畏者務陳言之是去耳。后來才子,皆稱‘喻先輩’,向慕之情足見也?!盵1]458
《唐詩紀事》卷五十一“喻鳧”條記載了喻鳧與杜牧的一次交游:“鳧體閬仙(賈島)為詩,嘗謁杜紫微(杜牧),不遇,乃曰‘我詩無羅綺鉛粉,宜其不售也’?!庇鼬D不遇的原因應該就是他的“陳言務去”不合杜牧的創(chuàng)作主張。
喻鳧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踐行著苦吟的原則,《獻知己》一詩道:
“亦忝受恩身,當殊投刺新。竟蒙分玉石,終不離埃塵。大谷非無暖,幽枝自未春?;杌柽^朝夕,應念苦吟人?!?/p>
喻鳧正以一位“苦吟人”自居。在《龍翔寺言懷》中,詩人道:“搜此成閑句,期逢作者論?!痹凇洞饎浭乱乖聭严嫖饔讶艘娂摹分?,詩人道:“簿書君閱倦,章句我吟勞?!逼愤圃娙说?5首詩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眾多的“嘔血”之作。
如《和段學士南亭春日對雨》:
“晨飛晚未休,蘭閣客吟愁。蕭颯柳邊掛,縈紆花底流。聲繁乍離籟,灑急不成漚。經(jīng)夕江湖思,煙波一釣舟。”
詩人是營造氛圍、創(chuàng)設情境的高手,朋友段學士愁緒萬端,春日綿綿,細雨不絕,讓人煩惱,于是花、柳似乎也通了人性,“蕭颯柳邊掛,縈紆花底流”,凄風苦雨、蕭瑟迷離的情境正和人的情感完美地契合。
再如《王母祠前寫望》:
“云霞千古事,桃李舊花顏。芳信沈青鳥,空祠掩暮山。香傳一座暗,柳匝萬家閑。那復傷神所,河昏落日間?!?/p>
西王母神話及西王母文化已經(jīng)成為我國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詩人喻鳧來到王母祠前時卻跨越了時空的界限,穿透了歷史的滄桑迷霧,還歸歷史原象,“云霞千古事”,“空祠掩暮山”,此句和《滕王閣詩》“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一樣具備歷史的深沉和積淀。喻鳧“苦吟”、“煉字”體現(xiàn)在“香傳一座暗,柳匝萬家閑”,隨著日月的更替,人事的變換,原先的喧囂歸于寂靜,原先的忙碌回歸平靜,尤以“暗”字最能表現(xiàn)出那種滄桑感。
其他煉字的詩句隨處可見,以下再略舉幾例:描寫傍晚時分一派寧靜、清新,“河沖綠野去,鳥背白云來”(《夏日龍翔寺寄張侍御》);描寫旅途艱險,“風沙榆塞迥,波浪橘洲偏”(《寄劉錄事》);描寫禪院的寂靜空靈,“一雨收眾木,孤云生遠山”(《一公房》),等等。
《全唐詩》650卷載有一首方干《哭喻鳧先輩》:
“日夜役神多損壽,先生下世未中年。撰碑縱托登龍伴,營奠應支賣鶴錢。孤壟陰風吹細草,空窗濕氣漬殘篇。人間別更無冤事,到此誰能與問天?!?/p>
方干也是一位苦吟詩人,他的創(chuàng)作受其奉為前輩的喻鳧、姚合的影響。喻鳧駕鶴,方干悲慟,“日夜役神多損壽,先生下世未中年”,才子隕落,讓人扼腕,但我們推究詩人中年下世的原因,可能和其“苦吟”有很大的關系吧。
喻鳧一生足跡遍及各地,交游廣泛,既經(jīng)歷過“姓字載科名,無過子最榮”(無可《送喻鳧及第歸陽羨》)的人生得意,也有四處宦游“病身唯輾轉”(《監(jiān)試夜雨滴空階》)的落寞,而詩人接觸最多的,最讓其流連忘返的則是禪院、寺廟。
在苦吟詩人眼中,僧人、寺院已經(jīng)成為一個遠離紅塵是非之地的清靜世界,他們樂于和僧人交游、酬唱,也樂于端坐于禪院中,“入門愁自散,不假見僧翁”(姚合《尋僧不遇》);“感時嘆物尋僧話,惟向禪心得寂寥”(李頻《鄂州頭陀寺上方》)。
在和喻鳧來往密切的友人當中,詩名最重者當推賈島,《唐才子傳》賈島卷載:“(賈島)遂為浮屠,名無本……談玄抱佛,所交悉塵外之人?!盵1]309另有無可上人、岫禪師、張濆處士、蔣處士等。自然而然的,喻鳧的人生就和禪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的詩也就有了禪味。
喻鳧有關禪的詩歌一類是和僧人的唱和,如《冬日題無可上人院》:
“入戶道心生,茶間踏葉行。瀉風瓶水澀,承露鶴巢輕。閣北長河氣,窗東一檜聲。詩言與禪味,語默此皆清。”
詩人一走入上人禪院,心靈澄澈,皈依之意頓生,詩和禪二者熔為一爐。
又如《一公房》:
“幽深誰掩關,清凈自多閑。一雨收眾木,孤云生遠山?;ㄎG苔上,鴿乳翠樓間。嵐靄燃香夕,容聽半偈還。”
詩人向善向佛的虔誠一覽無遺,拜訪一次山人,也要潛心聆聽教誨。
詩人在《題禪院》中講到:“無花地亦香,有鶴松多直。向此奚必孤,山僧盡相識。”長時間地浸淫于山僧的熏染中,詩人也不由得產(chǎn)生了終老山中的念頭。如《夏日題岫禪師房》:
“朝朝聲磬罷,章子掃藤陰。花過少游客,日長無事心。回山閉院直,落水下橋深。安得開方便,容身老此林。”
喻鳧有關禪意的詩歌另一類就是自身的游歷,在其65首詩歌中,具體提及的寺廟、道觀計有北山寺、云際寺、翠微寺、龍翔寺、石窟寺、弘濟寺、早秋寺、玄都觀、暖泉精舍。詩人長時間地在道觀流連,和僧人參禪。
如《游北山寺》:
“煙岡影畔寺,游步此時孤。庭靜眾藥在,鶴閑雙檜枯。藍峰露秋院,灞水入春廚。便可棲心跡,如何返舊途?!?/p>
此詩中,詩人已經(jīng)不再留戀紅塵,不再返回舊途,愿意在寺中“棲心跡”,表明了向往和皈依的愿望。
再如《宿石窟寺》:
“一剎古岡南,孤鐘撼夕嵐??烷e明月閣,僧閉白云庵。野鶴立枯枿,天龍吟凈潭。因知不生理,合自此中探。”
詩人生于紅塵,宿于寺院,受“剎”“僧”的啟發(fā),對于人生之中的榮辱勝敗希望能夠探尋、參悟,以求得心靈的解脫,而這一切很顯然是源于佛教思想。
縱觀喻鳧詩,尚有眾多的蘊涵佛道意味的物象,也可以作為佐證,比如“野鶴”、“塵界”、“偈子”、“祠堂”、“青燈”、“剎庵”、“孤鐘”、“缽盂”等等。
喻鳧的詩歌除了以上三個特色之外,另外還有可以全部歸于抒懷一類,這類詩歌在其創(chuàng)作中也占有一定的比例。
首先是懷鄉(xiāng)詩歌,這源于作者的喜歡交游和自身的宦海經(jīng)歷,長期地像浮萍一樣漂泊江湖,厭倦了世俗,自然地想到了山水秀麗的江南太湖,如《書懷》:
“只是守琴書,僧中獨寓居。心唯務鶴靜,分合與名疏。暮雨啼螀次,涼風落木初。家山太湖淥,歸去復何如。”
再有如《即事》:
“抱杖立溪口,迎秋看塞門。連山互蒼翠,二水各清渾。笛發(fā)孤煙戍,鴉歸夕照村。萋萋芳草色,終是憶王孫?!?/p>
詩人遠離家鄉(xiāng),旅居邊塞,一聲長笛,寒鴉歸巢,觸動了詩人內心深處的柔軟,“萋萋芳草色,終是憶王孫”,此處詩人化用《楚辭·招隱士》中“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直接表達了羈旅游子的鄉(xiāng)愁,的確讓人動容。
還有一類屬于感時傷懷之作,詩人闊別家鄉(xiāng),長期旅居京師,閑來只能借助杯中之物以澆胸中塊壘,“江鄉(xiāng)十年別,京國累日同。在客幾多事,俱付酒杯中。”(《感遇》)詩人見花落淚、對月傷懷,感慨時光如流水,春去秋來,恍惚之間,“鶯囀才間關,蟬鳴旋蕭屑。如何兩鬢毛,不作千枝雪?!?《驚秋》)
最后一類是詩人吟詠物象,或清新自然,或因寄所托,處處可見詩人為詩的功力。
“冪冪斂輕塵,濛濛濕野春。細光添柳重,幽點濺花勻。慘淡游絲景,陰沈落絮辰。回低飛蝶翅,寒滴語禽身。灑岳摧馀雪,吹江疊遠蘋。東城與西陌,晴后趣何新。”(《春雨如膏》)
此是詩人白描春天風光,春雨將至,貴如油膏,自然一派清新。
“新松□綠草,古柏翳黃沙。珮珂客驚鳥,綺羅人間花。蹙塵南北馬,碾石去來車。川晚悲風動,墳前碎紙斜?!?《樊川寒食》)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寒食節(jié)到,清明將至,人們祭拜先祖,黃沙遍野,陰風凄慘,荒草墳塋。難怪詩人在此時“欲斷魂”了。
喻鳧中年早逝,留下的一卷詩文,給后人還原了一個真實而又生動的讀書人,在其中,我們既讀到了讀書人之間的酬唱、交游,也讀到了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困惑,還讀到了其為了夢想而四處漂泊淪落、羈旅他鄉(xiāng)的鄉(xiāng)情,還有讀書人的純粹的“呻吟”之作。
其實,喻鳧這樣的讀書人正是封建時代普通讀書人的一個縮影,他們的行為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他們的詩歌為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誦讀,宋代詩人方回在《次韻謝喻巖叟》中吟誦道:“賜姓遠從梁武日,家風復見喻鳧詩?!贝嗽娨部勺C明這位才子詩歌的成就及其詩風對后世深遠的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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