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春
(山東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先秦儒學的發(fā)展由孔子而及孟、荀,有學者認為,孟子繼承了孔子的仁學思想,發(fā)展了其內(nèi)圣之學,荀子則發(fā)展了孔子的禮學思想,開創(chuàng)了儒家的外王之路。然而從兩漢至宋明都主張孟子才為儒學正宗,而荀子則為儒家的變異之學,為儒學之旁支。實則不然,在戰(zhàn)國末期,儒學的發(fā)展已陷入窘境,在這種情況下,荀子以儒學為主干,批判吸收了諸子百家的學說,提出了自己獨特的以禮法為核心的外王之術,既是對儒學的一種繼承,也是對儒學的拯救。
禮是最早的原始社會的宗教儀式,“禮者,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說文解字》)人們用禮來表示對祖先或者神靈的敬畏之心。禮在西周時期只是貴族所獨有的社會制度,至春秋時期,孔子才將禮學與自己的仁學結(jié)合起來,用仁學來豐富禮的內(nèi)涵,并將禮延伸為人人所應遵循的社會準則,“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經(jīng)過這種改造,禮不僅是一種外在的社會準則,更成為人之所以為人的內(nèi)在本質(zhì)。在孔子以前,禮僅作為一種外在的規(guī)范,是一些僵硬的教條,而孔子將這種外在的教條拉回到人的內(nèi)心之中,并將其扎根于人的生命之土壤之中,落實于人的日常生活實踐之中。李澤厚先生認為孔子這種“把‘禮’的基礎直接訴之于心理依靠?!@就把‘禮’以及‘儀從外在的規(guī)范約束解說成人心的內(nèi)在要求,把原來的僵硬的強制規(guī)定,提升為生活的自覺理念……,”的行為,“使倫理規(guī)范與心理欲求融為一體”[1,p21]。
孟子充分繼承了孔子的“仁禮”的內(nèi)在本質(zhì),且發(fā)明出仁義禮智四端,并圍繞此建立起其“盡心——知性——知天”的理論體系,可以稱得上是孔子學說的內(nèi)在心性的充分發(fā)展。孟子從人生而所具有的仁義道德,建構(gòu)了以“性善”為基礎的“仁政”之說,他所主張的政治體系的構(gòu)建都是以這種心理情感為基礎的。孟子主張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只要依此而行則天下可運于掌上。
在孟子的仁義禮智四端中,仁義是中心,禮只是其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而智僅為對仁義的認識和保證。孟子認為離開仁義而談禮是空洞的,相比于仁義,孟子認為禮處于次要的地位,“恭敬之心,禮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這種禮只是一種儀式,“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孟子·離婁上》),禮只是仁義的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依仁義而行的禮。那么這個“禮”的重要性就大打折扣了,孟子雖也主張以禮待人,循禮而行,他提出離開了禮的約束,仁義也會失去其具體的準則,而難以被人們所把握,但這種禮節(jié)儀式同仁義相比則是次要的[2,p341]。
荀子思想在儒學體系中獨樹一幟,被后人視之為法家或由儒到法的過渡人物,人們關注的往往是其與孔孟的不同之處,但卻忽略了其與孔孟的“一脈相承處”,而這個一脈相承之處才是最為基本的?!败髯涌烧f是上承孔孟,下界易庸,旁收諸子,開啟漢儒,是中國思想史從先秦到漢代的一個關鍵?!盵1,p87]荀子亦是如孔孟一般“生乎今之世而志乎古之道”(《荀子·君道》)的學者,他的學術理路亦是如同孔孟一般以修身為本,而齊家而治國平天下的。
后人認為荀子講性惡,與孔子、孟子在思想根本處就不同,并且荀子主張禮法并重,更是背離了儒家的基本治世原則。實則不然,荀子的思想雖受到了諸子百家的影響,但其與孔子之道的一以貫之之處是顯而易見的,在清代《四庫全書總目儒家類》評《荀子》書中曾說荀子“以性為惡,以善為偽,誠未免于理未融,然卿恐人持性善之說,任自然而廢學,因言性不可恃,當勉勵于先王之教”。荀子之性惡論是出于勉勵人們致力于先王之教的目的而造的,韓愈評價荀子之說“大醇小疵”無疑是最中肯的。荀子只是將孔子的內(nèi)在的仁之禮重新定位為外在的規(guī)范,在充分遵循孔子思想的基礎上依據(jù)時代做出了一些變通。
荀子的思想中有著很重的孔孟思想之痕跡,如“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荀子·王霸》)與孟子的“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丑章句上》)義同,李澤厚先生認為在《荀子·大略》等篇中摻入了不少孟子的思想,其中的“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大略》)“從道不從君”(《荀子·臣道》)可與孟子的“民為貴”以及“天與賢則與賢”想比擬。郭沫若先生在其《十批判書》中也曾指出孟荀的一致處,他認為荀子的義榮勢榮、義辱勢辱的觀念是從孟子的天爵人爵之說演變出來,孟子和荀子都很重視王道等等,都肯定了荀子思想的儒學根基。
人們往往依據(jù)荀子思想中“刑政”、“隆禮重法”等因素,便將荀子與儒家分割開來,此種做法未免過于武斷。荀子思想中的這些因素,是其思想與時俱進的表現(xiàn),他所主張的刑罰等思想仍是從屬于儒學之根本——“仁”的。如其“有亂君,無亂國;有治人,無治法”(《荀子·君道》仍遵循著儒家軌道。荀子所做的只是在此基礎上提高了禮的地位,將禮作為修身之本、人道之極,故而在其《勸學篇》中提出了學應“始于誦經(jīng),終乎讀禮”。他認為要想使國家得到治理,僅僅靠仁義說教是不行的,如果缺乏外在的禮儀的規(guī)范,那么就會陷于欲窮乎物,物屈于欲的狀態(tài)之中。
1. 禮的緣起
荀子與孟子不同,他所關注的是人的自然之性,明確主張“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的性惡論。荀子的性是人生而有之的“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的自然之性,對于自然之性荀子強調(diào)應對其約束,這樣便有了禮。“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保ā盾髯印ざY論》)在禮的基礎之上形成的社會組織中,人們共同努力,如此人雖力不若牛,行不若馬,但是卻能役使牛馬。
對于禮從何而來,一般認為荀子講“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那么禮便是先王為治其亂的的產(chǎn)物,但是,先王也是生活于天地間的一個存在,其善性也是“人之所積而致”的,那么在制定禮儀之時,先王的這種禮儀、善性從何而來?蔡元培面對此種情形就提出:“荀子持性惡論,則于善之所由起,亦不免為困難之矣。”[3,p18]實則不然,在荀子那里,禮的存在有著先驗性的根源,荀子曰:“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保ā盾髯印ざY論》)這樣荀子的禮首先有一個終極根基——天地,天地是禮產(chǎn)生的本源,禮是人們“制天命而用之”的產(chǎn)物。再者,荀子那里的性只是人的自然本性,性惡是由于任由這種先天本性發(fā)展而對其毫無節(jié)制的結(jié)果,先王清楚地看到了這種毫無節(jié)制的危害,用禮對其進行約束而已。這樣,荀子的禮其實源于天時、地利、人情,先王只是發(fā)現(xiàn)并整理了已經(jīng)存在并運行的禮,與其說“先王制禮論”是一個立法過程,不如說先王發(fā)現(xiàn)了長久以來人類共同生活的經(jīng)驗[4]。
2. 禮——道德與法的雙重功用
與孟子不同,荀子更注重人的社會性。在荀子看來要組成一個社會,必須要有一定的社會規(guī)范,人們在這種共同規(guī)范下各司其職,各盡其能。作為“治辨之極”的禮便成為社會正常運行之本,荀子認為“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荀子·修身》)。
在荀子看來社會要穩(wěn)定,就應該有社會分工,而禮所承擔的是人為造就等級差別的任務,“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荀子·王制》)。在荀子這里,差別同“先王制禮儀以‘分’之”的“分”是一樣的,即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有貴賤、長幼、貧富的不同。荀子依據(jù)這種貴賤長幼之差進一步開顯出君臣父子之等,而這種差等是不允許被打破的,因為“分均則不遍,勢齊則不一,眾齊則不使?!騼少F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荀子·王制》)。荀子認為在有限的社會財富下,不能搞絕對平均主義,應該有等級之差,這樣才能促使社會體制正常的運行,如果沒有“別”那么人們會因為財物的分配而陷入爭斗之中,社會就會陷入強欺弱、眾暴寡的混亂之中。只有“隆禮貴義者,其國治”,而“簡禮賤義者,其國亂”(《荀子·議兵》。
作為維護社會基本秩序的禮,不再是一種僵硬的道德教條,而是作為人之生存的基本條件,為社會正常有序的發(fā)展提供保障。因為在荀子那里,“人”不再是孟子所講的具有先驗的道德本心的人,而是異于禽獸幾稀的“人”,如果沒有這種禮的外在的約束人就如同于禽獸一般。這樣荀子的禮雖仍同孔子一樣,以提高人的道德的修養(yǎng)為本,但其卻具有了更多的含義,荀子之禮更注重于對社會成員的約束性,從而具有了“法”的強制性內(nèi)涵。荀子將禮義稱之為“治之始”,將法稱之為治之端,禮與法便有了內(nèi)在的相通性。在孔孟那里作為絕對的道德命令的“禮”,在荀子這里不再具有絕對意義,而是一種相對的倫理道德準則,更注重禮的強制性,他批評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tǒng)”便是從禮的強制性出發(fā)的。荀子的禮是人的行為的準繩,是規(guī)范群體秩序的準繩。
3. 禮——法之別
荀子雖一再將禮法并稱,但并不意味著將二者看成一物,忽視它們之間的區(qū)別,荀子將禮法并稱是以明確確定二者的界限為前提的。在《荀子·天論》篇中荀子提出“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將隆禮和重法分開來看,使用兩種統(tǒng)治方式所導致的結(jié)果也截然不同。在荀子看來法只是禮的一個重要補充而已,法應以禮為本,“禮義生而制法度”,禮義是法度產(chǎn)生的前提,要想做到對法把握的極度精確,則需要對禮義之深刻的理解。荀子認為那些只知道條條框框的法律,而不知法之義的散儒,已經(jīng)喪失了對法合理性的把握。
在禮與法的實際使用情況中,荀子“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法。兩者分別,則賢不肖不雜,是非不亂”(《荀子·王制》)。他認為禮與法有著不同的適用對象,“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jié)之,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shù)制之”(《荀子·富國》)。對于有著高度的價值自覺的“雅儒”、“大儒”不需要對其過分約束,他們能自覺地踐行禮義,只以“禮樂節(jié)之”足矣。而處于社會底層的庶民,沒有充分的自我價值明覺,對于禮義不能充分的把握,因而需要借助于法的強制性對其進行威懾。但同時荀子也提出“禮之生,為賢人以下至庶民也”(《荀子·大略》),他并沒有將禮對庶民的教化作用一概否定,禮對于庶人同樣有著適用性。
荀子的隆禮重法的思想一直以來備受詬病,至于宋明理學之際,更是對荀子大加批判,后人以“孔——孟——朱——王”為儒家思想的發(fā)展主線,將荀子排除在儒家之外。這種觀點略顯偏頗,荀子對于儒學發(fā)展所作的貢獻是不可忽視的,其在儒學轉(zhuǎn)型之際,將即將走入神秘主義深淵的儒學重新拉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賦予儒學發(fā)展之新的張力。
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一種完善的理論,要應用到實踐中去,有著一定的運行邏輯,在其展開的過程中,如依據(jù)理論套路來可能會實現(xiàn)其最完善之狀態(tài)。但是從實際來看,這種理想的實施可能失去與現(xiàn)實狀況之間的互動而陷入不可實行的尷尬局面之中。荀子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點而對儒學進行了適當?shù)母倪M,提高了孔子仁學的實用性,使得儒學進一步向前發(fā)展。并且在荀子所生存的時代,儒家要實現(xiàn)其治國平天下之理想,僅靠其道德理想是不足以適應統(tǒng)治者的需求的,在其與現(xiàn)實的政治統(tǒng)治者合作時,必然需要其在理想和政治現(xiàn)實中尋找一個平衡點,來實現(xiàn)其政治抱負,而荀子尋找到了“禮法”來平衡理想與實際之間的差異,使得儒學從道德理論真正走向了實踐。
荀子是儒學發(fā)展的一個關鍵點,離開了荀子對禮學的改造,儒學很可能會發(fā)展為一種神秘主義宗教,一種過分注重對于先驗德行的追求,而忽視了對社會、對國家、對天下責任擔當意識的道德宗教。荀子對儒學的這種改造可以稱得上是對儒學偏差之補救,對儒學的進一步發(fā)展有著巨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