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霞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現(xiàn)代漢語中對“跟”的解釋主要有:1.名詞,腳的后部;事物的底部或后部;2.動詞,緊隨在后面;3.介詞,表示與動作有關的對象,相當于“同、向、為”;4.連詞,表示聯(lián)合關系,相當于“和、與”。文章嘗試從認知和語法化的角度探討這些用法和義項之間的聯(lián)系。
“跟”的本義是“腳后跟”,《說文解字·足部》:“跟,足踵也?!薄夺屆め屝误w》云:“足后曰跟,在下方著地,一體任之,象木根也。又謂之踵?!崩纾?/p>
(1)山夔前跟,石修九首。(《抱樸子·內篇·釋滯》)
(2)懔乎若跟掛于萬仞,栗然有如乘奔以履冰。(《抱樸子·外篇·崇教》)
(3)是故次得纖長指相足跟長相。(《優(yōu)婆塞戒經卷第一》)
認知語言學認為,人類空間概念是最基本的概念,這是因為人類思維源于人的生物本質、軀體經驗和生活環(huán)境的自然狀況。人類往往由認識自身而形成最基本的空間概念上的意象圖式?!案蔽挥谌梭w的最底端,與腳以上的身體部分對比而形成“上—下”意象圖式。
人類的認知規(guī)律又傾向于參照他們熟知的、有形的、具體的概念來認識、思維、對待無形的難以定義的概念,形成一個不同概念之間相互關聯(lián)的認知方式。人們由認識自身而到物,“跟”也用來指“事物的底部”,例如:
(4)三方涯峻,而東岸迤邐漸下,與中臺腳跟連。(《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三)
(5)十萬為億,梵語亦殑(伽)河在五印土,六十二億個恒河跟菩薩名字,佛言若有一個人念六十二億個恒河砂菩薩名字云——(《敦煌變文集新書》卷二)
(6)斷崖拋雪瀑,又潛溜、入山跟。(《全宋詞》卷三《木蘭花》)
在形成空間概念的基礎上,通過隱喻模式,物理空間概念被投射到其他抽象的概念中去?!案庇伞笆挛锏牡撞俊币瓿觥笆挛锏母尽本褪怯删唧w到抽象的過程,例如:
(7)瞋是失諸佛法之跟本,墮諸惡道之因緣,法樂之冤家,善心之大賊,種種惡口之府藏。(《小止觀》)
(8)世衰道微,人欲橫流,若不是剛介有跟底人,定立不住。(《朱子語類》卷九十三)
“跟”在人腳的后部,又可以和腳的前半部分形成“前—后”意象圖式,然后用這個意象圖式來理解鞋子,“跟”也可以用來指“鞋的后部”,例如:
(9)是你草鞋跟斷。(《古尊宿語錄》卷十九)
(10)斷跟草鞋,尖檐席帽。(《五燈會元》)
“跟”的本義是人腳的后部,是空間上的“整體—部分”、“前—后”位置關系,由空間域投射到時間域,使“跟”由原來的名詞空間特性,即三維性,轉而具有動詞的時間特性,即一維性。“跟”在宋元時期引申出動詞義“跟隨、跟從”?!墩滞āぷ悴俊罚骸八字^隨行曰跟?!崩纾?/p>
(11)有官事在府前,老漢跟尋至此。(《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12)兩個丫環(huán)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跟究出情由,怎肯干休。(《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13)眾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二刻拍案驚奇》)
“跟”作為動詞使用時,義素可分析為[同一方向+緊隨+行走]。在元明時期它作為動詞大量使用時,動補結構融合已經基本形成,給漢語帶來的影響之一是謂語結構的有界化。又因為它自身的語義特點,所以“跟”不能作為光桿動詞使用,一般與體標記“了”或“著”連用。而正因為語義中有[緊隨]這個義素,所以該語義范疇最適宜引進動作行為的與事。例如:
(14)“今你跟著一個男子同走,卻有何理說,抵賴得過?”(《錯斬崔寧》)
(15)隨叫書吏過來:“選一個能干事的跟著我私行采訪,你眾人在內不可走漏消息?!?《玉堂春落難逢夫》)
(16)何九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里,坐下在閣兒內。(《金瓶梅》第6回)
例(14)~例(16)中,如果例(16)的標點忽略不計,可以歸納出以下句法格式:
N1+跟+N2+VP
在這句法種格式中,N1和N2是事件的共同參與者,但是一般情況下,在語義上N1和N2并不是平等關系,常常有前后、主次之分。例如例(15)中的“我”是主要角色,“能干事的”是次要角色。例(16)中以“西門慶”為主,他在前,“何九”為隨同人員,在后。
雖然元明時期“跟”已經進入連動格式,但是我們仍然認為它主要是作為動詞使用,原因有以下四點:
第一,“跟”的三個主要義素[同一方向+緊隨+行走]都存在。
第二,“跟”和“跟隨”、“隨跟”在同一部作品、同一句法環(huán)境中經常替換出現(xiàn),表明它們是同義關系。例如:
(17)婦人倒情愿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18)王公氣忿忿的一直跟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19)跟著老鴇往里就走。(《玉堂春落難逢夫》)
(20)三官聽說大喜,隨跟至王匠家中。(《玉堂春落難逢夫》)
第三,與之搭配的動詞也比較固定,大多數(shù)為簡單的趨向動詞,如“來、去、往、到”等。如例(18)中“跟”與“來”搭配,例(19)中“跟”與“往”、“走”搭配。在這個時期“跟”后復雜的VP出現(xiàn)的頻率較低。
第四,“跟”前面常有修飾語如副詞、情態(tài)動詞等,后跟有體標記。能用來區(qū)別“跟”的動詞和介詞用法的體標記主要是“了”,因為介詞后也能用“著”。而無論是動詞還是介詞用法,與“過”連用的很少。例如:
(21)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著同去。(《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22)一夜,與趙昂商議,欲要跟趙昂逃走他方。(《玉堂春落難逢夫》)
(23)來安兒道:“今日平安兒跟了爹往應二爹家去了?!?《金瓶梅》第24回)
例(21)中“跟”前有“緊”修飾,例(22)中“跟”前有表情態(tài)的詞組“欲要”,例(23)中有體標記“了”。因為中間能插加其他成分,說明在這個時期兩個名詞N1和N2之間的關系還不夠緊密。這時期的連動句法格式可分析為:
N1+[跟+(N2+VP)]
在這種格式中,N2通常是指人的事件參與者(而且通常是事件的發(fā)起者之一)。
語法化理論認為(Hopper & Traugoot 1993),語義相宜性和句法環(huán)境是誘發(fā)一個詞語法化的必要條件。“跟”在作為動詞使用時已經具備了這兩個條件。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它的功能進一步擴大,表現(xiàn)在能與之搭配的VP逐漸增多。例如:
(24)那小廝說話乖覺,常跟西門慶在婦人家行走,婦人常與他些浸潤,以此滑熟。(《金瓶梅》第8回)
(25)單表玳安回馬到家,因跟和尚走的乏困了,一覺直睡到掌燈時便才醒了。(《金瓶梅》第50回)
(26)晁蓋便教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啰,只顧跟著那黑大漢走。(《水滸傳》第40回)
(27)看看午后,玄德望見馬超陣上人馬皆倦,遂選五百騎,跟著張飛,沖下關來。(《三國演義》第65回)
例(24)~例(26)中,N2后面都出現(xiàn)了實義動詞“走”或“行走”,例(27)中N2后面出現(xiàn)了含有[行走]義的“沖”,因而在這些句子中“跟”的義素之一[行走]由“跟”和另一個動詞共同承擔。也就是說“跟”的義素之一開始變弱。而例(28)、例(29)中“跟”的[行走]義已經基本脫落:
(28)他每日只跟著他娘每伙兒里下棋,撾子兒,抹牌頑耍。(《金瓶梅》第25回)
(29)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西游記》第19回)
例(28)、例(29)可以作雙重分析。N1和N2之間既可以看成是有主次之分的,也可以看成沒有主次之分。如例(29)既可以分析成“他娘每伙兒”是“下棋,撾子兒,抹牌頑?!钡闹饕獏⑴c者,而“他”只是一個配角,“跟”表示[緊隨],也可以分析成“他”和“他娘每伙兒”是“下棋,撾子兒,抹牌頑?!钡墓餐瑓⑴c者,“跟”在這里只是引進動作行為的對象。
例(30)、例(31)中,“跟”的[緊隨]義也弱化了,只是表示引進動作行為的對象:
(30)擺設下刑具,監(jiān)中提出陳三、翁八審問情由,只是供稱:“跟伊家人苗青同謀。”(《金瓶梅》第47回)
(31)(羅剎女)跟我為仇,不肯借扇,與我爭斗。(《西游記》第59回)
例(30)、例(31)中,“跟”的[行走]義和[緊隨]義已經脫落,詞義虛化,只表示動作行為引進的對象。
“跟”后的VP從最初的簡單的趨向動詞和體標記到實義動詞再發(fā)展到復雜的動詞結構,這樣一來,“跟”的語義必然受到影響而弱化以致脫落?!案钡墓δ軘U大和語義脫落應該是同步進行,互相影響的。由此“跟”在所處的句法結構中的地位也在發(fā)生變化。在簡單的結構中,“跟”作主要動詞,負責承載句子的主要信息。而在連動結構(特別是那些“跟”后為動詞詞組的連動結構)中,“跟”處于次要動詞的位置,句子的主要信息由“跟”后的動詞詞組承擔。
“跟”的這一變化可以在認知語言學理論中得到解釋,語言符號的本質特征之一是線性特征。語言符號擁有一個時間的長度,而時間的特性是一維性。語言符號具有聽覺性,聽覺符號只能在以線條形象來表示的空間里呈現(xiàn)紛繁復雜之物。所有符號要素都須魚貫而連,形成一條鏈。所以人們感受語言有個時間的前后順序。漢語句子的組織原則是:已知信息+未知信息。這也符合人類的認知心理。人們認識事物,總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認知概念或感知中突出的部分,心理學稱之為圖形,為突出背景而襯托的部分成為背景。心理學的研究證明,決定圖形的因素是完形感知,容易被感知為圖形的事物一般具有完整的形狀、結構,具有連貫性和移動性。在“跟”最初與簡單的趨向動詞“來、去、往、到”等連用時,整個句法結構中最突出的動作是“行走”,所以“跟”的語義值成為圖形,其它的成分如趨向動詞和體標記都是背景?!案钡恼Z義特征最為凸顯,是注意的焦點。但是圖形和背景是可以互相轉換的,隨著N2后VP越來越復雜,“跟”的語義又在不斷地虛化,所以N2后VP表示的動作要比“跟”更容易凸顯,成為圖形,“跟”反而變成背景。“跟”的這一變化可以用a式和b式表示:
在a式中,整個句子的焦點集中在“跟”上,“跟”為圖形,而b式的焦點集中在VP上,VP為圖形。
隨著“跟”的兩個實義義素相繼脫落,“跟”在句子里不再表示具體的動作,而是指示與動作有關的對象或引進比較的對象。它所在的句法格式可重新分析為:
[N1+(跟+N2)]+VP
“跟”的這一歷時變化應該是從元明持續(xù)到清。雖然在明末的作品中“跟”的詞義已經開始虛化,功能擴大。有個別句子可以作雙重分析,如例(28)和例(29),但畢竟是少數(shù),頻率還不夠高,只是出現(xiàn)了萌芽?!案钡慕樵~用法到清代逐漸多了起來:
(32)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紅樓夢》第119回)
(33)依我說,到那日你跟先生也去游游,兩個孩子跟著你兩個,叫宋祿套上車兒同去,晌午便回來,有啥事呢!(《岐路燈》第3回)
(34)書也不是恁般死讀的,你不信,你跟先生商量。(《岐路燈》第3回)
“跟”作為介詞使用后進一步虛化,到晚清時期產生了連詞用法。例如:
(35)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老殘游記》第13回)
(36)俺們的胭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錢買。(《老殘游記》第13回)
例(35)、例(36)中,“跟”前后的兩個名詞已經沒有主次、前后之分,把N1和N2兩個成分互換,意思基本不變?!案钡淖饔貌辉偈且M對象的參與者,而是連接兩個并列成分。這時候上述句法格式應該重新分析為:
(N1+跟+N2)+VP
“跟”最初作為動詞使用時,前后的兩個名詞性成分N1和N2一般都是事件的參與者,是表人的具體名詞,如人名、職業(yè)、身份和稱呼等。比如例(16)中“跟”前后的兩個名詞是“何九”和“西門慶”,這兩個都是人名;例(23)中“跟”前后的兩個名詞是“平安兒”和“爹”,“爹”是一種親屬稱呼;例(24)中的“小廝”和“西門慶”,其中“小廝”是一種身份;例(25)中的“玳安”和“和尚”,其中“和尚”是一種職業(yè)。但是當“跟”兼有連詞功能后,它的功能得到擴展。由于典型連詞連接的不僅僅是人,還可以是物,甚至事情,在這種句法規(guī)則的類推作用下,N1和N2的范圍開始擴大??梢允侨朔Q代詞,如例(29)中的“我”和“他”。到例(36)中已經能夠連接兩個非人名詞詞組了,如“胭脂花粉”和“身上穿的小衣裳”。這也符合Heine等(1991)的測定參數(shù):典型的伴隨介詞所引導的成分通常是指人的事件參與者(而且通常是事件的發(fā)起者之一),而由并列連詞連接的成分并非必然地蘊含指人的事件參與者。
因為語言交際中的經濟原則,當一個語言成分不再承擔句子的主要信息,而只是起到輔助表達作用的時候,語義的弱化往往會伴隨語音的弱化?!案痹谠ケ卑碴柕貐^(qū)有兩個讀音,在用作動詞時讀音跟普通話的讀音相同,但是用作介詞、連詞時韻母部分的鼻音[n]脫落,讀音變?yōu)閇ɡe]。這也說明語言的音義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語言研究應該全面地進行,而不是只追求其中一面。
“跟”和身體腳以上部分對比形成“上—下”意象圖式,從而引申出“事物的底部”,進而抽象出“事物的根本”。又因為“跟”和腳的前半部分對比符合“前—后”意象圖式,所以可以指“事物的后部”,如鞋后跟。再從空間域到時間域,進而具有了動詞用法。
“跟”作為動詞大量使用時,其語義比較適宜引進動作的人與事,所以容易進入連動句法格式。隨著在連動格式中使用頻率的增加,“跟”的詞義逐漸脫落,而語法功能不斷擴大。當“跟”的實義義素基本脫落,而只用來表示N1和N2之間的方向性時,我們認為它的介詞用法產生?!案痹谶B動格式中進一步虛化,具有了連詞的用法。最初它只能連接人物,但受到連詞功能類推的影響,功能進一步擴展,也可以連接事和物。
不僅僅是“跟”,在漢語史上,與“跟”一類的詞都經歷了同樣的變化,如“及、共、同、連、與、和”等,它們作動詞使用時都能出現(xiàn)在相似的句法環(huán)境中,因此具有相近的虛化過程。但是只有“跟”的多種歷時變化在共時平面上并存,它可以稱得上是研究動詞語法化的一個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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