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玲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五四時期周作人的平民文學觀及其變化
王芳玲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五四時期,文學領(lǐng)域受平民主義的影響掀起了平民文學的熱潮。周作人是平民文學的首倡者,曾經(jīng)將平民文學置于與貴族文學二元對立的位置,用普遍和真摯來界定平民文學的特點。但是當平民文學運動如日中天時他卻對平民文學頗有微詞,并試圖調(diào)和它與貴族文學的關(guān)系而提出了“平民的貴族化的文學”的主張。這種前后態(tài)度差異的原因一向被簡單地認為是受其中庸之風的影響,但實際上,一方面,這是平民主義思潮自身發(fā)展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周作人的思想對這種發(fā)展做出調(diào)整的結(jié)果。
周作人;平民文學;貴族文學;平民主義
五四時期,盛行于世的平民主義在文學領(lǐng)域也掀起了熱潮,一大批作家和學者在其創(chuàng)作和批評中不遺余力地實踐平民文學的理想??墒?,周作人的反應(yīng)卻令人匪夷所思,他是平民文學的首倡者,但在平民文學運動達到鼎盛時,卻出人意表地對之頗有微詞。這種對平民文學的矛盾態(tài)度雖然常被人理解為是周作人“中庸”之風的體現(xiàn),其實卻反映了平民主義思潮自身的發(fā)展,以及周作人面對這種發(fā)展而做出的思想和觀念的反應(yīng)。本文試圖從周作人五四時期的兩篇重要文章——《平民的文學》與《貴族的與平民的》入手,分析其平民文學觀,探求其對平民文學態(tài)度前后差異的原因,以期窺見在這場思想變革潮流中周作人的文學思想和觀念的變化。
據(jù)現(xiàn)有資料看,“平民文學”一詞最先是由周作人在1918年5月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fā)達》中提出來的。在該文中周作人感興趣的是日本文學對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而“平民文學”只不過被當作“通俗小說”的代名詞稍稍提及,并沒有展開具體論述。直到1919年1月他才在《平民的文學》一文中具體闡述了平民文學的相關(guān)問題,并把平民文學作為一種文學理想來大加倡導。
《平民的文學》是周作人在《每周評論》上發(fā)表的以《人的文學》為代表的一組文章中的一篇。在該文中周作人從內(nèi)容上對平民文學和貴族文學進行了區(qū)分。在他看來,平民文學與貴族文學是正好相反的,但是這兩個名詞也不是絕對對立的。它們的區(qū)別不在讀者與作者上,因為它們既不是專門做給貴族或平民看的,也不是貴族或平民自己做的。同樣,文字形式即用古文還是用白話也不能區(qū)分二者,因為白話和古文一樣,可以雕章琢句,變成一種“部分的修飾的享樂的游戲的文學”。周作人認為,它們的真正區(qū)別在于“精神”,即在內(nèi)容上普遍與否,真摯與否。
周作人認為,“平民文學”應(yīng)該具有“普遍”和“真摯”這兩種文學精神,而是否具有這兩種精神正是“平民文學”與“貴族文學”的分界線。在周作人看來,所謂“普遍”就是用普通的文體,寫普通的思想與事實,記載世間普通人的悲歡成敗,因為作者也是普通人中的一個,所以其事更為普遍,也更加切己?!罢鎿础眲t是以真摯的文體,記真摯的思想與事實,把作者作為“人類中的一個單體”所體驗到的人類情感真實地書寫出來,因為作者說的都是關(guān)于自身的事情,所以“自然不暇顧及那些雕章琢句了”,最終,“真在其中,美即在其中”。可見,這種具有“普遍”和“真摯”精神的“平民文學”不僅是相對于“貴族文學”的一種存在,也是周作人對當時的文學發(fā)展所抱有的一種理想,他自己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說“在中國文學中,想得上文所說的理想的平民文學,原極為難”,“只有《紅樓夢》要算最好,”“在近時著作中,舉不出什么東西?!彪m然他知道這種理想很難實現(xiàn),但是仍對其抱有很大熱情,“希望將來的努力,能翻譯或創(chuàng)作出幾種有價值有生命的文學作品?!保?]103-105
但是到了1922年,雖然當時文學界的平民文學運動逐步高漲,但周作人對自己曾經(jīng)熱情呼喚的平民文學的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他不僅沒有盛贊當時那些紛紛涌現(xiàn)的“平民文學”,反而顯露出批判的鋒芒。同時,對自己曾經(jīng)批判過的“貴族文學”卻寄予了一定的希望。
這一時期他的平民文學觀集中體現(xiàn)在《貴族的與平民的》一文中。在這篇文章中,周作人仍然把“平民文學”放在和“貴族文學”相對立的立場上加以認識。他認為二者的區(qū)分依然不在作者的階級地位、讀者或文字形式上,而在于作者所持的人生觀不同。作者的人生觀假定有平民的與貴族的兩種精神,它們都是人的表現(xiàn),并不專屬于某個階級(雖然在起源上與階級有關(guān)),不能指定誰是誰非。平民的精神就是叔本華所說的求生意志,是入世的,只要求有限的平凡的存在,由這種人生觀指導創(chuàng)作的就是平民文學,但是這種文學中所表達的思想“太是現(xiàn)世的利祿了,沒有超越的精神;他們是認人生,只是太樂天了,就是對于現(xiàn)狀太滿意了?!保?]519而貴族的精神則是尼采所說的求勝意志,是幾乎有點出世的,要求無限的超越和發(fā)展,由這種人生觀指導創(chuàng)作的文學就要求不拘泥于現(xiàn)實生活,而有一種超越的追求。周作人認為,正是由于階級上享有的權(quán)利不同,反映在文學上的追求也是不一樣的,平民由于生活的局限,他們的理想被限制于可望而不可即的貴族生活,“此外更沒有別的希冀,所以在文學上表現(xiàn)出來的是那些功名妻妾的團圓思想了?!保?]520周作人說自己不想去批評兩種思想誰優(yōu)誰劣,但是他相信真正的文學發(fā)達時代必須多少含有貴族的精神,“從文藝上來說,最好的事是平民的貴族化?!保?]520
可見,周作人這里對“平民文學”的態(tài)度已不同于從前,認為它太關(guān)注現(xiàn)世的利祿,沒有超越的精神,容易使人退化。相反,貴族精神則可以彌補它的不足,所以理想的文藝應(yīng)該是“平民的貴族化”。在這篇文章中,周作人雖然沒有徹底否定“平民文學”,可是對其的不滿已經(jīng)溢于言表了。
兩篇文章所作的時間僅相差三年,但是對于“平民文學”的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如此大的變化,這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深思。但是細察之下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周作人在這兩篇文章中都使用了“平民文學”一詞,但這個概念的所指是不同的:一個是理想,是其“人的文學觀”的拓展;一個則是現(xiàn)實,是當時文壇流行的平民文學運動的實際表現(xiàn)。與此相應(yīng),周作人對它們的態(tài)度也就大相徑庭了。所以要準確理解周作人的這一思想變化,不能不考察“平民”這一概念在五四時期的演變以及由此導致的“平民文學”所指的變化。同時,也正是對這兩個概念的不同理解導致了20世紀20年代初期文學界的“平民文學”的實踐與周作人的文學思想產(chǎn)生了分歧,而這也是導致周作人對“平民文學”態(tài)度變化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
對“平民文學”的認識離不開對“平民”這一核心概念的考察。早在1910年左右,“平民”一詞在中國就很流行,這和無政府主義的宣傳有關(guān),當時這個詞的含義是指平民百姓和勞動人民,主要和不勞而獲的既得利益者相對[3]。“五四”時期的平民概念則主要和“民主”(democracy)一詞即所謂的“德先生”有關(guān)。但是當時“democracy”一詞有很多譯法,主要有“平民主義”、“庶民主義”、“德謨克拉西”、“民本主義”、“民主主義”等,其中最流行的譯法是“平民主義”。之所以出現(xiàn)了這么多不同的譯法和“democracy”一詞本身含義的模糊有關(guān)。在英語中,“democracy”這個詞含混地意味著“人民的權(quán)力或人民的統(tǒng)治”,而含混是因為其中的“人民”所指不清,薩托理(Giovanni Sartori)認為“人民”有六種不同的解釋:一、人民意味著所有人;二、人民意味著多數(shù)人,即民眾;三、人民意味著下層民眾;四、人民意味著一個不可數(shù)的、有機的整體;五、人民意味著由絕對多數(shù)原則衡量出來的多數(shù);六、人民意味著由相對多數(shù)原則衡量出來的多數(shù)[4]。而五四時期中國知識分子所理解的“人民”,實際上是在薩托理所列之前四種含義中搖擺,是抽象而非具體的,但當時沒有人想去澄清“國民”、“平民”、“庶民”和“多數(shù)人”之間的區(qū)別,也沒有意識到對于它的不同理解會使彼此的民主觀走向不同的道路[3]。
五四作家們最初把“平民”和“人”的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劉納認為在辛亥革命時期,文學作者們沒有發(fā)現(xiàn)“人”,只發(fā)現(xiàn)了“國民”,而五四時期作家們的思考則突破了“家族”和“國家”,高舉起“人”的旗幟[5]。當時的很多文學作品中都出現(xiàn)了廣泛的人類意識,“人”在這里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并沒有階級區(qū)分,魯迅的《一件小事》就是典型的例子。周作人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杰出戰(zhàn)士,本身就是這種人學思潮的引領(lǐng)者。他早在日本留學時期,就受到了無政府主義的影響,無政府主義的基本立場就是反對包括政府在內(nèi)的一切統(tǒng)治和權(quán)威,提倡個體之間的自助關(guān)系,關(guān)注個體的自由和平等;同時,周作人還非常欣賞日本思想家武者小路實篤推行的“新村運動”,武者小路實篤認為“只要人人都是人類的相待,不是國家的相待”,便可得永久的和平[6]??梢哉f周作人當時就是帶著這些思想來接受平民主義并把它納入自己的“人學觀念”中的。在《平民的文學》中,周作人一開始就說:“平民文學這四個字,字面上極易誤會,所以我們先得解說一回,然后再行介紹?!保?]102會引起歧義自然是由于前綴“平民”概念的抽象,所以他在文章第二段中解釋說:
“中國現(xiàn)在成了民國,大家都是公民。從前頭上頂了一個皇帝,那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家便同是奴隸,向來沒有貴族或平民這名稱階級。雖然大奴隸對于小奴隸,上等社會對于下等社會,大有高下,但根本上原是一樣的東西。除卻當時的境遇不同外,思想趣味,毫無不同,所以在人物一方面,分不出什么區(qū)別?!保?]102
這里的“平民”概念沒有階級性,大家都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是人類中的一份子,這和薩托理對“人民”所給出的六種解釋中的第一點是非常契合的,即“人民”意味著所有的人。與此相應(yīng),平民文學既不是迎合下層人民的通俗文學,也不是上對下的慈善文學,而是關(guān)注全體人命運的“人的文學”,它的目的并非想去適應(yīng)一般平民的思想趣味,而是意在提高。如果我們聯(lián)系周作人的前期文學觀就更容易理解這一點。根據(jù)現(xiàn)有研究,周作人的前期文學觀主要體現(xiàn)在其“人的文學”思想中,用周作人自己的話來說,即“用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7],這里的“人”強調(diào)的是動物性和人性的統(tǒng)一,外延是抽象的整個人類,并不強調(diào)其階級性。圍繞著“人的文學”,周作人寫了一系列的文章來闡釋自己的觀念,而《平民的文學》正是其中之一,所以可以看作是其一般文學思想的一個側(cè)面。在這篇文章里,平民文學并不是某個特定階級的藝術(shù),它是全體人生活的文學,“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學”[1]104,即是他當時所倡導的“人的文學”的具體化。
可是,隨著平民運動的發(fā)展,“平民”一詞的定義逐漸變得清晰。當時雖然有很多知識分子把“人民”理解為“所有的人”,但是也有一部分知識分子把“人民”僅僅理解為“下層民眾”,即窮人、勞工階級等。到了1920年,在一部分激進青年中,甚至開始出現(xiàn)了反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傾向。在反智主義悄然孕生的背景下,原本抽象的包含著各種理解的“平民”越來越等同于“勞工”、“勞農(nóng)”,“勞動者”,即“做工的人”[3],成為一個帶有階級色彩的概念。
《貴族的與平民的》這篇文章正是孕育于這一大的背景之下,當時以“做工的人”為主體的“平民”概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周作人顯然也是在此意義上接受了平民觀念。在該文中,他雖然仍以“人的文學”觀念來區(qū)分貴族文學和平民文學,但是平民文學遠不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人的文學”,因為這時的平民已經(jīng)是帶有階級色彩的“做工的人”,即體力勞動者。這種“平民”由于階級上的局限,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學作品就帶有平民階級本身的缺陷,所以周作人倡導要用貴族精神來補充。但是周作人并沒有注意到前后兩篇文章中自己對平民概念在理解上已發(fā)生了變化,這也是當時很多人都不會去關(guān)注的問題,而我們在脫離歷史語境的情況下讀到這兩篇文章時就會產(chǎn)生不可避免的誤解,只有回到當時的歷史語境,才能弄清楚平民一詞在所指上發(fā)生了變化,相應(yīng)導致了周作人對它們態(tài)度的變化。
周作人最初的平民文學觀和其“人的文學觀”是一致的,而之所以會出現(xiàn)后來的變化是因為當時文壇所實踐的平民文學和其“人的文學觀”出現(xiàn)了齟齬不合。
平民文學在當時和平民政治、平民經(jīng)濟、平民教育一起構(gòu)成了平民主義潮流,而其自身的發(fā)展更是引起了絕大多數(shù)五四作家的注意,甚至還于1922年引起了一場平民文學的大討論①1921年11月,俞平伯在《文學旬刊》19期上發(fā)表《與佩弦討論“民眾文學”》;1922年1月《文學旬刊》展開“民眾文學”討論,刊出俞平伯、葉圣陶、朱自清等人的文章。。而當時大家對平民文學的看法也基本上都包括在這場討論之中。
這場討論主要分為以朱自清為代表的“為民眾的文學”和以俞平伯為代表的“民眾化的文學”。盡管二者在作者的地位上有著細微的差別,“為民眾的文學”的作者是獨立的,是民眾生活的觀察者,文藝的目的是為民眾服務(wù);“民眾化的文學”則是“借作者的心靈,滲過民眾的生活而寫下來的”[8]606,但是他們的基本主張卻大同小異。在形式上,他們都主張語言的通俗化,如朱自清主張連“印刷格式都照現(xiàn)行下等小說,——所謂舊瓶裝新酒”;而俞平伯認為要把文學的形貌還原,“至少也得嚴格的使用聽的語言,就是最純粹不過的,句句可以聽得懂的白話”,甚至是使用方言;在內(nèi)容上,他們二人都主張要深入民間和民眾同甘共苦,真正從他們的生活中去體驗他們的感受[9][10][11][8]606。
這些主張和周作人最初的平民文學觀——“人的文學觀”相去甚遠。首先,周作人提倡的平民文學——“人的文學”雖然強調(diào)平民文學比古文通俗,但絕不是通俗文學,因為通俗文學只是為了迎合下層人民的社會心理而作,千篇一律,少有特色[12],相反“人的文學”卻不是想將人類生活都保持和普通人一樣的水平,而是意在提高[1]104。但是1922年進行的平民文學大討論卻并不這樣認為,他們主張平民文學應(yīng)該書寫平民的生活(此處平民是帶有階級性的),應(yīng)該讓平民理解,所以平民文學應(yīng)該等同于通俗文學,如俞平伯在《詩底進化的還原論》中就質(zhì)疑周作人在《平民的文學》中對平民文學和通俗文學的區(qū)分,認為平民的詩和通俗的詩根本上是二而一的[13]。這里俞平伯當然誤解了周作人當時的平民文學觀,但是兩人在文學思想上的根本不同才是質(zhì)疑的主要原因。俞平伯不只提倡這種“民眾化的文學”,而且躬身實踐,寫出了《打鐵》、《挽歌》、《一勺水》、《最后的烘爐》等“民眾化的詩歌”,甚至為自己在《冬夜》詩集中的詩“不免沾染了貴族的習氣”而不安[14]。可是這些詩歌的藝術(shù)性實在令人懷疑,比如俞平伯實踐民眾文學的代表作《打鐵》這首詩,它表現(xiàn)了勞動人民的偉大,但正如聞一多所說,雖“得了平民的風格,而失了詩的藝術(shù)”。周作人對此也很不贊同,他覺得俞平伯的抒情之作實在要比《打鐵》為勝[15],認為“文學家雖希望民眾能了解自己的藝術(shù),卻不必強將自己的藝術(shù)去遷就民眾”[16]。這和他在《平民的文學》中所持觀點是一致的。
其次,周作人反對功利化的文學觀,雖然他不贊成以唯美為唯一目的的“藝術(shù)派”,但是對于那些“為人生的的藝術(shù)派”的功利性也不敢茍同。在他看來,真正的文藝是“人生的藝術(shù)”[17],即最終目的是文藝,但是文藝的對象表現(xiàn)的是自己的情感,是一種個人主義的文藝。而在當時,平民文學的目的就是為勞工階級服務(wù),因此要迎合他們的要求,不但在內(nèi)容上要貼近他們的生活,就連形式上也要求適應(yīng)他們的接受能力,這是典型的“為人生的藝術(shù)派”的主張,也正是周作人所竭力反對的。所以他在《貴族的與平民的》一文中,總結(jié)了自己前期的文學思想,用公允的眼光一分為二地來看平民文學和貴族文學的利弊,得出平民文學觀不是純粹進步的文學觀,它不僅自身就有局限存在,而且也是“為人生的藝術(shù)派”的直接反應(yīng),所以他最后說道:“倘若把社會上一時的階級爭斗硬移到文藝上來,要實行勞農(nóng)專政,他的結(jié)果一定與經(jīng)濟政治上的相反,是一種退化的現(xiàn)象,舊劇就是他的一個影子?!保?]520而大家排斥的貴族文學,則因為其超越的追求,顯出出世的精神,正好是平民文學的有機補充,這樣的文學就是“平民的貴族化”文學,即從現(xiàn)實著眼,又有超越的追求。
與此相關(guān)的一個問題是,周作人始終都對下層民眾的力量持懷疑態(tài)度,對波濤洶涌的平民運動特別是后期的民粹式平民運動的感情也十分復雜。作為“五四戰(zhàn)士”的周作人,他以啟蒙者的身份,期待著藝術(shù)天才的出現(xiàn)可以開拓文藝的新天地,從而將人類的生活提高到一個適當?shù)奈恢谩T缭谌毡緯r期,周作人就發(fā)表了著名的《哀弦篇》,在那篇文章中,周作人呼喚著像拜倫和密克凱維支那樣的先覺者的出現(xiàn):“詩人者,國之先知,以預言詔民,而民聽之……”[18]141而在《平民的文學》中他仍然期盼能夠有先知或引路的人可以提高大家的思想,改善人們的生活。他認為正是這種引路人身上的進步需求,常常超越族類之先,才可以讓文藝不斷地前進。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是,這種呼喚天才文藝家的文藝觀和他早期的平民觀是和諧統(tǒng)一的,而這種統(tǒng)一關(guān)系則和他啟蒙者的身份認同有關(guān)。在《哀弦篇》中周作人說:“是故民以詩人為導師,詩人亦視民為一體,群己之間,不存阻隔,性解者即愛國者也。”[18]141而在平民文學中則是“只自認是人類中的一個單體,渾在人類中間,人類的事,便也是我的事”[1]104。他自己也曾經(jīng)寫過很多平民化的詩,如《兩個掃雪的人》、《背槍的人》、《畫家》等。但是,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落潮和平民運動的蓬勃發(fā)展,反智主義的悄然產(chǎn)生使知識分子和下層民眾之間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疏離,平民勞動者不再包括知識分子,而周作人對平民運動的最終結(jié)果也逐漸產(chǎn)生了懷疑,一方面他看到了民眾身上的爆發(fā)力勢不可擋,另一方面,他也擔心這種力量一旦沖破束縛就會陷入狂亂,《小河》一詩就是這種心境的最好描述,周作人在《苦竹庵打油詩·后記》中說:“大抵憂郁的分子在我的詩里由來已久,最好的例子是那篇《小河》?!湃嗽?,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保?9]當定義模糊的平民運動最終變?yōu)槊翊庵髁x式平民運動時,周作人對彼時的平民運動則也由懷疑變?yōu)榉穸?,所以在《貴族的與平民的》一文中,平民文學由最初的“人的文學”變?yōu)殡[晦的批評對象。
從極力提倡“平民文學”到對“平民文學”表示不滿,很多人對周作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感到迷惑不解,有人把這解釋為周作人“中庸”作風的表現(xiàn),連周作人也自稱是“一個中庸主義者”。但是也有為數(shù)寥寥者認為“中庸”只是周作人平衡智慧與感情的手段,立身與處世的不茍,而不是普通的說法[19]。同樣,根據(jù)本文的分析,對平民文學態(tài)度的差異其實也只是周作人的思想對時代思潮的變化而作出的調(diào)整和自然反應(yīng)。隨著平民文學運動的發(fā)展,周作人并沒有簡單附和,而是于不同階段對已變化了外延與內(nèi)涵的平民文學做出了不同的評價。這種評價不但植根于當時變化的平民主義,而且對隨之而起的平民文學運動也有很強的針對性??墒?,由于對自己前后期“平民”概念的界定不清,周作人不但自己產(chǎn)生了誤解,同時也誤導了很多同代人和后來人。
[1] 周作人.平民的文學[G]//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卷3.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2] 周作人.貴族的與平民的[G]//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卷2.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3] 顧昕.無政府主義與中國馬克思主義的起源[J].開放時代,1999(2).
[4] Giovanni Sartori.The Theory of Democracy Revisited[M].Chatham,N.J.:Chatham House Publishers.1987(22).
[5] 劉納.辛亥革命時期至五四時期我國文學的變革[J].文學評論,1986(10).
[6] 周作人.讀武者小路君《一個青年的夢》[G]//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卷2.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28.
[7] 周作人.人的文學[G]//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卷2.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88.
[8] 俞平伯.〈民眾文學的討論〉的更正[G]//俞平伯全集:卷3.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
[9] 朱自清.民眾文學談[G]//朱自清全集:卷4.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24.
[10] 民眾文學底討論[G].朱自清全集:卷4.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36.
[11] 俞平伯.民眾文學的討論[G].俞平伯全集:卷3.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599.
[12] 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fā)達[G]//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卷2.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43.
[13] 俞平伯.詩底進化的還原論[G].//俞平伯全集:卷3[G].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544.
[14] 俞平伯.冬夜·自序[G]//俞平伯全集:卷1.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15.
[15] 周作人.周作人先生來信[G]//俞平伯全集:卷3.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564.
[16] 俞平伯.與啟明先生談詩[G]//俞平伯全集:卷3.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559.
[17] 周作人.新文學的要求[G]//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卷2.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207.
[18] 周作人.哀弦篇[G]//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卷1.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19] 周作人.苦竹庵打油詩·后記[G]//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卷9.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281.
[20] 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1917-1927)[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140.
Zhou Zuoren’s Concept of“Common People Literature”and Its Change During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of 1919
WANG Fang-l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Influenced by the thought of democracy,common people literature emerged 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during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of 1919.Zhou Zuoren,the first advocator of common people literature,defin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ommon people literature as“universality and sincerity”by comparing it with noble literature.However,he criticized common people literature greatly when it hit its heyday and tried to reduce the tension between common people literature and noble literature through the claim of“noble common people literature”.The difference of Zhou’s attitudes towards common people literature at different times was usually accounted for by his moderation.On the one hand,it was the natural result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houghts of democracy;on the other hand,it reflected the adjustment of Zhou Zuoren's thoughts in response to this change.
Zhou Zuoren;common people literature;noble literature;democracy
I206.6
:A
:1009-105X(2010)04-0108-05
2010-06-06
王芳玲(1987-),女,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