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范弟,何 惠
在遠(yuǎn)古蒙昧?xí)r代,很多原始民族都有對蛙類崇拜的習(xí)俗,并流傳著許多有關(guān)蛙類崇拜的傳說。在多數(shù)傳說中,蛙類與人類的生存有著密切聯(lián)系,以至于對蛙頂禮膜拜,或成為部族的圖騰。而女媧這位中國古代神話中的至上神,化生萬物、摶土造人、煉石補天,也就是創(chuàng)造了萬物和人類,其起源當(dāng)與古代原始初民的蛙神崇拜密不可分。民間文學(xué)工作者通過考察發(fā)現(xiàn),陜西驪山一帶至今保留著有關(guān)女媧的民俗及蛙圖騰崇拜的遺習(xí),有學(xué)者認(rèn)為“臨潼姜寨彩陶盆壁的蛙紋就是驪山女媧氏的蛙圖騰的造像”。[1]經(jīng)考察,我們認(rèn)為,女媧崇拜就是由蛙神崇拜演變而來。
蛙的一生經(jīng)歷幼體和成體兩個形態(tài)不同的階段,前后過著水棲和陸棲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蛙在動物分類學(xué)上,屬于兩棲綱,無尾目。屬于無尾目的除蛙外,還有蟾蜍科、鋤足蟾科、盤舌蟾科等類群。它們和蛙的親緣關(guān)系相近,形態(tài)、習(xí)性也差不多,成體無尾。
蛙的繁殖能力強,產(chǎn)卵數(shù)量多。如沼蛙、黑斑蛙,每只雌體一年產(chǎn)卵量可達(dá)3 000~5 000粒,又如大和黑眶蟾蜍,每只雌體每年產(chǎn)卵量可達(dá)數(shù)千粒。就拿蛙中個體較小的澤蛙來說,每只雌蛙每次產(chǎn)卵量也有500~1 500粒之多,而且大多數(shù)澤蛙一年產(chǎn)卵2次以上,多者可產(chǎn)5次。若按每只澤蛙平均每年產(chǎn)卵3次、每次產(chǎn)卵1 000粒計算,則每只雌蛙一年可產(chǎn)卵3 000粒左右。[2]其生殖特點是雌雄異體、水中受精,屬于卵生。繁殖的時間大約在每年4月中下旬。在生殖過程中,蛙類有一個非常特殊的現(xiàn)象──抱對。需要說明的是,蛙類的抱對并不是在進行交配,只是生殖過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通過抱對,可以促使雌蛙排卵。一般蛙類都在水中產(chǎn)卵、受精,卵孵化后變成蝌蚪,在水中生活,然后變成幼蛙登陸活動。
關(guān)于蟾蜍與青蛙的區(qū)別,主要表現(xiàn)在:青蛙的蝌蚪顏色較淺、尾較長;蟾蜍的蝌蚪顏色較深、尾較短。青蛙的卵堆成塊狀,蟾蜍的卵排成串狀。蟾蜍實際上是蛙類的一種,所以從科學(xué)的角度看,所有的蟾蜍都是蛙,但不是所有的蛙都是蟾蜍。兩棲綱無尾目的成員統(tǒng)稱蛙和蟾蜍,蛙和蟾蜍這兩個詞并不是科學(xué)意義上的劃分,從狹義上說二者分別指蛙科和蟾蜍科的成員,但是無尾目遠(yuǎn)不止這兩個科,而其成員都冠以蛙和蟾蜍的稱呼,一般來說,皮膚比較光滑、身體比較苗條而善于跳躍的稱為蛙,而皮膚比較粗糙、身體比較臃腫而不善跳躍的稱為蟾蜍。
實際上,蛙類和蟾類很難絕對區(qū)分,蛙類的繁殖方式基本和蟾蜍相似,也是以昆蟲為食,但大型蛙類可以捕食小魚甚至小鼠,基本在夜間捕食。有些科同時具有這兩類成員,如盤舌蟾科就既有蛙類也有蟾類。在描述無尾目的成員時,多數(shù)可以統(tǒng)稱為蛙。對于原始初民而言,蟾蜍和蛙就更難分辨了。在他們眼里,蟾蜍和蛙一樣,具有神秘屬性。據(jù)孫作云先生考證,氏族社會時期山東沿海一帶有以蟾蜍為圖騰的氏族。從考古實物資料來看,早在新石器時代蛙、蟾崇拜是不分的。如8 000年前的遼寧省阜新縣查海遺址發(fā)掘出的陶器飾有“蟾蜍”、“蛇銜蛙”題材的浮雕,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蛙與蟾形象,就是蛙與蟾兼而有之。其次是仰韶文化早期陜西臨潼姜寨遺址出土的彩陶盆上的蛙紋,以及此后的馬家窯文化彩陶中更有眾多的蛙紋,其實也包含蟾紋。[3]
趙國華先生認(rèn)為:“女媧本為蛙,蛙原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又發(fā)展為女性的象征,爾后再演為生殖女神?!盵4]何星亮先生也認(rèn)為,“媧即蛙當(dāng)無疑義,而女與雌義同,所謂女媧其實就是‘雌蛙’。大概雌蛙原是某氏族部落的圖騰,后來圖騰演化為神,雌蛙也演變成女媧”。[5]涂殷康認(rèn)為:大約在6 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確實存在過女媧氏時代。女媧氏實際上是原始社會母系氏族時期以蛙為圖騰的氏族的傳說祖先。所謂“女媧人首蛇身”的說法,其實是龍成為高貴象征以后的產(chǎn)物,女媧本蛙身,后來才衍變?yōu)樯撸垼┥恚视嘘P(guān)女媧蛇軀形象的文物和文字記載,出現(xiàn)時間均在漢代以后。[6]“人首蛇身”的女媧形象,多與“人首蛇身”的伏羲形象并存于漢代畫像石中,顯然,這與兩漢時人將女媧與伏羲并列的觀念有關(guān),神話中包含著歷史。
“媧”的原型為“蛙”,學(xué)者多有論及。持此觀點的學(xué)者還從蛙叫聲和嬰兒哭聲來推導(dǎo)。楊堃先生說:“以蛙為圖騰的氏族,他們的共同名稱叫蛙……故女酋長被后人尊為神圣女,稱之為‘女媧氏’”,“我認(rèn)為女媧氏的由來,原是一個通名而非專名,是指生育人類的原始祖母而言。其所以名之為媧者,是由于嬰兒的叫聲。而嬰兒的叫聲又和蛙的叫聲相同,故認(rèn)為蛙是和嬰兒和全氏族同體,所以,這—氏族叫蛙氏族,蛙便是這一氏族的圖騰。這位女氏族長便被后人尊稱為女媧氏。”[7]葉舒憲贊同此觀點,指出蛙與人類比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嬰兒出生與蛙類似,嬰兒哭聲也酷似蛤蟆叫,所以漢語稱小兒為“娃”,恰與“蛙”同音,兩者皆為摹聲詞。根據(jù)音近義通的語用原則,蛙與娃、蛙與人也就自然聯(lián)系起來了。[8]滿族民間故事“蛤蟆兒子”講到,祈求子女的老人得到的是一只青蛙,但他們?nèi)韵髮Υ龐雰阂粯诱疹櫵?,后來青蛙變成了人。[9]類似的故事在回族也有流傳,這正反映著蛙與人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原始思維中,特定圖騰物與部族成員一體化,蛙圖騰制下的人之初生也就是新生的“蛙”。
女媧是人類的始祖母,專門研究中國古代女神問題的美國漢學(xué)家E·舍弗爾把復(fù)合詞“女媧”中“媧”與同音字其中包括“蝸”作對比,援引了一系列同音或者近音字“洼”、“蛙”等,提出一個假說,認(rèn)為女媧最初可能是水洼之神,居住在潮濕地帶的濕淋淋的,全身光滑的生物,即女媧最可能是蛙女神。1轉(zhuǎn)引自李福清《中國神話故事論集》,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26-27頁。
《說文·女部》謂“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顯然,“媧”創(chuàng)生了萬物,是天地萬物之母,是世界外物之始?!墩f文·女部》又謂:“媧,從女,咼聲。”劉毓慶運用“以聲為義”的“右文”理論分析了一組認(rèn)為從“咼”得聲的字,認(rèn)為“媧”字本意所指,是與女性有關(guān)的呈圓狀之物或容具,“媧”字之本意即女性器,女媧乃女生殖器的生命化、人格化。[10]而女媧在越南的主要特點就是陰戶宏大,在有的塑像中,她正用手打開她的陰戶??梢娕畫z在越南是繁生之神。[11]而青蛙在原始初民的眼里亦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且《說文·黽部》謂:“黽,鼃黽也。”段注“按蛙即鼃字”,“鼃,古音圭”。《說文·土部》釋“圭”為“瑞玉也,上圜下方?!倍巫ⅰ吧相飨路剑ㄌ斓匾?。故應(yīng)劭‘圭自然之形,陰陽之始也’”,并引《方言》曰“鼃,始也”,進而解釋道:“愚謂鼃從圭聲,與圭同音。鼃,始也,即圭,始也”。[12]而“始”在《說文·女部》中的解釋為“女之初也”,始的意義是從女性而來,這同人類早期對女性生育的認(rèn)識有關(guān),正是由此女性具有創(chuàng)始的意義。謂之“鼃”(蛙),即“圭”,“始也”,似乎隱喻蛙(圭)為整個人類及萬物生命之肇始者。傅道彬還介紹了蛙在古文字上也可作 。圭表聲,黽表意,表意即蛙的本義。古孕字又作 ,女即女人,也就是說蛙與女人一樣是人類的母親。[13]古人把蛙與“始”相聯(lián)系,蛙為圖騰祖先,由蛙而人格化的媧便是人類的始祖母。楊堃先生說:“女蛙為孕,豈不是女媧摶土造人身神話在文字上的落腳嗎?有趣的是中醫(yī)界仍把女性陰門叫做蛤蟆口,或蛙口(娃口)?!盵7]
在渾樸無文的原始時代,神話是“關(guān)乎實際活動的保證書”,[14]初民對待神話傳說就同真實發(fā)生的事件一樣,是以實物、圖畫與口頭方式進行記述傳承的。原始思維中,青蛙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馬廠類型蛙紋壺上(如圖1),常見一種粗線條抽象描繪的蛙紋,兩蛙上下組合,形成交合狀,形似“圭”字。在神話哲學(xué)意義上,這應(yīng)該就是陰陽交合、妙造萬物之意,西北民間剪紙至今也多見由兩個娃娃上下組合形成的圖案造型,隱喻繁衍生子。而女媧是人類的始祖神,創(chuàng)生萬物,從神話思維看,古人所論“圭”(蛙)之意與女媧的始祖意義似乎有著共通點。有些學(xué)者試圖從語言學(xué)的角度尋找“蛙”與“媧”的關(guān)系,這兩個字雖然上古音不同,但上古音是指以《詩經(jīng)》《說文解字》為代表的先秦兩漢的語音系統(tǒng),《詩經(jīng)》的成集又是通過官方整理,經(jīng)多人多次完成的,而神話則是原始人的口頭創(chuàng)作,屬于民俗學(xué)領(lǐng)域,由于當(dāng)時尚無文字,僅憑口耳相傳,雖然后來有了文字,但由于中國古代的大都不重視神話,留存下來的神話數(shù)量相當(dāng)少,《說文解字》的作者許慎也是東漢的,用上古音系去推斷原始神話中“蛙”與“媧”的關(guān)系可能就會有所偏移。且《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地域約相當(dāng)于今陜西、山西、河南、河北、山東及湖北北部一帶,女媧信仰遍布各地,甚至流傳到國外,各地語言又存在差異,就像今天的地方方言一樣,“媧”字的讀音可能也有偏差。再者,“蛙”與“媧”二字在中古是同韻的,雖然上古韻部演變到中古,分化組合現(xiàn)象多,但它們之間肯定還是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的。
我們說女媧崇拜由青蛙崇拜演變而來,是從神話思維的角度來講的,當(dāng)然女媧畢竟已不是一個具體的青蛙形象,她是人化的蛙神,漢代以后女媧就成了月亮神的形象了。
圖1 馬廠類型蛙紋壺(見《甘肅彩陶》第149頁)
蛙為卵生動物,成熟的雌蛙一次可以孕育上萬顆卵,蛙卵靠水溫自然孵化,從卵到幼蛙,孵化與發(fā)育期極短。蛙的這一生命繁衍過程是動物中最易被人直觀考察到的。因此在生殖崇拜盛行的原始時代,蛙便成為女神的象征。在姜寨與廟底溝的陶紋里,蛙腹被夸張得十分厲害。蛙之與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在柳灣的一個人像彩陶壺上可以得到證實(圖 2)。這件彩陶,“描繪一組對稱兩圈網(wǎng)紋。另一組為蛙身紋加塑繪裸體人像。塑繪人像是先捏出裸體人像,然后在人像各突出部位之周圍黑彩勾勒。頭面在壺之頸部。目、口、耳、鼻俱全,披發(fā),眉作‘八’字形,小眼,高鼻、碩耳、張口。器腹部即為身軀部位,乳房、臍、下部及四肢袒露。乳房豐滿,用黑彩繪成乳頭,上肢雙手作捧腹?fàn)睿轮绷?,雙足外撇”。[15]根據(jù)這種描述,再仔細(xì)觀察圖像,可確認(rèn)該人像為女性無疑。人像的背后是一幅典型的蛙紋,人像下兩側(cè),也各有一道蛙肢伴隨。實際上,女人像是人形化了的蛙神,蛙紋則是女神的象征實體。
圖2 柳灣人像彩陶壺正、側(cè)、背三種形式圖(見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第157頁)
姜寨出土的魚蛙紋彩陶紋飾,形象地反映了當(dāng)時舉行“魚蛙祭”以祈求生殖繁盛的習(xí)俗。馬家窯文化遺存中許多彩陶的器腹部模擬蛙腹的渾圓,彩陶上大量蛙紋揭示了遠(yuǎn)古先民以蛙為象征實行生殖崇拜和舉辦蛙祭的情形,蛙祭上有男性舞蹈隊獻(xiàn)舞,例如青海大通縣上孫家寨出土的馬家窯類型舞蹈紋盆對此就有生動的描繪。[4]203-204這些大量存在的蛙紋都充分說明了,蛙在母系氏族社會生活中是一種神圣的動物,具有特殊的地位,含有不容否認(rèn)的象征意義。
女媧在神話史上的較早出現(xiàn),便帶有化生人類或其他神 乃至萬物的繁衍、滋生性質(zhì)。以后,其始祖母的神格便如一條紅線,貫穿在女媧的許多重要神話行為中。[16]據(jù)李福清介紹,越南人稱女媧為,漢字寫作“女媧”,一名,或者。女媧的配偶是四象,從前在越南的某些地方建有四象女媧廟,也有專供女媧一個人的廟。女媧在越南是繁生之神。[11]172-177這就更明確了女媧以繁衍生殖為中心內(nèi)容的人類創(chuàng)生者的始祖母神格。
關(guān)于母系氏族社會時期的婚姻和家庭,《恃君覽》云:“昔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17]初民是在生產(chǎn)力極低下和自然條件極險惡的社會環(huán)境里作生存斗爭的,對他們來說,沒有什么比維持生命和繁衍生命的需要來得更直接和更迫切。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初民的思維能力極不發(fā)達(dá),當(dāng)時的文化還處于蒙昧狀態(tài)。他們無法理解大自然的變化,也無法理解人類本身生命的誕生。由于原始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和人類生產(chǎn)力的限制,原始先民的壽命非常短促。因此,繁衍勞動力、傳承后代便成為頭等大事。神話中的女媧摶土造人,這是先民的古意,以示萬物皆生于土,化生萬物者實為土,而土所表征的也就是大地。這間接表達(dá)了當(dāng)時人們對生殖能力的想象和崇拜,生動地寓意了人誕生的過程,寄托了先民對生育能力的幻想與祈求,同時也表明女媧大地之神的身份。而水中蛙類的繁殖能力極強,對蛙類的崇拜便是對生育能力的崇拜。同時,蛙卵又是以線條的形式附在水中,然后再成為蝌蚪,跳出水面,亦與女媧引繩 泥中的造人方式相吻合。
那么,蛙是什么時候由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兼氏族圖騰而轉(zhuǎn)化為人格化了的人類創(chuàng)生者女媧的呢?目前還缺乏充分的材料。但蛙與媧的淵源關(guān)系,即蛙與女性的媧有同等的始祖意義,在現(xiàn)在的中原民俗中仍有所表現(xiàn)。如陜西關(guān)中東部的驪山婚俗“審新娘”,在審新娘時,姊妹嫂子們都要觀看其兜肚上的飾繪,新娘也要落落大方地展示這一圖案——蛤蟆,而這蛙背上是要繪出七星點的,“原來,人們都以為這個七星點是蛙(蟾)的自然的形體特征的模擬。在多次的民間采風(fēng)過程中,偶然發(fā)現(xiàn)了足以解謎的信息,一位農(nóng)民老大娘在糾正七星點的多寡差錯時,叫出了它的確切名稱——生生點?!盵18]其實,七星點的數(shù)字確定乃與七日生人一樣,屬于宇宙創(chuàng)生的圣數(shù)之一。由此可以推知,人類的始祖母神女媧當(dāng)與“蛙”有關(guān)。
另外,女媧補天神話中,“水浩洋而不息”而女媧“積蘆灰以止淫水”,使得“淫水涸”。袁珂先生已指出,“女媧‘補天’神話,過去一般都從補天這個角度去理解,但仔細(xì)研究,分析它的實際,中心內(nèi)容卻是治水。”[19]神話中的女媧行使了再創(chuàng)世的功能,而天塌地陷與滔滔洪水正是舊世界毀滅、宇宙重返混沌的象征。從敘述功能上看,治水的女媧與大禹是同格的角色?!墩摵狻ろ樄摹酚涊d漢代風(fēng)俗,以“攻社”救洪水:“雨不霽,祭女蝸?!盵20]女媧補天,既是再造天地,也是對遠(yuǎn)古洪水的治理。而蛙銜息壤平治洪水的神話也在世界各地流傳。日本的繩文、古墳文化,有很濃重的甘肅青海馬家窯文化、河渭仰韶文化——廟底溝文化特征。他們彩陶上也有蛙紋和裝飾紋。如繩文、古墳文化中有一陶器,造型為青蛙海底取息壤(見圖3),其形如四座洪峰,由浪組成,腹有一幼蛙、大眼、四小足、一長尾從海渦中上升。圖4腹有一蛙,從水中躍出,兩側(cè)各有一卷尾蛇??谘厣系摹八姆缴角稹?,均與平治洪水有關(guān)。蛙從大海深處取來了治水的息壤,爬到水面——陶口沿——堆成四座土丘(山),即“敷土四方”。這些陶器形象地展示了蟾蜍取息壤造海島、大陸的傳說。[21]中國吉林通化也有蟾蜍取息壤的圖形(見圖5),[21]95顯然,這也與平治洪水有關(guān)。北美洲今美國境內(nèi)休倫湖區(qū)的易洛魁殷地安人一則洪水故事中也有類似情節(jié):洪水時代,天下一片水。在一座聳立于云天之外的高天原上,有一位少女,一天她用樹枝挖藥,不意把天捅破個窟窿,她就從天上掉了下來。這時有兩只水鳥(雷鳥)看見,張開雙翅把她接住放在正急忙游過來的一只大海龜?shù)谋成?。這只海龜吩咐海貍、麝香鼠、蟾蜍潛到水底,取些可以自行生長的泥沙上來,以便造一個海島,讓這位少女住下來。可是海貍和麝香鼠都沒有取來息沙息壤,蟾蜍銜來了息沙,放在海龜背上,這一點點息沙竟然慢慢變大,再大,終于變成陸地,就是今天的世界。[21]94-95關(guān)于息壤,中國鯀禹神話中反映的“水來土掩”觀念與之緊密相聯(lián)。在注疏家那里,我們看到這樣一些解釋: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山海經(jīng)·海經(jīng)》郭璞注)息土不耗減,掘之益多,故以填洪水。(《淮南子·地形》高誘注)其實,息的本義為氣息,轉(zhuǎn)引為生命、生長之意。[22]息壤,就是生長不息的土壤。息壤慢慢長大就能夠成為人們賴以生存的陸地。在以上的器物及神話中,表現(xiàn)了蛙與息壤的密切關(guān)系,可以說,正是有了蛙,才得到了息壤,從而才再造了大地,人類才有了再生和繁衍的基礎(chǔ)和條件,可見,蛙神不僅僅是先民生殖崇拜的對象,還兼具重造大地,也就是再次創(chuàng)世的功能,所以蛙神就具有了創(chuàng)世神的功能。
圖3 日本繩文古墳文化青蛙海底取息壤(息沙)平治洪災(zāi)陶器(見王大有、宋寶忠《圖說美洲圖騰》第125頁)
圖4 日本繩文古墳文化青蛙海底取息壤陶器局部(見王大有、宋寶忠《圖說美洲圖騰》第126頁)
圖5 中國吉林通化滿族蟾蜍取息壤敷土四方圖(見王大有、宋寶忠《圖說美洲圖騰》第95頁)
女媧補天治水,蟾蜍取息沙創(chuàng)世,女媧與蛙都有著不可或缺的創(chuàng)世功勞。在蛙銜息壤平治洪水創(chuàng)世這一神話中,蛙也就是后土、地母,如美洲地母神即為蛙形(如圖6),它們往往刻在祭太陽圣盆的底部。阿斯特克地母神立雕像的基座下面,四方也各有一個人格化的青蛙神。[21]94-98這正與女媧“大地女神”的稱號不謀而合。
圖6 美洲地母神句龍后土青蛙(蟾蜍)圖騰像(見王大有、宋寶忠《圖說美洲圖騰》)
論述到此,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得出結(jié)論:女媧,這位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神圣女,創(chuàng)生了人類,再造了大地的至上神,其前身原不過是小小的青蛙。女媧的至上神功能和特征,是源于原始初民神話思維所解釋的青蛙的生物性功能和特征。一句話,女媧神話起源于原始初民的蛙神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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