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名是作家詩人、文人墨客搖筆桿時題署的別名、化名?,F代文壇曾大興筆名之風,幾乎每位作家都有筆名,有的多達十幾個、上百個(如魯迅),因而研究現代作家的筆名,已成為現代文學史料學的重要內容。但是,隨著現代作家的逐漸遠行,筆名的破譯也越來越難。誠如現代文學研究專家陳子善所言:“發(fā)掘筆名的最佳時機已經喪失,筆名已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進一步深入的一個制約。因為許許多多筆名已隨著作家的緘口或離世而成為永久之謎,換言之,不少作家的一部分極有價值的作品很可能由于其筆名無法考定而散佚,這實在是無可挽回的損失”。(董寧文編《我的筆名》第14頁,岳麓書社2007年版)幸虧上世紀有一些有心人爬梳勾稽、通信調研,發(fā)掘了大量現代文壇的筆名資料,得以使我們還能從中獲悉珍貴的筆名信息。其中最重要的研究成果當數徐乃迺、欽鴻合編的《中國現代文學作者筆名錄》(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另據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也出有一本朱寶梁編著的《二十世紀中文著作者筆名錄》。徐乃迺 、欽鴻是現代文學史料學專家,上世紀80年代,他倆先后發(fā)出4000多封信函,直接向健在作家或已故作家家屬調查筆名,并記錄了數千張筆名資料卡片,最后終于編寫出煌煌113萬字、共收現代文壇6000余人、筆名(包括字、號等)3萬余個的《中國現代文學作者筆名錄》。
筆名數量之多、筆名藝術之豐富多彩,已成為鑲嵌在現代文壇的一道亮麗風景。比較而言,當代文壇的筆名風景卻要單調得多。當代作家一般很少使用筆名,即使使用筆名的作家其筆名數量也不多。筆者近因興趣所至,在編寫當代文壇筆名與原名對照表的過程中,深感筆名藝術似乎已離當代文壇而去。如果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家,還愛使用筆名的話(如柳青、楊沫、魏巍、流沙河),那么進入改革開放的八九十年代以來,使用筆名的作家卻是越來越少,現在如果要編寫一本類似徐乃迺 、欽鴻那樣的筆名錄(《中國當今文學作者筆名錄》),我想大概有5萬字就不錯了。當然,當今文壇也有一些響當當的筆名,但數來數去也就是那么數十個大家比較熟悉而己。當今文壇的極大多數作家都是以原名刊文行世,而不再以筆名引人眼球。至于70后、80后的韓寒、郭敬明、張悅然、饒雪漫等,更是不再以筆名行世了。為何當代文壇的筆名越來越少?究其原因,拙以為主要是與當今社會奉行的“實名制”有關。
所謂實名制,即每位公民只能擁有一個登錄在戶口簿、身份證上的姓名,無論是銀行存取款、郵局取匯款、購房按揭辦房貸房產證、乘飛機辦機票以及工作證、駕駛證、工資卡、公證書、醫(yī)療證等,都只認身份證上的那個姓名,其他一律免談。這就是現代化社會的“一名主義”。一名主義實際上已否定了筆名的存在價值,因為筆名不僅不方便,還會帶來諸多麻煩事兒。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原所長許覺民從抗戰(zhàn)時期開始一直使用筆名“潔泯”,以前覺得很好,但在實行實名制的當下,卻帶來了不少麻煩。他在《我的筆名由來》一文中不無感慨地說:“這多年來,郵局實行真實姓名匯款之規(guī)定,寫作的人總有稿費寄來,寄發(fā)的報刊單位總用發(fā)表者的筆名作收款人。這樣,領款證件上的真名與收款人的筆名對不上,就領不到錢。我多次因收款人用筆名問題,出示了身份證和作家協會發(fā)給的會員證,會員證上有我的筆名?;卮鹫f不相干,只認定身份證為準。我于是將匯款單寄還報刊社,請求改正真名后寄來,有的拖延幾個月后重新辦理,有的不予理睬。至此,我省悟到筆名已不可用,原想要文雅一些,但已雅不起來,只好以粗俗的本名署名寫文,從此還俗了?!?(董寧文編《我的筆名》第205頁,岳麓書社2007年版) 類似許覺民因使用筆名致使日常生活造成麻煩的現象,在當今作家中時有發(fā)生。我曾聽評論家雷達(原名雷達學)、詩人金波(原名王金波)、兒童文學專家韋葦(原名韋光洪)說過,他們因常用的這一筆名與身份證上的原名對不上號,而給乘飛機、取匯款、辦證件帶來諸多煩心事,甚至還要單位開具證明。正因使用筆名有此種種不便,因而現在很多作家已經放棄了筆名。雖然也有人仍在使用筆名,但筆名的雅興已經大打折扣。這就不免使人發(fā)問:現如今筆名還有存在意義嗎?為何從前文化人的種種雅興如今越來越少了呢?
其實字、號、筆名、齋名之類,都是農業(yè)社會的文化產物與符號。農業(yè)社會的文化人可以慢悠悠地拂拭古簡古箋,寫三兩行字,啜一碗清茶。理想的風景是像蘇東坡、歐陽修那樣的瓦屋紙窗,燈檠茗碗,窗外有松有竹,一邊聽著秋風,一邊隨意翻書,天黑了更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快意?;蛘呷缤茏魅嗽凇队晏斓臅分兴?“在江邊小屋里,靠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喝清茶,同友人談閑話。”當此時也,彼此互通字、號,唱和詩詞,聊聊近作題署的筆名,扯扯文壇掌故,那實在是最好的話題。只可惜,這種好風景在“現代化”的現在已是月朦朧鳥朦朧了。
現代化講快,講效率,講速度,所謂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財富,自然容不得你在那里慢悠悠地顯擺什么筆名、齋名、字、號了。 現代化社會講的是高鐵、動車、手機、電腦,什么都要快,越快越好,越簡單越好。因而不但字、號早已棄之不用,筆名齋名也久已生疏,而且眼看連姓名符號也要被一連串數字代碼“數字化”了。什么身份證號、工作證號、駕駛證號、銀行卡號、牡丹卡號、信用卡號……什么都是代碼,什么都是數字。在快節(jié)奏的數字化時代,“一名主義”無疑是最適合時代需要的姓名制度了。
筆者曾與友人談及,與農業(yè)社會的文化人相比,今天的文化人丟失了什么?拙以為至少有三件東西已經丟失了:一是表明個性的字、號,二是用來尋根的家譜,三是交流性情的詩詞唱和。過去的文化人對于名、字、號十分重視,十分講究,不但人人既有名又有字還有號,而且如何使用名、字、號直接關聯著一個人的素質與品性。具體的做法是:自稱用名,以表謙卑;嫡親尊長對晚輩,師長對弟子,位高者對位低者,也可直呼其名。晚輩對長輩,弟子對師長,位低者對位高者,平輩之間稱對方尊長,均須尊稱其字,以示敬重;平輩之間亦可彼此稱字,以示禮貌(當然亦可互稱名)。由于對人尊稱常用“字”,因而過去“字”的使用率大大超過“名”。至于號,其作用與筆名相似,用以體現文化人的自由意志與志趣,因而自稱、他稱均可稱號。上世紀前半葉出生的那一代文化人,還保留著濃重的字號傳統(tǒng),稱人、自稱亦必依禮而行。國學大師、北師大中文系教授啟功先生(1912--2005)晚年曾遇到過一件使他十分不快的事:安徽某出版社籌劃出版《陳垣全集》,有編輯找到北師大,誠請啟功先生題寫書名。啟功先生十分為難,因為陳垣先生(字援庵,齋名勵耘)是他的恩師,哪有弟子可以直呼師名的道理?啟功先生推辭再三,而那位編輯不懂個中原委,則是堅執(zhí)再三。啟功先生最后只好提出,《陳垣全集》的書名他無論如何不能寫,如果一定要寫,他就在扉頁另書:“陳援庵先生全集受業(yè)啟功敬署。”這就是那一代文化人的素養(yǎng)與作風,只可惜這些文化傳統(tǒng)已經漸行漸遠模糊不清不為世人道了。在快節(jié)奏的浮華年代,如果現在還有人在使用字、號,講究筆名、齋號,那簡直就成“出土文物”了。
但是,世上的事總是撲朔迷離,就在當今作家?guī)缀跻艞壒P名之時,網絡上的“網名”卻一片紅火。君不見,幾乎所有網絡發(fā)帖、跟帖的作者,都不具實名,而是“網名”。隨便點擊一下,就可搜到一大堆,什么東海浪人、五岳散人、中原龍、我行我素、小迷糊、伊美妹、白開水、北行劍客、世紀寶貝、大頭兒……這些“網名”千姿百態(tài)、千奇百怪、千紅萬紫、千變萬化、千差萬別,煞是好看。如果說筆名的作用是為了隱身、靈活、多變化、便于發(fā)表文章,那么網絡上的化名也可視為“筆名”。但.如果我們深究筆名與原名之關聯,則似乎“網名”又很難界定為筆名。因為現當代作家的筆名無論怎么變化,最終都能找到一簾幽夢后面的那位真人,而且極大多數作家也愿意披露自己的原名與筆名,也即作家并不想最終隱瞞自然的身份,因而筆名專家才可以編寫出《中國現代文學作者筆名錄》、《二十世紀中文著作者筆名錄》那樣的專書。但網絡則是徹底的虛擬世界,使用“網名”者總是希望完全隱匿自己的身份,除了網絡管理機構利用網絡技術能夠查到原名外,廣大網民是無法搞清的。如果現在有好事者要想編寫一本《當今中國中文著作者網名錄》,那必將是一項永遠無法確準、永無頭緒的工作!正因“網名”具有虛擬性、隱匿性、廣泛性的特點,因而很難將“網名”界定為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