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暉“抄襲門”早已鬧成媒體大事件。有趣的是,正因為如此,挺汪派獲得了一個極其新潮、極其西化的借口:這是媒體攻擊自由學者的最新例證。[1]我雖有好揭人短的惡名,但生性遲鈍,向來跟不上潮流,因而也沒有摻乎這幕鬧劇。當然,我還有自知之明,我摻不摻乎根本無關緊要。近日無聊,于網(wǎng)上搜得不少材料,瀏覽之后,頗多感慨。本人雖無建樹,但也混跡中國學界多年,于其中蜿蜒曲折種種蠅營狗茍之事略知一二。因此,對汪暉抄襲一事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又不知說什么好。
還是先說說最基本的吧。汪暉究竟抄襲沒有?我確信:他抄了。坦率地說,我認為,王彬彬的揭發(fā)文章不是很有說服力,在某方面甚至有適得其反的效果,即可能讓人誤以為是媒體或某些人要和汪暉過不去。相反,后來揭露的很多材料更有說服力。它們表明,不管王彬彬的文章有什么問題,不管揭露汪暉抄襲有什么動機,不管是否存在時代錯位因素,汪暉抄襲是確鑿無疑的。
我向來認為,在所有的學術問題中,最簡單最容易確定的莫過于抄襲與否了,它甚至連學術或?qū)I(yè)問題都算不上。一個粗通文墨的外行就有足夠能力判定是否抄襲,我等靠學術謀生者根本不應有問題。這也是為什么揭露抄襲在今日中國仍然可以引起巨大社會反響的主要原因之一,因為它是最容易被學術外行(比如學術官僚們)看懂的東西。因此,很顯然,認定抄襲與否的困難絕對不是能力方面的而是其他方面的。
汪暉抄襲首先讓我想到的是今日中國學界(至少是人文社科學界)一個普遍現(xiàn)象:學術淪為騙術。我所謂學術欺騙不只是指學術抄襲,學術抄襲只是學術欺騙最低級最原始的形式,學術欺騙指任何冒充學術實則并非學術的行為。由于學者(尤其是我輩人文社科學者)最擅長的就是言辭,所以學術欺騙要比其他欺騙來得復雜。以我多年做讀書人的體會,即便在西方,人文社科的某些領域都有淪為騙術的嫌疑[2],在中國就更不用說了。如果說在西方學術欺騙多半還可稱為高級欺騙(這也很可疑)的話,那么在中國學術欺騙大多都屬于低級欺騙。并且,我相信,這種作為低級欺騙的學術欺騙已經(jīng)遍及人文社科的大多數(shù)領域。不過,在汪暉事件之前,我還有些天真地認為這種現(xiàn)象主要是最近一二十年“學術通脹”的結(jié)果。但是,汪暉事件讓我意識到,這種現(xiàn)象在學術相對匱乏的80年代已現(xiàn)端倪。汪暉便是80年代出產(chǎn)的一個學術騙子。我說汪暉是“學術騙子”,很多人也許認為我太刻薄、太偏激了。其實不然,只要你承認汪暉的博士論文是抄襲,你就得承認汪暉是騙子。你非要說他那是時代使然、情有可原,我認為你已經(jīng)染上了學術圈內(nèi)人慣常的“鄉(xiāng)愿”習氣:鐵證如山還要來點與人為善。錢理群等人為汪暉辯護就是如此,他們“很會做人”,但是不是很會做學問就不得而知了。
可以說,汪暉欺騙了學術界欺騙了全社會。但這樣的說法太籠統(tǒng)太不確切了。應該更具體地說,汪暉通過欺騙他的導師、當年的學界權威唐弢先生以及其他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專家而欺騙了學術界和全社會。術業(yè)有專攻,現(xiàn)代學術分化非常細密,所以即便在人文學術界,對非同行學者的了解往往也只是道聽途說,大多數(shù)時候與圈外人并無差別。比如,汪暉的《反抗絕望》我早就知道,但從未讀過,因為我與汪暉不是同行。因此,欺騙是從欺騙同行開始的。本來同行理應是最不容易被欺騙的,但是在中國,至少自90年代中期以來,欺騙同行變得非常容易。這有多方面的原因。當前主要的原因是學術行當普遍喪失良知和獨立,成為若干小集團利益瓜分與交換的場所。在今日中國,大多數(shù)學者即便只是想在所在行當立足(更不用說“發(fā)展”了),絕對不能得罪同行,因為任何同行,哪怕是新晉的同行,都不是一個人而是某個小集團的成員,比如他可能是該學科某國務院學術委員會委員的弟子或“學科組”成員。因此,在今日中國,通常情況是,學術欺騙成了透明的欺騙:即便看出了欺騙也沒人敢揭露。大家不言自明普遍一致的想法是:都在一個鍋里吃飯,何必砸人飯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有時,為了應付不利輿論,也會揪出幾個無權無勢的小卒來。于是,在今日中國學界(至少我所在的人文學界),大有“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之勢,籍籍無名的小騙子可能被掃地出門,人人皆知的大騙子卻被捧為大師。爭相逢迎巴結(jié)大騙子同行,可謂中國學界一大奇觀。我一點都不夸張,如果你良知未泯,你在學界不難見到很多讓你作嘔的場面。
從這個角度講,與今日人文學界的很多超級學術騙子相比,汪暉的欺騙還不算一種“透明的”欺騙,不算一種同行內(nèi)人人皆知而不敢言不愿言的欺騙。汪暉的欺騙是屬于稍微純潔一點的欺騙。我認為,汪暉的欺騙基本上還停留在純學術欺騙上,是一種與學術政治、學術交易關系不大的欺騙。(這也許才是時代使然。)具體地說,他是通過搬弄一些導師和同行不太懂的東西欺騙了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他的做法有點“后現(xiàn)代意味”,那就是拼貼。他把很多與魯迅研究無關的他人言論剪切下來拼貼在一起,再參照勒文森研究梁啟超的思路用繞口令式的晦澀言辭把它們串聯(lián)起來,構成了他的博士論文。那么,唐弢和很多現(xiàn)代文學界專家為什么對汪暉的博士論文評價非常高呢?主要是因為他們被汪暉這個“外行”騙了。
我猜想,唐弢這樣的學者被騙主要是因為他不了解汪暉抄襲的那些東西。作為老師,回想一下我們被學生欺騙的情形,就不難體會到唐弢被汪暉欺騙的方式了。學生行騙一開始可能是直接到網(wǎng)上下載文章,或者原封不動地抄書或抄雜志;其后發(fā)現(xiàn)這太容易被逮住,便轉(zhuǎn)而把若干網(wǎng)上或書籍、雜志上的文章拼貼在一起,尤其是拼貼那些老師不熟悉的東西。唐弢可能由于年齡大了,對新的著作和譯著了解不夠,再加上太相信汪暉的“為人”,所以沒有看出破綻來。其他同行如錢理群等人,可能也是如此。我覺得,汪暉的特點就是把他讀到的各種東西一股腦兒地塞進他的“著作”里。這種做法對那些比較局限于某一行當?shù)娜巳菀桩a(chǎn)生迷惑作用,覺得作者比自己淵博得多,從而產(chǎn)生不敢妄加評判的感覺。于是,汪暉的那種“大雜燴”著作就被誤解成了大師級著作,學術騙子就成了學術天才。連唐弢這樣的學者都會犯如此錯誤,想來真是令人扼腕。
汪暉以魯迅研究成名,魯迅曾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的。”(《紀念劉和珍君》)我早已不崇拜魯迅,但仍然認為魯迅這句話非常適合今日中國的學者文人。我沒有什么學術原創(chuàng),但是,我認為其他人也未必有。不要說汪暉,比汪暉更大牌的學者一樣未必有。如果你認為汪暉就算有學術原創(chuàng)的,那么我必須誠實地說出我的感覺:你還不知道學術原創(chuàng)為何物呢。在今日全球化的學術環(huán)境中,如果誰還輕易相信某個中國新左派學者具有原創(chuàng)性乃至已到大師級,簡直可笑之極!我研究西方新左派學術多年,自信對西方新左派的了解不比汪暉等中國新左派代表差,在我看來,今日中國新左派基本屬于拾人牙慧范疇。有人覺得中國的自由主義缺乏原創(chuàng)性,殊不知,中國的新左派比自由主義還要差,而且差的不是一點點。中國新左派連新左派的基本理路都沒弄清,因而連基本的學術性都夠不上,更別說學術原創(chuàng)性了。
不知別人如何,我越來越有一種感覺:我們時代(80年代以來)的中國學術絕大多數(shù)將被證明是垃圾學術,將被歷史無情淘汰,即便是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學者也不會留下多少供后人不斷重讀的東西?,F(xiàn)在某些人不斷強調(diào)時代如何如何,其實真正的學術有點像藝術,雖然產(chǎn)生于特定時代,卻并不受特定時代限制,所以真正的學術成果(著作或文章)都是可以傳世的。以我所在的行當美學來說,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時代色彩之濃厚有時令人難以卒讀,但我相信,只要美學在中國繼續(xù)存在,這本書仍然是必讀書。你要是真懂行,在中國人寫的西方美學史著作堆積如山的今日,你會越發(fā)地覺得此書難以逾越。這才是真正的學術成果。從這個角度說,我們這些新時期以來的學者都屬于悲慘的一代,我們似乎注定成為學術史的過客。大浪淘沙,我們的所謂學術成果也許都將被沖得一點不剩。因此,汪暉是否大師其實不需要爭辯,汪暉是否騙子也不需要論證,歷史將會證明一切的。一代一代讀者的過濾足以澄清一切。汪暉在享受了多年“杰出學者”待遇之后,如今被打回原形,便是歷史的懲罰。你可以欺世盜名于一時,卻不可能欺世盜名于永遠。這不是因為有正義女神在,而是因為有讀者的眼睛在:你瞞過一雙眼睛、兩雙眼睛,總不能瞞過所有人的眼睛吧?
[1]參見:《80位海外學者聯(lián)名挺汪暉教授的公開信》 http://bbs.ifeng.com/viewthread.php?tid=4855662###。
[2]不妨看看《高級迷信》一書對西方學術左派的分析,尤其是因為汪暉便是西方學術左派的追隨者,當然不一定是很有天賦的那一類,參見保羅·R·格羅斯,諾曼·萊維特:《高級迷信》,孫雍軍、張錦志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