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香港電影導(dǎo)演李翰祥籌拍《武松》,特地派人與我商議,準備邀請曲藝界著名演員提供有關(guān)武松的作品以作參考。我聽過不少評彈名家說武松的節(jié)目,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楊振雄、楊振言雙檔的《武松》最為細膩動人。原因主要是,他們的演出不單表現(xiàn)武松的勇猛,而且更富人情味,尤其對人物的內(nèi)心、外形、動作、細節(jié),描繪刻畫得一絲不茍,使人物性格鮮明且具豐富的感情色彩,非常適合電影藝術(shù)的特性。
于是,我便托朋友請楊振雄說一下《武松》。這次他不是在臺上說書——既不唱、也不說,而是像講故事一般把整部《武松》分為幾個段落,有粗有細,或詳或略,有的一筆帶過,有的則細致描繪,外加對天色、天氣、景點以及小道具等的描寫,再加上逗樂的噱頭,令我入迷,恍如身在其中。記錄他此次談話的錄音,很快送到了香港。次年,李翰祥拍成電影,還得了獎,不過錄音帶已不知下落,我的這份筆記卻收藏至今。以下選摘楊先生所說的《打虎》、《訪九》兩回,發(fā)表出來,希望能讓書迷們欣賞到這位書壇前輩的驚世才華、深湛修養(yǎng)和藝術(shù)經(jīng)驗。
打虎
宋江告訴武松他的兄長武大郎安身所在。武松聽了,迫不及待,立即動身前往陽谷縣去尋他分別多年、日夜想念的親哥哥。他身帶宋江給他的盤纏,撐著一根木棍(武松病后不久,也很不得志),拼命趕路。不知不覺,來到景陽崗,感到肚皮饑餓,想飽餐一頓再到縣里去見兄長。抬頭看見一家酒店,武松直朝里闖。
這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酒??吹轿渌蛇@副模樣,只給他小杯。
武松朝酒??匆谎?“看我無錢不成?”
酒保一歪嘴:“開瓶香,出門倒!”原來,他看不起武松。
“我不倒?!蔽渌赏χ鄙眢w。
“下肚漲!”酒保加了一句,去換大碗。
武松要酒保倒酒,一碗接一碗喝將下去。由于空肚下酒,感覺有些醉了,可是武松裝作未醉——這就是醉不倒的武松。
店主聽說武松要連夜趕路,警告他前面景陽崗有虎。武松毫不在意,不聽勸告,而且以為店主是在故意嚇唬他,一拍胸脯,朝前走去。等來到景陽崗上,看到官府告示,武松經(jīng)歷了一場思想斗爭。起初是想回去的,原因一是天已入夜,二是自己病后,體力不強。但他轉(zhuǎn)念一想——既在店主面前夸下海口,回去必遭恥笑,自己沒有退路。況且,上山也不一定碰到老虎。于是,武松就搖搖晃晃上崗去。此時月亮升起,一陣陣山風吹來,好不涼爽,武松心情好轉(zhuǎn),已將老虎之事忘記,不覺來到頂峰。忽然,酒涌上來,武松吐了起來,身子發(fā)軟,再也立不住,就解開包裹,撇掉棍棒,身靠石塊,托手架腿,倒頭便睡。
過了一陣,老虎出場。先是一陣狂風,山搖地動,嚇得獐鹿躥逃。老虎來到武松跟前,先是嗅到一股酒氣,又聽到武松打鼾之聲,十分滿意(噱),曉得這是一堆又香又活的鮮肉(噱)。它在武松身體四周兜一圈,再面對面看著(噱),見武松肚皮一起一伏喘著氣,就再也忍不住,一聲虎嘯,驚天動地。
武松驚醒,不禁也大吼一聲!沒想到真的碰到老虎,心里一急,可手里沒武器,如何對付?等老虎逼近,武松還是一動不動,保持他睡時托手架腿的姿勢。當老虎向他撲來時,他猛地一踢腿,將老虎踢開,順勢跳起,撿了棍子與老虎面對面,四眼對視(噱)。老虎威脅地呼嘯。武松也示威地高舉木棍,先虛張聲勢來個滿地十八棍,再一棍向虎打去。老虎跳開,棍子打空損裂。老虎撲上,武松身子一偏,老虎撲過了頭,武松反過來橫掃一棍,打在了老虎屁股之上,棍斷。武松后退,和老虎拉開距離。老虎大概是剛才用力太猛,也感吃力,尾巴垂下,虎威打了一點折扣。(噱)可它不服貼,一轉(zhuǎn)身再撲武松。武松心想,老虎畢竟是老虎,自己又是病后,不可力敵硬拼,他就躲到了松樹后面。老虎連撲數(shù)次,武松處處避讓。老虎發(fā)急,又叫又跳,此時武松突然從松樹后面一躍身跳到老虎身上,抓住虎頭下按,老虎抬頭,武松死命壓住。有人說老虎屁股摸不得,可老虎的頭是可以碰的(噱),武松用力撳住虎頭,騎在虎背,脫出一只拳來亂打。老虎卷起尾巴,想把武松從背上甩下,可頭被撳住,尾巴再也卷不起來了。武松拳頭連擊二三十拳,老虎被打得奄奄一息,最后癱軟在地。武松拳頭出血,也沒了力氣再打,就舉起石頭把老虎活活打死。
訪九
武松回家,得知哥哥突然亡故,死因不明,又見潘金蓮無論衣著還是說話,處處露出馬腳,正要追究下去,王婆出來,將武松搪塞過去。
武松只得出門,懷著一肚子氣和恨走到路口,想到兄長死得不明不白,一怒之下拔出刀來!他伸出拳頭打自己的頭,嘴里說:“我要瘋了!”又抬頭四望:“兇手何在?”
武松來到衙門,想先告狀,便向眾人拱手打招呼。衙門里的人交頭接耳,有人悄悄告訴他:“要除暴安良,去找何九!”
武松來到何九家,正想敲門,又把手縮回,心想:“何九這個老家伙嫌疑重大。你想——驗尸是他,燒棺也是他,內(nèi)情他都曉得??蛇@人是老公事,口子緊,又喜歡吃酒,倘若客客氣氣問他,他是不會講的。一定要給他點壓力。”武松解下樸刀,碰門:“何九開門。”屋里有人回答:“不在家?!蔽渌陕犅暰褪呛尉?,重又叩門,嘴里說:“再說不在,我打進來了。”何九在家吃酒,聽到武松腳步心里就怕。這是因為何九做賊心虛,當時西門慶給了他十兩銀子,要他幫忙揩洗武大嘴角之上的血跡,還要他火化,毀尸滅跡,否則就要把他滅口。威逼利誘之下,何九不得不做。如今武松親自上門,自己也不得不敷衍,于是假裝喝醉。武松問:“你是何九?可認得我?”何九客氣:“請坐?!蔽渌勺?“你干的好事!”指指桌上酒壺:“我敬你三杯!”何九心想,明明是壞事,怎么說好事?這三杯酒斷不能喝,推托道:“我不喝酒。戒酒?!?噱)武松不再客氣:“我一番誠意,你拒絕我。你干了什么虧心事?”一把將何九拉出門。何九說一聲“慢!”回進屋去,從柜子里取出用白布包的武大尸骨,放在桌子上,然后出門。
一路之上,武松在前,何九跟后,后面還跟隨著“土地”。不知究竟是武松要“土地”來監(jiān)視何九呢,還是何九要他保護自己。何九畏畏縮縮的樣子,武松又是威脅又像警告地說:“你若滿口胡說,我的這把鋼刀將斷你的頭?!焙尉呕卮?“你問啥,我說啥?!?/p>
來到小酒樓,酒樓已落市。武松對酒保說:“不叫你,不要上樓。”酒保聽話,把別的酒客都攔在了下面。何九上樓,背心靠墻,人對樓梯,做出隨時要逃走的準備(噱)。武松反提著刀,瞠視何九,不言不語。何九指指刀:“你問我講。”他的意思是不要動刀(噱)。武松把刀交給跟來的“土地”,坐下喝酒,也不說話,何九見武松放下刀,就先試探:“都頭,有何事問我?”武松這才開口:“何九,你是當‘土工’的,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何九答:“都頭?!蔽渌上日f理:“我們都是官衙差役,辦公事的相遇,怎么講話?”何九看到武松的神色,嚇昏了,不知說什么好,便跟著說一句:“怎么講?(噱)”武松直言:“你聽了,我問你一句,你知道多少講多少,肝膽相照!”何九連忙點頭。武松又說:“我問你,你當‘土工’所干何事?”何九答:“驗尸體?!蔽渌勺穯枺拔倚珠L棺材是你所燒?”何九推托:“這不管我事?!蔽渌砂l(fā)怒:“老九!”拔出匕首:“你可曾看見?”何九嚇得說不出話。武松大聲道:“冤有頭,債有主,我武二眼珠看得清清楚楚,只要你老實說,我不傷你半根毫毛,要不——”他把刀插在桌子上,寒氣森森,紅綢飄飄。至此,何九方才要‘土地’回家去拿東西,要求武松把刀收回(噱),同時敘談事情經(jīng)過。武松雖不插嘴問話,可對何九始終察言觀色;何九也不正視武松,而是斜眼看武松“軋苗頭”。何九一五一十,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天西門慶來找我,說有事拜托,說他開的藥材店有一個老師傅急病死了,你要公事公辦。說著拿出十兩紋銀,請我吃酒。不久西門慶的傭人興兒來了,說有棺材到墳場焚化。我回答:‘冷棺材不燒。沒家屬哀哭,鬼要作怪。’興兒拉我到墳場,已經(jīng)有五個人交頭接耳。我一開棺,原來是武大郎。我說不燒,結(jié)果他們逼著我,只得燒。我趁其不備,取出武大的兩根骨頭,藏好。西門慶給我的銀子,等你武都頭來作為證明!這是鐵證、銀證、物證——加上我,人證!”(噱)
“土地”從何九家里取來一包東西,打開,果然有西門慶給何九的十兩紋銀,還有武大郎的骨頭。武松不忍看,掩住臉。何九指著骨頭說:“骨頭上的裂痕是被西門慶踢傷的。”武松聽了大哭,又問哥哥如何被謀害的,何九說:“我不能說,可以去問喬鄆?!?/p>
賣水果為生的鄆哥與武大很要好,曾與武大一起捉奸。武大之死,鄆哥是看到事情經(jīng)過的。西門慶得知,派人打他,他連夜逃到別處去,不能上街叫賣,心想等武二回來,自會來找自己的。此時有人敲門,他很害怕。只聽門外有人問:“可有喬鄆?”他先回答:“沒有?!遍T外又叫:“武二回來了?!编i哥連忙沖出去。武松見了他拱手:“鄆哥,武二有禮了?!编i哥知道武松來意,先問:“我說了,你要怎樣?”“報仇?!编i哥又說:“兇手勢大滔天,怕你連頭也保不住,你要報仇?”在得到明確答復(fù)以后,鄆哥把自己所知一一相告:“那天遇見西門慶,西門慶告訴他與潘金蓮之間的關(guān)系。武松聽完,大吼一聲,立刻要為兄長報仇??赊D(zhuǎn)念一想,自己現(xiàn)為衙門都頭,要奉公守法,于是決定先去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