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罷不能的魂靈

凡作家進行文學(xué)作品的創(chuàng)作，都無不以自己獨到的筆墨，多角度、多層次地竭力渲染、烘托，甚至于濃墨重彩般地去描繪他所要表現(xiàn)的社會生活，使其作品能最真實地反映社會生活的某一特征，讓其讀者也對其所表現(xiàn)的社會有著最深刻的認識。那如何才能達到真實地反映社會生活從而影響讀者呢?一方面，與作者所生活的時代及其對時代、對社會的認識有關(guān);另一方面，選取生活在那個能體現(xiàn)時代特征、反映社會生活的典型人物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即“典型環(huán)境下的典型人物”吳敬梓筆下的范進，魯迅筆下的孔乙己都是特定環(huán)境下的典型人物。二位作家通過對這兩位人物的精心刻畫，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某一特征，但都因作家對生活、對社會的認識及其所刻畫的人物的性格不同，兩位作家筆下的人物的命運也不盡相同，此文就范進、孔乙己的不同命運進行探討。

一

范進和孔乙己雖生活在不同時代，但同是受封建科舉制度毒害很深的讀書人，都熱衷功名，都迂腐至極，都不會“營生”，對社會的擺布都同樣的軟弱無力，都沒有一個正常人的那種自強意識。所不同的是，范進很自卑，在岳丈人面前抬不起頭，對他的訓(xùn)斥和辱罵，他只是唯唯諾諾，顯得猥瑣懦弱，但不失圓滑世故;而孔乙己在麻木迂腐的性格之中兼有清高傲氣，偷竊懶惰的惡習(xí)，但也不乏善良正直。那他們的最終命運又如何呢?范進終于叩開了功名富貴的大門，使自己的地位陡然提高;而孔乙己在臨死前“連半個秀才也沒撈到”。二人的命運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個中了舉人，一個卻是考場上的失敗者，但這兩種命運的差異僅僅是個形式問題，而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那就是“悲”。就此而論，這種悲劇已經(jīng)不是范進和孔乙己個人的“悲”了。所以，中與不中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無論如何都逃不出悲劇的命運，這是整個社會的悲劇。那范進為何還要多次去參加科舉考試，而孔乙己也讀書讀到了須發(fā)花白的時候?我們不妨來看看二人在當時社會中的地位:

范進中了秀才，可仍舊遭岳父大人的辱罵，罵他是“現(xiàn)世寶”、“爛忠厚沒用的人”，而且數(shù)落范進，說女兒自從嫁到他家來，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中了秀才還遭罵，那就別說沒中之前地位之低下，更何況罵他的是他尊敬的岳父大人，那就別提外人對他如何了。因此，范進為了改變這種低下的地位，能鎮(zhèn)鎮(zhèn)岳父大人，不得不繼續(xù)參加考試。殊不知，去向丈人借參加鄉(xiāng)試的盤纏卻又被丈人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罵他尖嘴猴腮。胡屠戶對范進的辱罵，也就道出了范進當時境遇之糟糕，在這種情況下，他能不去嗎?欲罷不能啊!他不去，又怎能改變目前這種悲慘的境況?為了這，再想想岳父大人說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而自己連豬油也不曾吃過兩三回，住的也是茅草棚。貧窮使范進在自己的岳父大人面前卑怯畏縮、忍氣吞聲。所以，盡管胡屠戶罵得他摸門不著，他還是不顧一切地瞞著丈人去參加了鄉(xiāng)試，誰知他僥幸中了舉人，于是，地位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銀子有了，他所追求的功名利祿瞬間成了現(xiàn)實。

而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比起范進來，似乎就更悲慘了。首先，孔乙己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有，“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非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綽號，叫孔乙己?！笨梢姡滓壹褐皇且粋€綽號而已。這個連名字也沒有的人，在人們的心中可有可無，“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更談不上地位可言。其次，孔乙己念了一輩子書，到了須發(fā)花白的年紀，還只是個“童生”，而且連“半個秀才也沒撈到”，只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既不能進學(xué)也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的地步了”。這樣的人，哪個還會瞧得起他，早把他看成一錢不值的廢物了，可他還自得其樂，擺出讀書人的清高，滿口的“之乎者也”，“多乎哉，不多也”。所以，他在咸亨酒店也只能充當大家的笑料。即使在“被打折了腿只能坐著蒲包，用雙手爬行”的時候，酒店的人也仍舊取笑他，對他沒有絲毫同情。所以，孔乙己只有默默無聲的死去。死是孔乙己唯一且是得以解脫的最好辦法。

二

范進和孔乙己同是熱衷功名。受封建科舉制度毒害之深的受害者，但兩位作家對孔乙己這兩位讀書人性格歷程的安排顯然是不同的。

《范進中舉》集中寫“進學(xué)考試”和“中舉發(fā)瘋”兩個片斷，尤其是濃墨重彩寫“中舉發(fā)瘋”。先昏厥，后瘋跑，再跌倒，最后瘋走上集。范進的瘋是因喜而瘋，范進的喜，導(dǎo)致他瘋，“樂極生悲”啊!寫他“昏厥”，“往后一跤跌倒，牙關(guān)咬緊，不省人事”;再用“飛跑”來形容他的那股瘋勁，而且拍著、笑著，嘴里不斷地念著，“噫，我中了!”一個“噫”字，寫出了他驚喜過望的心情;“一腳踹在塘里”作者以漫畫對發(fā)瘋的范進進行丑化，且“頭發(fā)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生的水”，這無不飽含著作者極其強烈的諷刺意味。就這一個瘋癲狀態(tài)的片斷，傳神地表現(xiàn)了范進對功名熱愛到神魂顛倒的地步了。如果中了進士那他不喜極而死才怪呢!

《孔乙己》則選擇的是孔乙己在咸亨酒店的場面?？滓壹涸谙毯嗑频辏莻€可有可無的人物，他的到來，只不過為酒店增添一點快活的空氣，為人們解悶取樂而已。且看孔乙己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薄罢局染啤闭f明他已淪落到了“短衣幫”的行列了，但他還穿著長衫，這是他在擺與別人不同的讀書人的架子。在當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社會里，孔乙己就是這樣一個經(jīng)濟地位和思想意識充滿矛盾的一個人。標志著讀書人身份的長衫，盡管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可他也不愿脫去。封建科舉制度的毒害使孔乙己變成了一個畸形，即使無情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粉碎了他進入仕途的夢，但是有了這件長衫似乎在精神上就可以得到安慰。

三

范進和孔乙己都是封建科舉的受害人，他們的處境都暴露了封建社會的世態(tài)炎涼，但兩位作家在對科舉制度的批判上又各有側(cè)重點。范進以他對科舉的狂迷來批判封建科舉制度，孔乙己是拖著殘腿走向墳?zāi)沟?，這是從封建科舉吃人的角度來控訴封建教育罪惡的。同是對科舉制度的批判，為何有所不同?這不得不承認，這與作家所生活的時代及作家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對生活的體驗分不開的，因為“作家靈魂是作品生命之源”③。

吳敬梓出身于世代書香的官僚地主家庭，所處的時代是在清王朝統(tǒng)治的前期。科舉制度是清王朝鞏固統(tǒng)治，籠絡(luò)人心的有力工具，影響廣，危害大，許多知識分子墮入它的圈套，窮盡一生也去追求功名利祿。在《范進中舉》一文中，作者運用諷刺手法揭露了封建科舉制度對人的毒害，盡管對范進的貧苦有些同情，但更主要的是通過范進中舉發(fā)瘋，中舉前后人們對范進態(tài)度的不同來揭露和鞭韃封建科舉制度的。把“悲劇的內(nèi)核”用“喜劇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更具有批判力。

魯迅生于一個破落的封建士大夫階層，使他得以接受良好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但因少年時代適逢家道式微，在從小康墜入困頓的過程中深深地領(lǐng)略了世態(tài)炎涼，因而對自己出身的階級產(chǎn)生了離心力，對其潰滅也毫不惋惜。這就造成了魯迅先生對弱小者的同情，對壓迫弱小者的上層階級的憎恨?！犊滓壹骸穼懹凇拔逅倪\動”前夕，這時雖已揭開了新文化運動的序幕，喊出打倒孔家店，擁護德、賽兩先生的口號，但是封建復(fù)古主義的逆流仍然很猖獗。封建教育仍然是社會教育的核心內(nèi)容，教育部于1916年初下令恢復(fù)中小學(xué)“讀經(jīng)科目”，北洋軍閥政府明文規(guī)定“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之本”。對于封建復(fù)古主義的種種倒行逆施，魯迅甚為憤懣?？婆e制度雖已于1906年廢除，像孔乙己那樣的生活也漸漸被人們所忘記，但是培植孔乙己這種人的社會基礎(chǔ)依然，學(xué)校教育也還是“混沌初開，乾坤始奠”的老古董，這樣就有可能產(chǎn)生新的“孔乙己”，于是，作者清楚地看到:這是一場關(guān)系到中國的文化教育走什么道路的大問題，是一場關(guān)系到培養(yǎng)什么樣的青少年的問題，為了拯救青年一代，不讓他們再受科舉制度的毒害，作者寫下了這篇反對科舉制度的戰(zhàn)斗檄文。魯迅先生說;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孔乙己》是他最喜歡的一篇。

綜上所述，范進的形象是丑，孔乙己的性格是悲。吳敬梓只限于批判科舉制度的弊端，讀書人的墮落;魯迅直揭封建科舉吃人的罪惡和封建末世的病態(tài)，更具深刻性。但無論如何，不管是中了舉的范進，還是考場上的失敗者孔乙己，不管是在福祿中生，還是在困頓中死，都逃不出悲劇的命運。這是因為他們在受毒害，受壓迫的時候都沒有想到要對毒害他們、壓迫他們的封建制度和文化進行反抗，從這個角度上看，這是兩位作家所要共同揭示的東西。所以，這不再是范進、孔乙己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社會的悲劇!

參考資料:

①引自黑格爾《美學(xué)》第一卷303頁，商務(wù)印務(wù)館出版，1979年版。

②臧克家《有的人》

③引自《文藝學(xué)美學(xué)方法論》第51頁，胡統(tǒng)之等編著，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

④魯迅《我們是怎樣教育兒童的》

⑤王夫之《姜齋詩話》

⑥魯迅《墳#8226;娜拉走后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