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乃紅心之喻,由“白皮紅心”演化到體內(nèi)體外一片紅,紅到可以去掉別的顏色,無視“紅燈”的規(guī)則,只用紅燈來昭示通行。
紅心既象征著英雄的熱血沸騰,又暗含著英雄的忠誠。紅色不僅在于其光譜長,亮度強,更重要的在于它與燃燒的血與火緊密相連。
“紅燈-太陽-向日葵”的意象組合成為特定時期文藝的一種典范。
紅燈是偉力的坐標,更是人間氣象的暴風眼。
1967年5月,為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25周年,《人民日報》《紅旗》雜志指出,《紅燈記》等八個劇目為無產(chǎn)階級文藝的“樣板戲”??梢赃M步認定,第一個被制造出來的革命樣板戲就是《紅燈記》。被稱為是思想上、藝術(shù)上的“一盞革命的紅燈”,京劇革命化的樣板?!都t燈記》講述的是一個“祖孫三代本不是一家人”的奇特家庭與日寇頑強斗爭,最終完成情報傳遞任務的故事。
在《紅燈記》中,地下革命是在陰森恐怖的氣氛中進行的,但象征革命的紅色號志燈仍次又一次如大力神一般穿透恐怖,發(fā)出奪目的猩紅之光。在鐵梅終于完成任務時,舞臺的背景籠罩在紅光普照的儀式之中——勝利是最為重要的。雖然這一勝利不過是尾光明的裙裾,但它的意義非同小可,它向人民昭示了革命的犧牲,但“唯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氣概,暗示了犧牲的必須,并對最終的勝利做出了象征性的承諾和預言。
1927年11月13日,數(shù)萬革命者參加了湖北黃麻起義,當?shù)刂麜覅翘m階興致勃勃,揮毫疾書一幅對聯(lián):“痛恨綠林,假稱白日青天,黑夜沉沉埋赤子;光復黃安,試看碧云紫氣,蒼生濟濟擁紅軍?!边@幅對聯(lián)貼在縣衙大門兩旁。表示顏色的10個詞巧妙地鑲嵌入其中,獨用紅色象征革命部隊。這體現(xiàn)了紅色十月革命的輻射結(jié)果。
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革命藝術(shù)的視域里,蕓蕓眾生的各種職業(yè),都在意識形態(tài)的燒造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顏色和質(zhì)地。時代是試劑,艱難險阻是試紙,最終構(gòu)成了所有參與者的忠誠色譜。按照這個邏輯,如果說作為領(lǐng)導階層的工人階級是赤膽忠心的赤紅,那么,從事不同職業(yè)的人,在忠誠度的試紙上,反應自然是參差不齊的。在他們當中,產(chǎn)業(yè)工人最為可靠,心最紅,眼最明,立場最堅定,斗爭最堅決,成為了色譜中最為標準的答案。因此,《紅燈記》中的鐵路巡道工身份的英雄李玉和,忠誠如同他手提的紅燈,自然是革命的主語。
在這里,紅燈不但具有向日葵一樣的趨光效應,而且還具備儲光的敘事功能。顯然,這儲備的能量,隱喻了延安的窯洞燈火——那是中國的阿拉丁神燈。紅燈既有對革命理想的無限忠誠,更含有在困難時期將儲備的革命能源放之四海的偉力。李玉和手里的號志燈雖小,但輻射出來的光束卻是打通了內(nèi)外,實現(xiàn)了個人、家庭、理想的三位一體,薪盡火傳。
紅燈的交接替代血緣的承繼,成為革命代代相傳的神圣儀式。這種對血緣親情的有意疏遠,最終形成了一個強化革命、弱化倫理親情的意識形態(tài)氛圍。離開了特殊語境,我們對這樣的紅燈譜系就很難評說,但紅燈的譜系并不會因為革命紅光的全方位占領(lǐng),就失去了另外的意義。
我注意到一個事實,在《紅燈記》朗照之前的歷史中,還有一個深入人心的“亮詞”,那就是紅燈照。
紅燈照也作紅燈罩,是義和團運動中的女性武裝組織之一。入會婦女統(tǒng)統(tǒng)穿紅衣紅褲,右手提紅燈,左手持紅折扇,年長的頭梳高髻,年輕的綰成雙丫髻。紅燈照的大師姐林黑兒雖是妓女出身,卻被稱為“黃連圣母”,傳說功法相當了得。入會婦女旦術(shù)成,持紅折扇徐徐扇動,宛如螺旋槳工作,身體就能升高,在空中飛翔;這時她們右手的紅燈指山立垮,指水立燃,其威力近似于俯沖轟炸機。
至于在道德罪行當中,人們往往把紅色跟“淫欲”掛上鉤。英國就把提供有償性服務的城區(qū)叫做紅燈區(qū)。我看到有的文章指出,英語里的紅燈區(qū)(Red-Tight district),是19世紀來自中國提供類似服務地區(qū)懸掛的紅燈籠,不過證據(jù)并不確鑿。另一個有趣的解釋是,紅燈區(qū)一詞19世紀未在美國開始流行,后來傳到英國。它在美國之所以流行,是因為鐵路工人逛妓院的時候,把紅色信號燈點亮留在妓院門外,紅燈的光波較長、色彩活動較為劇烈,如果鐵路調(diào)度急需找人,可以很容易找到他們。當然,我們不需要刻意去掉這個紅燈的語境,去進行胡亂的聯(lián)想,由此可見紅燈的分身術(shù),它不只是來世上拼命的。紅燈高掛,彩旗飄飄,讓主人愉悅,自己反而成了燈泡。
在我看來,紅燈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藝術(shù)里,往往是象征意義多于隱喻。也可以說象征高于隱喻,是隱喻的提升。象征比隱喻更為闊達、更為完美、更具有動人因子。隱喻則顯得碎片化。在以上紅燈象征當中,有道具的象征,有形象的象征,有色彩的象征,也有部分象征與整體象征等等。這幾種象征各有側(cè)重,有時宛如燈束交相輝映,但在權(quán)威話語當中,一切均為紅燈的正義敘事所統(tǒng)攝,一切成為了紅燈正義的蕾絲花邊和泛光。
寫到這里,我恍然覺得,我們忽略了紅燈的原初意義。
19世紀初,在英國中部的約克城,紅綠裝分別代表女性的不同身份。其中著紅裝的女人表示“我已結(jié)婚”,而著綠裝的女人則是“未婚者”。后來英國倫敦議會大廈前經(jīng)常發(fā)生馬車軋人的事故,人們受到紅綠裝啟發(fā),于1868年12月10日,第一個信號燈就在倫敦議會大廈的廣場上誕生了,由當時英國機械師德·哈特設(shè)計、制造的燈柱高7米,身上掛著一盞紅、綠兩色的提燈——煤氣交通信號燈,這是城市街道的第盞信號燈。在燈的腳下,一名手持長桿的警察隨心所欲地牽動皮帶轉(zhuǎn)換燈光的顏色。后來在信號燈的中心裝上煤氣燈罩,它的前面有兩塊紅、綠玻璃交替遮擋。不幸的是,只面世23天的煤氣燈突然爆炸自滅,使一位正在值勤的警察也因此斷送了性命,城市的交通信號燈被取締了。直到1914年,在美國的克利夫蘭市才率先恢復了紅綠燈,不過這時已是“電氣信號燈”,稍后交通信號燈又在紐約和芝加哥等城市大放光明。我們知道,鐵路上的號志燈則有4種基本燈光:綠、黃、紅、白,紅色有代表著危險,警告你停下的意思。但李玉和自始至終只是孤注一擲地使用了紅燈信號,他無視“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等一等”的燈語,強力修改了“紅燈?!钡臒艄庖?guī)律,使得革命的列車在紅燈普照下暢行無礙。這是否就是藝術(shù)“來自生活、高于生活”的典型形象呢?李玉和從來沒有搖動燈光,他高擎紅燈的形象,不大像一名巡道工,倒是接近后來的爆破英雄董存瑞。所以,《紅燈記》里的紅燈,又是一個暴風眼。
與此不同的持燈形象,是自由女神銅像。女神腳上殘留著被掙斷了的鎖鏈,象征暴政統(tǒng)治已被推翻,花崗巖構(gòu)筑的神像基座上,鐫刻著美國女詩人愛瑪·拉扎羅絲的一首詩:
送給我
你那些疲乏的和貧困的擠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大眾
你那熙熙攘攘的岸上被遺棄的可憐的人群你那無家可歸飽經(jīng)風波的人們
一齊送給我
我站在金門口
高舉自由的燈火
在“持燈使者”的照映下,所有意識形態(tài)的燈光話語逐漸暗淡。在我看來,一個人一手持燈,一手護著火苗走入人群,當是人生最莊嚴的時刻。銘記施光者,就明白自己與自由之光的關(guān)系。這是世上的鹽,是世上的光。
羅大佑《象征未來的主人翁》歌詞寫道:“象征命運的紅綠燈,在紅橙黃綠的世界里,你這未來的主人翁,在每一張陌生的面孔里,尋找兒時的光榮?!逼鋵嵾h不僅僅如此,在未來的歲月里,我們焚膏繼晷的光,必將成為頂起曠達黑暗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