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開我們整整60年了,我對母親幾乎沒有一個清晰的印象,只有一些零星的記憶碎片,有時會在我的腦海里掠過,喚起壓在我心底的那種對遙遠(yuǎn)的母愛的渴望。
母親是在兵荒馬亂的1948年去世的,年僅37歲。那年我7歲,身下還有兩個妹妹,大妹秀婷6歲,二妹秀竹才3歲。
那年7月,父親正在洗衣服。我和兩個妹妹圍在洗衣盆旁嘻嘻哈哈地用肥皂盒舀水玩,父親幾次制止我們不要出聲,以免吵醒躺在床上的母親。
窗外烏云密布,天空朦朦朧朧,模糊不清。下午4點(diǎn)左右,往常從西窗照進(jìn)的陽光總是映得滿屋格外亮堂,這時屋里的光線卻早已昏暗下來。父親停下手里正在搓洗的衣服,起身為母親溫中藥,溫好后端到床前,招呼母親起來喝中藥??扇f萬想不到,母親居然無聲無息、紋絲不動,撇下父親和我們兄妹3個,悄悄地走了。
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宛如晴天霹靂,父親痛心疾首地呼喚著母親,凄婉的聲音一陣陣地顫抖,屋子里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我仿佛聽見母親有氣無力地對父親說:“再過些日子就好了,我不能死,我死了你和三個孩子怎么辦?”怎么辦……母親,你答應(yīng)過父親的啊!聽父親說,你原本是慢性子的,怎么就懷揣著滿腹的遺憾,急急忙忙地走了呢?
說起母親的病,令人猝不及防。
1948年端午節(jié)前后,一天上午10點(diǎn)左右,父親上班,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去了,只有母親帶著兩個妹妹在家。這時來了一個陌生男人,自稱是我二舅的朋友,受我二舅之托,前來看望我母親。母親一聽,精神為之一振。因?yàn)樽约旱牡艿芤呀?jīng)好幾個月杳無音信了,家里人到處打聽,都快急瘋了。那時候舊中國正處在風(fēng)雨飄搖之中,社會動蕩、民不聊生、雞飛狗跳、盜匪猖獗。有的說,我二舅在即墨城碰上國民黨抓兵,被抓去了;也有的說,我二舅被抓去,逃跑時被打死了;還有的說,在即墨城的一個書局里曾經(jīng)見過他,后來不知去向?,F(xiàn)在聽來人說昨天還見過我二舅,母親喜出望外。
正在母親打聽弟弟情況時。陌生男人突然臉色一變,露出猙獰的面目:“少啰嗦,趕快把家里的錢拿出來!”
母親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原來碰上了打劫的盜匪,忐忑不安地說:“家里沒有錢,錢在孩子他爸爸身上。”
兇惡的歹徒?jīng)]好氣地臭罵了幾句,到處亂翻。母親趁機(jī)向外挪了幾步,試圖乘其不備溜出門去。狡猾的歹徒一把抓回母親,并狠狠地給了母親一拳。母親又向大妹使眼色,讓她出去喊人,大妹嚇破了膽,哇哇直哭,一動不敢動。歹徒?jīng)]翻到什么值錢的東西,便氣急敗壞地把母親耳朵上的一對金耳環(huán)扯下來,撒腿便向外跑。
這陰險歹毒的家伙在外屋門上裝做鎖門的樣子,故意用鑰匙嘩啦嘩啦地擰了幾下,然后沖下樓去,逃之夭夭。
我家住在一個二層樓的大雜院里,不時有人來來往往,出出進(jìn)進(jìn),當(dāng)時有人還看見過逃竄的歹徒,只是不明就里罷了。
然而,嘩啦嘩啦的鎖門聲把母親嚇壞了,她以為歹徒鎖上門企圖殺人,便慌忙打開窗戶,跳到二樓走廊。裹足的小腳母親從一米多高的窗臺上跌落下來,神情恍惚,驚恐不已。
中午,父親回家吃午飯,我剛好放學(xué)。驚魂未定的母親手腳不時地哆嗦著,顛三倒四地訴說著噩夢般的經(jīng)歷。屋子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像鉛似的沉重。那是母親生前給我留下的刻骨銘心的記憶。
當(dāng)天下午母親就病倒了,從此一病不起。雖經(jīng)多方治療,卻不見好轉(zhuǎn)。不到兩個月,母親便與世長辭。
7歲的我少不更事,還不知道什么叫母愛,也不理解死亡意味著什么,更不懂得母親的離去,具有怎樣非同尋常的意義。
夜里,萬籟俱寂,在慘淡的燈光下,母親的遺體躺在兩條長板凳支起的木板上,停在屋子中間。按照風(fēng)俗,父親拿一把小笤帚從床的里面向外掃,邊掃邊呼喚著母親的名字,輕輕地說:“我來送你走了,你走好?!睋?jù)說這樣可以把死者的靈魂送走。然后父親安頓我和兩個妹妹在床上睡下,自己為母親守靈。我躺在床上。心里感到恐懼,兩條腿用力地蜷縮起來。
第二天,母親的遺體入殮,靈柩停在樓下的院子里,上面臨時用白布搭起一個棚子,不時有人前來燒紙、吊唁。滂沱大雨接連下了3天,有人說,那是天公在哭泣,為母親的不幸遭遇而悲慟。
大雨終于停了。靈柩被打開了,親人們向母親作最后的告別。記不清是誰,把我拉到靈柩前面,聲音低沉哀怨地說:“孩子,過來看看你娘吧,這是最后一面了,以后再也見不到你娘了?!遍_始我還懵懵懂懂的,一聽說今后永遠(yuǎn)也看不到母親了,仿佛神經(jīng)被一枚鋼針猛地刺了一下,渾身一陣痙攣,鉆心地疼痛。母親靜靜地躺在靈柩里,我盯著母親失去血色的臉,突然失聲慟哭起來。面對一個年幼的孩子,矮矮的個子,披麻戴孝,抖動著抽泣的肩膀,翹著腳趴在靈柩旁號啕大哭,擎著小手,不許人們蓋上靈柩的蓋子,所有在場的人無不唏噓不已,流下心酸的淚水。
過了很長時間,人們連哄帶勸,擁著我,把我?guī)щx了靈柩,靈柩終于被蓋上了蓋子。我看到半尺多長的粗鐵釘,被人用錘子從靈柩蓋子上一點(diǎn)點(diǎn)地鍥進(jìn)去,那種痛徹肺腑的無望、無助,至今想起來都感到心疼。
兩個妹妹畢竟還是太小。此時,3歲的二妹不知被誰抱到什么地方照看著;6歲的大妹趴在二樓的欄桿上,循著哭聲遠(yuǎn)遠(yuǎn)地向樓下搭起的白布棚子里張望。有人從大妹身邊走過,提醒道:“你看,你這孩子怎么一點(diǎn)也不懂事,你還不快過去看看你娘!”大妹似懂非懂地依然傻傻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大約一兩天后,母親的靈柩往老家起運(yùn)安葬,有人告訴我把燒紙的泥盆頂?shù)筋^上,待靈柩裝車時,再把泥盆扔到地上摔破。因?yàn)檫B續(xù)下大雨,泥盆底下粘滿泥水,弄了我一頭,我心里還暗暗在埋怨那人。
母親下葬時,按照家鄉(xiāng)的習(xí)俗,作為長子。我被安排在墓穴前面長跪。正在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草地上一只螞蚱在爬,我認(rèn)識這小生命,很好玩,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覬覦捕住它的悸動。螞蚱不慌不忙地爬著,不時地撩撥著我好奇的心,最終雖然我沒敢去捕,然而置身凄楚肅穆的場合,我卻被螞蚱攪亂了思緒。
冥冥中仿佛有個聲音在輕輕地訴說,那不是責(zé)備,而是親切地教誨——
她靜靜地睡了,不能再親近你,你別害怕;
你送她遠(yuǎn)行,頭上粘些泥水,你別嫌臟;
她將長眠地下,與你生離死別,你別貪玩……
我甚至連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還是有一天我翻抽屜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手戳。才知道母親叫楊欒心全。后來我慢慢懂得,按照那個年代的習(xí)俗,女人婚后要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冠上丈夫的姓。
長歌當(dāng)哭。父親強(qiáng)忍著心中的悲痛,苦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艱難地拉扯著我們兄妹三個,掙扎前行。
一年多后,父親又為我們?nèi)⒘死^母。繼母為我們生了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那些年,每逢老家有親戚來,總要給我捎話說:“姥姥整天想念你和兩個妹妹,一說起你就心疼地掉淚?!蔽覞u漸地長大,也開始懂事,特別想去看看魂?duì)繅衾@的母親的墓地,心海里時常泛起對母親、對姥姥思念的潮水,有時夜里想起,淚水常常將枕巾濕透了一片。因?yàn)槟挲g還小,交通又不便,父親一直不放心我一個人單獨(dú)出遠(yuǎn)門,所以回鄉(xiāng)為母親上墳??赐牙训脑竿恢蓖狭撕枚嗄?。
1956年春節(jié),終于征得父親的同意,我踏上了回鄉(xiāng)之路。
那年我15歲,回去的當(dāng)天,在二叔家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二叔陪伴我來到母親的墓地。
那墳坐落在荒郊野坡中,是半人多高的一個土堆,上面這里那里凌亂地生長著一叢叢枯草,在寒風(fēng)中瑟瑟抖動。8年前我來這里為母親下葬時的情景已經(jīng)全不記得了。墓碑不翼而飛,二叔說早被人偷走了。
“要墓碑干什么?”我有些不解。
“許是蓋房子用吧?!倍迓灾欢?。他指指周圍的幾個墳地,也都沒有墓碑。
我禁不住心中一陣悲涼,心想等我長大,一定要為母親立一個新碑。我把枯草一叢叢拔掉,接過二叔遞給我的鐵锨,為母親的墳頭培了些新土,在墓前佇立良久。我點(diǎn)燃了一疊燒紙,寒風(fēng)中,紙?jiān)綗酵暌化B。我再往火堆里添進(jìn)一疊……
回想自己大約十歲以后,每當(dāng)我看到別人家孩子受到母親百般呵護(hù),孩子可以隨意在母親面前撒嬌,我多么羨慕啊!我曾不只一次地在睡夢里哭醒,此刻,我再也抑制不住心靈的創(chuàng)傷,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噗啦啦地滴落下來:“娘,兒子來看您了!”我顧不得身上穿著過年的新衣服,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給母親磕頭。
世界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與姥姥的團(tuán)聚,使我悲喜交加,終生難忘。
回鄉(xiāng)的第三天,二叔給我找了一個同行的街坊,那街坊要走親戚,而到他親戚家恰好要經(jīng)過我姥姥的村子。我小心翼翼地提著父親稍給姥姥的禮物,一路走了將近20里路。
我走進(jìn)姥姥家正屋,迎面看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心想一定是大舅母,我快步迎上去給大舅母拜年,并作了自我介紹。
“娘,外甥從青島看你來了!”大舅母喜不自禁地說著,把我領(lǐng)到東間。
姥姥坐在東間炕頭上,看見我,眉開眼笑。我急忙給姥姥拜年:“姥姥,過年好!”
“好,外甥,快上炕,炕上暖和!”我脫了鞋,上了炕,姥姥拉著我的手,上下仔細(xì)打量,“可見到你了,孩子,我整天重念你?!?/p>
我終于見到了心儀已久的姥姥。姥姥70多歲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布滿皺紋,憔悴蒼老。她長得端莊干練,頭梳得一絲不亂,顯得特別整齊干凈。
“還是你3歲的時候,你二舅去青島把你娘、你和秀婷接來住了一個多月,如今,長這么高了。我12年沒見你了。”淳樸善良的姥姥深沉地回憶著,“你娘活著的時候,真親你呀!她30歲時生的你,大眼睛,又精神,街坊鄰居一說起你,你娘滿足地咧著嘴,格格地笑個沒完。若是你娘現(xiàn)在活著,該多高興,唉!”姥姥說著嘆口氣,把我擁到她的懷里,撫摩著我的臉,“這些年,我真想你——”說著聲音顫抖起來,眼淚嘩嘩地往外流。
看到我,姥姥自然地想起了我母親。姥姥哭,我也哭。從小失去母愛,這時我才從姥姥身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母愛的溫暖。人間居然還有這樣的親情和愛憐,我終于找到了渴望已久的母愛。那一刻,我心里一酸,自己受到的委屈、不平、冷落,一股腦兒地涌上心頭,平時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內(nèi)心世界,在姥姥面前毫無遮掩地袒露出來。我緊緊地抱著姥姥,哽咽著說:“我想您啊,姥姥,多少年了,我天天都想見到你……”
姥姥從我母親又說到了至今下落不明的二舅,還說了些什么,如今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清楚地記得我和姥姥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大舅母也在一旁唏噓落淚。
晚上,我和姥姥睡在東間炕上,大舅母和她的兒媳婦睡在西間。早晨醒來,姥姥正伏身撫摩著我的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緊緊地攥著姥姥的手,感到無比的溫暖與幸福。幼年的經(jīng)歷,有時可以是一生都不會忘記的。3歲時姥爺從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給我摘下一嘟嚕青葡萄,至今我還記憶猶新。
我神往地說:“姥姥,咱家的葡萄架呢?”
姥姥說:“原來咱家老屋前有個葡萄架,現(xiàn)在咱住的是后來蓋的新房,你姥爺和你大舅過世后,再也沒種葡萄?!?/p>
姥姥關(guān)切地問我:“你這個娘對你好嗎?”
我深諳這是姥姥難以解開的心結(jié),不忍碰觸老人心靈的痛處。忙安慰道:“挺好的?!崩牙蜒劾镩W著淚花。放心地點(diǎn)點(diǎn)頭:“哦,那就好?!?/p>
姥姥天天給我做好吃的,每頓飯不停地往我碗里夾魚,夾肉,夾菜。姥姥已過了古稀之年。還傾情費(fèi)神關(guān)照我,我真是過意不去。令人感到幸運(yùn)的是。與姥姥朝夕相處的兒媳婦和孫媳婦,既孝順又能干,每每說起她們,姥姥總是心滿意足、喜形于色。
我原打算在姥姥家只住兩天的??衫牙延彩遣豢?,又留我多住了兩天。
臨走時,姥姥塞給我50塊錢,當(dāng)時50塊錢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幾乎相當(dāng)于一個普通干部一個月的工資。那是姥姥在空軍部隊(duì)的孫子,我的表哥每月寄來家,姥姥積攢起來的。我不要,和姥姥爭執(zhí)著,老人不高興了。我著急起來:“姥姥,我還沒孝敬您呢,您留著買點(diǎn)好吃的,補(bǔ)補(bǔ)身子吧?!?/p>
“等你長大掙錢了,你再來孝敬我!”姥姥深情地說,“你沒有娘了,用錢不方便,需要什么就去買,別委屈自己?!蔽抑览牙涯鞘翘畚摇?/p>
大舅母攙著姥姥一直把我送到大門外,姥姥眼睛都哭紅了。我也淚流滿面地與姥姥和大舅母依依惜別,動情地說:“姥姥、大舅母多保重,過兩年我再來看您們!”
與姥姥分別還不到兩年,她老人家就過世了,更不必說等我工作掙錢,孝敬姥姥了。姥姥走了,仿佛在心靈的傷口上撒了把鹽,令我疼痛難忍。
后來,農(nóng)村有親戚來說。1958年,家鄉(xiāng)各農(nóng)戶的耕地全都連成大田,將包括我母親的墳冢在內(nèi)的墓地一律夷為平地,尸骨也被揚(yáng)棄,上面種上了莊稼。當(dāng)我們知道這一不可思議的消息時,事情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月了。我淚眼婆娑地仰望著秋日的夜空,既無奈又凄涼,心中充滿傷感。再后來,母親墓地那一帶蓋起了一片房子。
多年以來,一想起來就心疼,我不知怎樣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我曾專程回到家鄉(xiāng)尋訪,請教當(dāng)?shù)氐赂咄氐睦先嗽撛趺崔k?原來這種情況在當(dāng)?shù)夭⒉簧僖?,按照傳統(tǒng)的風(fēng)俗習(xí)慣,尚可以妥善解決。
退休前,我終于了卻了一樁自己最大的心事。
2001年春的一個上午,在家族長者的主持下,我面朝母親墓地的方向跪拜,將寫好的母親的牌位,連同一捧家鄉(xiāng)的泥土,徐徐地放進(jìn)骨灰盒。嘴里輕輕地呼喚著:“娘,我來接你回青島了?!比缓蟊е腔液校掷锱e著招魂幡,乘車護(hù)送母親的骨灰盒暫存到殯儀館,再點(diǎn)燃了一路上舉著的幡。
孤獨(dú)的母親從此不再寂寞。
父親62歲那年也溘然長逝。繼母還健在,今年93歲。我有兩個女兒,都已經(jīng)結(jié)婚,并各生了一個女孩,如今我和老伴也做了姥爺、姥姥。節(jié)假日,我經(jīng)常邀上孩子們、帶上禮品去看望老人,感謝她的養(yǎng)育之恩。我們兄妹幾個已經(jīng)購置了一塊墓地,想等繼母百年之后,將父親、母親和繼母的骨灰一起合葬,入土為安。
責(zé)任編輯 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