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偉快畢業(yè)的時候飛了一趟中國,便定了當(dāng)海龜?shù)男摹M蠲纷畛醪⒉辉谝?,平日里趙偉唯唯諾諾,是個聽話的好丈夫。皖梅是鐵心要在美國生根的,也就是說,過那種平靜的美國生活,找一份工作,買一棟前院種花,后院種菜的房子。皖梅有個好友叫魏蘭,魏蘭一天到晚在她耳邊嘰呱:“男人想干事業(yè),都喜歡回中國,再說啦,國內(nèi)那么多的花狐貍精?!蓖蠲仿犃酥皇切Γ骸摆w偉有幾根腸子我還不知道?我倆一個鍋里吃了十幾年,你看著吧,沒幾天就給我滾回來了?!钡峭蠲峰e了,趙偉沒有滾回美國來。
魏蘭的老公陸鋒和趙偉是朋友,兩人剛來美國時常在一塊兒打球,再一交談,兩人的老婆都在辦簽證,都被美領(lǐng)館拒了三次。后來也是巧,兩個人同一天都拿到了簽證。趙偉說,這還不好辦嗎?給兩個人訂同樣的票,路上也可以作個伴。魏蘭至今還記得,剛下飛機時,她時差都沒倒過來,皖梅便奔向中餐館,開始掙起了綠票子。魏蘭在床上暈了兩周,才搞清了美國的清晨和黃昏。她對陸鋒嘆道:“別把我同皖梅比,皖梅是個鐵打的女人?!蹦悄贲w偉在學(xué)校讀博士,一月也就一千的資助,還要買書繳學(xué)費。皖梅在餐館打黑工,每周六天半,一路扛下來,不上稅,一個月就拿得下三千美元。魏蘭后來被皖梅介紹進(jìn)同一家餐館。懶洋洋的,每周不過打三天,就喊手痛腰痛腳抽筋。魏蘭總是羨慕慕皖梅:“這些年下來。你肯定存了十幾萬?!蓖蠲芬膊缓?,自己血汗掙來的錢,她的聲音很亮:“只要趙偉畢業(yè)找到工作,我馬上就用現(xiàn)錢買一棟房子?!钡勤w偉鐵了心,就是不想住美國的房子。魏蘭勸皖梅:“還是回國吧,夫妻哪能分呢,我要是你,就不敢放老公一個人撲騰?!蓖蠲泛诹四槪骸拔屹€他不敢亂來!”
魏蘭急了:“就算他不亂來,花狐貍會主動撲上來?!蓖蠲贰斑啤绷艘宦暎例X不小心咬了舌頭,她的聲音也低了:“我們這么久的夫妻,還有兒子,我給他兩個月的時間吧?!蔽禾m聽了想跳:“還兩個月呢。荷爾蒙要是噴起來,一晚上花兒就變成了果兒,我是擔(dān)心你,就是馬上跳上飛機,怕也追不上了。”
魏蘭的擔(dān)心像瑞士表一樣準(zhǔn)。清晨的電話吵醒了皖梅,是趙偉熟悉而陌生的聲音,他向皖梅傳達(dá)了離婚的決定,當(dāng)然是他單方面的,堅定不移的決定。皖梅傻了眼,驚得像見了定時炸彈:“你休想!你這個王八蛋休想離婚?!彼纳ぷ雍皢×?,才發(fā)現(xiàn)趙偉早摔了電話。
她一下就老了,眼角洶涌著皺紋,一根根的白發(fā)刺得魏蘭眼酸。“他居然罵我是潑婦,罵我自私變態(tài),既然這么可惡,千嘛還同我睡了這么多年?”皖梅一哭,魏蘭也跟著哭,女人的同情心總是那么飽滿滋潤。她們都明白,男人要是安心同你拜拜,兩百頭牛也拉不回來。離婚總得找理由,對不對?那些陳芝麻爛谷子,蒙著灰,不知藏在哪個角落,現(xiàn)在全都挖了出來,一粒粒放在燈光下照。一照就照成了西瓜。
又過了三周,趙偉從上海飛回美國。當(dāng)然不是回來破鏡重圓。怕皖梅找自己鬧,他居然家都不回,徑直搬進(jìn)賓館。魏蘭是從陸鋒那兒得到的消息。既然朋友一場,她想找趙偉談?wù)劇!罢勈裁凑?有什么好談的?!标戜h冷笑道,“直接勸皖梅離婚吧,別耽誤時間了,趁她還剩個青春的豬尾巴?!蔽禾m這才發(fā)現(xiàn),男人的心都是一樣的冷和狠,難怪他們平時那么熱愛暴力的的電子游戲,殺得鮮血四濺的,覺得特過癮。魏蘭還想努力:“人家夫妻一場容易嗎?勸好了,也是給自己積德?!标戜h還是冷笑:“那個女人,一天到晚對趙偉頤指氣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材料,趙偉的專業(yè)她要管,趙偉的錢也要管。你忘了那年趙偉姑媽出了事。他跑來找我喝酒的事?”
趙偉在國內(nèi)有個姑媽,退休后開了家小雜貨店。也是天災(zāi)人禍,遭了搶劫,她奮起反抗,被打成重傷,躺進(jìn)了醫(yī)院。姑媽和他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他從小就跟姑媽一起生活。趙偉那時很小,什么也不懂,看小表哥喊姑媽媽媽,自己也跟著喊媽媽。后來他被親生父母接回家,姑媽哭了幾夜。如今姑媽有難,他覺得寄一千美元也是合理的。沒想到皖梅跳了起來:“上個月你爺爺過世剛寄了錢,怎么現(xiàn)在又蹦出來個姑媽,你當(dāng)美國的黃金像滿地的狗屎,彎一彎腰就可以撿滿手的金黃?”
趙偉說不下去,陸鋒也聽不下去,轉(zhuǎn)身開了五百美元的支票給趙偉。魏蘭至今記得老公咬牙切齒的樣子:“什么時候把她休了,趙偉才算個男人!”但是魏蘭理解皖梅,趙偉還是學(xué)生,他那點錢只夠自保,憑什么要用皖梅的血汗錢去幫助親戚,難怪皖梅滿嘴吐不盡的黃連:“父母生老病死應(yīng)該管,但是他一會兒爺爺、一會兒姑媽輪番登場,你就是開個大工廠也管不完啊!”皖梅頓了一下,眼圈發(fā)烏,聲音也啞了:“我每天在餐館一干就是十二個小時,有次去冷庫房取西瓜。西瓜太沉,我站在架子上一不留神差點兒摔下來,我要是摔傷了摔殘了,誰來照顧我呢?”
一張一張的血汗錢,皖梅哪敢亂用。來美幾年了,她也沒去過超市買件像樣的衣服。魏蘭一笑她,她就說:“趙偉還沒有工作,兒子還沒有接來。兒子以后要上美國最好的大學(xué)一…”她心頭的夢,總是那么美麗而沉重。如今夢碎了,背后還有那么多的幸災(zāi)樂禍:“別以為趙偉永遠(yuǎn)是只老鼠,任貓兒踐踏,這只老鼠一回國,嗨,搖身成了獅子,威風(fēng)著呢。他回國后很受器重,配車配房還配女秘書呢?!标戜h一口氣說得唾沫四濺,似乎他自己也配了個女秘書。魏蘭心頭的酸澀像墨汁落在宣紙上,慢慢染大了,她想起皖梅低頭垂淚的樣子。女人都是愛家的,留戀丈夫的,她還想努力挽他的手,但他的手已經(jīng)朝她的臉舉起了紅牌。
“那就瀟灑一點,干脆放他走!”魏蘭對皖梅說:“明天我陪你去趟律師樓,有個姓徐的律師,是個臺灣人,幫了好多的中國人?!毙炻蓭熅瓦@樣走進(jìn)了皖梅的視線。多年后,皖梅依然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情景。迎面一排丈來高的落地窗,窗外的江光和云色、高樓和車流,全都撲了過來,鋪開了一軸連綿的、綺麗的長畫。他就站在長畫的前面,高大,儒雅??±?,朝她微笑,她看見他眉宇間的寬容和慈祥。與窗外的陽光一同亮進(jìn)她的心。她忽然有了高山一樣的信心。來年春日的天空總是飛來一群烏鴉,烏鴉像謠言一樣四處擴(kuò)散。陸鋒有個朋友對他說:“信不信由你,徐律師和皖梅那婆娘好上了?!标戜h歪著嘴。笑得像只老鼠:“信不信由你,好萊塢的妮可跳上了我的床!”陸鋒后來把這句話給省略了,當(dāng)他給老婆傳達(dá)八卦的時候。魏蘭聽了似笑非笑:“或許不是八卦,或許皖梅時來運轉(zhuǎn)了。”
皖梅的記憶里有一場暴風(fēng)雨,同她的命運與緣分連在了一起。那天她沒要魏蘭陪同,第一次單獨面見徐律師。窗外的陽光好好的,卻忽然電閃雷鳴,暴風(fēng)雨像導(dǎo)彈一樣在窗外狂嘯。面談快完的時候徐律師說:“干脆等雨停了再走吧?!蓖蠲穯枺骸拔也挥绊懩愕墓ぷ?”他笑道:“別擔(dān)心,你是我今天最后的客戶?!彼又謫枺骸澳銊偛耪f你是安徽人?”皖梅點頭道:“安徽徽州人?!毙炻蓭煴阈α似饋恚骸笆澜缭趺催@么小,我也算是徽州人,爺爺奶奶都是地道的徽州人?!?/p>
徐律師的爺爺曾是著名的國民黨將領(lǐng),畢業(yè)于黃埔軍校,在抗日戰(zhàn)爭中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后來帶著家屬跟隨老蔣去了臺灣。在臺灣雖然高官厚祿,錦衣玉食,卻日夜思念故鄉(xiāng)和老母,“爺爺給我取名叫徐皖徽,就是希望下一代人別數(shù)宗忘典。只可惜他老人家最后一眼也沒能望上故鄉(xiāng)。”徐律師嘆了一口氣,皖梅也嘆了一口氣。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室內(nèi)的空氣溫暖而寬松,有貼心貼肺長聊的氣氛,那些關(guān)于故土和鄉(xiāng)情的話題,永遠(yuǎn)是暖人胸懷的。室外傳來禮貌的敲門聲,是徐律師的秘書,那位金發(fā)藍(lán)眼的美國女孩。皖梅慌忙起身,這才意識到自己占用的辦公時間過長了。
皖梅回了家,一陣一陣的心慌,到了夜里,白日里一疊一疊的影子,像是皮影戲里的人,臉竟然發(fā)起燒來。第二天照鏡子,眼睛里漫出幾分恍惚和纏綿。她冷笑了一聲,對鏡中人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你是被男人一腳踢走的豆腐渣!”
低下頭細(xì)想,自己也沒什么出格的言行。第一次單獨面見徐律師,她破天荒地上了一次美容店,做了臉,化了一點淡妝,出門時挑了件貼身有款的衣裙,在美國這些年來,她都是灰撲撲的沒有光,整日埋在餐館里掙錢掙錢。這還是頭一次,她溫柔地款待了自己。她沒覺得有什么不妥,至少是種禮貌和尊重。徐律師的辦公樓,徐律師這個人,都值得她的禮貌和尊重。
“怎么樣,跟徐律師談好了嗎?”電話那頭魏蘭的聲音很明亮。
“談好了。你知道,我和趙偉的案子很簡單?!蓖蠲方又盅a充了一句:“沒想到我和徐律師還是老鄉(xiāng)。”魏蘭好半天沒出聲,聲音有點暗沉:“不可能吧,人家徐律師是臺灣人!”皖梅問:“臺灣人不是中國人嗎?”魏蘭說:“可是每次老美一問,好多臺灣人都強調(diào)自己是Tanwannise,不是Chinese?!蓖蠲沸α诵Γ骸靶液眯炻蓭煵皇沁@樣的人?!?/p>
自打和趙偉分了家,皖梅便掛在一家語言學(xué)校。學(xué)語言都是假的,她需要合法的身份,先花四千美元把身份養(yǎng)起來。沒了趙偉,她得學(xué)一門立身的技藝,無論學(xué)財務(wù)還是護(hù)士,她都得把托福先過了。趙偉在協(xié)議書上放棄了存款,但皖梅依然很節(jié)儉,孤苦一人呆在美國,霧茫茫的前途,她的心還是很虛。她決定搬家,家里到處是趙偉的痕跡,趙偉的舊襯衣,趙偉用過的計算機,趙偉的籃球滾在角落……她一腳把它踢進(jìn)了垃圾箱。
魏蘭說:“你應(yīng)該開始新生活了?!蓖蠲氛f:“我這不是新生活嗎?新家,新學(xué)校,新老師?!蔽禾m說:“你應(yīng)該有個新朋友?!毙屡笥丫褪悄信笥眩蠲范?。魏蘭很熱心,轟轟烈烈地張羅開了。先是一個中餐館的老板,五十幾了,頭發(fā)掉了大半。魏蘭說:“他真的有錢,我親眼見的,開的奔馳都是最新款的。”皖梅卻聽得臉青:“聽說他小學(xué)都沒有畢業(yè),還是從福州漂過來的?!蓖蠲吩趪鴥?nèi)是大學(xué)老師,再怎么樣,也不能嫁給個半文盲的偷渡客。魏蘭說:“好吧,這次是個高級知識分子。”
早期移民的香港人,在美國念過博士,老婆幾年前跑了,丟下三個未成年的孩子。他一見面就告訴皖梅,他不能吃帶骨頭的肉,湯要煲得濃濃的,滾滾燙。他幾個孩子的早餐各不一樣,被子和地毯要定期拿到太陽底下曬。皖梅點頭笑道:“你這個人要不要也掛起來曬曬?”魏蘭發(fā)誓,再也不當(dāng)她的媒婆。不能怪魏蘭,皖梅心頭也是一陣悲哀: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還能怎樣?這個年齡,女人的荷爾蒙急劇下落,魚尾紋起了,臉色黃了,皮膚不再光滑了。但皖梅還是不敢認(rèn)命自己老了。十八年前的她,也是校園的小美女,又彈一手好琵琶,低眉信手奏一曲,引多少英雄競折腰。那年國慶,系里有她的節(jié)目,彩排完了,輔導(dǎo)員特地找她談話:你那首《梅花》不能上,為什么?鄧麗君唱的。那陣子全國都在掃蕩精神污染,鄧麗君的靡靡之音是禁榜上的頭名。皖梅不服氣,大起膽子反駁:“如果《梅花》都被禁了,那這場運動肯定有問題。請問歌中所唱:‘梅花堅忍象征著我們。巍巍的大中華?!降子惺裁村e?”那時候的皖梅年輕熱血,正式演出的時候依然用琵琶彈唱了《梅花》。一曲罷了,掌聲雷動,當(dāng)時趙偉也坐在觀眾席里,拍紅了手掌。后來學(xué)校要皖梅寫檢查。否則要給她記過,皖梅就是不從。她也是命好,因為外公是老紅軍,學(xué)校也就放了她一馬。
皖梅嚇了一跳,十八年的時光就這樣輕飄飄地飛走了。梅花謝了,唱梅花的女孩成了棄婦。女人的梅花一生只開一度,光陰就是這么殘忍,不講道理。好像就是昨天下午,她還在校園的林子里懷抱一本曲譜,趙偉坐在她的身邊,眼里流著戀人才有的溫柔。自從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她就不再是那個清麗的女孩。她學(xué)會了嘮叨,學(xué)會了算計,嗓門大了,說話的聲量像吵架。她在丈夫的眼里越來越不可愛。他其實也變了,表面上不溫不火,她說什么他應(yīng)什么,但是骨子里那個冷,時常讓她心寒。
有次她病了,讓他去買藥,他居然說,你身子那么好,怎么會病,多喝水不就得了。對這樣的男人,她早沒了生理激情,好多次在床上拒絕了他。他恨恨地罵了聲:“他媽的性冷淡?!彼龘P起手朝自己光溜溜的大腿一拍:“老娘就是性冷淡!”她的嗓門比他大。他后來再不想碰她,她也樂得輕松。反正老夫老妻了,就這么一回事吧。但男人就不認(rèn)這么一回事,有個什么機會,得了風(fēng)啊雨啊的,就要讓心頭的花骨朵兒怒放。
電話鈴一陣響,她以為是魏蘭,是不是心血來潮,又要給她推銷男朋友?話筒在耳邊發(fā)熱,她聽見一個低沉的男性嗓音:“皖梅,是你嗎?”是徐律師的聲音。她的心一下跳到喉嚨,堵得她的聲音都快啞了:“你我我?是案子的事吧?”徐律師很溫厚地笑道:“我需要你的護(hù)照復(fù)印件?!惫皇枪拢蠲返男膸е稽c點朝下落。但她還是沒放過機會:“要不這樣吧,我馬上給你律師樓送去?”那天是周末,徐律師并不在辦公室。他對她說了他的地址,又告訴她上哪條高速最方便。
歡喜一下彌漫了皖梅的眼睛,自從和徐律師單獨會面后,那份暖心的感覺一直吊著她的心,神神顛顛地盼著和他的第二次見面。雖然心頭有張嘴一直在對她喊:這可能嗎?可能嗎?但她一定要去見他,去他家里見他,看來上帝也懂她的心思,給她安排了這個機會。就算機會后面是苦澀的失望,她也顧不得了。她抹著口紅的手在發(fā)抖,她開始嘲笑自己,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亮了,又年輕了。
皖梅早就聽魏蘭說過,徐律師的房子在東湖區(qū),那是本地最貴的地區(qū),因為靠山面湖,風(fēng)光靜美,任何一棟房子都是四十萬美元起價。徐律師的房子正好位于東湖的半島,三面環(huán)水,那水在陽光下藍(lán)得發(fā)紫,像春天的心思。最讓她稱奇的是房前一片郁郁的竹林。徐律師告訴她,竹子是自己種的,美國人不如中國人這般愛竹子。
這話正好勾起皖梅的童年,她說小時候同奶奶生活在徽州,老房子后面也是一大片竹林。春天的時候,堂哥帶她去竹林挖春筍,挖回家的春筍被奶奶煲了湯,那是她記憶中最鮮美的湯,湯里還有火腿和臘八豆腐。徐律師興奮地打斷了她:“我奶奶也會做臘八豆腐!”臘八豆腐是徽州一道民間菜。那豆腐是特制的。既可以單吃,又可以炒肉或煲湯。徐律師爺爺在世時,家里的廚子常做這道菜。
那個安靜的星期六的上午,窗外的竹林在陽光下養(yǎng)著神。茶幾上的茶煙閑閑地飄著,兩個人像老朋友一樣拉扯著童年和青春的往事。徐律師一個字都沒提護(hù)照復(fù)印件,他不提,皖梅也不提,就當(dāng)沒這回事??斓街形绲臅r候,徐律師想邀她出門吃韓國菜,皖梅笑道:“人都在這兒了,你就不想嘗嘗我的徽菜?”
徐律師曾經(jīng)請了個阿姨料理家務(wù),阿姨是汕頭人,做一手絕好的潮州菜。后來阿姨的女兒生孩子。她便辭了工。徐律師只好自己照顧自己,日子當(dāng)然比過去淡了許多。當(dāng)皖梅自告奮勇要給他做家鄉(xiāng)菜,他居然滿口喊好,全忘了應(yīng)該客氣推辭一番?;蛘咚呀?jīng)把她當(dāng)成了朋友。
皖梅開了冰箱,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口夸得太早,佐料和材料都缺。徐律師說,人在美國,就簡單點,肉只要是熟的,都能下肚子。他說得很客氣,但她還是要盡力,只聽鍋碗瓢勺一陣響,一轉(zhuǎn)眼就端出了豆豉蒸魚,干煸扁豆,什錦肉丁。徐律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味道真香啊,又讓我想起了有爺爺奶奶的童年?!蓖蠲繁具€想燒個筍子湯,可惜又沒有新鮮筍子。徐律師忙說,那老美的筍罐頭不開也罷,我早就煩了。皖梅便笑道:“等下次吧,徽州人煨湯特講究,要用炭火慢慢地?zé)??!彼R上接口道:“是你自己說好的,下次?”
她的臉飛地紅了,聲音也急了:“徐律師,我……”
他拍了拍她的手:“別叫我徐律師,叫我皖徽。”
空氣里似乎有浮動的暗香,遙遠(yuǎn)記憶的某個角落正在開花。兩人第一次私談,就露了一些心頭的秘密,似乎也不唐突?!澳懵斆鳎?,又肯吃苦,為什么先生還要離開你?”她低著頭,心頭涌著溫暖,一點怨婦的心思都沒有:“其實不怪他,我也有很多的錯,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找錢,又把錢看得太重了,沒好好體貼先生的心?!?/p>
徐律師說:“他也應(yīng)該體貼你啊!你打工那么苦,還不是為了家?”皖梅的眼睛閃出淚光,她笑了笑:“有些事情,外人并不知道,外人只知道我們夫妻不和,我們給你的協(xié)議書上也是寫的夫妻不和,為什么不和?”她低頭嘆了一聲氣:“他怨我性冷淡,我們好幾年沒有夫妻生活?!彼鞍 绷艘宦暎矅@了一口氣:“其實性愛并不是婚姻的全部?!彼鋈挥行┘樱骸翱上腥硕际莿游?”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是徐律師并沒在意她的沖動:“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要是我的太太,我就不會放你走!”皖梅一下子語無倫次:“我有什么好,他說,他說我是潑婦?!?/p>
徐律師說:“不,你其實非常的柔順。”
“不,你錯了!”十八年前那段關(guān)于《梅花》的故事。她說得很平緩,他聽得入了迷,眼睛里閃著光?!疤彀。趺磿@么相似?”他也說起了他的故事,又回到了臺灣的歲月。憲法在那里立著,成年男子必須服役。有些富家子弟為了逃避兵役,小小的年齡便出國留洋。當(dāng)時他爺爺還在世,將門之后怎能當(dāng)逃兵?入伍的那年他才十八歲,青春的熱血總是叛逆的、自負(fù)的。有事無事。他總喜歡唱“東方紅,太陽升”,還有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明知是禁歌,他越喜歡唱。有次連長對他說:“你再唱,我就罰你!”他嘻嘻笑道:“如果唱首歌都怕,這支軍隊也太無用了,還談什么反攻大陸。笑話!”話一出口他就受了罰,頭頂著被子,跪在七月的大毒日底下,但就是不認(rèn)錯,曬死也不認(rèn)錯!后來有人告訴連長,他爺爺同老蔣的關(guān)系不是一般,連長這才作了罷。皖梅聽得入了神,半天沒說話,徐律師望著她笑:“你說我們是不是一家人?或許祖輩在徽州就是一家人。”皖梅的眼睛楞在窗外的竹林:“我奶奶也姓徐,她告訴過我,她娘家有個堂兄是抗日英雄,很早就去了臺灣?!彼麄兺瑫r回望對方,有一種亂世重逢的悲喜。他想告訴她,第一次見你,就有一種血熱心跳的感覺,原來我們有相同的血緣。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電話鈴響了,他恍然大悟地對電話說:“實在對不起,我馬上去,馬上去?!彼尤煌撕糜训膲垩?。
皖梅一夜未眠。歡喜的,纏綿的,憂郁的情愫像一條條河流橫穿過她的身體。她看見窗外的月亮半明半暗地看著她,可就是沒有答案。她知道徐律師也喜歡她,她和他是那樣的巧,那樣的有緣,他們還是親戚呢,你看上天都在幫她,給她鋪路搭橋??墒撬敢馊⑺龁?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總是想著從一而終,得到被法律保護(hù)的婚姻,而男人呢,或許就是一場心靈或肉體的娛愉,沒有承諾的負(fù)擔(dān),一轉(zhuǎn)身就可以被風(fēng)刮走。他們都是成人了。白日的場景那么逼真,一幕幕在她眼前穿過,無論她閉上眼睛還是睜開眼睛。
兩周過去了,徐律師一個電話都沒有。她知道他忙,律師樓那么多的案子,還要兼法學(xué)院的教授。可是周末呢,她周末哪兒都不敢去,眼巴巴地等著電話響起,從黎明到黃昏,眼睛都酸了,胸都脹了,心慌慌的,像落水的蝴蝶。屋外有敲門聲,一定是徐律師!眼前似有梅花清靈的疏影,她飛一樣地?fù)溥^去,門開了,臉也黃了,原來是魏蘭!魏蘭一進(jìn)門就報怨,這些日子電話總是找不著你。皖梅說,我哪能和你比。你可以靠在老公的樹下乘涼,我得忙啊,又要打工,又要計劃讀書,還有亂七八糟的離婚。魏蘭忽然不響了,對直盯了皖梅幾秒鐘,這還是皖梅嗎?皮膚那么細(xì),眼睛那么亮,頭發(fā)又直又黑,還有幾分飄逸的型,皖梅坦白告訴她,她去美容院做臉,讓小姐用最貴的營養(yǎng)霜,又去了韓國城的美發(fā)廳,那里做出來的發(fā)型才適合東方人。魏蘭“啊”了一聲:“我知道那家韓國美發(fā)廳,搞一個離子燙就要兩百美元?!蔽禾m記得那年圣誕陪皖梅購物,她看上了一件海藍(lán)的大衣,試了試身,挺顯身段的,可是因為沒打折,她便不想要了。魏蘭一旁看不慣:“不就是二十美元嗎?我買了買了,算是送你的圣誕禮物?!?/p>
此一時,彼一時。她對魏蘭笑道:“我再也不會為難自己,現(xiàn)在一周只打兩天工。先前把自己弄得那么苦。結(jié)果老了。丑了,男人一腳就把你踢飛了?!蔽禾m也不同她繞彎子:“干脆對我明說吧,你現(xiàn)在的男朋友是誰?”皖梅的嗓子熱乎乎地燙,胸口壓著好多話,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鴿子就要急切切地飛出來。但她還是穩(wěn)住了。她并沒有十分的把握。她不想讓她的朋友看她的笑話,否則這個臉真是丟大了。她于是半遮半掩對魏蘭說:“有這么個人,有好職業(yè),也有好心腸,說來繞去的,和他還有點同鄉(xiāng)的情分,只是不知道他的心思?!蔽禾m一下就明白了,這個人就是徐律師,難怪皖梅換了模樣,可她也太自不量力了吧,她以為她是誰,做做臉,做做頭發(fā)就能迷倒英雄?徐律師是什么人,徐律師畢業(yè)于耶魯?shù)姆▽W(xué)院,那地兒出來的都是美國最頂尖的律師。但魏蘭還是不動聲色,她鼓勵她:“只要喜歡,就不要放過,其實男人也喜歡主動的女人?!?/p>
皖梅聽進(jìn)了魏蘭的話,像得了力量,是啊,與其當(dāng)個悶死的燒雞,還不如嘩啦啦地吐一地痛快,這才是她的本色嘛。夜已經(jīng)深了,但她顧不得了,一個電話就通到徐律師的家里。她本想張口就問:為什么不理我?到底不妥,話吞下去了,出口時成了“你在干什么?”徐律師的聲音永遠(yuǎn)都是那么溫柔低沉:“我在聽鄧麗君的《梅花》,我想若是用琵琶伴奏,會有什么樣的效果?”
月亮在云層后面忽隱忽現(xiàn),黑夜的秘密,白天永遠(yuǎn)不知道。但空氣里似乎有梅花暗浮的幽香。她終于靠在了徐律師的懷抱,那么溫暖、寬廣、寧靜的環(huán)抱,閉上眼睛,身心徹底舒緩了,她的聲音比水還柔:“皖徽,我不要你的承諾,只要你的心,哪怕當(dāng)你一輩子的情人?!彼α诵?,攏了攏她的頭發(fā):“我要是愛上了一個人,才不會當(dāng)她的秘密情人?!薄澳悄阍敢馊⑽?”她眼巴巴地望著他。他不出聲,她急了,又說:“我愿意等,我不催你。”他還是不出聲。她看見他的神色越來越灰暗。
是該亮底的時候了!
許多人都知道,徐律師的妻子遇難于十年前的滑雪場,那時候他的律師樓已經(jīng)上了正軌,生意和名聲都蒸蒸日上。給他提親的,主動進(jìn)攻的,是一群又一群,他為什么眉眼都不抬?魏蘭告訴過皖梅,徐律師的妻子美如瓊瑤的女主角,讀的藝術(shù),與徐律師相戀于耶魯?shù)拇髮W(xué)校園。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子卻紅顏薄命,徐律師一生都念念不忘。是這樣嗎?徐律師的心頭有一軸秘密,第一次在晴光下攤開了。他和妻子的新婚還是快樂的,節(jié)假日時二人常開車外出。有年在路途不幸遭遇了車禍,妻子毫發(fā)未傷,而他卻昏迷不醒,醒過來后才知道自己生殖器受了致命的損傷。他是個開通的男人,誠懇地與妻子談心:我就是這個狀況了,你還年輕,無論你作出什么選擇我都支持你。妻子哭著說:怎么樣我也要陪你一輩子。徐律師心胸開朗,他相信自己會康復(fù),后來接受中醫(yī)的治療,又學(xué)太極拳健身強體。就在這個時候,他感覺妻子的眼神和聲音忽然迷茫起來,他也不多問,只是暗地里嘆氣。有個冬天,妻子說要跟一群人到山上滑雪,他那時正在接手一宗大案,她知道他走不了。他同意了,雖然他知道是場什么戲。兩天后就出事了,出事地是在外州的滑雪場,當(dāng)?shù)氐闹袊硕疾恢?,算是給他保了面子。
皖梅聽得心驚,看來外面的傳說都是荒謬的,不可靠的。想想也有道理,外人總是看事情光鮮的表面,哪知道里子就是發(fā)霉了,也不可能暴曬在陽光下。婚姻就像常穿的衣服,暖不暖身只有自己清楚。皖梅忽然生出一種慶幸:幸好他有這個缺陷,不然哪還輪得到我?
他為什么考慮她,她說過自己是性冷淡,或許她就是上帝給他的人,最適合自己的人?他想了很久,把它當(dāng)作一件慎重的事,以至于兩個星期沒同皖梅聯(lián)系,沒想到皖梅先急,先主動問出來,他真得很感動,為她的眼淚和真J隋。
兩個有缺陷的人,如果運氣好,也能合成花好月圓。上帝還是公平的。兩人偎在沙發(fā)上,掏了一夜的心里話,漸漸的,她有些倦了,閉上眼睛。很自然地依在他的胸口。半夢半醒的時候,她一邊和他說著話,一邊被他抱到了床上。他滅了燈,她依然還在他的懷里,他吻她,她也回吻他,她感到特別的溫暖,有一種天長地久,相依為命的感覺。
皖梅和徐律師訂婚的消息,對于當(dāng)?shù)氐闹袊瞬粊営谝粓龅卣?。皖梅知道好多人都在嫉妒她,過去好多人都在同情她。她寧可要人的嫉妒,也不要人的同情,同情總是施舍給弱者、低過自己的人的。那天魏蘭和陸鋒拌嘴,聲音比平時高了幾個分貝。
陸鋒冷笑道:“我知道你腦子里的妖怪,你看皖梅梅開二度。還開出了碩果,你哪能安心呢,你比她年輕又漂亮,也可以找個馬律師羊律師什么的?!蔽禾m知道自己不會離婚,也知道自己沒那個命,私底下還是愛刨細(xì)節(jié)。皖梅當(dāng)然不能露半點火光,反順?biāo)浦鄣卣f:“你忘了,是你鼓勵我的?!蔽禾m先是恍然大悟,最后還是百思不解。徐律師那樣一個完美的男人,家世,才學(xué),財富,儀表。無一樣不出眾。他的父親還是臺灣某大財團(tuán)的總裁,他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干嘛讓這個生過崽的中年婦女中了彩?
答案在哪兒?人們好奇地炮制出五顏六色的猜想,是不是皖梅的床上功夫超級霸道?是不是皖梅脫光了衣服有亮點?但更多的人卻認(rèn)定是皖梅設(shè)的計。皖梅一見徐律師就瘋了,鬼迷心竅想占為己有,怎么才能搞到手呢?皖梅那個潑婦什么事情干不出來?徐律師喪偶多年,好久沒碰女人,皖梅便解了衣裳解了褲子,母老虎一樣撲上去,咬上去,事后徐律師眼睛一睜,后悔死了,可惜晚也!皖梅說她懷了個小律師,徐律師不相信。她聲聲逼他:“你若不娶老娘,老娘把你的種生下來,帶到你的律師樓去評評理。”
她是從魏蘭的嘴里聽到的這個謠言。她一點都沒有生氣,聽了只是笑,笑后心頭還滲出幾分苦澀,她甚至希望謠言帶一半的真實。她心頭隱閃的秘密,只有自己才懂,她現(xiàn)在是多么愛他,這個卓越的男人。真的成了她的丈夫!性冷淡早化了,欲望正在復(fù)蘇,身體深處的躁動和焦慮,像一張饑餓的嘴,正在長牙。她知道自己不會當(dāng)出墻的紅杏,因為她更知道,這世上若是有奇緣,也不會十分完美。帶一點遺憾,或許能更長久。
責(zé)任編輯 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