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草民
2009-12-31 00:00:00劉周社
安徽文學 2009年8期
一
我的爺爺叫成倉。
大概四十多年前吧，應(yīng)該是民國二十三年，我爺爺和來成都正值二十來歲，在蔡家坡鎮(zhèn)一家鐵工廠打季工。這家鐵工廠后來成了全省最大的機器制造廠，當時有二千多工人。
一天，一個穿一身洋裝的經(jīng)理從一堆人中挑出成倉和來成，帶到總經(jīng)理的小別墅，吩咐兩個人為后花園鋤草。
后花園有亭子。有小橋流水，還有一個不停轉(zhuǎn)動的水車，高高低低的花木，滿園香氣彌漫?；▓@一角有兩棵高大的菩提樹，葉子綠蔥蔥，油亮亮。樹上幾只鳥兒在鳴叫。成倉一聽來了勁，摘一片葉子含進嘴里學起了鳥叫。
“吱咕……吱咕”，鳥兒叫著。
“吱咕……吱咕”，成倉學著。
“吱咕……吱咕”，鳥兒叫著。
“吱咕……吱咕”，成倉學著。
多個回合之后，鳥兒們不互相叫了，一起對著成倉叫。
成倉也由學鳥叫，漸漸地感到自己也變成了鳥兒。
“吱……吱……咕……”，鳥兒們叫。
“吱……吱……咕……吱”，成倉叫。
“吱……吱……咕……咕”鳥兒們叫。
“吱……吱……咕……”
“吱吱……咕咕……”
“吱吱……咕咕……”
園里鳥鳴悅耳，鳥兒們和成倉在交談在合唱，分不清成倉的叫與鳥叫了。
“太好了，太妙了!”從洋房里走出一個妙齡少女，大約二十上下，穿背帶褲，白衫衣，白凈的鵝蛋臉，皮膚白里透紅。她的出現(xiàn)讓整個花園亮了起來，靜了下來。
“師傅，你會學鳥叫?”她對著有些窘迫的成倉說。
“我和鳥兒說話?！背蓚}吃吃地說。
“你能和鳥兒說話?”少女眼睛瞪得大大的。
“能行?！背蓚}說。
“太不可思議了，太奇妙了!”少女興奮得兩眼放光。
這時候洋房又出來一個人，穿一身漂亮的旗袍，四十來歲，氣質(zhì)不凡，一看就是洋房的女主人。
“琳兒，不讀書跑出來干什么?”她對少女說。
“媽媽，人家累了，就不能歇會兒嘛。”少女說著跳過去摟住“旗袍”的脖子，耳語起來。
“旗袍”看看成倉：“干活嘛，就好好干，我女兒在學習，需要安靜。”
說完拉起少女走了。
成倉和來成相互做一個鬼臉，鋤起草來。
正午，成倉、來成被叫去廚房吃飯，走過洋房的時候，少女突然閃身出來。
“這位師傅，請留步，”少女說，“我叫琳欣，我想問，你剛和鳥兒在說什么?”
成倉有些窘迫，撓撓頭，半天才說：“鳥兒們說，今天好熱鬧。好多天花園里沒這么多人了?！?/p>
“你真能聽懂?”
“大概…”
“奇了。奇了!”琳欣喃喃地說。
“我原來也不敢想能和鳥兒說話，后來聽過一個故事，就想，公冶長能會，我也應(yīng)該能會?！?/p>
“公冶長?”
“就是論語中說的公冶長，孔丘弟子，七十二賢人之一。”
“你，讀過書?”
“沒有，聽人講的?！?/p>
在琳欣一再要求下，成倉講起公冶長通鳥語的故事。
琳欣陷入情境中，半晌凝思不語。
成倉說：“沒啥的話，我先走了。”
“慢，我想知道誰講給你的這個故事?”琳欣說。
“噢，是我爺。死了多年了。”
“你爺爺讀過書?”
“他是清朝時鳳、寶、岐三縣才學最高的人，中過進士。”
“這么厲害?你爺爺叫……”琳欣打破沙鍋問到底。
“劉敬元?！?/p>
“劉敬元?大師呀!我家還有他的字呢!”琳欣興奮地拍著手說，“我特別欣賞他老人家的字，功力太深了，簡直可以說力透紙背?！?/p>
一聽琳欣夸爺爺?shù)淖?，成倉來了勁：“你知道我爺字為啥寫哪么好?”
琳欣急切地說：“快告訴我?！?/p>
成倉一字一頓地說：“我爺爺練字，跟別人不一樣。他本來不必下田干活，我家光雇工就幾十個?？伤f干干活更能找到讀書寫字的感覺，對身體也好。”
“你爺爺說得太好了，他真?zhèn)ゴ?”少女說，“成天關(guān)在房里讀書，煩都煩死了?！?/p>
“我爺爺干活累了，就在田里練字，吟詩?！?/p>
“太浪漫了!”琳欣興奮地拍手叫起來。
“他經(jīng)常在稻田里辟出一塊幾尺見方的地方，在軟軟的泥里練字，有時用木棍子，有時用稻根?！?/p>
“用稻根寫字?”琳欣不解。
“爺爺說在地里練字用稻根比用毛筆在紙上寫還帶勁，尤其是寫榜書?！?/p>
“什么榜書?”
“就是寫和人差不多一樣大的字?！背蓚}說時情不自禁地比畫起來，“真是叫人看不夠，點點是桃，撇撇是刀?！?/p>
琳欣怔怔地看著他：“你也懂書法?”
“不懂?！背蓚}肯定地說。
“不對，看你剛才比畫的樣子，肯定懂?！?/p>
“只是在爺爺練字時偷偷學了幾個字?！?/p>
琳欣很高興：“這么說你還得劉大師真?zhèn)髁?那爺爺為什么不讓你讀書練字?”
“爺爺說九歲之后才準?！?/p>
“為什么?”
“爺爺沒說，”成倉想了想說，“幾年后爺爺死了，聽父親講爺爺為我卜過卦，說九歲前不宜識文寫字。”
“后來呢?”
“爺爺死后兩年，蔡家坡一帶瘟疫流行，我們村整個被瘟疫毀了，家里人就剩下我外出逃難。幾年后回來，整個村子已沒有一戶姓劉的了?！?/p>
琳欣眼淚汪汪地看著成倉，半晌才說：“光顧說話，忘了去吃飯了，我跟你一起去吃。”
“哪咋行?”成倉說。
“怎么不行，我媽媽出去應(yīng)酬了，我說了算?！绷招勒f完拉起成倉去了工人伙房。
洋房里雇傭的幾個工人在伙房外吃飯，吹牛，有的蹲著，有的干脆盤腿坐在地上，大家吃得散漫而舒坦。
琳欣到來，一伙人怔住了。大家全都站了起來。琳欣笑盈盈地對大家說：“各位師傅自便，我和成倉師傅有點事，我們在里邊吃。”
兩個人進了工人餐房。
外面吃飯的工人心亂了。大家在交頭接耳，成倉這小子有兩下子，有什么本事，能和資本家千金一起吃飯?成倉則心里緊緊的。和琳欣一起吃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琳欣渾身上下充滿女性特有的氣息。她細膩的皮膚，在成倉看來簡直超過嬰兒，白里透紅，粉粉的。嫩嫩的，富有彈性；她的臉更充滿光彩。像陽光一樣通透，她的眼神里流淌著清澈的春水。她絲毫沒有資本家女兒的嬌驕之氣。
伙房師傅見琳欣來吃工人餐，不敢怠慢，連忙加上幾個菜。
琳欣一邊吃，一邊往成倉碗里夾菜，弄得成倉很窘迫，臉一陣陣發(fā)燒，渾身一陣陣出汗。
總算吃完飯，從餐房出來，琳欣又搖著成倉胳膊，調(diào)皮地說：“成倉師傅，我陪你吃飯，你總得感謝一下我吧?”
成倉不知該說什么，工人們好奇地看著兩個人。
“怎么，不愿意?”琳欣假意惱惱地說。
“不，不是。”成倉說不出話了。
“那就好，跟我去書房?！绷招勒f著拖了成倉胳膊就走。
一進書房，成倉首先聞出一陣陣檀木的香味，書架上堆滿了書，屋中間放一個柜子樣的東西，琳欣告訴他是鋼琴。正墻上掛一中堂，中間一字讓他眼睛一亮，顯然是爺爺?shù)淖?，他脫口而出：“這是飛龍在天!”
琳欣看著成倉，笑盈盈地說：“明明只一個字，怎么你說飛龍在天?”
“一個龍字，爺爺有不同的寫法。他寫字時先給人看相，或者卜卦。你讓他寫龍字，他感到你不宜張羅事業(yè)時，寫的龍字就是蟄伏的樣子，爺爺叫潛龍勿用。爺爺給你父親寫的這個字肯定也是卜過卦的，他這個龍飛騰向上，而且有氣勢，這個龍的頭部向外張著感到很高遠，就是飛龍在天的意思。”
“太奇妙了，怪不得我爸爸事業(yè)這么紅火，有你爺爺吉字吉言!”
書房一角有專門寫字的桌子，紙筆齊全。
琳欣說：“我爸爸每天練一個小時的字，再忙也沒有斷過。還常常讓我跟他練，我覺得寫毛筆字的感覺很奇妙。”
“可是，我只是用樹枝和稻根寫過，見了毛筆手生，從來沒用過?！?/p>
“寫寫看吧。”琳欣鼓動著，遞過他爸練字的筆。成倉第一次拿毛筆，心里毛毛的。面前雪白的宣紙也讓他不適應(yīng)。但他一想到要寫的字，心開始定下來，爺爺寫字時八風吹不動的感覺第一次到了他身上，他蘸好墨，提起筆來，凝神定氣。漸漸地他眼前沒有了宣紙。他感到自己是在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水田里舞弄稻根，感覺心曠神怡，他感到不是他在寫，而是筆在他手里舞!
當他提起筆來的時候，琳欣幾乎在喊：“太妙了，太了不起了，跟劉大師的字一模一樣?！闭f著忘情地雙手抓住成倉握筆的手。成倉怔住了，琳欣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臉飛得通紅。
成倉盡管已是有家室的人了，他的心還是狂跳不止。琳欣天仙似的容貌，青春的活力，率真的舉止，尤其是眼睛里澄澈的光澤，讓成倉恍若入夢。
三
仲夏的天，熱得人透不過氣來。多日干旱，樹葉都曬得卷曲了。知了不禁暑熱，歇斯底里地叫著。河灣里一群玩童在小河里瞎撲騰，忽而游泳，忽而亂打水仗。周堂機靈，劃出一個水旋，四周的小伙伴都被水浪撲了一臉。大家一對眼，從四面圍攻。水珠激濺，如銀白的珍珠從天而落。大家用力撲水，用力吶喊，殺聲震天，越撲水花越密集。周堂在中間連呼吸的機會都沒有了，便一頭入水，沒了蹤影。
河灣里頓時平靜下來，大家等著周堂從水里鉆出，可是幾分鐘過去了，卻連影子也沒有!
大一點的孩子急了，小一點的哭了。
大家拖著哭腔喊：“周堂，快出來!出來!!”
又是幾分鐘過去了，周堂還是不見蹤影。
大家嚇得嚎哭起來，知了的叫聲也被蓋過。
北坡上干活的社員們不分男女老少，幾十號人全被哭聲引到河灣。
生產(chǎn)隊長智華說：“青壯年統(tǒng)統(tǒng)下河，從上到下一字排開，往過摸?！?/p>
河水不很深，大人們下了河，每個人露出一顆腦袋。腦袋們離岸上的人愈來愈遠，漸漸地變成了模糊的黑點。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
周堂的娘終于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
周圍的婦女們也不由哭起來。婦女們的哭聲里充滿了失望、無奈和恐懼!
河灣里一下成了悲慘世界!
半個小時過去了，下河的人們失望地回來了。
這時，爺爺?shù)搅撕訛?。有人想起了，爺爺年輕時在河灣里多次救起過人。
大家出神地望著爺爺。
爺爺問了幾句玩水的孩子，點了點頭，然后望著水面。
哭聲停了，河灣死一般寂靜。
爺爺指著河灣一處說：“去兩個人摸摸!”
智華隊長立即叫過兩個水性最好的小伙。
“小心點，水下有埯?！睜敔斦f。
兩個小伙兒撲通撲通跳下河，河面的水旋漸漸消失了。
岸上的男男女女屏住呼吸。
突然水花亂跳，兩個人幾乎同時躥出水面，手里托著的正是周堂!
岸上像起了風，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周堂接上岸。周堂娘像瘋了一樣一邊喊一邊拼命地搖著兒子。
爺爺慢騰騰地說：“智華，叫人把周堂娘拉開!”
人們看著周堂的樣子感到是不行了。
爺爺上前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推開上下眼瞼，隨后又扯了扯胳膊。
一圈人伸長脖子看著爺爺一舉一動。
爺爺站起身來。一邊轉(zhuǎn)身走開一邊說：“智華，快叫人背到場里去，讓爬在碌碡上。”
不等隊長發(fā)話，早有人背起周堂向場里跑去。
爺爺?shù)綀隼飼r，周堂已被趴放在碌碡上。
爺爺像變戲法似的在周堂脖子、后背捏了捏，又把手指塞進周堂嘴里搗鼓了一陣。
周堂嘴里的水一股一股地流出來。
場里的人們似乎看到了希望。
約摸一袋煙時分，爺爺見周堂肚子水流完了，突然重手狠掐周堂人中。
周堂本能地抽動了身子，然后輕輕哼哼了幾聲。
所有人長出了口氣。大家從悲情中醒過來，歡喜的氣氛一下充滿了場院。
人們議論起來，周娃他爺真是太神了!
周堂的娘仿佛才醒過來，要給爺爺磕頭，卻左找右找不見爺爺。
大熱天一番折騰，爺爺感到很累，回窯里睡覺去了。我回到家時。爺爺?shù)暮魢Ｆ婀侄崎L地響著。四
我在夢中被一陣激烈的爭吵聲驚醒。是父親和爺爺在吵架。
父親：“你逞啥能，周堂救上來了，為啥不送醫(yī)療站?萬一救不活誰負責?”
爺爺：“我沒想那么多，醫(yī)療站甚遠，送去得半個來時辰，恐怕更不行了。”
父親想了想說：“跟你扯不清。說送奶的事吧。你為啥往奶里兌水，人家跟我捎話說，這幾天的奶一過中午就壞了?！?/p>
爺爺吭吭吃吃地說：“天，這么熱?！?/p>
父親大聲說：“你心里清楚，把人家碎娃肚子吃壞了看咋辦!工人家的娃娃值錢哩!”
這件事我最清楚。每天的奶是我送的，近來天熱，羊產(chǎn)奶少了。訂奶的四戶工人家都不愿退奶。時值七十年代初期，資本主義尾巴被統(tǒng)統(tǒng)割掉了，養(yǎng)羊是很難辦到的事。爺爺能養(yǎng)一只羊，一是因為年紀大了，牙齒大多已掉，只能靠羊奶；二來父親身為大隊黨支部書記，別人有意見也不好說出來。一只羊的奶爺爺顯然是喝不完的。父親允許給附近廠區(qū)幾戶工人家送奶，但告誡爺爺和我，一定要秘密，不能讓村里人知道。因此，我送奶時往往趁著天黑，像地下工作者一樣。
“好吧，”爺爺說，“再不兌水了，我的奶不喝了!”
不喝奶了?那怎么行!爺爺已由每天喝二斤減少到一斤了，近來因為減奶，爺爺身子更顯得單薄了。爺爺唯一可依賴的就是奶。爺爺?shù)某苑ê芷嫣?，羊奶燒開了，往里下面條，然后一煮再煮，煮到如糊涂面一般。爺爺吃面的樣子也很滑稽，用筷子把面撥到碗邊，嘴上前一吸，然后很過癮地帶著一種香香的聲響下咽。爺爺告訴過我，這是他的發(fā)明，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老人飯。爺爺也讓我吃過，真是好吃，面條里盡是奶香，尤其是奶皮子，吃上一口往骨子里香。父親知道爺爺?shù)木髲?，看著爺爺心里酸酸的。半晌說：“算了，我去找人說，退兩家吧，奶錢就不收了?！?/p>
父親說完走了。
爺爺點一鍋煙，剛抽了一口，突然支棱起耳朵，然后一拍大腿說：“花花在叫。看我這記性，忘了給花花喂草了!”說完就拉我去羊圈了。
爺爺進了羊圈，花花迎出來，親熱地用頭在爺爺身上一下一下地蹭。爺爺揪揪羊耳朵，拍拍羊頭，一臉歡喜，羊又抬頭望著爺爺，咩咩叫了兩聲。
爺爺說：“甭急，馬上就有你好吃好喝。我就問你，咋不好好產(chǎn)奶呢?”
花花低下頭一動也不動了。
爺爺說：“唉，我這也是隨便說說，沒怪你嘛?！闭f罷從背簍里抓過飼草。
花花還是一動不動，頭耷拉著，很窘迫的樣子。
爺爺摟過羊頭，小聲說：“你要不吃，下奶就更少了。趕明日周娃他爹就把你牽到集上賣了，看咋辦?”
燈光下，我看見花花好像淚晶晶地。似乎在哽咽，它勉強地嚙起草來，慢慢悠悠。
爺爺見花花還在傷心，大聲說：“放一百個心，你不下奶誰也不能把你咋樣，只要有我這把老骨頭在!”
花花停下吃草，抬頭搭起前腿在爺爺?shù)牟弊由嫌H了一下，然后把頭依在爺爺懷里。
爺爺歡喜地成了孩子。
已是三更時分，滿天繁星眨巴著眼睛，好奇，神秘。
回到窯里，我產(chǎn)生了好奇心：“爺爺，羊真能聽懂你的話?”
“怎么不能!”爺爺說，“羊能聽懂人從心里說出的話，他還能區(qū)別真話，假話。你跟他開玩笑時，它也會和你逗趣?！?/p>
爺爺這話我明白，我去放羊時，花花經(jīng)常和我玩。有時它會藏起來，讓我半天找不著。我要打它時，它會飛快地跑回去找爺爺。
“羊很靈性，”爺爺悠悠地說，“它知道誰對它好，也知道它該對誰好。比方你爹，當干部時間長了，成天吊個臉，花花見了他就像見了生人一樣，不熱乎。”
“這花花還真成精了!”我說。
“就是精嘛，剛才你爹和我吵的時候，花花就知道。”
“花花在前院，離窯這么遠，吵架聲人都聽不見，它怎么能?”
“它不但聽見了，還知道牽扯它?！?/p>
“怪了，爺，你怎么知道?”
“吵架的時候，花花叫了嗎?”
“沒有!”
“你爹一走，它就叫了?！?/p>
“爺，我咋沒聽見?”
“你沒操心嘛!”
“我爹在時它為啥不叫?”
“本來養(yǎng)它你爹就有些背黑鍋，有人都告到公社去了。花花知道你爹脾氣，在生氣的時候它就不叫，免得你爹一躁，把它賣了。”
我有些不明白了，爺爺知道花花在想什么，花花也知道爺爺在想什么，這人和動物沒有共同的語言，竟也能溝通?
見我怔著，爺爺又說：“生產(chǎn)隊每天出工時大隊喇叭里放‘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收工時放國際歌。時間一久。牲口們就懂了。每當大隊喇叭一開，牲口們就支棱起耳朵，聽見‘三大紀律’，耳朵齊刷刷地耷拉下來，裝病的，磨蹭的都有。牲口們一到地里干活，就盼喇叭響。國際歌剛一響起，就搶先收工。拉車的從套里掙脫，犁地的拖著犁上了路，人在后面攆都攆不上。這伙鬼東西靈性得很，搶先往飼養(yǎng)室跑?；厝ネ砹?，槽里草上的灑料就吃不上了?！?/p>
我覺得有趣，順口說：“為啥不多放點灑料?”
爺爺拍拍我的頭：“瓜娃，人都吃不飽，還管得了牲口?”
牲口能聽懂音樂?原來以為是天下奇談，眼前所見與爺爺所談，使我有了新的見識。對牛彈琴的人未必是神經(jīng)病，人和人溝通的障礙也許會比人與動物的還要大。
五
大晌午，門前大樹下。
爺爺?shù)臎鱿瘎傄讳伜茫贻p人就圍了一圈。爺爺想抽煙，卻不見煙袋鍋。爺爺看見在門道口乘涼的木雞。爺爺說：“木雞，我咋抽煙哩?”木雞聽了便進了院。
木雞是爺爺養(yǎng)的蘆花大公雞，也許活了十多歲了，雞冠已由紅變黑，除了吃東西，常呆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所以爺爺叫它“木雞”。但這雞木而不呆，它往門口一站，生人想進院沒有屋里人招呼是不行的。有回公社一個領(lǐng)導(dǎo)來找我父親，進頭門時，木雞正在打盹，公社領(lǐng)導(dǎo)也沒在意，便往里走。不料木雞突然抬頭瞪目，并跨前一步攔住去路。公社領(lǐng)導(dǎo)心想一只雞能擋住個人?硬往屋里走。不料木雞挺直了脖子，突然扇動翅膀奮力一沖，飛得人一般高，鷹一樣兇猛。嚇得公社領(lǐng)導(dǎo)拔腿便跑。木雞在后面張著翅膀急急地追，從嗓子里發(fā)出急促的“咕咕”聲，追出十幾米，好不威風!為此，父親要殺掉木雞，爺爺撩下一句硬棒棒的話，甭動!是看著我倆不順眼了嗎?父親氣出不來，狠狠地踢了木雞一腳。木雞被踢疼了，一瘸一瘸地躲到爺爺身后。為這件事爺爺和我父親好長時間不招嘴。
不一會兒，木雞嘴里叼著煙袋鍋踱著方步到了爺爺跟前。爺爺接過家什，在木雞頭上身上輕輕地拍了幾下，木雞便悄聲回到門道。
這種事大家見多了，便不覺得稀奇。爺爺抽著煙，看著一堆圍著他的人，來了情緒，說：“人越老越香了，香得勝過姐姐了?！苯憬闶轻饺藢ξ椿榕拥慕y(tǒng)稱。
年輕人“轟”地笑了。
占余比爺爺晚一輩，打趣說：“老叔，你個老不正經(jīng)!這么大年紀了，還跟姐姐比!”
爺爺不吭聲。他生氣了，臉吊得長長的。
大家知道爺爺脾氣，得逗他開心。
占余說：“老叔，我把你得罪了，叫周娃他爸判我三年無期徒刑，咋樣?”
“你自己跳崖去也沒人擋!”爺爺生硬地說。
“行，叔，一會兒就跳。翻著跟頭跳下去，讓你看看我可恥的罪惡下場?！闭加啻饝?yīng)得痛快。
爺爺翻了一下白眼，沒理他。
“爺，你長著長長的壽星眉，能活二百歲哩。”黑蛋說。
“螞蚱天生就有長壽眉，卻只能活一秋!”爺爺抬上杠。
哈哈哈的笑聲響成一片。
“老叔，你的胡子真好看，方圓十里不多見，一看就不平凡?！闭加嘈χf。
“少拍馬屁!山羊生下來就有一部漂亮胡子，也沒見成了精!”
大家笑成一團，爺爺抬起杠誰都只有甘拜下風。
占余說：“我爸說過一件事：前幾年隊里派他們十幾個人去西機打零工，在料場干活時和廠里工人師傅諞閑傳，互相取笑。老叔也在跟前放羊。三太叔、秋生哥、關(guān)奇他們嘴茬多利?取笑得一伙廠里師傅無法招架。這時候，一位半天沒開口的師傅說。他有一件事弄不明白，農(nóng)村人解完手以后不用紙擦屁股，硬是用土疙瘩往屁股上蹭，往里塞，天天這樣，咋受得了嘛!這回咱們?nèi)藳]了腔。廠里師傅開心大笑。有人還邊笑邊說，說話呀，昨沒人吭氣?三太叔、秋生哥、關(guān)奇都卡了殼。這時我老叔說話了，他并沒和廠里師傅招嘴，他覺得他們看不起農(nóng)村人，沒必要理他們，他沖個關(guān)奇說：關(guān)奇，你嘴叫驢踢了嗎?咱農(nóng)村人用土圪瘩擦屁股沒覺得有啥不舒服，就象人家工人用牙刷刷牙一樣是練出來的!老叔話音一落，咱們?nèi)藰烦梢粓F，廠里師傅們很難堪。領(lǐng)頭的師傅說，干活干活，少磨洋工!”
爺爺抽著煙，閉著眼當神仙。
周堂殷勤地為爺爺搖鵝毛扇。自從被救之后，周堂成了爺爺干孫子。
河灣里幾只鳥在唧喳地叫著，知了更是歇斯底里狂噪。
爺爺支起耳朵聽了半晌，說：“后半夜要下雨了?！?/p>
“爺，你熱糊涂了吧，天上一絲云也沒有?！焙诘罢f。
“倒也是，可是河灣樹上的鳥兒這么說?！睜敔斦f。
“這么說動物比人聰明?”黑蛋不相信。
“有些事動物比人明白。”爺爺說，“快地震的時候，屋檐下的燕子先飛了，洞里的老鼠也逃了。人就沒那么靈性?！?/p>
“老叔。聽說當年毛驢救過你一命，講講吧?！闭加嗾f。
“是呀，毛驢在人眼里那么蠢，卻能預(yù)知災(zāi)禍。虧了那頭靈牲，要不然……”
見爺爺執(zhí)意不講，占余便添鹽加醋地講起來。
六
琳欣和成倉交往的事，到晚上就傳到媽媽張?zhí)亩淅铩?/p>
張?zhí)阉械娇蛷d，冷冷地問：“聽說你和一個農(nóng)工一起吃午飯，有這事?”
“是的，媽媽，”琳欣落落大方地說，“他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我這里還有他寫的字呢?！闭f到這里。琳欣甚至有幾份得意了。
“拿來我看看!”張?zhí)娉值卣f。
琳欣拿過字來，小心地展開。張?zhí)戳艘谎?，不耐煩地說：“看不出有什么好，只是有些像你爸爸書房里的那幅字?！?/p>
“媽媽眼力真好!”琳欣興奮地幾乎在喊，“他是劉敬元大人的傳人!”
“誰是劉敬元大人傳人?”父親推門而入。
“成倉?！绷招勒f完，讓父親看字。
父親左看右看，良久不由贊嘆：“是劉大人的傳人，師劉大人法度，氣韻流動，力道足，筆勢奇絕，好，好，好!”
琳欣歡快得變成鳥兒，雙手吊在父親脖子上。
“像什么樣子!”張?zhí)淅涞卣f，“都是你慣的，成天不好好讀書，拉一個工人到書房寫字，也不怕別人笑話!”
父親問明原委，把字推到一邊，說：“琳兒，你媽媽說得對。你這個年齡，正是潛心讀書的時候，不敢荒廢。再者，交往人更要注意身份，否則，會被別人恥笑!”
父親話音剛落，琳欣就委屈地哭了：“我和成倉師傅的交往是光明磊落的，他雖然是一個農(nóng)工，也不識幾個字，但他滿肚子學問，我一輩子也學不完!我喜歡他。我要拜他為師!”
張?zhí)驼煞蛘×耍谒麄冄劾?，琳欣是聽話的孩子，雖然在西北大學參加過地下黨組織的抗日救亡活動，向父親宣傳過共產(chǎn)黨的救國主張，抗議父母使用日貨，但那是局勢使然。父親還算個開明資本家，沒有過分干預(yù)琳欣。但今天，父親感到再不管教就有可能出亂子，丟人現(xiàn)眼。
“你拜他為師，去種地嗎?”父親冷冷地問。
“種地怎么啦?劉敬元大人當年就是邊種地邊做學問!”琳欣反唇相譏。
父親更生氣了，憤憤地說：“琳兒，你簡直越來越不像話了!我也沒有工夫跟你閑扯!我已托人聯(lián)系過了。過幾天送你去英國。”
琳欣氣鼓鼓地問：“為什么?我可沒說要去!”
張?zhí)f：“琳琳，你怎么說話，這家里能由你說了算?”琳欣冷冷地看著媽媽，說：“家里的事自然是你們說了算，可我個人的事，就得由我說了算!”
媽媽被噎得夠嗆，氣惱得說不出話，“你……你……你簡直……”
父親點燃一支雪茄，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慢悠悠地說：“讓你出去，我想也應(yīng)該是你的意愿，你們不是成天喊救國嗎?你們不是歡迎德先生和賽先生嗎?可這兩位先生中國沒有，只有到西方去找!”琳欣說：“可現(xiàn)在我不想去，日本人的鐵蹄已踏進了華北、華東、華南!我要參加抗日救亡?！?/p>
父親火了：“你一個女孩子，抗什么日，救什么亡。蔣總統(tǒng)都對日本人萬般無奈!這個國家，完了!完了!”說完，狠狠地把煙頭擠滅在煙灰缸里，垂頭喪氣。
“可是共產(chǎn)黨的中央紅軍已到了延安，他們挑起了抗日的旗幟!”
“共產(chǎn)黨?抗日?玩笑開大了吧?蔣總統(tǒng)八百萬大軍尚且不能。共產(chǎn)黨人有多少，槍有多少，錢有多少?”
琳欣急了，大喊起來：“你，安心開工廠吧，等日本人來了。看你還能不能當家!”
說完沖上樓去，重重地甩上房門。
客廳里，父親和張?zhí)嘁暉o奈。張?zhí)珪r而報怨琳欣不懂事，時而報怨感嘆世風日下，父親嘆氣連連。他已下定決心，等手續(xù)一辦好就送琳兒出國。
琳欣一夜無眠，她決定悄悄離家，直接去延安。
第二天，琳欣按時起床，按時下樓吃飯，好像昨天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父母親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吃完飯。琳欣在陽臺上用心地讀起書來，她看到父母坐上那輛黑色轎車一起出去了，不由心花怒放，她噔噔噔地跑下樓，在花園里找到成倉。
“成倉師傅，”琳欣說，“有件事，你能不能幫我?”
“什么事?”成倉問。
琳欣湊到成倉跟前，說出自己的打算。
成倉半天沒回過神來，他不能理解琳欣，衣食無憂，又有條件留洋，為什么要冒險去延安?琳欣提出要他送她的要求，也讓他為難。娘已病在床上好久，媳婦有身孕，干活已很不方便，他要去送，沒有二、三個月回不來，家里怎么辦?不幫吧，琳欣一個女孩子去陜北，路上毛賊山匪出沒無常，很危險。成倉想到這里，問琳欣：“不去不行嗎?蔡家坡距延安上千里地不說，路上也很不安全?！?/p>
琳欣肯定地說：“我決心已定，在學校的時候，我已做好計劃，選好路線，本來有幾個同學開學后一起去，現(xiàn)在情況緊急，我得先走一步了?！?/p>
見毫無回旋余地，成倉只好答應(yīng)了琳欣。
兩天后，琳欣留下一份信，在成倉的跟護下，往延安去了。怕家里沿途追趕，琳欣特地選擇了意想不到的路線，從岐山走麟游，過永壽，經(jīng)淳化再折道耀縣，才上了去延安的直道。父親派車追到半道上見毫無影蹤，只好作罷。
路上情況復(fù)雜，琳欣買來一頭毛驢，兩個人扮成夫妻。琳欣穿上在岐山縣城一戶人家的小媳婦那里買來的衣服，騎上毛驢，自己也感到新奇，禁不住問成倉：“我像個小媳婦嗎?”
“像?！背蓚}回答。
“哪里像?”琳欣探頭問。
“整個人都像。”成倉笑著說。
“你媳婦也經(jīng)常這樣打扮嗎?”琳欣笑著問。
“不經(jīng)常。”成倉回道。
“成倉師傅，怎么一提起你媳婦話那么少?”琳欣有些不滿意了。
“女人家，不常出門，也沒見識，有啥說的?！背蓚}說。
“那你們平時咋交流?”琳欣好奇地問。
“農(nóng)村人忙活，交流不靠說話，該干啥就干啥!”成倉回答得磕磕巴巴。
“咯咯……”琳欣開心地笑著，差點從驢上掉下。
和琳欣扮成夫妻，成倉走起路來腳下生風。不知不覺間，翻過幾座山，太陽也落了西，兩個人趕到麟游縣城時已是掌燈時分。
住進一家旅店，店主提供了簡單的飯食。琳欣邊吃邊說：“這里的飯真好吃!”說完頭也不抬地吃起來。
成倉明白，一路上人家稀少，琳欣實在餓壞了。兩人住的房子很小，是一間帶土炕的低矮廈房。炕倒不小，占去屋子的大半，可住下四五個人。
成倉為琳欣打來洗腳水，琳欣謝過之后說：“看來我今天與洗澡無緣了?！?/p>
成倉想了想說：“我有個辦法，但就得委曲你了?！?/p>
琳欣說：“只要能洗上澡就行。”
成倉出去了，一會兒搬進一只大木桶，又讓店主燒好幾盆水倒進去，對琳欣說：“你洗吧，我在門口守著?！?/p>
琳欣很感激地謝過成倉，洗起平生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澡。
晚上很累，兩個人聊了幾句，琳欣就進了夢鄉(xiāng)。
她被成倉叫醒時，已是日上窗欞。
幾日之后，他們進入永壽境內(nèi)，正行于一段崎嶇的山陰道，毛驢突然豎耳立足。成倉感到突兀，用樹枝抽了毛驢幾下，毛驢左躲右避，只是不前行。琳欣被毛驢閃得心慌，問成倉怎么回事，成倉無計，只好拍著驢腦袋埋怨起來，“伙計，我一路待你不差。住店先經(jīng)管你，你咋不知好歹呢!”
成倉話音剛落，毛驢崗吱崗吱叫了起來，幾聲之后，成倉好像聽出這毛驢有些為自己鳴不平。
“好，好!伙計，我冤枉你了?！背蓚}說。
毛驢不叫了，也不往前走，兩只耳朵直直地豎著。
這時幾只山雀急急地叫著飛過，這叫聲讓成倉支棱起耳朵來。
成倉讓琳欣下驢，說：“咱稍歇一會再走?！?/p>
琳欣莫名其妙，說：“你不是說這段路得趕緊走嗎?”
成倉回說：“前邊不遠處是滾石坡，可能落石了?！?/p>
“你怎么知道的?”琳欣問。
“這驢，還有山雀?！背蓚}答。
琳欣不吱聲了，她從氣氛中感到成倉是對的。
“成倉師傅，不，我以后叫你成倉好嗎?這樣路上也方便些?！绷招勒f。
“當然可以，我本來就一個土人，一個農(nóng)民，你叫我?guī)煾档构止值摹！?/p>
“你再這樣說，人家生氣了!”琳欣噘著嘴氣鼓鼓地說。
成倉笑笑，不吭聲了。
毛驢開始往前走，成倉忙招呼琳欣騎驢。琳欣說讓毛驢歇會兒，執(zhí)意跟成倉一起走。
轉(zhuǎn)過一道山垮，眼前的景象讓兩個人吃了一驚，山上滾石在路上落下很多，有的在路上砸下大坑，溝里有幾只山羊。野兔被亂石砸得血肉模糊。
琳欣見狀，本能地抓住成倉的胳膊，靠著成倉的肩膀說：“太恐怖了!”
成倉說：“不用怕，我們躲過了一難?！?/p>
琳欣說：“成倉，你是我的貴人，要不是你，我可能就…”
“不要胡說，出門不能說晦氣話。”成倉打斷琳欣。
琳欣吐吐舌頭，做個鬼臉。
成倉開心地笑了。
毛驢這時得意地叫起來。
成倉說：“毛驢也立了功哩，你將來革命成了，它也會知道的，它會對別的驢說，這個女將軍，我當年救過她的命哩，哈哈?！?/p>
琳欣笑過之后說，“那人呢?救我的人對別人怎么說?”
成倉撓撓頭，笑著說：“我嘛，不如驢…”
琳欣忙捂住他的嘴，不讓成倉說完，然后學成倉語氣，說：“我嘛，不如驢，我嘛，不如驢?！边B說幾遍，待成倉回過神來，琳欣已跑過去抱著驢頭，笑得直不起腰來。
成倉也不生氣，見琳欣那樣開心，他也很開心。
天色將晚，成倉扶琳欣騎上毛驢，兩個人急急趕路。
幾日后的下午，琳欣提議成倉先去拜謁一下黃帝陵。
二人來到陵園門口，正待入內(nèi)，卻見門前一卦攤前立有一幡，上書四字“出行必問?！?/p>
琳欣好奇心重，拉著成倉過去看。
算卦先生長發(fā)長須。道士模樣，看見兩個人，問：“兩位所問何事?”
“沒甚事，路過，隨便看看。”成倉用一路上現(xiàn)學的陜北口音說。
“你不是當?shù)厝??！彼阖韵壬f。
“你說我是甚地方人?”成倉依然用陜北口音說。
“關(guān)中，西府，大約是風翔，岐山一帶人?！彼阖韵壬f完捋了捋胡子。
琳欣的眼都亮了，天下竟有這么聰明的人?
成倉說：“先生，你給我們算算?！?/p>
“算什么?”算卦先生問。
“這…”成倉一時語塞。
“算我們要去哪個方向。”琳欣說。
算卦先生笑了。“我知道你要問這個，”他說，“往北，大約讓你的毛驢走四天的地方。不是回娘家吧?”
琳欣臉紅了。她明白，今天遇上了高人，說假話沒用。
“這一路不好走，”算卦先生說，“你們倆人都是西府人打扮，就近去換一換衣服吧，否則可能到不了，一路情況復(fù)雜?！?/p>
琳欣連聲說謝，要給錢時，算卦先生卻搖手。兩個人謁完黃帝陵出來。算卦先生交給成倉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幾行字。
洛川，泰成旅店喬老板
富縣，永寧車行王先生
甘泉，申申旅館張老板
三十里鋪，桃源車馬店張老板
吳江拜托
琳欣看完紙條，待要問時，算卦先生已收幡而去。
以后的幾天行程，兩個人按紙條所示住店，店主格外殷勤，生活也格外照料。
到三十里鋪時，剛一住店，店主張老板引兩個人來見，琳欣和成倉只覺其中一人眼熟，在哪里見過的，就是想不起來。
來人自我介紹：“在下吳江。”說罷笑看二人。
“你就是算卦先生?”琳欣問。
“他是我們特工科吳科長，北京大學高才生。”
兩個人亮明身份，琳欣喜出望外，十多天的緊張辛苦，終于熬到頭了，她興奮得哭起來，成倉怎么勸都沒有用。
吳科長見狀說：“小同志尚未自報家門，就這個樣子，我們隊伍上可得考慮喲。”
“不，首長，我太高興了。禁不住，失禮了。我叫張琳欣，西北大學中文系大三學生，今年二十一歲?！?/p>
琳欣一口氣說完，不由臉紅了。
吳科長打趣說：“小張同志，你打扮的小媳婦以假亂真，看來很有表演天賦，先到魯藝學習吧。”
琳欣臉更紅了：“哪里，被首長一眼看出來了，羞死人了?！?/p>
吳江哈哈大笑。
以后琳欣和成倉被安排在延安參觀了兩天，延安歡快的氣氛，朝氣蓬勃的狀態(tài)，通過一張張笑臉，此起彼伏的歌聲深烙在琳欣和成倉的心中。
成倉要走了，琳欣知道了他家里的情況，便不再留他，她拿出二十塊大洋給成倉，成倉死活不受。琳欣急了，發(fā)起脾氣：“成倉，我真心謝你，這大洋我到了延安用不著了，你拿著貼補家用吧!”
成倉說：“琳欣，我?guī)湍悴皇菆D錢!”
琳欣說：“成倉，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講?”
成倉說：“講吧，不妨事?！?/p>
“你能不能認下我這個妹妹?”琳欣盯著成倉的眼。
“這…我一個農(nóng)民，可你…”成倉吃吃地說。
“我現(xiàn)在不是嬌小姐，而是革命戰(zhàn)士了!”琳欣自豪地說。
“那……好吧，就認下。”成倉說完臉紅紅的。
“哥!”琳欣叫完，抓過成倉的手，把錢塞給成倉，“這是我孝敬干娘的，也有嫂子一份。”
和琳欣分手，成了成倉永生難忘的記憶。
當成倉半月之后騎著毛驢回到家里時，意想不到的打擊卻把他重重擊倒。
媳婦氣息奄奄地躺在炕上，剛生下不足月的兒子沒有奶水吃，瘦弱得連哭的聲音都像小貓叫。
“娘呢?”成倉問妻子。
“娘，娘給土……土匪燒死了……”
成倉一下癱在地上。
就在成倉走后沒幾天的一個下午，一彪土匪突然出現(xiàn)在村里，逐戶搶掠。成倉娘聽見外面急促的馬蹄聲，腳步聲和喊聲，知道往外跑已來不及了。忙喊媳婦上高窯。媳婦有身孕上不去，讓娘先上，娘死活不肯，對媳婦說你身上有劉家的骨血，為了孩子，你得上去呀，娘咬牙推著媳婦艱難地上了高窯，自己卻癱在地上。
土匪進了院，什么東西也沒搶著，在窯里發(fā)現(xiàn)了娘，拷打之后也沒問出哪里藏有東西，一怒之下放火燒死了娘。
媳婦在高窯里聽著娘慘痛的叫聲，暈死過去，醒來時已被村人救下高窯，兒子也早產(chǎn)了。
沒過幾天，媳婦也死了。成倉被突降的災(zāi)難擊倒了，他大病一場，兒子被送往舅家。
……
突然起風了。一陣狂風過后，銅線大的雨點劈頭蓋腦砸下來。爺爺?shù)乃季w被打斷了。一堆人四散而逃。
七
大雨狠狠地下了半夜，第二天，河灣里一片汪洋，地里也明晃晃地盡是水。螃蟹爬上玉米桿，魚在水里打挺，水面不時激起銀白的水花。住在村子中間的人家?guī)缀跫壹以豪锼敉舻?。這時候住在村東城堡里的人很得意。有人會站在高高的城頭上喊：“誰家灌黃鼠了，要不要幫忙?”被灌的人家聽了心里不快。有人接上嘴：“城里的聽著，我家后院(廁所)被灌了，糞便都沖到了河口，不要再去那兒挑水吃了!”城里的女人們聽到罵起來：“短壽死的!說話太缺德!這路貨不該娶老婆，娶了老婆不該生娃，生了娃不會有屁眼!”……閑暇無事，村人們就這樣打嘴仗。這種調(diào)侃甚至互罵，外地人聽了往往側(cè)目，以為村風不諧，人情疏離。其實，這里的笑罵是熱烘烘的，調(diào)侃是暖和和的。越罵越知己，越調(diào)侃心越近。
這時候也是人們串門的時候。一幫年輕人吃完飯圍到爺爺窯里。
占余一進門就嚷：“老叔，你真成精了，天晴晴的，你說下就下了?！?/p>
“不是告訴你們了嘛，我聽見鳥兒們說的?！睜敔敐M不在乎。
“爺，你真懂鳥語?”周堂稀奇地問。
“不知道，反正聽著聽著就明白了……”爺爺喃喃地說。
“爺，你真不是凡人!”周堂說。
爺爺樂了，摸摸周堂頭說：“崽娃子，只要用心，便能心自通，語自明?！?/p>
占余說：“老叔，你說的又玄又有理，像圣人之言。”
“人皆可為圣人，孔子就是這么說的?！睜敔斦f。
“老叔。昨晚你的故事我沒講完，你接著講吧!”占余對爺爺說。
“沒啥講的?！睜敔斦f。
“爺，講嘛，我們都想聽，聽你的故事真過癮?！蹦贻p人亂嚷嚷。
“叔，你要不講，我可講了，你和資本家女兒的風流事……我爸也知道。”占余說。
“資本家女兒?”爺爺沖占余說，“你爸知道得太少了!她是天仙女!”爺爺說得很忘情，很激動，屋里一下子安定下來。
爺爺只顧自個兒抽煙。煙霧在他眼前拉長，扭曲，上升。散開。
在來成和幾個本家兄弟的照料下，過了兩月，成倉終于恢復(fù)過來。
他想起了琳欣，想起了延安。
現(xiàn)在家里幾乎沒有牽掛了，他也想走琳欣的路，他覺得革命隊伍也需要他這樣的人，能吃苦，能養(yǎng)牲口。
他騎著毛驢上了路。這毛驢似有靈性。路很熟。一路順順當當。
第十一天，成倉看見遠處的寶塔山。他幾乎要喊了，他想喊琳欣的名字。
日落時分，他到了魯藝的門口，他向兩位哨兵提出要見張琳欣。
“沒有這個人。”哨兵說。
“三個多月之前我送她到這里的?！背蓚}說。
“的確沒有這個人。”哨兵又查了一遍名冊說。
“你知道吳江首長在哪里嗎?”成倉問。
兩位哨兵警覺地看看他，其中一個還下意識地做出持搶的動作。
“吳江?你是他什么人?”哨兵問。
“我只是認識他，他是你們特工科長嘛?！背蓚}說。
一個哨兵在向外打電話，成倉感到氣氛不對勁。
不一會兒，過來一位首長模樣的人，后面跟兩個背長槍的士兵。首長很嚴肅，對成倉上下打量了幾遍。問：“你從哪里來?”
“關(guān)中岐山?！背蓚}回道。
“張琳欣是你什么人?”首長模樣的人又問。
“也不是我什么人，幾個月前是我護送她來的延安。我現(xiàn)在家里沒什么人了，也想?yún)⒓痈锩??！?/p>
“你坐下說吧，”首長模樣的人表情稍為溫和了一些，帶他到附近一間窯洞里，“你在家是干什么的?”
“種地，農(nóng)閑時也打短工?！背蓚}說。
“你怎么認識的張琳欣?”首長模樣的人遞給他一杯水。
“我在她家花園里干活，就認識了。”成倉簡要地陳述了倆人相識的經(jīng)過。
“她家是資本家對吧?”首長模樣的人問。
“是，不過她爸爸為抗日捐過好多錢物?！背蓚}說。
“都捐給誰了，不是共產(chǎn)黨吧?”
“我只知道有國民政府的嘉獎令?！?/p>
“好，你接著說?！?/p>
“沒什么說的了?！?/p>
“那我問你，你們怎么到的延安，沿路見過什么人?”
“也沒見什么人?！?/p>
“見過一個叫吳江的人嗎?”
成倉想了想說：“吳科長，對?！彼蚴组L模樣的人說明了相識的經(jīng)過。
首長模樣的人吸了一支煙，半晌說：“現(xiàn)在你沒事了?！?/p>
“那我可以見琳欣了嗎?”成倉問。
首長模樣的人半天不語。
成倉一時手足無措。
“現(xiàn)在咱們談?wù)勀銋⒓痈锩膭訖C?”首長模樣的人一字一頓地說。
“啥是動機?”成倉沒聽懂。
“動機就是目的，也就是說你為什么要來延安?”
“是這個呀，”成倉說，“琳欣家里那么有錢有勢，又是一個嬌千金，都來延安了。況且，我上次到延安，感到這里熱熱火火，人和人都很親，像兄弟姐妹一樣，我家里又…一就想革命，就想來延安了。”
首長模樣的人表情松馳下來，過了片刻說：“看你也確實是勞動人民出身，咱們不要再提張琳欣好嗎?”
“為啥?”成倉不明白。
“好吧，我告訴你。你對革命的感情太樸素了。可能想不到極其復(fù)雜的情況。兩個月前，我們根據(jù)重慶地下黨提供的線索，抓捕了埋藏在我特工組織內(nèi)的吳江，又對吳江介紹來延安的上百人進行了排查，不少人都有問題。比如張琳欣，疑點較多，為什么來延安，不大合常理……”
成倉打斷他的話：“她為了抗日，也為了反對父親送她去英國……”
“這就更不合常理了嘛，”首長模樣的人說，“不說這個。在組織審查的時候，她還采取激烈的對抗措施，甚至絕食，影響得不少審查對象學她。這哪里像個革命者。”
成倉心里明白，琳欣出身大戶人家，她的眼里是揉不進沙子的，她被吳江牽連進去，一定感到很冤!她無法承受這樣突然降臨的打擊，采取一些消極對抗的措施……這樣對她太危險了。
他決定要設(shè)法找到她，他要幫她澄清事實，幫她渡過難關(guān)。
第二天他賣掉毛驢，在一個鐵匠鋪落了腳。他看到部隊進鐵匠鋪的人不少，打聽琳欣的消息會方便一些。
一晃三四個月過去了，進入冬季，陜北四處寒風號叫冷徹周身，成倉在鐵匠鋪里掄錘，倒可抵御嚴寒，他擔心琳欣，她穿得暖嗎?她能適應(yīng)這么冷的氣候嗎?
漸漸地很多臉孔也熟了，成倉大膽地打昕起來。一周過去了，被問的人只是搖頭。
一天下午，來了一個大胡子。大胡子原是陜北紅軍的團長，聽說因為對中央紅軍某些首長有意見，現(xiàn)在成了連長，還不讓帶兵。
“伙計!”大胡子進門就喊，“打兩把小號的镢頭!”
鐵匠師傅與他也熟絡(luò)，問：“首長不是交待所有的工具必須規(guī)格一致嗎?”
“少啰嗦，”大胡子遞給鐵匠師傅一支煙，“太重了，女人家掄不動!”
女人?镢頭?成倉急忙上前，問大胡子：“首長，我打聽一個女兵，行嗎?”
“我可不認識幾個女兵?是哪個部隊的?”
“幾個月前剛來時在魯藝學習，后來不知去了哪里?！?/p>
“魯藝的人我沒有認識的?！?/p>
成倉很失望，說：“她是我的妹妹，叫張琳欣，請首長幫我打聽一下?！?/p>
大胡子兩眼直直地盯著成倉：“你再說一遍，打聽誰?”
“張琳欣?！背蓚}說。
大胡子支開鐵匠師傅，說：“張琳欣是個烈女子。在組織審查時采取一些過激措施，差一點沒被組織處理了?！?/p>
“咋回事?”成倉問。
“她命大，本來處理她這一級的人中央有關(guān)部門就能確定，已經(jīng)定了很快將要執(zhí)行。不知怎么消息傳到毛主席耳朵里，毛主席寫下幾個字：‘要慎之又慎。一顆腦袋落了地，是不會像割了韭菜那樣再長出來的?！娜祟^就留下了，你妹妹命大呀!”大胡子說完，在成倉肩頭重重地拍了兩下。
“那現(xiàn)在呢?”成倉急切地問，“她在哪里?”
大胡子壓低聲音說：“在我們勞改連。剛才打的镢頭就有一把是給她的?！?/p>
“首長，我能見她嗎?”成倉問。
“不行。部隊有紀律。”大胡子說。
成倉一急，從身上掏出幾塊大洋，硬塞給大胡子。
大胡子躁了：“你狗日的少來這一套!我是革命軍人，你想腐蝕我，門都沒有!”說完把大洋重重地扔在地上。
成倉臊得滿臉通紅，情急之下。跪在地上求起大胡子。
大胡子眼都不眨，臨走時才說：“捎什么話可以，快說吧?！?/p>
成倉想了想說：“你告訴琳欣，有個叫成倉的哥來找她了，不管等多久，都要見到她?！?/p>
“你……”大胡子看看成倉，“落到她這樣，別人躲還來不及哩，你倒好，真是個怪人嘛!”
大胡子走了，成倉又喜又不安?？偹阌辛肆招赖南?，可大胡子，能捎話給琳欣嗎?
大胡子一回勞改連就讓警衛(wèi)員去找張琳欣。警衛(wèi)員說政治部來人叫去了。
“沒說什么事?”大胡子警覺地問。
“好像是說有位首長要見。”
“回來后領(lǐng)她來見我?！贝蠛诱f。
琳欣被引到政治部王副主任辦公室。
王副主任示坐，琳欣站著沒動。
“小同志脾氣不小嘛!”王副主任說。
“不敢!在首長這里，還是站著比較合適?！绷招勒f。
“好，那我就單刀直入了，”王副主任說，“你的情況我們也了解，委屈你的成份多一些，但誰又能完全證明你的清白呢?所以很復(fù)雜。當然，辦法還是有的。”王副主任一邊喝水，一邊望著琳欣。
“首長有話就明示吧!”琳欣說。
“好，痛快!”王副主任高興地說，“你的命真好哇，中央紅軍一位首長看中你了?！?/p>
“什么意思?”琳欣不大明白。
“就是想娶你，與你結(jié)成革命伴侶!”王副主任一字一頓地說。
“可我們還不相識，他喜歡我什么?”琳欣問。
“他是工農(nóng)干部，沒多少文化，但特別喜歡有文化的人。你年輕又漂亮，他喜歡你很正常嘛!”
“可我的問題還沒搞清楚，他怎么敢向我求婚?”
“你呀!還真能較真!你嫁了首長，本身就證明了你的清白，這不是明擺著的。”
“我要是不嫁呢?”
“那你只有回勞改連去。機會可是稍縱即逝啊!”
“我愿意回去，我愿等到水落石出?！?/p>
王副主任嘆口氣說：“可惜呀!你這么有文化的人，怎么那么死腦筋?首長就在隔壁，見見好嗎?”
“不見!”琳欣說。
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清瘦而高的人走了進來。大約四十開外，臉上的刀傷更刻劃出了他的堅毅。
“張副軍長，”王副主任起身說，“我正和小張同志談……”
“不用瞞我，你們的談話我都聽見了。這強扭的瓜不甜呀?！睆埜避婇L點燃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小張，張副軍長參加過秋收起義、長征，為革命屢建戰(zhàn)功，他家為革命犧牲了三位親人。”
琳欣看了張副軍長一眼，說：“首長，對不起，我還小，不想考慮個人問題。”
張副軍長哈哈大笑說：“小張同志有理想，必有前途嘛，認識你真高興，我們就交個朋友吧。”
琳欣不知如何是好。
王副主任說：“小張同志，還不快謝謝張副軍長?！?/p>
琳欣低下了頭。
“好了，王主任，讓小張同志想想吧。”張副軍長說，“現(xiàn)在我送她回去吧?！?/p>
到了勞改連營房門口，張副軍長說：“我羨慕你們知識分子，有空幫我學學文化行嗎?”
“行。只是，我恐怕勝任不了?！绷招勒f。
“行，一定行，不要拿我當首長，我只是一個大老粗嘛!”張副軍長說。
琳欣剛進院子，大胡子連長就喊她：“張琳欣，到連部來。”
琳欣進了連部，大胡子連長上下打量她一番。弄得她很不安。
“你認識一個叫成倉的人嗎?”大胡子問。
“成倉哥?他在哪里?”琳欣急切地問。
“這個……”大胡子沒說出來。
“我能見他一面嗎?”琳欣問。
“不行。這是紀律?！贝蠛诱f。
“那好，請連長轉(zhuǎn)告他，我這里一切都好，讓他不要操心?！绷招勒f。
大胡子看看她，說：“他已知道了你的情況，說你家里都好?！?/p>
琳欣滿眼充滿了淚水，她想成倉哥一定很為她擔心。他又為什么來延安呢?他家里怎么能脫開身呢?還是爸爸和媽媽托他來看她?她的腦海里冒出一個又一個問題，這些問題弄得她越來越不安，她想見成倉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晚上，琳欣怎么也睡不著，成倉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動……
第二天一早，勞改連集合之后，張琳欣被點名出列。隊伍上北山勞動去了，警衛(wèi)告訴他張副軍長要見她，人就在連部。
她來到連部，張副軍長笑著迎上來。
“首長好!”張琳欣一個標準的軍禮。
“小張同志，從今天，不，從昨天開始，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而且你還是我的小老師嘛，這些禮數(shù)就不必了?！?/p>
琳欣說：“您是首長，應(yīng)該的?！?/p>
張副軍長說：“這是命令，以后免了?！?/p>
張琳欣機械地回道：“是?！?/p>
張副軍長說：“很好，現(xiàn)在你是老師了。今天只能認四個字，一會兒還有會兒”。他拿出一個通俗識字課本，這課本他已學了大半。
翻開課本，張副軍長說：“該認這幾個字了?！?/p>
“原野，河流?！绷招勒f。
“原……野，河……流?！睆埜避婇L吃力地念著。
念過幾遍之后練寫字。
張副軍長吃力地抓著筆寫字，琳欣感到比干體力活還累。
張副軍長練字很投入，不一會竟然出了一身汗。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小時，張副軍長要走了。
琳欣怯怯地說：“首長，有件事能不能麻煩您一下。”
“說吧。”張副軍長穿上大衣。
“我有個哥來看我了，能不能去見他?”琳欣盯著張副軍長。
“這個，不好辦吧?！睆埜避婇L有些為難，“這里管理很嚴格，要出去嘛只有一個辦法?！?/p>
“首長，什么辦法?”
“我們確定戀愛關(guān)系，才可以向組織申請?！?/p>
琳欣明白了，出這個營區(qū)比登天還難。
“現(xiàn)在的情況，連我要見你，都只有到你們營地。”張副軍長說著往外走。
怎么辦呢?初步接觸，張副軍長人不錯，但要嫁他，琳欣覺得荒唐。
張副軍長已走到大門口。
琳欣想，確定戀愛關(guān)系就是談戀愛，成不成不是還得看發(fā)展嗎?她決定答應(yīng)張副軍長，她想盡早見到成倉哥。
一個寒風凜冽的下午，張副軍長陪琳欣來到鐵匠鋪。張副軍長留在外邊，說：“你們說話方便些。”
琳欣進去，屋里爐火通紅，一個青年人正掄錘打鐵。
“成倉哥!”琳欣喊起來。
青年人手中的大錘在空中停住了，片刻之后，才落下來。成倉萬萬沒有想到琳欣能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眼前的琳欣，明顯地消瘦了，也有幾份憔悴。他幾步走到琳欣跟前。眼里滾出了熱淚。
“成倉哥，你咋來的，家里都好吧?”琳欣帶著哭音說。
“我來陜北是像你一樣來參加革命的，不料，來了之后……”成倉說著哭出聲來。
“成倉哥!”
“琳欣!”
兩個人喊著對方的名字抱頭痛哭。
屋外，張副軍長聽了心里也酸酸的。
鐵匠師傅開口了：“成倉，快招呼妹子坐下說話?！?/p>
兩個人各自坐了。琳欣執(zhí)意問家里的事，成倉只好如實說了。
琳欣傷心地大哭起來，一邊喊：“成倉哥，都是我害了你，害了干娘和嫂子，我對不住你……”
成倉也很傷心，勸琳欣：“這不關(guān)你事，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娘，為了給你嫂子報仇，也為了能見到你?！?/p>
琳欣半天才止住哭泣，問：“可你昨沒有參加部隊?”
成倉說：“為了找你方便……”
琳欣感激地點點頭。
成倉問：“你咋能來這里?”
琳欣欲言又止。
這時張副軍長走了進來，對琳欣說：“小張，我們可該回去了，時候不早了?！?/p>
“是，首長?！绷招老乱庾R地回答。她的內(nèi)心正是這樣想的。她想讓張副軍長明白，在她心里，他只是個首長，不是情侶。
“成倉哥，我還會來看你的?！绷招雷邥r說。
“哎?！背蓚}應(yīng)道。
琳砍一回營房，大胡子就讓人送她去政治部見王副主任。
“首長好!”琳欣一見王副主任問候道。
“小張同志進步可真快呀!”王副主任哈哈大笑。
琳欣有些不明白。
“好啦，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洞房都給你準備好了，明天你就和張副軍長成婚。”王副主任說。
“首長，你在說什么?”琳欣越聽越糊涂。
“小張同志，戰(zhàn)爭時期，對于一個革命者來說，沒有時間兒女情長，羅曼諦克，你們的事，就由組織操辦了?！?/p>
“可我并沒有說要嫁給張副軍長……”琳欣固執(zhí)地說。
“什么?確定戀愛關(guān)系，難道不是為了結(jié)婚?”王副主任反問道。
“這……我的理解……”琳欣惴惴的說。
“小張同志，在這里，大家都是這樣理解的，確定戀愛關(guān)系，就意味著以身相許。至于什么時候成婚，則是組織的事?！?/p>
琳欣怔住了，一個自做聰明的想法，卻把自己推向無法回頭的彼岸。木已成舟，她悲從心生。
八
……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成倉對往事的回憶依然鮮明，他時常會想起琳欣，想起她活潑的情態(tài)，悅耳的笑聲，同時又會想起她猶豫的眼神。她現(xiàn)在過得好嗎?他想起琳欣結(jié)婚那天，他莫名其妙地發(fā)起燒來，而且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大半個月，琳欣成天陪在床前。等他能下床時，琳欣明顯地消瘦了，眼眶發(fā)黑。張副軍長也多次陪琳欣來看他，但表情卻越來越冷淡。為了不拖累琳欣，他感到無法在延安呆下去了。便把琳欣原來留給他的二十個大洋留下一半，托老鐵匠轉(zhuǎn)給琳欣，悄悄地回了家鄉(xiāng)。
幾年后他接回兒子，父子倆相依為命。兒子寬良很成器，出奇的聰明，五十年代初，只念了三個月冬學掃盲班，就識得上千字，能寫匯報，能讀報看文件。根紅苗正，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大隊長(村長)。不久，兒子又結(jié)婚生子，這子便是叫周娃的我。成倉成了爺爺。
成倉的名字從此很少被人叫起，不是叫寬良他爹，就是周娃他爺。到了六十年代，父親又成了村支書，爺爺也更受尊重，一般人打招呼時都稱他“書記他爸?！钡珷敔斆棵柯牭絼e人這樣稱呼時，臉上卻立馬會沒了笑容。
爺爺和爸爸的矛盾越來越深。爺爺一身好手藝，尤其長于烙面皮。我從小就愛吃爺爺烙的面皮。在我小時的印象里，爺爺做面皮名氣很大。當時蔡家坡糧站破例給供應(yīng)糧食。直到現(xiàn)在過去了四十多年，吃過他面皮的人，都說再也吃不到那么香，那么筋道的面皮了。
矛盾是日積月累的。父親成天開會在外面跑，幫不了爺爺?shù)拿?，爺爺太累時，脾氣也大，有時幾天不和父親說話。
幾年之后，父親又成了大隊支書。越來越能干，顯出些當官的勢子來，和人打交道時有些拿捏，爺爺更加不愿與父親招嘴了。
九
爺爺老了。
秋日的一個下午，爺爺?shù)淖笱弁煌坏靥鴤€不停，爺爺心里慌慌的。不一會兒，父親急匆匆從大隊部趕回。進門后氣喘吁吁。他盯著爺爺看了半天說：“你認識一個北京大領(lǐng)導(dǎo)?”
爺爺怪怪地看著父親，只是搖頭。
“剛才接到從省里打來的一個電話，說中央軍委領(lǐng)導(dǎo)到了西安，打聽你的下落。”父親說。
爺爺直搖頭。
“我已告訴了你的情況，一會兒縣革委會領(lǐng)導(dǎo)就來接你了。”
“去哪里?”爺爺問。
“當然是去西安見首長?！备赣H說。
中午，來了一輛吉普車，縣領(lǐng)導(dǎo)、武裝部長來了。兩個人畢恭畢敬地請爺爺上車。村里人圍了一圈看熱鬧。
“老叔，夠風光呀，坐上縣里車了!”占余咂著嘴說。
“是縣老爺?shù)能嚵?。”有人小聲說，“咱村祖祖輩輩誰有這風光。”
“坐這車算啥，聽說是接去見中央領(lǐng)導(dǎo)哩?！?/p>
“乖乖，見這么大的官!”
吉普車在大家的議論聲中揚塵而去。村人們伸長脖子望著車去塵起的方向，久久不愿散開。
傍晚時分，車子到了西安，急匆匆地撲進丈八賓館。門口站著兩排持槍的軍人，氣氛很森嚴。爺爺心里一緊。這到底是見什么官，是不是弄錯了?
爺爺被領(lǐng)進一幢小樓?？h領(lǐng)導(dǎo)一人陪爺爺進了一個很大的會客室。桌上擺著鮮花和水果。勤務(wù)員倒好兩杯茶水，退了出去。
爺爺看著茶杯感到奇怪，杯中泡著一個包，不見茶葉，滿屋里卻有了越來越濃的茶香。這時縣領(lǐng)導(dǎo)端起茶杯喝了兩口，爺爺也端起茶杯喝起來，但只喝了一口就又放下了杯子。這那里算茶?熬過十遍的茶大概也不會這么淡而無味!
片刻，門被推開了。勤務(wù)員說：“首長到!”說罷退到一邊?？h領(lǐng)導(dǎo)忙扶爺爺從沙發(fā)上起來。
進來的人是一位年近六旬的女首長，穿一身軍裝，臉上布滿皺紋，精神矍爍，氣質(zhì)高雅。爺爺看著她，覺得有幾分面熟。女首長也看著爺爺，接著用吃驚的語氣問：“你就是成倉哥?”
爺爺從熟悉的聲音中聽出來了，雖然多了幾分蒼老。當“成倉哥”三個字從對方嘴里說出來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是琳欣了。
爺爺半天張著嘴說不出話，他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了。爺爺?shù)难劾镩W看淚花，他的身子晃動了一下。首長忙上前扶住他。勤務(wù)員很小心地接手把爺爺扶坐在沙發(fā)上。首長讓勤務(wù)員搬過一把椅子，坐在爺爺對面。兩個人四目相對，眼里都是淚花。幾十年的分別與思念，生活的磨練，相見的喜悅都匯入淚水之中。望著容顏蒼老的琳欣，爺爺?shù)男念澚艘幌?。怎么會?爺爺不能相信，琳欣應(yīng)該永遠年輕呀!這幾十年，在他心中，琳欣永遠是當年的模樣。當他想到歲月過去了幾十年，自己也已到垂暮之年時，他的眼角滾出一行清淚，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琳欣。歲月無情啊!
“太好了，成倉哥!這次到西安就是想要找到你!”首長說。
爺爺點點頭說：“這么多年。我也一直惦念你?！?/p>
首長還要說什么，進來一位中年軍人，上前伏耳說：“張副主任，該用餐了?！?/p>
“好。你看我，光顧了高興，都忘了讓你們吃飯了。”首長說著去扶爺爺。
進了個裝飾精致的包間，琳欣、爺爺、二十一集團軍一位副司令、縣領(lǐng)導(dǎo)、武裝部長，還有兩位軍人圍桌坐了。其間琳欣硬讓爺爺坐在上位。片刻，飯菜上了桌。先上一條糖醋鯉魚，琳欣沖爺爺笑笑，爺爺也笑笑；再上一碗紅燒肉，琳欣又看了看爺爺。爺爺想，莫不是琳欣還記得當年他說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還應(yīng)該再上魚香肉絲。第三道菜果然是魚香肉絲，隨后是一盆大燴菜，一盆榨菜海帶湯。
爺爺心里熱烘烘的。他似乎想說什么又沒有開口。
“大哥，接待規(guī)定是四菜一湯，兩葷兩素，今天首長破例……”集團軍副司令沒說完，琳欣笑著示意打住了。
“老哥，您請?！绷招狼缸屩?。
爺爺很感動的樣子，但只是看，沒有動筷子。見琳欣還在讓，爺爺張開嘴指了指：“這嘴不聽使喚了?！?/p>
桌上幾個人都笑了，琳欣剛一笑，臉卻僵住了。成倉哥已垂垂老矣!她的心里酸酸的。這些菜都是當年成倉哥掛在嘴上的東西。送完她從延安回去的時候，他曾鼓勵她，好好在隊伍上干，等當上大官，天天好吃好喝。今天一條糖醋鯉魚，明天一碗紅燒肉，后天再吃魚香肉絲……這些都曾是他的飲食夢想啊，現(xiàn)在，當她想用這種特殊的方式來感謝他時，他卻已與夢想無緣了。她的眼里涌出淚水。
見琳欣難過，爺爺笑著說：“我是無福之人啊!當年有牙沒鍋盔，如今有鍋盔又沒牙了。”
爺爺?shù)挠哪腥玖舜蠹?，琳欣也笑了，忙吩咐給爺爺熬粥。
晚飯之后，琳欣陪爺爺在院里散步。成片的綠草順著羊腸子小路伸向遠處。樹木高大而古老，剛剛穿過火紅的柿樹林，又進入密不漏天的薔薇架下。再往前走，又是成片雪松，枝葉茂盛，如是塔林。挨著雪松林，是一片楓樹林，楓葉已開始變紅。一路走著，爺爺感到像在畫中游，美景相迭，目不暇接。一抬頭又上了石棋橋。兩個人扶欄望著湖水。水里有天，有云，水分明已是天了。湖邊垂柳的枝條伸向水面，樹影也迭入湖里，爺爺和琳欣也清晰地映在水中。倆人都沒有說話，他們的心沉浸在如夢如幻的情境中。這里的一切都人了靜，周圍林間鳥語的起落，使這靜更加幽深。這時候，一群白鵝匆匆游來，水里生出一圈圈漣渏，攪得湖景細碎，柳樹成了扭動的綠線，白云成了亦真亦幻的混沌，石拱橋彎曲延展如巨蟒，橋背上的爺爺和琳欣，被不斷扭曲變形，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人的一生，真是亦真亦幻啊!”琳欣仿佛自言自語。
爺爺點了點頭，說：“人活得真?zhèn)€怪怪的?？粗夤馓锰玫穆罚呱先タ涌油萃?，你摔了跤，甚至掉進深溝喪了命都不知為個啥。人這一生，就像被鬼推著，不由自個地走著，走到哪兒歇到哪?！?/p>
琳欣點點頭，這不正是在說她的命運嗎?她心里一酸，轉(zhuǎn)身抹了抹淚。
幾聲清亮的鳥鳴傳來。怕爺爺看見她傷心，琳欣隨口問：“老哥，你還懂鳥語嗎?”
爺爺說：“懂。越活越懂了。喳喳叫的是喜鵲，嘰喳叫的是麻雀。凡是個動物，都有自個的言語，它跟人的言語不同。人的言語里真東西太少，聽起費勁?！?/p>
琳欣點點頭，順口說：“老哥，這么多年，我經(jīng)常會想起你講的公冶長與鳥的故事?！?/p>
“公冶長失信，鳥便捉弄他，他真正落難，鳥又救了他。公冶長后來成了七十二賢人，其實是鳥救了他的心?！睜敔斦f。
琳欣很詫異，生活于鄉(xiāng)野的人竟有著和她完全相同的生活感受。
十
從西安回來，爺爺在蔡家坡以至整個岐山縣都成了新聞人物。關(guān)于他的傳聞多如牛毛。有人說爺爺不久就要去北京了，說爺爺當年救過個女兵，這女兵現(xiàn)在成了將軍，要給爺爺養(yǎng)老，爺爺還要被毛主席接見哩。
來看爺爺?shù)娜艘粨苡忠粨?，很多人要證實傳聞。爺爺只是搖頭否認。結(jié)果傳聞更多。爺爺因此更加疏遠了人群。
見到琳欣，使爺爺多年懸著的心放下了。琳欣的沉浮、吳江的死，又一次錘擊了爺爺純凈無邪的心。與世無爭的根在他心里扎得更深了。他更加沉浸于自己特殊圈子。鳥兒們是他的朋友，雞、羊、牛、狗是他的伙伴。他的獸言鳥語愈老愈精進了。一天他牽了花花去河灣吃草。樹上的鳥兒們喳喳叫著。爺爺一聽，麻雀說昨天去吃六隊的高粱，被土槍打死了八個兄弟；烏鴉說村東頭城里老椿樹上的窩被剛從部隊復(fù)員回來的拴良端掉了。摔死了三個剛孵出的小烏鴉。烏鴉們說得啞聲啞氣，麻雀們也說得憤憤不平。爺爺心里酸酸的。爺爺心里想：“唉，只說活人難，這咋活個鳥也不易呀!”爺爺不由淚流滿面了。
爺爺怔在河灣，挺直了瘦的腰桿，頭高高舉起，山羊胡子翹翹的，目光出神地投向遠方。
花花像明白爺爺心思，回到爺爺身邊，舉頭望著爺爺，輕聲咩咩叫著。
爺爺回過神來，抹一把淚，對花花說：“天不早了，趕緊去吃草吧，老劉好著哩。”
花花便去吃草了?；ɑㄔ跔敔?shù)男睦镎媸亲约旱挠H人，是心肝寶貝。我感到它并不比我在爺爺心目中的地位低。
花花的臨產(chǎn)期快到了，行動已十分不便，爺爺很細心，每遇上坡下坡時，都小心地走在花花前面。
一天下午，花花扔下爺爺跑到一個背風的溝里去了，爺爺明白花花該產(chǎn)了。
爺爺坐在草地上抽了兩鍋煙。他知道花花不想讓他看生產(chǎn)過程。
約莫半個時辰，聽見花花無力的叫聲，爺爺才緊趕過去。
花花一下生了三只小羊?；ɑㄖ活櫶騽倓偵鰜淼囊恢恍』ㄑ??；ɑ▋芍磺巴劝牍?，身子半躺，先生出來的兩只白羊在費力地吃奶。
花花一邊舔，小花羊一邊動?；ɑǖ奶蛩坪跤幸环N能量，花花舔著，小花羊越動越有勁。小花羊的兩只后腿站起來了，它又想支起前腿，卻一下摔倒了。
花花也不急。還是用心地在孩子身上舔。小花羊很賣力，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又掙扎著站立。
小花羊突然站起來了，它自己好像也吃了一驚，然后趔趔趄趄地靠近花花，本能使它去找奶吃。
兩只小羊已各拱著一只奶，毫不松口?；ɑㄒ妰芍恍“籽虿蛔專』ㄑ蛞矝]有力氣去搶奶吃，就挪動一下身體，已不飽滿的奶頭到了小花羊的眼前。
小花羊吃著奶，頭不停地拱，一下比一下有勁。不到一袋煙功夫，小花羊已能在草地上走動了。
花花慈祥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眼里充滿了母愛的光澤。
爺爺去附近割來一些青草放在花花嘴邊。他明白花花體力消耗很大。爺爺蹲在花花跟前看他吃草，在爺爺眼里花花吃草的樣子很香。
太陽偏西了，天有些冷了。爺爺抱起三只小羊，領(lǐng)著花花回了家。
家里后院是一眼窯洞，我和爺爺住在里面。爺爺怕秋深夜冷，也叫花花和三只小羊住進窯里。
三只小羊非常可愛。模樣活脫，毛色柔順，咩咩的叫聲十分晚耳，兩只長長的耳朵一前一后地動，顯出幾份機靈。尤其使我著迷的是它們的眼睛，這眼大而明亮，清徹如春湖，眼神和善。這眼睛充滿了好奇，如是一個美麗而大的問號。我興奮異常，一會兒抱抱這只，一會兒又抱抱那只?？粗鼈兛蓯勖匀说臉幼?，心都醉了。有一回小花羊竟用嘴嚙我的臉，弄得我的臉濕濕的，心里癢癢的。
這天晚上我和小羊們玩了很久，直到小羊們躺在地上不愿動了，我才在爺爺催促下上炕睡覺。
第二天起來，我一下炕就去找小羊，卻見爺爺和花花低頭看著地上。
一只小白羊奇怪地死了!它的一只眼睛變成了一個血糊糊的洞。
花花的頭低著，兩只耳朵向下聳著，神情沉重，如一座雕像般一動不動。
爺爺一只手摸著小羊。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在抖。我輕聲問爺爺咋回事，爺爺頭也不抬一下，半晌才狠狠地說出一句話：“該死的老鼠!”
怎么?老鼠能咬死小羊羔?
爺爺細心地看著被咬的傷口，眼里竟有了淚水。
爺爺抱起渾身已僵硬的小羊羔，讓我扛了锨跟他找到一片樹林，挖了一個深深的坑，安埋小羊羔。
回到家里時，花花還像原來一樣呆呆地站著，爺爺蹲下身，雙手摟過花花的頭，半晌也無聲息。
直到下午，爺爺似乎才緩過神來。爺爺對花花說：“唉，傷心有啥用!你得吃草呀，要不然哪有奶水喂羔子?”
花花開始慢慢吃草。
兩只懵懂的小羊餓了就去搶奶吃?；ɑú粫r愛憐地低頭去看他們。
我一過去，兩只小羊就爭先恐后地往我眼前擠。我抱著他們。它們的叫聲柔而清亮，這叫聲讓我心里甜絲絲的。它們的眼神里只有好奇，純凈!這眼神讓我?guī)资陙硪恢蓖涣?在它們眼里，爺爺和我都和它們息息相關(guān)，心心相印，是它們的朋友，能帶給它們快樂?？商煺娑屏嫉乃鼈兡睦镏朗赖赖膬措U，生命的脆弱。
晚上，爺爺為防不測，讓我找來一只大筐，把兩只小羊扣在筐下，并在筐上壓了兩塊磚。
這一夜爺爺起了好幾趟，生怕有什么閃失。直到凌晨三四點兩只小羊還好好的。
爺爺終于放下心來，躺在炕上睡著了?；ɑㄒ埠芷v地把頭埋在地上睡著了。
天麻麻亮時，我睡醒了，急忙揭開筐子去抱小羊羔。眼前的情景嚇得我叫起來。小花羊又被咬死了!
爺爺跳下炕，抱起小花羊竟流下兩行清淚!他很傷心，一手攬過花花的頭，唉聲嘆氣地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花花，都怪我……我太粗心了，該死的老鼠，罪當誅!……我滅你九族……”
剩下的一只小羊羔，我抱在懷里，小羊羔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調(diào)皮地用嘴舔我的臉，用頭來抵我的頭。它的無知更讓我心酸，多么善良的生靈啊!它要知道生存的兇險，該有多么悲傷!
爺爺憤怒了，高聲罵起來，“該死的老鼠，該死的老雜毛!老子真要滅你九族了!”
老雜毛是一只毛色已灰白，有點瘸腳的老鼠，這只老鼠很可能過了十歲，他多年來是爺爺?shù)膶︻^又似乎也是朋友。
爺爺年齡大了，往往后半夜會醒，雜毛鼠也是在這個時候出來活動，雜毛鼠見多識廣，是這一窯里老鼠的精神領(lǐng)袖和智多星。
雜毛鼠的腿是叫爺爺弄瘸的，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了。窯里老鼠越來越多，后半夜到處亂咬，門框、門板多處咬得有洞。爺爺便要教訓一下老鼠們。他在洞口不遠處裝好鐵貓?？衫鲜髠兌疾簧袭敚垡娚厦嬗泻贸缘膮s繞開不吃。幾個月以前被夾過一只老鼠。老鼠們知道這是可怕的陷阱。雜毛鼠當時正值壯年。竟拖著鐵貓，悄悄地放在爺爺在炕下放鞋的地方。
爺爺起夜的時候碰翻了夾子，幸虧沒有夾到腳指。
爺爺?shù)箻妨?。他喜歡聰明的對手。他拉亮電燈四處找尋，發(fā)現(xiàn)窯洞頂柱梁上爬著一只老鼠，靜靜地觀察著他的舉動。爺爺假裝什么也沒有看見，關(guān)燈睡下了。那只老鼠聽見爺爺打起了呼嚕，悄悄地下了地，拖起爺爺一只鞋便走。
爺爺摸到煙袋鍋，聽著地上老鼠拖動鞋子的聲音，猛地砸了下去，只聽見地上吱吱亂叫，老鼠連跳帶竄地逃跑了，爺爺開燈一看，地上灑著不少血跡。爺爺開心地哼起了亂彈。
幾天之后，這只老鼠養(yǎng)好了傷，但腿卻瘸了。它知道爺爺?shù)慕苹瑓s又不甘心敗在爺爺手里。為了示威，它對爺爺組織了一場戰(zhàn)役。一天晚上老鼠們很安靜。爺爺覺得有些異常。爺爺想是不是誰家的貓或是蛇進了窯。管他哩，先睡個安生覺再說。爺爺放心地睡了。等爺爺開始打呼嚕。老鼠們便在瘸腿鼠的指揮下瘋狂地在窯里鬧起來。光在炕上就有十多只老鼠左突右沖，我和爺爺被弄醒了，老鼠的瘋狂讓我心驚肉跳!有兩只老鼠竟突然竄到爺爺背上，頭上。爺爺情急之下掄起胳膊去打時，老鼠早已跳下去跑了。
爺爺怒火萬丈，和我一起在窯里撲打老鼠，老鼠卻時而分散，時而集中，時而地上，時而炕上，直折騰得我和爺爺氣喘吁吁，卻只打傷了一只老鼠。
等老鼠們收兵回營，我和爺爺才發(fā)現(xiàn)案板上盡是老鼠的屎尿，臭味刺鼻。惡心死了!該死的老鼠，下劣的東西!家里用了幾輩人的梨木大案就這樣被該死的老鼠毀了!
爺爺突然想起城里拴良家的老花貓。這只貓大概活了十多歲了，再難對付的老鼠都難逃它的尖爪利齒。爺爺不想繪拴良家下話，他不喜歡拴良。拴良從部隊回來后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成天見人抻個臉，像是八輩子先人欠了他的賬。村里無論老少都不愛和他招嘴。
這個時候拴良自己找上門來了?！袄鲜?，我給你送貓來了?！彼┝紵釤岷艉舻卣f。
“你咋想起送貓來?”爺爺問拴良。
“不是周娃他爹說，我咋知道嘛!”拴良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氣長。爺爺聽出了話里的味道，意思是你兒是書記都求我哩。
罷了，先滅了冤家再說。爺爺不情愿但又無奈地從拴良手接過貓來。
爺爺把老花貓抱回窯里。在放下老花貓的時候，和它對了一下眼。他感到老花貓眼里有些靈氣。
老花貓一著地，踱著步在窯里巡了一圈，最后在一背光的角落伏下了。真是一只好貓。爺爺很滿意。他可不像拴良那樣好吃懶做。爺爺想。
十一
從老花貓進了窯，窯里一下安靜下來。爺爺也不急，他一日兩頓喂老花貓一個半飽。爺爺說太飽了貓易瞌睡不利捉鼠，不喂的話貓又會逃走自己去覓食。爺爺說貓是奸臣，是小人，近不得遠不得。讓它吃個半飽，嘴饞著才可能忠心事主。
一連三天窯里老鼠沒了聲息。有一次老花貓突然跳上案板，兩眼直視著窯頂橫梁。爺爺知道瘸腿鼠終于露面了。但老花貓卻怎么也上不到梁上去，無奈之下，只有喵嗚喵鳴地叫了幾聲。盡管聲音中透著十足的殺氣，但瘸腿鼠卻像什么也沒有聽到。它靜靜地注視著老花貓，并不時地動動嘴巴，有時甚至輕巧地轉(zhuǎn)動一下長長的胡須，顯示著它的鎮(zhèn)定自若。老花貓被激怒了，它的叫聲更加陰冷。瘸腿鼠卻探著頭仍舊無動于衷。爺爺也惱了，從院里搬來一根椽子。老花貓一見椽子眼睛一亮，爺爺剛把椽子搭上窯墻，它就飛快地向上竄去。可等它上了橫梁，瘸腿鼠早已沒了身影。
這一天老花貓辛苦爺爺累，不但毫無收獲，而且被瘸腿鼠捉弄，很失臉面。爺爺懊惱地不停抽煙，臉色鐵青。老花貓則悄悄地臥在一個角落，連爺爺給的食也無心去吃。
爺爺畢竟是爺爺!他抽足了煙，臉色也和緩了。他摸著老花貓的頭像朋友一樣說，伙計，這幾天你功勞不小!這窯里的老鼠，在窩里都該憋瘋了!有你在誰也不敢造次!老花貓望著爺爺，喵喵地叫了幾聲。它很感謝爺爺?shù)膶挻鬄閼?，要是拴良遇上這情形，肯定得踢它幾腳。爺爺把掰碎的饃送到嘴邊，老花貓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瘸腿鼠畢竟是智多星。窯里地方太小，有利于老花貓進攻而不利于鼠族防守。于是，它計從心生。從第三天晚上老鼠們在院里開始了零星活動。老花貓自然沖向院里。那知在院里活動的老鼠都是身強力壯的，老花貓撲向一只，這只便立馬沒了蹤影，另幾只卻在遠處亂竄。老花貓興奮了，奮力撲去，這幾只又逃進鼠窩。老花貓明白上了瘸腿鼠的當，它放棄了無謂的追捕，抖抖身上的毛，渾身酸軟地回到窯里，盯著幾個鼠窩一動不動，看那樣子是下了死守的決心。爺爺看到老花貓絕頂聰明很是開心，他竟孩子般抱起它，用山羊胡子在它臉上蹭了幾下。
這一切被瘸腿鼠看在眼里。它剛生出的幾分得意，瞬間便化為烏有。它感到老花貓是一個難纏的對手，慣常的欺騙很難奏效，而它帶給鼠家族的不安乃至恐懼卻與日俱增。這樣的對手它平生第一次遇到。盡管有十多年的閱歷，所見所聞卻都不足以化解眼前的危機。拖，已經(jīng)不是好辦法。窩里的口糧儲備最多可供三兩日。再拖下去，一場殘酷的同類廝殺必不可免。瘸腿鼠想到這里，心頭刮過一陣寒風，它不由一個激靈。不知過了多久，當它思維的繩索快要繃斷時，突然一個大膽的想法漸漸明晰起來。它一下子釋然了。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幾聲怪異的叫聲。聽到這種叫聲，窩里的老鼠們都緊張起來。它們知道這是一個信號，緊張的時刻就要來到!
瘸腿鼠對十幾只壯年鼠，發(fā)出幾聲細長的叫聲，聲音時而低緩，時而高亢。眾鼠俯耳聽完之后，半晌一片寂靜。
瘸腿鼠知道它的計劃可以實行了。
接下來便是幸運選。按照慣例，被選中的鼠中敢死隊員獲得極高特權(quán)，它可以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盡情享用儲存的任何食物，可以和任何一只它喜歡的母鼠恣意交配。瘸腿鼠讓大家在最下層的洞里任意走動。當它發(fā)出叫聲的時候一律停住。這時候誰腳下的土里有一顆事先埋好的白色石子，誰就算幸運者了。
老鼠們隨意走動著。瘸腿鼠背對著大家，它要取得大家的信任。但它是智者，能夠通過敏銳的聽覺分辨出每只老鼠所在位置，它還可以通過氣味判斷家族每個成員的健康狀況。老鼠們在走著。突然，它感到有一雙眼在逼視它。它知道這是被大家暗地里稱作“貓”的三歲鼠在偷看它?！柏垺笔羌易逯凶罱眩彩怯袝r唯一敢挑戰(zhàn)它的權(quán)威的后生。此時“貓”肯定懷疑它，怕它趁機報復(fù)自己。瘸腿鼠想到這里，臉上不由飄過不易被察覺的冷笑，它嘴角的胡須輕輕地抖動了一下。它原本對“貓”只是不喜歡，它相信自己有能力控制“貓”，沒料到它反而不放心自己。很好，那就讓它成為幸運者吧。
當瘸腿鼠的叫聲響起的時候，每只鼠的心里空落落的，它們小心地刨著自己腳下，祈求著自己平安。白石子被“貓”刨到了，大家的心一下子松弛下來，很快挨個上前與“貓”碰一下兩耳。這既是祝賀也是安慰?！柏垺崩淅涞乜粗惩仁?，牙齒咬得咯咯響。但它無法發(fā)作，這一切都是按成規(guī)進行的，公正性無可置疑。如不服從將犯眾怒，被亂嘴咬死，身敗名裂。英雄的光環(huán)，片刻的享樂，使它只能選擇認命。它走到瘸腿鼠跟前，接受了它的碰耳祝福。
第二天的下午，老花貓突然感到有些異常。很快它發(fā)現(xiàn)一只老鼠從門下鉆進窯，準備回窩。說時遲，那時快。老花貓敏捷地撲了過去。那老鼠拼命逃竄，但僅僅兩三回合，就落在貓的爪下。老花貓嘴叼著死命掙扎的老鼠，躲到角落享用美餐去了。
爺爺很開心，看來老鼠們終于耐不住了，亂套了。這時候橫梁發(fā)出了聲響，爺爺看時，瘸腿鼠正看著他。它神色安祥，甚至透出幾分得意，讓爺爺莫名其妙。大約一袋煙工夫，老花貓出來了，但它卻搖晃著走。它沖爺爺叫了兩聲，就栽倒地上。爺爺急忙上前。他發(fā)現(xiàn)老花貓口吐白沫，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鼠藥昧。爺爺納悶了，明明見逮的是活鼠。咋會有鼠藥?老花貓不吃被藥死的老鼠他是知道的，那怎么會……爺爺難以明白。瘸腿鼠此時叫了。叫聲里充滿了得意，又有幾分嘲弄。漸漸地爺爺明白了，他萬萬沒有料到對手會來這一手。瘸腿鼠知道老花貓只吃活鼠，竟采用自殺式攻擊。爺爺一方面為自己的失利而懊悔，另一方面又對瘸腿鼠增加了幾分仇恨。
十二
爺爺向瘸腿鼠下了戰(zhàn)書，然后發(fā)動占余、黑蛋等一幫青年對老鼠進行清剿。先是給鼠洞里灌水。忙活半天，沒有一只老鼠出來。爺爺說：“上個月占余家老鼠洞灌水時，灌出十幾只，這伙鬼東西，這回肯定在洞里搞了名堂?！?/p>
一伙年輕人議論起來：“就是怪，一只老鼠吃藥死了，別的老鼠再也不吃了，占余家的老鼠被灌出洞，滿門抄斬，這里的老鼠就改造了洞，真是奇了!”
爺爺想了半天說：“看來只有用煙薰的辦法了。”
黑蛋說：“水都灌不出來，用煙薰更困難了?！?/p>
爺爺說：“老鼠洞一般分上下三層，在田里好用水灌。可在窯里就不一樣了。老鼠肯定把上層洞打到窯壁上了，水肯定灌不到，用煙卻正好，煙往上走嘛!”
大家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爺爺說：“你們一伙先去找些貓屎來，一會有用?！?/p>
大家盡管不知干什么，卻知道爺爺智慧無比，一起領(lǐng)命而去。
屋里靜下來，爺爺?shù)哪抗饴湓谝粋€鼠洞上。他看見洞口靠里有幾根鼠須在動。爺爺知道這是瘸腿鼠!
爺爺對瘸腿鼠笑了，這笑很陰冷，很堅硬。瘸腿鼠從未見他這樣笑過。瘸腿鼠渾身一個激靈!做為老對手，它知道對方一定要出狠招了。弄不好一個家族在劫難逃。
瘸腿鼠發(fā)出快節(jié)奏的吱吱聲。這聲音急迫而驚慌。片刻窯里一片老鼠逃竄的聲音。因為大伙走時開著門，爺爺也猝不及防，急忙找把木锨四處拍打。
等我們回到窯里時，爺爺累得氣喘噓噓。地上有一只被打死的老鼠。
大家感到奇怪，問咋回事?
爺爺狠狠地說：“那只瘸腿老雜毛!讓它們逃走了?！?/p>
大家唉聲嘆氣，像是警察眼看著罪犯逃走卻沒有追上一樣痛惜!
爺爺想了想說：“它們逃不了，它們還會回來的。”
爺爺說這話的時候，飛快地掃了一眼柱梁方向。柱梁一頭有一個不起眼的鼠洞，這是雜毛鼠最機密的去處。雜毛鼠平時根本不用這個洞。
爺爺要出狠招了，雜毛鼠也用上了戰(zhàn)備洞。
爺爺注意到雜毛鼠在觀察，在偷聽。爺爺剛才說話時故意用了緩兵計。
爺爺心里在笑：老雜毛!你以為讓別的逃了，你就安全了?我說過要滅你九族!一定要滅九族!
爺爺對大伙說：“你們?nèi)ズ诘凹遗f窯玩去吧，那里現(xiàn)在肯定熱鬧得很!”
一伙人將信將疑。黑蛋家已廢棄的窯洞，窯洞口早已被蒿草封死，下雨時老進淤泥，哪兒會有什么熱鬧?
我們?nèi)タ磿r嚇了一跳。黑壓壓一片老鼠，見我們過去四散而逃!
爺爺真神了!
我們回頭看時，爺爺也來了!山羊胡子翹翹的，還是一臉怒容。
占余問爺爺：“老叔，你咋知道老鼠會來這里?”
爺爺裝上一鍋煙，抽了一口說：“這老鼠也是個社會!每個家族的老鼠都有自己的領(lǐng)地。田鼠有田鼠各自的地盤，家鼠有家鼠各自地盤。老鼠們不到萬不得已，不進入別家地盤!路過還行，住下來就是一場大戰(zhàn)。村里只有黑蛋家廢窯是一塊適合它們?nèi)サ目盏?。?/p>
我明白了，窯里的老鼠現(xiàn)在成了驚弓之鳥!它們四處躲藏，四處都無安身之所。滅它們只是時間問題。
爺爺回窯躺在炕上。他有些開心，惡作劇地學了聲貓叫。柱上鼠洞里立即傳出很輕微的窸窣聲。但雜毛鼠很快明白了這是對手的惡作劇?？磥韺κ值拇_要對鼠族痛下殺手了!在瘸腿鼠看來，爺爺整個人變得有些異常，他學貓叫的聲音里滲出一股滾涌著寒風的冰冷。
瘸腿鼠是鼠中的壽星，閱歷豐厚。它明白仇恨心理是不會輕易泯滅的。對手達不到目的，它的家族會絕無寧日!它萬萬沒有料到它咬死兩只小羊羔會帶來如此巨大的災(zāi)難。以前它和眼前這個老對手幾次較量，并未引起他的仇殺心理，而且對手往往用一種欣賞的心態(tài)與它較量。它知道這是因為對手自信。從一次次較量里，對手得到了滿足與快感。它明白這個老對手甚至有些依賴它了，沒有它這個聰明的對手，他的夜生活將索然無味。它咬死第一只小羊只是想給對手一個嘲弄，沒想到給對手帶了巨大的刺激。當它發(fā)現(xiàn)對手用筐蓋住剩下的兩只小羊時，它興奮了，它覺得對手的智慧不過如此，它略施手段就又咬死了小花羊，它想讓對手徹底服輸!它在心里嘲笑，聰明的人也不過如此!不料一時沖動把對手逼到死角，狠心開展了對整個鼠家族的清剿?，F(xiàn)在又算上一條貓命，對手敗得很慘。它明白這次禍闖大了。對手肯定要雪恥，要找回尊嚴。它渾身一抖，一股寒意傳遍全身。
夜?jié)u漸深了。爺爺毫無睡意。他聽著院里老鼠弄出來的窸窣聲。這是出逃的老鼠們又回來了。它們沒有去處，有窩不能回。爺爺大開窯門，打開了燈。在院里的老鼠卻十分害怕，沒有一只進窯。
瘸腿鼠分明知道在院里準備回窩的老鼠們個個忐忑不安。它們的災(zāi)難是它帶來的，它們對它有極大的不滿。焦躁、憤怒、惶恐不安的氣息在院里、在鼠群里彌漫著。它品嘗到怨氣沸騰中滾燙苦澀的滋味。盡管年高望重，但這一次帶給鼠族的災(zāi)難把自己原有的威望全沖垮了。按照鼠家族的成規(guī)，想到自己可能的下場，它不禁哆嗦了一下。它的心頭愁云迷漫。它靠智慧成了鼠中領(lǐng)袖，盡享尊嚴與榮耀。時間一久，自信與自尊惡性膨脹，日漸自負，自我迷失，鉆進一條死胡同，連出錯招，把對手逼至極限，也把自己逼到了死角?，F(xiàn)在，往日尊嚴與威望已然不復(fù)!家族中不滿、惱怒、憤恨的情緒像毒霧一樣彌漫著。此刻，它體味到了世態(tài)炎涼!
突然，它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它最心愛的母鼠“麥?！卑l(fā)出的。它聽出了聲音里的凄楚。它一怔，隨之心頭一熱：它明白自己并沒有被所有的鼠拋棄!它很感動，它向“麥?！卑l(fā)出沉穩(wěn)柔和的叫聲。接著它聽到“麥?！被貞?yīng)的聲音，如是飲泣。它的渾身熱了，頓時，尊嚴感在它頭心又長成了大樹。它不能窩囊，它要讓“麥?！焙退屑易宄蓡T明白它拿得起放得下。
它后悔因自負而輕率，因輕率而自毀。豐富的閱歷使它目空一切，覺得沒有想辦而辦不到的事。一次次的過火舉動以及隨之得到的榮譽，使它的心越來越漂。它的禍根來自聰明，如今聰明反被聰明誤。悲涼的毒霧無情地吞噬著它的心，逼使它的魂魄外逸……絕境生絕望，絕望卻漸漸地生出了平靜與從容。它想到此生的風光，想到它少有的長壽，想到身陷絕境時還見證了真愛……足矣，足矣!得像模像樣地了斷一切。
不能再猶豫了。直接面對對手的時候到了。
它從柱梁上的洞里走出來，兩眼直直地看著對手，并向他發(fā)出尖利的叫聲。
爺爺用眼向柱粱上一掃，他發(fā)現(xiàn)瘸腿鼠此刻一雙細小的眼目光內(nèi)斂，僵死的氣息緊附在它的身上。
爺爺一動未動。他像一座雕像，只有目光在憤怒中混和著一種從容與犀利。
瘸腿鼠已走到柱梁中央，它把自己置于最危險的位置。它試圖讓對手很方便地攻擊自己，以解對手的仇恨。自決定赴死以后，它變得很從容，它覺得以前的提心吊膽是那樣無謂而可笑。
爺爺心頭一震。他明白了瘸腿鼠的心思。他從它的叫聲中聽出了平靜與沉郁，他對它的痛恨像冰一樣在悄悄融化!他覺得無論瘸腿鼠多么十惡不赦。它承擔罪責的舉動還是應(yīng)該尊敬。爺爺?shù)难酃饫镉辛诵責帷?/p>
瘸腿鼠從對手的眼光中看出了他內(nèi)心的變化，它的心更靜了，它覺得死在這樣的對手手下不是恥辱。
面對近乎悲壯的情景，爺爺在想，在生存道中，所有的生命都可能因另一種生命的偶然舉動而滅亡。這一方面顯著生命有多脆弱，一方面也顯著生存又多么偶然與幸運。人也罷，動物也罷，都會因有性命而活潑，而關(guān)愛，而幸福。兩只小羊要不是遇見瘸腿鼠……多么可愛的生命呀……該死的瘸腿鼠!爺爺想到這里，又變得目光如劍了。
爺爺冰冷的目光落在瘸腿鼠身上。
瘸腿鼠知道院里老鼠們的不滿在瘋漲。對手的冷靜從容更讓它感到求死之不易。它落下幾滴少見的淚水，它也不明白自己這是傷心還是謝罪。它突然直起身來，兩只前爪緊緊收起，它要自己了斷自己!
爺爺眼光怔怔地看著它。瘸腿鼠僵硬地從柱梁上往下一撲，垂直地掉在地上，一動未動死掉了!
院子里靜了下來。
爺爺目光僵了，他的思緒不知漂向什么地方，心一下子變得蒼涼了!
他關(guān)掉燈，也關(guān)上了門。他又回到了從前的世界。
十三
花花突然莫名其妙地不吃草了。爺爺看見花花呆呆的表情，心就往下一沉。
多年不走動的姑姑突然帶著小孫子來了。姑姑說她這兩天心里慌慌的，昨晚又夢見爺爺叫她來看戲。她和爺爺在窯里說話。爺爺?shù)男膮s總是往院子里飄。小孫子在院里玩。小孩子好奇，看見一動不動的木雞，就去抓它。木雞閃開了。他再追，木雞又閃開了。他找來一根棍子追打木雞。木雞躲閃著，漸漸地早已發(fā)黑的雞冠變得通紅，一直悄無聲息的它開始發(fā)出低沉急促的“咕咕”聲，一聲比一聲緊。小孩子不知好歹，依然在追。突然，木雞一跳，尖尖的喙朝他臉上搗去，小孩子疼得殺豬似地嚎起來。姑姑從窯里沖出來時，小孫子已血流滿面。爺爺找來東西讓先止血。小孫子哭得啞了聲。姑姑心疼得臉上掛著淚水。
爺爺是個愛面子的人。木雞惹了禍，丟了他的人。他有些窩火。他想教訓一下木雞。他從案上拿來菜刀，嘴里罵著，短壽的東西!看我今天不宰了你!爺爺本意是讓小孩子看著出氣。不料，木雞見他來勢洶洶卻并不跑!爺爺?shù)搅四倦u跟前，又大聲說，該死的東西!看我不宰了你!爺爺是想把木雞嚇跑。爺爺罵時，木雞挺了一下脖子，瞪眼望著爺爺，很委曲很氣惱的樣子。爺爺?shù)搅四倦u跟前，做樣子舉刀，木雞一伸脖子，就僵硬地倒在地上死掉了。爺爺怔住了，這是咋回事?他后悔自己對不起忠家厚他的木雞。他知道木雞一定恨他，認為他不義氣，不夠朋友!它一定是太失望了，所以氣血攻心死掉了。
爺爺怔在院里，連姑姑啥時候走的都不知道。爺爺想，木雞這么個死法，有點怪。
第二天早晨，爺爺再沒有醒來。少見的春雷一陣陣地在天上悶響。入殮的時候，人們看到爺爺手里緊緊攥著亮光光的十塊銀元。
爺爺死后，花花也死掉了。
幾天之后在夢中見到了爺爺，他給我講公冶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