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在松花江北岸,張廣才嶺腳下。名義為城,街道局促,主街交叉成十字,水泥菱形塊兒,小家碧玉的樣子,十字街北端是汽車站,西街通向另一座縣城,東街逐漸過度到山區(qū)。街南端是船塢,與哈爾濱之間尚通與俄羅斯聯(lián)營的汽艇,一個轉(zhuǎn)彎汽艇翔到岸邊,波浪把裸露的沙灘洗成黃金白銀摻雜的顏色,老百姓叫它“金銀灘”。下汽艇的人肩膀端著,岸邊有人招手,碼頭上小車排隊,是省里的干部下鄉(xiāng),旁邊撒歡往岸上喊的是出去辦事的小城人。以前哈同公路沒有修好,省城干部的小車太顛簸,只好與車船店腳衙為伍。現(xiàn)在好了,公路上跑的“烏龜篷”,兩個小時到了。
十字街口往南路西,有大華狗肉館,我們故意叫成“大花狗肉館”。縣城里這樣的小飯館像糖葫蘆上的山楂,總是一串一串的。我去小城都是老朱接待,老朱問:吃什么?我答:狗肉。于是去大華狗肉館。陽光很好,照在不寬的水泥路面上熠熠生輝。狗肉館門口,坐著一個頭發(fā)全白的老太太,臉上點畫著大小不一的老人斑,看見來人兒童似的笑一笑,老太太簡直成了狗肉館的招牌。地面上新潑了壓塵土的清水,有一股井水混合狗血的腥氣。殺狗的殘跡風干在地面上,由于清水的渲染而深淺不一。狗肉館老板娘大華,有近一米八十的身高,比灶間忙碌的丈夫足足高出一個頭。冷不丁在小飯館看到女金剛似的人物,心里沒有原因地先餒了三分。大華大聲武氣地招呼丈夫,肩膀子上搭一條白毛巾,忙里偷閑到門口往陰影里拽一拽老太太——七月的陽光很毒。
看見那個老太太了吧?老朱放下酒杯,偷聲問。
我啃著狗排,虛著眼神點點頭。老太太作為狗肉館的風景招牌,與狗肉館印象在一起,無法分開。一說吃狗肉,腦袋里想不起大華狗肉館的酒幌,卻馬上蹦出老太太兒童似的笑臉。
“那可是個人物,當年她的丈夫被共產(chǎn)黨收編,后來又參與嘩變,被她挺著八個月的身孕舉報,走投無路跑到南江沿兒,掉進冰窟窿,站了冰棍兒?!?br/> ?。保梗矗赌昵昂?,嘩變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國共勢力對比沒有明顯的優(yōu)劣,許多胡匪甚至抗日的民間武裝,今天姓“共”明天姓“國”。我的老家雙城堡就有一個騎兵連嘩變,兵變的匪首打死了騎兵團政委劉人和,跑到河西(拉林河)投靠國民黨。后來長春曾澤生起義,他們又變成了起義戰(zhàn)士,但是打死劉人和的匪首還是被驗明正身,押回叛亂地鎮(zhèn)壓了,這是血債。
聽老朱講烏拉渾區(qū)隊嘩變的事。
當時小城駐有共產(chǎn)黨地方武裝的一個大隊,下面分八個區(qū),每個區(qū)都有區(qū)中隊,保護“土改”。烏拉渾區(qū)中隊長叫許春山,是改編的抗日土匪武裝的頭兒(那時,冰天雪地中活動著很多抗日土匪武裝,如座山雕、李華堂)。他跟共產(chǎn)黨吃了幾天窩窩頭嚼老咸菜,又不能打罵手下的士兵,覺著憋氣。連打個兵的權(quán)力都沒有,還叫個鳥的中隊長?許春山手下有個小隊長,當過偽連長,和國民黨曲線救國的部隊有些勾搭。偽連長看許春山憋氣,就在后面燒火,越燒許春山火越大,氣越足,見時機差不多了,偽連長拿出國民黨的委任狀——只要許春山拉出去人馬,最小的官職是上校團長。
再說坐在狗肉館門口的老太太,她娘家當時開大車店,有一股胡子(土匪)又抗日又“打大戶”,常在大車店喂馬。胡子的二當家邵沖,相中大車店主的老姑娘柳芝——就是現(xiàn)在這個老太太,大車店主不敢生氣,陪著笑臉,當了邵沖的老丈人。后來這支隊伍被共產(chǎn)黨收編,邵沖當了區(qū)中隊副隊長。大車店主的抬頭紋都樂開了,自己的女婿是隊長,別人都高看一眼。柳芝也樂,樂得比較實際,共產(chǎn)黨區(qū)中隊副隊長的老婆,有身份,不像以前是胡子的老婆,難聽。
以前都是抗日土匪武裝,邵沖免不了和許春山有瓜葛。許春山?jīng)Q意給國民黨扛槍后,找邵沖一起行動。邵沖講義氣,給誰扛槍還不是吃糧呢?何況春山大哥開口就給他一個上校團副,許春山、邵沖,還有那偽連長一起核計好,把兩個中隊的共產(chǎn)黨派來改造土匪武裝的教導員打死了,帶上自己原來的弟兄一塊投靠國民黨。
教導員正在村頭破廟里看下面報上來的“豆芽賬”,分了誰家多少浮財,誰家分了多少地,誰家該出大車支援前線,誰家青年被動員當兵。許春山和偽連長掐著槍就進來了,鏡面匣子的機頭張著。教導員是個老革命,馬上嗅出味道不對。這幾天有人反映許春山情緒反常,有嘩變的跡象,還沒有騰出手來拾掇,看來許春山要動手了。教導員開口說:許隊長,我正要找你,大隊發(fā)給咱們中隊二十把大鏡面匣子,我琢磨讓你帶人去取呢!教導員是南方人,說話嘰嘰呱呱,有點像鴨子叫喚。許春山瞅了一眼偽連長,偽連長也瞅著許春山,兩個人目光一對,點了點眼神,把匣子槍塞進皮套——如果能帶出二十把鏡面匣子,官階上討價的砝碼就更重了。
許春山問:教導員,鏡面匣子到哪兒領(lǐng)?。?br/> 教導員答:在大隊,我給你們寫封信。
許春山立在教導員的炕桌前面,瞅著教導員寫信。
教導員寫道:大隊,區(qū)中隊有嘩變跡象,把來人扣下。
許春山不識字,偽連長也不識字。
教導員寫完信,在干了的糨子碗里點一點水,粘上封口。
許春山和偽連長拿著信去大隊取槍,大隊長看完信,驚出一身冷汗。他對許春山說:你們先烤烤火,我叫他們準備準備,把槍給你們裝好了。
大隊長的屋子生了一個磚地爐,爐子角堆著包米瓤子和柳條根子。許春山抓一把包米瓤子塞進爐子里,還沒等直腰,硬硬的槍口就頂上他的脊背。許春山立馬招了,大罵教導員這個南蠻子詭詐。于是大隊人馬出發(fā),解決了烏拉渾中隊的嘩變,等在接頭地點的邵沖被包圍了。邵沖大罵許春山壞事,硬挺著不投降,三十來人的土匪兵,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打散了,邵沖帶著幾個慣匪拽著馬尾巴沖出包圍圈兒。
柳芝當時懷著八個月身孕,參加了分田分地,在區(qū)上知道了邵沖叛變的消息。區(qū)長找她談話:邵沖是邵沖,你是你,不要有什么顧慮。柳芝迷迷糊糊回了家,摟著棉被哭了一鼻子。邵沖要是被打死,肚子里的孩子就沒爹了。她撫摩著肚子里的孩子,孩子踢蹬的小腿,讓她的幸福格外恐慌。
那天是臘八,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人們早就關(guān)門閉戶,沒有人能確切地說出那一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夜半,柳芝腆著碩碩的肚子敲開了大隊長的屋門,氣喘吁吁地報告,邵沖回來了,正在睡覺。大隊長帶人馬趕到大車店后院,已經(jīng)人去屋空。大車店對面就是松花江。大隊長立在江邊的雪堆上,瞅著沉入黑夜的河套子,無聲地嘆了口氣。這種天氣在河套子里追邵沖,比拳頭打跳蚤都難。大隊人馬走了,柳芝瞪大著眼睛瞅到窗戶紙透白。
兩天后,獵人發(fā)現(xiàn)了邵沖的尸體。他當夜橫穿松花江,掉進了一個雙層的冰洞。這種冰洞是奇冷的天氣造成的,原來不大的清溝,是松花江留著喘氣的,冬天水位下降,又在下面凍死,形成上下兩層冰蓋的現(xiàn)象。邵沖立在冰洞中,凍成了冰人,身上還斜挎著兩把大鏡面匣子。
小城縣志上記載了這次未遂嘩變,描述了教導員的機智。對于嘩變隊伍的結(jié)局只說是被迅速剿滅,沒有記述邵沖的死因。
讓大伙不理解的是柳芝,她哭得鼻涕老長,給邵沖發(fā)喪,動了胎氣,第二天產(chǎn)下一個男孩。柳芝此后就守著遺腹子過了一輩子。
老太太一生未再嫁人,是別人看她連丈夫都能出賣,不敢娶她。老朱很肯定地說。
是這樣嗎?
走出狗肉館,我認真地看了看陰影里的老太太。老太太綻開兒童似的笑容,點畫著老人斑的臉,活像老秋里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