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派散文：“即興”與“賦得”

　　林語堂在短短三四年間創(chuàng)辦了三本散文半月刊，有如春風野火席卷而過，文壇面目為之一變。當他舉家赴美之后，那長久的“余震”仍在，留待人們慢慢清理。事實上，與他有關的爭論，在此間延續(xù)了六七十年，至今未絕。
　　他的影響，有負面的，也有正面的?！坝哪钡淖g名，就是他“發(fā)明”的?！靶造`”一說雖非他提出，但因為他的提倡，也變得路人皆知了。以后，中國白話散文在表現幽默和“性靈”上的自覺，不能不說和他有極大的關系。他還促成了很多新的散文品種的成熟，比如，津津有味地描寫普通日常生活，表現某種個人心態(tài)的文章，就在他的推動下蓬勃發(fā)展起來了。這樣的內容，在“五四”后的新小說中，所在多有，但在白話散文里并不流行。知堂小品雖然也寫普通的生活趣味，但總是內含一層高雅的書卷氣，讓人感到是大知識分子在玩味日常細節(jié)，在關注民俗和今古名物，與普通人對自己生活和心情的剖白終究是不同的。自《論語》和《人間世》一出，如林語堂《我的戒煙》（《論語》第六期）、黃胡《我的胡子》（《論語》第四十五期）、吳伯簫《山屋》（《人間世》第十期）、李金發(fā)《試獵記》（《人間世》第三十期）這類文章，便很快成為新散文的重要題材。這都是理直氣壯地表現個人的心境和經歷的，一點不覺得自己身上的這點素材和感覺會比古人或圣人差到哪里去，雖然這些文章也很知識分子氣，卻在實際上使白話散文更加平民化了。這類題材當然脫不開“閑適”二字，但總的看，它們還是健康、平實、自然，而并不忸怩作態(tài)。
　　可是，有兩類文章，恰恰不是林語堂促成的，或者說，雖然他在這兩類上下了最大的功夫，最終還是無功而返。我指的是第一流的幽默散文，還有真正淡雅的人生小品。
　　這樣說，會讓人覺得對語堂先生不公，與我的上文也似自相矛盾。
　　且容我慢慢道來。
　　
　　我先以錢鐘書先生為例。
　　在林語堂一味提倡幽默的《論語》時期，我們沒有看到錢鐘書的投稿。在《人間世》上，卻看到他的兩篇文章。第一篇比較早，是應《人間世》關于讀書的征稿而寫，發(fā)在第十九期上，時間是１９３５年１月５日。文章很短，現全文抄錄：
　　《馬克斯傳》
　　書看得太少了；又趕不上這個善產的時代，一九三四年大作早已上市，自己還在看一九三三甚至一三九三的東西。只記得幾天前看到一本馬克斯傳（Ｅ．Ｆ．Ｃａｒｒ：Ｋａｒｌ Ｍａｒｘ，Ａ Ｓｔｕｄｙ ｉｎ Ｆａｎａｔｉｃｉｓｍ，Ｄｅｎｔ ＆ ＳGrrbqX0IKD7qTtv+dh+OIMH1YqT1/L+8BUCO2cBnqfM=ｏｎ），頗有興味，倒確是今年出版的。妙在不是一本拍馬的書，寫他不通世故，善于得罪朋友，孩子氣十足，絕不像我們理想中的大胡子。又分析他思想包含英法德成分為多，絕無猶太臭味，極為新穎。似乎值得介紹給幾個好朋友看。便以此作答，何如。
　　Ｐ．Ｓ．頃又把來信細讀，乃知看錯題目，并不限于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書。寬題窄做，悔之無及；懶得重寫，由它去！
　　這篇文章，和作者此前所寫的“新月書評”或發(fā)在《大公報》上的短文，頗不一樣。雖然都是談書的，雖然他一下筆總有一種機智調侃的意味，但他此前此后的文章（甚至只是一些即興的答問）都要顯得更厚實些，總有一點耐得咀嚼的、屬于他的獨特的觀感或發(fā)現，而玩笑的成分也更為內在——是要讓你從他的文字中品味出來，而很少直接制造玩笑的氛圍。所以這篇短文，就其文風來看，是介乎于錢鐘書與《論語》時期老舍的那些調侃文章之間的。我想，這分明是受《論語》風格的牽引和影響。盡管這時約稿的是《人間世》而非《論語》，但《論語》仍打著林語堂的旗號，而《人間世》當時在外界看來也只是《論語》的另一分店，所以，錢鐘書也就以那種“林式幽默”，將文章一揮而就，寄去了。此文的開頭和結尾，尤有“論語”味。而他大約猜測林語堂讀此文會大生知己之感吧，所以中間還忍不住問一句“便以此作答，何如”。
　　但這對于錢鐘書，恐怕也是一時之興，以后像這樣的文章，就很難找到了。同時，《人間世》與《論語》在風格上的區(qū)別，也漸漸顯露出來。五個月后，錢鐘書又為《人間世》寫過一篇談書的短文（載《人間世》第二十九期，１９３５年６月５日出刊），那就是后來很出名的《〈不夠知己〉》，是評溫源寧那本膾炙人口的英文書的。此文又恢復從前“新月書評”的那種學術趣味，以自己尖新獨到的觀感取勝，如說溫源寧的文風“輕快、甘脆、尖刻，漂亮中帶些頑皮，這許多都使我們想起夏士烈德（Ｈａｚｌｉｔｔ）的作風”。同時，又在精準的充滿學術創(chuàng)見的比喻中不斷透出他那“錢式幽默”，如仍說溫氏與夏氏的異同，“此外，在風格上還有一種極微妙的相似，好比父子兄弟間面貌的類似，看得出，說不出，看得出，指不出，在若即若離之際，表現出他們彼此的關系。當然，夏士烈德的火氣比溫先生來得大；但是溫先生的‘肌理’……似乎也不如夏士烈德來得稠密。”此文不過千字上下，而此類精彩之處比比皆是。將這一篇與上一篇比一比，我想，那是高下立判的。
　　我要說的是：林語堂號召幽默，大辦幽默雜志，并自己身體力行，這的確激發(fā)了很多人身上的幽默細胞，推出了一批幽默作品，也促成了一些幽默作家的成長，但我們回過頭看，在整個現代散文的長河中，能稱為“幽默大師”的，有哪幾位？他們和林語堂的推動，又有多少關系？如果我們不在諷刺與幽默間劃一道鴻溝的話，那么，我以為，真正第一位的幽默家，其實還是魯迅。隨后輪得上的一個是錢鐘書，另一個是梁實秋，他們即使不在林語堂之前，至少也不會排在他之后。其他如老舍等“論語派”大將，恐怕都只能朝后排了?？墒牵词故莾刃拇_有巨大的幽默潛質者（不然日后不可能成為這方面的大家），也未必會被外界轟轟烈烈的幽默氣氛所吸引，他們畢生的最佳創(chuàng)作也并不是這種氛圍所促成的，這就很發(fā)人深思。錢鐘書和梁實秋，幾乎就沒有給《論語》寫過幽默作品（梁實秋有極少量文章發(fā)在《論語》，但影響不大）。錢鐘書很可能受了《論語》風格的吸引，寫出了《〈馬克斯傳〉》，但在他的作品系列中，這至多“僅得其中”。老舍倒是積極投合《論語》風格，寫了大量幽默散文，但其中很多恐怕只能“得乎其下”。梁實秋沒有被吸引，也沒受影響，那時他常熱衷于嚴肅的文藝批評與論戰(zhàn)，他的“幽默細胞”在林語堂去國四年之后，于１９４０年的戰(zhàn)時重慶，在他居住的“雅舍”被忽然激活，此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他的《雅舍小品》成了現代散文史上誰也無法忽略的瑰寶。
　　這說明什么呢？我想至少說明編輯和雜志（當然還有理論批評，還有評獎，還有職稱的誘惑，等等）雖然能夠促進和推動創(chuàng)作，但真正第一流作家最好的作品，卻是不可能被推動并推出的——那是必須自然生成，必得水到渠成。
　　與幽默散文一樣，真正第一流的雅淡的小品，哪里又是《人間世》那樣的小品文刊物扶植起來的呢？不必說周作人以及他的弟子們，就說豐子愷吧，雖然他在《人間世》上發(fā)過不少作品，但他的風格，并不是為迎合或適應刊物的需要而形成的，在此之前他就這么寫，刊物停掉了，他還是這么寫。真正第一流的作家和作品總有其出現和存在的深層理由，他們（及它們）可以被很容易地扼殺，但卻沒有辦法人為地制造，甚至也很難被促成。魯迅的《阿Ｑ正傳》是被一臉笑嘻嘻的孫伏園催出來的，但孫編輯只是催稿，關于小說的內容和風格，他可從來沒有施加過任何影響。
　　能夠推動和制造的，至多只是第二、第三流的作品，這合乎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其奧妙，就在于本文文題所示的“即興”與“賦得”。
　　賦得，是“八股”時代的常用語。因科舉考試要從《四書》中摘取成句作為文題，而題目又是人為分配的。自古以來，凡摘取古人成句為題的詩都要冠以“賦得”（如白居易“離離原上草”詩即名為《賦得古原草送別》），詩人雅集的“分題”作詩也稱“賦得”。即興與賦得的區(qū)別，就在于前者是由于內在的沖動而創(chuàng)作，而后者只是外來的創(chuàng)作任務。即興是因文為題，賦得則是因題為文。后者往往能顯示才華，但很難顯示作者的全部才華，更難以有第一流作品所必須具備的獨特而充沛的真生命。編輯的號召，刊物的需要，市場的誘引，所有這一切，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一種變相的“賦得”或“分題”，除非有極偶然的兩廂契合，一般說來，這對創(chuàng)作者都意味著某種藝術個性上的犧牲。既然扼殺第一流的作品是那樣容易，而產生又是那樣艱難，它又怎能容忍哪怕一丁點兒的犧牲呢？
　　
　　讓我們再說幾句錢鐘書和梁實秋。
　　錢鐘書的幽默除了他的小說《圍城》以外，更多地體現在他談學問的文章中，這是學人的幽默，是他性格和才華最自由最愉悅的體現。其表現方式，除了那種頑童般調皮的論述口吻（有時也夾以正話反說和反話正說），主要靠的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觀點和材料的巧妙對接，以及一些奇妙絕倫的比喻，而這類比喻總有著異常扎實的學問功底，讓你發(fā)笑的同時每每闡明一些令人百思不解的難題，所以在笑的同時你會越發(fā)感到這闡釋的深刻。比如，《舊文四篇》中有這樣幾句：
　　……詩文里數目字有“實數”和“虛數”之分。這個重要的修辭方法可以推廣到數目以外去，譬如顏色字……詩文里的顏色字也有“虛”、“實”之分，用字就像用兵那樣，“虛虛實實”。蘇軾詠牡丹名句：“一朵妖紅翠欲流”，明說是“紅”，哪能又說“翠”呢？不就像笑話詩所謂“一樹黃梅個個青”（咄咄夫《增補一夕話》卷六）么？原來“翠”不是真指顏色而言，“乃鮮明貌，非色也”。（《讀〈拉奧孔〉》）
　　又如：
　　一個社會、一個時代各有語言天地，各行各業(yè)以至一家一戶也都有自己的語言田地。譬如鄉(xiāng)親敘舊、老友談往、兩口子講體己、同業(yè)公議、專家討論等等，圈外人或門外漢聽來，往往不甚了了。緣故是在這種談話里，不僅有術語、私房話以至“黑話”，而且由于同伙們相知深切，還隱伏著許多中世紀經院邏輯所謂彼此不言而喻的“假定”（ｓｕｐｐｏｓｉｔｉｏ外人難于意會。釋祩弘《竹窗隨筆》論禪宗問答：“譬之二同邑人，千里久別，忽然邂逅，相對作鄉(xiāng)語隱語，旁人聽之，無義無味。”（《中國詩與中國畫》）
　　這種淡淡的、在論學中自然流露的幽默，比之于《論語》上那些急欲引人發(fā)笑的硬幽默，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梁實秋的幽默大多集中在《雅舍小品》以及它的各種續(xù)編中。他擅長于用一種自嘲而略帶夸張的口吻，描述尷尬的人生境遇，苦中取樂，以笑解憂。他的表現對象是日常的人生，是普通人際關系，這與錢鐘書的論學大異其趣。據說他當時與一位年輕女部下龔業(yè)雅等借住于同一茅舍，“雅舍”之名就因龔業(yè)雅而起。他寫《雅舍小品》，讓龔笑得前仰后合，龔是他的第一讀者，也每每催他再往下寫。有一種說法，是梁實秋很喜歡這位女同事，總想寫了讓她高興，后梁夫人從北平逃來四川，此事遂寢。這些往事現已無從考核，但上世紀４０年代末《雅舍小品》結集出版時，的確破例請龔業(yè)雅寫過一序。這批散文作品的“談話”對象之不同于錢鐘書卻是可以肯定的。
　　在他開筆第一篇的《雅舍》中，有這樣的描述：
　　“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涌，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細雨蒙蒙之際，“雅舍”亦復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霧，一片彌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頂濕印到處都有，初如碗大，俄而擴大如盆，繼則滴水乃不絕，終而屋頂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綻，砉然一聲而泥水下注，此刻滿室狼藉，搶救無及。此種經驗，已數見不鮮。
　　這段文字，有開有闔，更兼欲抑先揚，結構上十分講究，但更出彩的還是對于戰(zhàn)時艱難的人生經驗，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夸張來表現，口氣上又能不動聲色，平穩(wěn)收煞。對于有相同經驗的人，由這種文字而獲得的感應和趣味是不難想見的，即使沒有同類經驗，讀來也會忍俊不禁。所以，冰心稱贊他的小品是“信手拈來，諧而不俗?！庇喙庵幸舱f他的散文特色“首先是機智閃爍，諧趣迭生，時或滑稽突梯，卻能適可而止，不墮俗趣?！敝旃鉂摦斈曜x了他的幾篇小品后，馬上從成都寫信來說：“大作《雅舍小品》對于文學的貢獻在翻譯莎士比亞的工作之上?！?br/>　　這樣高質量而又成批量的幽默散文創(chuàng)作，不正是當年林語堂苦求之而不得的嗎？
　　我曾在《文學市場與幽默實驗》中寫道：“后來的事實證明，在諷刺家與‘禮拜六’之間，還是可以有既不與黑暗社會妥協(xié)也不與陳腐傳統(tǒng)合作的‘幽默家’的存在?！蔽宜傅?，就是錢鐘書和梁實秋。當他們的文章在現代文壇立足之后，這個問題便不再是問題了。
　　
　　錢鐘書、梁實秋、朱光潛，還有周作人和他的弟子們，當時都被統(tǒng)稱為“京派作家”。誠如錢谷融先生在《京派文人：學院派的風采》一書序中所說：“……他們都在高等學校任教，是所謂的學院中人，知識、文化素養(yǎng)較高，懂得做一個人有他應守的信念和應盡的責任。而他們的收入也較豐，生活比較優(yōu)裕，不必為柴米油鹽等衣食問題煩心，可以集中精力搞他們的專業(yè)。還有十分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很熱愛自己的專業(yè)，他們進行學術研究和文藝創(chuàng)作，不但因為這就是他們的工作，他們的職業(yè)，而且同時也是他們的情志所寄，興趣所托，也是他們這些人安身立命之本?！闭怯捎谶@些原因，當初林語堂在上海創(chuàng)辦消費性的散文半月刊，讓白話散文這一真正的“純文學”與市場接軌，京派作家們對此抱持著相當的警覺。就在《論語》創(chuàng)辦的１９３２年，錢鐘書未給它寫稿，卻為《大公報》和《新月月刊》寫了不少精美的短文，這也很說明問題。１９３５年８月，正當《論語》、《人間世》在上海甚為行銷的時候，京派作家中的另一代表性人物——時正主持《大公報·文藝》副刊的沈從文，在自己編的報紙上發(fā)表了一篇很引人注目的《談談上海的刊物》，他直言道：“至于《論語》，編者的努力，似乎只在給讀者以幽默，作者隨時打趣，讀者卻用游戲心情去看它。它的目的在給人幽默，相去一間就是惡趣?！敝旃鉂搫t說得更直白：“濫調的小品文和低級的幽默合在一起，你想世間有比這更壞的東西么？”（《論小品文》，１９３６年１月）可見，一般而言，京派作家，以及他們的京派散文，都很注重“即興”，而比較自覺地排斥“賦得”的傾向。
　　然而，到了戰(zhàn)時的大西南（３０年代后期，京派作家中的絕大部分都隨高校一同南下），情況發(fā)生了變化，至少，收入較豐、生活優(yōu)裕、不必為柴米油鹽煩心這幾項，已不復存在。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也發(fā)生了不同的變化。這里想列舉一部現代散文中我一直很不喜歡的名著，即王了一先生（亦即語言學大家王力）的《龍蟲并雕齋瑣語》。此書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不低，我看到近期出版的《中國現代散文史》中，就是把它和錢鐘書、梁實秋的散文并提的，上世紀９０年代，還曾出版過《王力幽默散文賞析》這樣的研究著作（漓江出版社）。的確，它與《雅舍小品》頗有幾分形似（其實創(chuàng)作之初就是受到梁實秋影響），然而細讀下來，卻不難發(fā)現，作者是“因題為文”，是想出了一個題目，或羅列出一串題目后，再一個一個往下寫。在固定的題目下面，他再憑原有記憶或重新動手找材料，因為是已有相當閱歷的名教授，知識面比較廣，所以找一些有知識含量或一定情感含量的材料并不難?？墒亲x下來，總有一點“聽課”的感覺，雖或是那種“很能聊”的課，但畢竟大不同于創(chuàng)作者“不得不寫”的充滿情趣的散文。作者的題目相當整齊，如《清苦》、《著名》、《忙》、《窮》、《富》、《領薪水》、《寫文章》、《賣文章》，又如《閑》、《燈》、《虱》、《衣》、《食》、《住》、《行》，再如《跳舞》、《看戲》、《寄信》、《開會》，等等。我相信，以他的見識和筆力，這樣的題材可以不斷擴展下去，一般都能做到可讀并具有一定價值，但這終究不是散文的正路。這也是一種“賦得”，是自己給自己“分題”。
　　幸好作者極端誠實，他在《〈生活導報〉和我》一文中寫道：
　　我開始寫小品的時候，完全是為了幾文稿費。在這文章不值錢的時代（依物價三百倍計算，我們的稿費應該是每千字一千五百元），只有多產才不吃虧。正經的文章不能多產，能多產就只好胡說。同是我這一個人，要我寫正經的文章就為了推敲一字嘔出心肝，若寫些所謂小品，我卻是日試萬言，倚馬可待。想到就寫，寫了就算了，等到了印出來之后，自己看看，竟又不知所云！有時候，好像是洋裝書給我一點煙士披里純（即靈感），我也就歐化幾句；有時候，又好像是線裝書喚起我少年時代的《幼學瓊林》和《龍文鞭影》的回憶，我也就來幾句四六，掉一掉書袋……我們也承認，現在有些只談風月的文章實在是無聊。但是，我們似乎也應該想一想，有時候是怎樣一個環(huán)境逼迫著他們談風月。
　　
　　環(huán)境的確是一個嚴峻的問題，但無論如何，這樣的寫作法，總是不足為訓的。誰也不能因為自己是學者，有了一些學問，就緣題作文，一路鋪陳現成的知識，而美其名曰“學者散文”。但可悲的是，后來的有些“學者散文”，恰恰正是這樣的作品。
　　這就要說到上世紀９０年代曾風行一時的“文化大散文”了?！按笊⑽摹币蛴嗲镉甑摹段幕嗦谩范矣鲬魰裕@與當年《論語》面世時那“轟的一聲”，頗有相似之妙。盡管余秋雨受到很多批評，他的文章也有缺點，但他對當代散文發(fā)展的貢獻，卻是不應抹殺的。他的《文化苦旅》會有那么大的影響，正是因為他沖破了固有的、已經沒有多少生命力的“抒情散文”的陳套。他的筆下既有掌故史料又有個人見識，同時還有豐富的旅行見聞和華美的文詞。當然，他也說了很多生動乃至夸張的故事，有不少帶有煽情性質的高調抒發(fā)——也許正是后面兩點，使他的作品吸引了大量中學生讀者。但我們冷靜地分析一下，就會發(fā)現《文化苦旅》的真正特色所在，恰恰還是“以見識取勝”，那時他對許多問題畢竟有著獨到的見解，也有很強的表達欲望。
　　可是，這種后來被稱為“大散文”的形式，并不是余秋雨的發(fā)明，在他之前已有許多很成功的作品，比如，黃裳先生的《榆下說書》中就有一些篇幅很長，題目很大，既有掌故史料，又有個人見識的充滿“余情”的好文章，如《關于柳如是》、《晚明的版畫》等，就是很典型的“大散文”。而真正開創(chuàng)了大散文形式的，我認為是上世紀８０年代初出版的李澤厚的《美的歷程》。這是一部長篇“論文”，但它有文采，有詩意，有“余情”，完全可以作為散文來讀，其生命力決不低于《文化苦旅》。它研究的是中國審美趣味史，其獨創(chuàng)性和內在的含量，也非《文化苦旅》所可比肩。
　　廣義地說，《美的歷程》、《舊文四篇》、《雅舍小品》都是上好的“即興”的散文，李澤厚是要表述自己久積于心的研究成果（他的研究過程充滿豐沛的感性），錢鐘書是在談論學問時難抑自己調皮的本性和越涌越多的奇妙發(fā)現，梁實秋則是希望自己在艱難時世中以自嘲解憂愁的體驗能讓同命運的異性分享（我們姑且相信那段美麗的“八卦”吧）。同理，在《文化苦旅》及其續(xù)編《山居筆記》中，“即興”的成分也還是比較大，雖然它的題目已越來越整齊，“漢大賦”的意味也越來越濃了，而再往后的專欄文字，就出現明顯的“賦得”痕跡，讀者的喜愛程度也漸漸走下坡路了。
　　真正可怕的是那些“大散文”的仿作，一時間，各個出版社都出大散文，各個刊物也都爭相約寫，上世紀９０年代中期，中國文壇幾乎成了大散文的天下。雖然其中也有較好的作品，但模式化的傾向已經形成。在讀了一篇名為《廁所筆記》的“大散文”后，我實在忍無可忍，曾以《隨筆對瞎聊》為題批評道：現在仿佛有了一種瞎聊的新模式，找一個題目作箭靶，將凡與這個題目有關的話頭統(tǒng)統(tǒng)堆上去，就成了大散文。這樣的文章無異于開展銷會，今天展銷帽子，就把古今中外的帽子拿來炫示一番，明天展銷襪子，又將天南地北的襪子搬來鋪了一地。作者既不是生產者，更不是設計者，不過是個搬搬擺擺的中間人，從中抽點轉手費而已。白話散文發(fā)展到這一步，真可以說是走上了末路，雖然，那時正是散文書刊少有的暢銷時期。
　　仔細推究一下，在王力先生的“龍蟲并雕齋”，其實已有“展銷會”的雛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