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大馬的脾臟、腎臟沒幾分鐘就摘下來了,裝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身上。
那輛貨車只軋壞了大馬的頭。
這樣,大馬最小的妹妹接下去說,家里會覺得大馬這個人還在。所以,放到焚化爐里的大馬其實是有那么一點七零八落的,這也是她最覺得難過的。
白天的永嘉路只有馬路兩邊幾棵梧桐樹婆婆娑娑,一個收舊貨的外地人騎著車過去。肖簫直了直彎得酸疼的腰,若有所思地望著車上載的一只舊冰箱。
外婆就停在靠馬路這一邊她原先睡覺的房間里,床頭燃著兩支細(xì)細(xì)的白蠟燭。她常呆氣實足望著那兩支蠟燭,覺得就是因為那兩支蠟燭,房間里才有了陰陽兩隔的氣氛。
請來穿衣的人說外婆的兩只耳朵里全是眼淚水的時候,停了一歇的哭聲又急劇地響了起來,但是,也可能不是的。五月里,天氣是有些熱了。鄰居勸他們,八九十歲,亦算高壽了,人總要去的,哭得太厲害了,去的人是要不安的,哭聲于是又慢慢地轉(zhuǎn)小了。
入了夜,請來超度念經(jīng)的兩個居士來了。房間小,一時擠得轉(zhuǎn)不過身。肖簫站起來,說到外面去一趟。
弄堂口的鞋匠鎖匠早已經(jīng)收攤回家,路燈底下走著幾個吃過晚飯出來散步的人,有一個臉偏向她,她覺著眼熟,卻想不起名字,不知道怎么叫。
很久沒回來了,每天在丈夫兒子身邊忙著,突然回來,竟是為了奔喪。
媽媽把她引到床頭邊,說,媽,是肖簫,肖簫回來看你了,她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她并沒想到自己會這般傷心。外婆活著時待她平平,收了她買的物件臉上總現(xiàn)出幾分愧色,過世前幾天還在跟她媽媽嘮叨,說這一生也拿不出什么回報她了,只有等到來世了。真有來世嗎?望著她仰面平躺在那里再想,愈覺這句話的刺心,坐在矮凳上默默折著紙元寶心里便愈覺哀痛。有一半也是因為幾年來念念想想的東西終究成了泡影。其實,人到中年,想明白一點,便是這樣子了。唯獨兒子生性似乎愚愣,總也拿不出像像樣樣的樣子來,心里面,比起自己的不如意更要灰心。
肖簫?你是肖簫吧?說話的人一雙混濁的眼球定定地停在她臉上。
她慌忙點頭。
我是肖簫……心里忽地感覺到一些溫暖。真是。竟仍想不出他的名字。
唉……什么時候回來的?
中午……
兒子沒有來?
沒有……今天不是禮拜天。
時間真是快,連你也這么大了。
是的啊……連我也這么大了。
肖簫笑了起來。她被媽媽送來這兒還是個瘦骨伶仃的小姑娘,頭發(fā)稀稀黃黃的。他大概還抱過她。
頭發(fā)剪了好。剪了爽氣。
她摸摸頭發(fā)梢,笑了笑。
還是你……碰到余麗了?
碰到過了,她點頭,支吾著說,我也不怎么樣……余麗。她記起大馬最小的妹妹是叫余麗。一直沒有結(jié)婚。
就是四十歲結(jié)過婚生過小孩的也沒有她這樣老氣的。
她的面前浮起余麗皮膚松弛的臉,隨后是大馬,白的,呆的臉,唇上兩撇胡子,看人眼珠會朝中間斗起來。
真快啊,大馬已經(jīng)死了快一年了。
大馬家倒是發(fā)財了,只怕做夢都想不到。
發(fā)財?發(fā)什么財?
你不知道?賠到了二十幾萬呢。二十幾萬呀。做死做活一個月才多少錢?
噢……她應(yīng)著,想起余麗在電話里忿忿地轉(zhuǎn)述鄰居的閑話:換了大馬的脾臟腎臟的人欣喜若狂之下會不會知道大馬其實是有點愚笨的,再講難聽一點根本是個白癡。
大馬還賣了脾臟腎臟。我在想,換了白癡的脾臟腎臟的人會不會也變成一個白癡?喏,假使這個人原來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整天算計來算計去的就是多賺一點錢,會不會從醫(yī)院里出來也戴頂鴨舌帽背著手神經(jīng)癲癲的東游西逛起來?
旁邊幾個人笑起來。
肖簫一直走到岔路口才停下。她不想再往前走了,站在一段蒼黑的老榆樹的枝干旁邊。這里店鋪多,燈都亮著,卻仍讓人覺得寂靜。她沒有再碰到認(rèn)識她的人。這里,她小時候每天都要跑進(jìn)跑出幾次,她想著,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風(fēng)里傳過來那兩個居士抑抑揚揚的誦經(jīng)聲。
大馬一死,倒果真可以讓他家里以后好過了嗎?
很難說永嘉路還有沒有別的白癡,反正大馬大概算是公認(rèn)的。這條街的人都看習(xí)慣了大馬穿著他爸爸老余的舊中山裝逛來逛去。誰家吵相罵打架,男女大白天的做事忘記關(guān)門,錢包被人摸走了氣得紅頭赤腦的站在家門口罵人,都是大馬喜歡的。他也不開口,跑過去站在邊上斗起眼珠子悶看,那張白的,呆的臉,神秘兮兮地笑著。心好一點的就開他玩笑,問他今年幾歲了,怎么不在家里跑出來亂逛,多的卻是斥罵他幾句,叫他滾開,再推搡他幾下,正好把窩在肚子里的閑氣撒到他身上。
看熱鬧的也不是大馬一個。肖簫的印象里,永嘉路上是長年有幾個閑人的。放高利貸的王德福,給別人養(yǎng)私生兒子的胡小苗,都是。名氣最大的要算徐瑪麗,家里老早開過紗廠,一頭白頭發(fā)燙成大波浪,簡直是永嘉路上的女大王,什么事情都要站出來指點幾句。
肖簫一直是有點怕她的,也說不清為什么,大概是她眉央心那顆肉鼓鼓的大痣吧。她臉上的東西都大,嘴、眼睛、鼻子、耳朵。大家都說這樣的臉福相,就像她自己說的,她也的確用過用人享過福。
好幾次見她垂著眼皮打瞌睡,正輕手輕腳想走過去,卻突然被她喊住了。
肖簫。
她只好回過身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像拍X光片只知道老老實實站在機器跟前一動不敢動。
肖簫,阿婆告訴你,有空記得多來看看外婆。你爸爸有空也叫他過來,他那么歡喜你。
她點了兩下頭,在她想跑開但還沒有跑開之前徐瑪麗又笑了笑,那顆痣在眉央心里聳著,她就像當(dāng)場被剖開了,又被剝了皮,覺得媽媽和外婆拚命包牢的東西像風(fēng)化的墻灰,手指一捺簌簌往地下掉。
本來,他們只在家里打架,那一年,連在外婆家也打了起來。
肖簫有時走過去拉拉爸爸的衣角,叫他不要打媽媽了,有時走過去偎在她媽媽身邊,叫她不要哭了。
媽媽咻咻地喘著氣,咽著眼淚鼻涕跟她說,肖簫,你都看到了,你要記住,女人是一步也不能走錯的呀。媽媽,究竟哪一步走錯了呢?她看不出來。她討厭爸爸媽媽這樣,對大馬的妹妹余麗說,大人怎么這樣。大她三四歲的余麗塞給她一粒咸話梅,肖簫,我們吃話梅,不要管他們。
送她到外婆家里大約就是要解決讓他們打架的事情。鄰居問起她來,外婆總告訴他們肖簫這小孩身體不好,她爸爸媽媽上班又忙,管不過她來,吃飯不歸頓,怎么長得出肉。
鄰居聽著,摸摸她的頭和胳膊,肖簫瘦來,叫你外婆多燒點給你吃。她們不光嘴上說,真會帶吃的東西過來,不管外婆推阻,一味說,給肖簫吃。
外婆拿來分好,大的那份給表弟。隨便家里燒什么,第一碗先要端給表弟。等她吃到,表弟常常在吃第二碗了。
肖簫從前很記恨這點,覺得外婆不喜歡她,不喜歡嫁給爸爸的媽媽。她于是經(jīng)常地閉著嘴巴,一聲不吭呆在屋里看小書折紙豬紙雞紙孔雀。
沒事跑進(jìn)來一站大半天的經(jīng)常是王德福、胡小苗,還有徐瑪麗這幾個人。先看她折一會,說,喔喲,肖簫折得像來。她持重地笑笑,一門心思折她的,很煩她們老有說不完的啰唆話。
大馬就住在貼隔壁,來得尤其得多。背著手,領(lǐng)導(dǎo)視察工作似地里里外外轉(zhuǎn)上一圈,問外婆忙不忙,林彪死了知不知道。他那時已經(jīng)十八九歲,初看是很像樣的大人了,腦子里裝著另外一部大家都不懂的機器,大概看到她每天坐在藤椅里曬太陽折紙看小書,以為只有她最閑,便黏過來問她吃沒吃過吃的什么,林彪死了,是從飛機上摔下來死的知不知道。
肖簫制服他的辦法就是問他幾歲。他尷尬地舉起三個手指,在她面前晃晃,說三歲,也知道這是不對的,假充正經(jīng)地轉(zhuǎn)一兩圈便飛快地逃掉了,她就獲得勝利一般笑起來。
反正他是個白癡,大家都這么想。
所以,再熱鬧的事情大馬看到最后沒有一次不是縮頭勾腦走開的。反正大馬也不生氣,就是踢他幾腳,他覺察出來不是開玩笑,不是逗他玩,有些吃驚了,有些弄不明白了,也不過是撒開兩條腿飛快地跑開了。
他也不記仇。所以,大馬真的是個白癡,剛剛罵過他打過他的人一轉(zhuǎn)眼叫他幫忙抬東西,倒垃圾,他也是樂顛顛地馬上湊過去了。
生了這樣的兒子,葉小菊也沒有辦法。她在食品店上班,管水果攤。肖簫很喜歡她有白長衫穿,走起來衣衫蕩開來像包著一陣風(fēng)似的,她人瘦,袒開的領(lǐng)頭里露出瘦棱棱的鎖骨,常年刮著兩道紫痧,笑起來嘎啦嘎啦的,半條馬路都聽得見,并不覺得自己落魄了。早幾年,她還是食品店的會計,有的是別人買不到的好東西,那時大馬在永嘉路上很討人歡喜的,葉小菊把他周歲的照片拿給左鄰右舍看,左鄰右舍看了都惋惜這個小孩。那張照片肖簫看到的時候大馬已經(jīng)死了。還是在新年頭上,媽媽捧出一堆老照片,要她相幫翻拍幾張外婆年輕一點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外婆時日無多,有些事要準(zhǔn)備起來。她仔細(xì)地看著,突然舉起一張照片。
這人是誰?怎么像大馬?
媽媽拿過去戴上老花眼鏡看了好一會才說,就是大馬嘛。那時還沒有生病。
照片上的大馬笑著,圓滾滾的眼睛炯炯地看著前面。葉小菊總歡喜跟不熟悉的人說他是三歲生的腦膜炎,不是遺傳。跟他同年紀(jì)的小孩只要打了預(yù)防針都沒得腦膜炎,但是大馬漏了一針沒有打。大馬的一輩子這么差就是因為少打了一針。葉小菊后來又接二連三地生了幾個小孩,兒子卻始終只有大馬一個。葉小菊很窩心,最擔(dān)心的就是她死了以后大馬怎么辦,幾個女兒會怎么對待大馬,會不會欺負(fù)他。她問別人也是問自己,大馬以后怎么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賺錢,要賺很多的錢留給大馬。徐瑪麗背后說大馬這樣的人最好送到福利院去,養(yǎng)在家里不是白白浪費錢嘛。葉小菊說她想的是等她死了再送大馬去,她的腦子里福利院是個吃苦的苦地方,就算不苦也不好跟家里比,只要她活一天就好好地養(yǎng)大馬一天。但問題是她總要死的,按照自然規(guī)律總要死在大馬前面,所以要賺夠讓大馬無憂無慮活到最后一天的錢。
肖簫慢慢感覺到了冷。她站在一道石砌的圍墻旁邊,給忠治打了個電話。忠治在家里,電視機開著,傳出來體育頻道男主播的聲音。
飯吃了?
吃了。
毛毛呢?
在做作業(yè),要不要叫他來聽?
她本來想說好的,想想,又說算了。反正明天夜里她就回來了。她其實想說的是不知道今天夜里怎么過。她一定睡不著,又不能不裝樣子睡在那里。但是說了同樣是沒有意思的事。忠治會說,一夜忍忍就過去了。她心里在期盼他說什么呢?
忠治和毛毛是她的丈夫和兒子。毛毛過年九歲,長得越來越像忠治。屬于她的那部分現(xiàn)在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電話掛掉好一會,她還愣怔地望著斜對過的理發(fā)店。那里的電燈比別的都要亮,燙頭發(fā)的機器像只章魚。只有結(jié)婚那次她被一個中學(xué)里的同學(xué)拉著去燙了頭發(fā)。后來流行過把一側(cè)的頭發(fā)吹得翻上去,她也去吹過,不知誰想出來的,這叫飛機頭,后來是買一趟菜都會碰到幾個吹得一模一樣的,從那以后她就很少再去理發(fā)店了。她也不喜歡去KTV那種地方,更不要說酒吧了。鬧哄哄的地方她都不喜歡,坐著坐著會氣悶起來,一起去的那幾個越來越放得開,她依舊是老樣子,就是跟著音樂搖頭晃腦,也不過是騙騙別人,自己是騙不了自己的,那么她真的寧肯呆在家里嗎?肯定也不是。
這些也是不能跟忠治說的。他會說她想得太多了,所以才煩惱。那么忠治,她想起他吃完晚飯往電視機跟前一坐的樣子,真是什么都沒有想嗎?她撫著臂膊往回走,路燈底下那幾個說話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圓錐形的一團(tuán)光靜靜的,兩張少年的臉突然從昏暗里顯出形來,一剎那的蒼黃,燈染的,然而又是柔膩年輕的。
這一夜無論如何是難過的。她感覺自己的眉心又習(xí)慣性地蹙了起來。
門一開,先看見那兩個居士,嘴里仍啵啵的念著,罩在她們自己點的香燭的煙霧里。她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卻走錯地方似的茫然失措起來。一只手斜刺里伸過來碰碰她,她嚇得一激靈,再一看,卻是余麗。
肖簫?
葉小菊就坐在余麗旁邊,她竟沒認(rèn)出來。一頭的頭發(fā)全白了,頭一抬,額頭密密地擠出許多道皺紋。
她拖了張凳子坐過去,貼著她們。她們又低落聲去講話,她聽著,鼻腔里忽兒鉆進(jìn)一股味道,像線香,屋子里本來不就是點著好多線香,但又比線香的氣味要大一點。葉小菊在講她丈夫老余,她漸漸聞出來,味道就是她身上來的。大概,這就是人老了的味道。
她往余麗那邊靠了靠,恍惚地想,年輕時候的葉小菊不止一次拉著她外婆和媽媽的手跟她們說著她的打算。
你們講我擔(dān)心的有沒有道理?哪天我不在了,大馬是要吃苦的呀,他那么老實。
葉小菊身板厚厚的很壯實,一張銅盆大臉,找不出一絲嬌氣。她好像也有過那么幾個男人,除了丈夫之外的男人。這樣的女人常被譏笑開“朝天工廠”,是要被不開“朝天工廠”的人譏笑的,卻很少有人講葉小菊不好講她開“朝開工廠”。她是什么時候都一副要強要得要命的樣子,只有說到大馬了,她才像個女人,說著便幾乎要流下眼淚來了。胡小苗說她太傻,一個傻兒子值得這樣稀奇,有什么用。話傳到葉小菊耳朵里,大家都以為葉小菊聽到了肯定要不高興,你胡小苗又是什么,不過是偷偷地在外面幫人家養(yǎng)私生兒子。但是葉小菊只嘆著氣說大馬傻是的確傻的,胡小苗也沒說錯什么。
肖簫和葉小菊家的關(guān)系,追根溯源起來,其實是債主和借債人的關(guān)系。肖簫的外公失了業(yè)最窮的時候只有靠賣棒冰養(yǎng)家,買米的錢不夠了就去葉小菊那兒借錢。不管是外公還是外婆老起臉皮去葉小菊家里,葉小菊從來不讓他們空著手回去。葉小菊借給他們錢也不寫借條,她說等有了再還,她收,沒有,不還也沒什么。沒還她錢的人想來不少,但也只欠一次兩次,欠多了再去借總是說不出口,那時候就只好去找黃德福了。大家服氣葉小菊還因為她借出的錢都是自己賺的、省的。
他老覺得我拿了他的,他有什么錢,你們知道他從朝鮮戰(zhàn)場上下來被安排到了屠宰場,殺了兩個月豬發(fā)覺工資只有一點點,一氣之下寫了張大字報,貼到了屠宰場的墻上。第二天屠宰場的領(lǐng)導(dǎo)看見了,問是啥人貼的,開始他不想站出來,想想一個在朝鮮戰(zhàn)場上立功的人連寫個大字報也不敢承認(rèn),就站了出來,說是他貼的。
葉小菊說著笑了。肖簫抱著膝蓋靜靜地聽著她講。大馬死了還不到一年,她想,葉小菊的頭發(fā)真的全白了。葉小菊還在說,她說就是因為這張大字報老余被發(fā)配到郊區(qū)養(yǎng)鴨,一去就是十幾年。
老余的確很多年住在那個像孤島似的鴨場,很少回家里來?;貋硪膊辉趺闯鲩T,老是躺在床上,經(jīng)常躺在床上的人是讓人害怕的。
她記起去過大馬家一次,跟余麗、大馬最小的妹妹一起去的。大馬家的房子有兩層,還有一個小天井,種著一棵丁香樹。她跟著大馬的妹妹小心翼翼地摸著黑漆漆的墻,踩著“空空空”作響的樓梯板上樓,心里羨慕得要命。她們上了二樓,門開著,望進(jìn)去昏黑一團(tuán),她探著頭往里看見一張床,床上罩著一頂長長及地的舊帳子,也是昏黑一團(tuán)。她不知道老余是不是躺在里面,忽兒不肯進(jìn)去了,隨便大馬的妹妹怎么說都不肯再往里走一步,好像稍微近一點帳子里會鉆出一個妖怪來,一時也舍不得走,就站在門口朝里望。迎著門的墻上掛著一個很大的鏡框,一個穿著軍裝的威武的男人,衣服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東西。余麗說那個人就是她爸爸,身上亮晶晶的是軍功章。她不肯相信。老余是那么矮的一個人,站不直似的總是彎著一點腰,眼泡腫腫的,看什么都瞇起眼睛,他尤其喜歡看女人,而且還是漂亮的女人,不躺在床上便多半是找女人去了,印象里老余不是個什么好人。她一邊往樓下跑,一邊說余麗你騙人,那怎么會是老余呢?我不會相信的。她回到家里也沒有跟別人說,她就覺得是大馬一家不知道從哪里弄來這么一張照片嚇人的。
到了應(yīng)該讀書的年紀(jì),媽媽跟爸爸便把她接回家了。難得那么有說有笑,路過食品店,還給她買了塊奶油蛋糕。那是她最喜歡的東西。她看見葉小菊追出來,追到門口,肖簫,去了不要忘記這里?。坑锌斩嗷貋戆。克c著頭,慢吞吞地吮著蛋糕上雪白的奶油。以后,過寒暑假,她還是會去永嘉路,去那里吃一段時間現(xiàn)成飯。反正外婆天天要燒飯,舅舅阿姨都把放假在家的小孩送過來。家里孩子扎堆。她最大,是老大,卻天生沒有做老大的手腕,總盼望假期快點過去早點回家。記得那個中午,媽媽前一天晚上就來了,要接她回去。外婆煮了一鍋粽子,她正在吃,王德福來了。
門推開了,夾帶著進(jìn)來一陣?yán)滹L(fēng)。真是王德福。依舊是那張面孔,滋滋潤潤的,被燈光燭光鍍成了暗金色。
她只作不相識,頭低下去,看到他腳上的鞋。他的鞋真亮,鞋頭比平常人的長出一截,刀尖一般。感覺那道眼光飄過來了,剛剛撞到她便飛快地移向了別處。他到像前鞠了個躬,留了個白紙包。
大家恭維他那么客氣,說如今他跟以前又不好比了,錢賺得越發(fā)多了,難得有這份心,記得老鄰居。
沒辦法,我大概天生勞碌命,不像你們,有安生日子過。
線香里沖進(jìn)來香水的味道。她仍舊屈著膝蓋坐在小凳上。
肖簫也回來了。呆幾天?他說。目光一閃一閃地過來,隨時要閃開去。
明天就走,單位請不出假。她淡淡地答。
你還在那兒上班?
還在那兒。
噢……
他點著頭,然后,他跟屋里的每個人都點了個頭。
她的手又飛快地疊了十幾個元寶。
突然,余麗說,咦?你在哪兒上班黃德福怎么知道?他到你那兒來過?
來過,因為生意上的事來過一次。
事實上,他來過不止一次。
她不知道他哪里打聽到她上班的地方的。而且,這么突然地跑來找她。
她記得的他從來打理得干干凈凈,不像別的結(jié)了婚的男人。況且,他還是喜歡她的,喜歡講,肖簫最好了,最文靜了。路過了,看見她,總喜歡進(jìn)來摸摸她的臉。那天也是,她不好意思地躲開了。小姑娘長大了。他笑著伸手去口袋里摸煙,遞了一根給她外婆。她以為外婆不會要,外婆卻接了,點著了長長地呼了一口。外婆不叫他坐,他就不坐,站著。外婆說她要洗碗去了,他還是站著。她替他尷尬,放下筷子,挨到墻角那盆小蒼蘭那兒,剛蹲下去,只聽見“嗤”的一聲,褲子沿著縫紉機線綻成了兩半。天熱,她里面什么也沒有穿。王德福呀的叫了一聲,然后呵呵地笑了,正好胡小苗過來串門,也跟著呵呵地笑了。她提著破褲子一頭鉆到房間里面,剛關(guān)上門就聽見和鄰居一起逛馬路去的媽媽進(jìn)來了,看見王德福,“咦”了一聲,問他怎么來了,肖簫呢?外婆說了句什么,外面的幾個人嘰嘰咯咯地笑起來,她惱恨地聽著,直到她媽媽敲門敲得快不耐煩再敲幾下就要惱火了才不情愿地開了門。媽媽找出針線縫好褲子叫她出去。她先是不肯,后來聽見王德福和胡小苗走了,才灰頭土臉地出去了。那件丟人的事情過后她有幾年沒有去永嘉路。直到聽說王德福胡小苗還有徐瑪麗都從永嘉路搬出去住了,才松了口氣。
她也記得,她急匆匆地乘著電梯下了樓,在門廳里看見他。
我聽見有人講你在這里……就過來看看你。我們倒有十幾年沒見過了。真不敢認(rèn)你了,那時你只有那么一點點。他好像沒在這些年里發(fā)生任何變化,說著,手伸過來,突然自嘲地笑笑,又縮了回去。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答應(yīng)晚上同他一起吃飯。是因為和忠治不開心嗎?還是忘記不掉自己小時候的那幾年。那天王德福點了很多菜,一個勁地夾給她吃。她自己提出來要喝一點酒,幾乎把永嘉路上認(rèn)識的老鄰居問了個遍。
你跟我一樣,認(rèn)舊。
王德福說他不會喝酒,只喝了一點面孔就紅了。有空經(jīng)?;厝タ纯绰?!他說。
帶著忠治毛毛又回到永嘉路,第一個碰見的就是大馬。大馬還是那副東游西逛的樣子,也依舊穿著他爸爸老余的舊軍裝把自己弄得像個志愿兵似的,看到她迎過來。
回來了?看外婆???
你認(rèn)識我?她笑。
認(rèn)識。
我叫什么?
他便不說了。撓著頭笑。
那天他還帶著一條狗,倒像個閑人而不是個白癡。看看兩邊,想自己站在路當(dāng)中和他這般正經(jīng)地講話是不是不大正常?她急著撇開他,拽著毛毛走得很快,他不緊不慢仍跟在后面,和忠治肩并肩的,倒像跟牢她了。
忠治還不知道,她想起小時候,忍著笑,忽地一轉(zhuǎn)頭,大馬,你說,你今年幾歲了?他猛地停下來不走了,上嘴唇的一撮胡子動了動,羞慚似的,手上的筋動了動,低下頭去呵狗,很快就走得看不見了。
這個大馬比以前聰明了,知道不講自己三歲了。她學(xué)著大馬從前的樣子舉起三個手指,對忠治說。
進(jìn)了屋子,捧著茶站在玻璃窗那兒隨便望著,看見他并沒有走遠(yuǎn),其實就站在墻根邊,愣頭愣腦的,旁邊站著那條土色的矮腳狗,她才覺得難過,剛才失手打了他一冷拳一般。算年紀(jì),他四十多歲了,也許快要五十了,他其實長得很端正耐看的,如果不傻,倒是個英俊威武的男人,像他爸爸老余。她想起在鏡框里的威武的男人,問外婆有沒有看見過老余年輕時的照片,想不到老余那么漂亮。外婆“唔”了一聲,說,怎么沒看見過?漂亮,倒也不覺得。她頓然記起外婆有一張年輕的照片穿著旗袍,頭發(fā)抹得溜光水滑的梳成一個S,年老了回過頭去看以前的自己像一場讓人發(fā)懵的夢吧。她無聊地坐著,一點沒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見到他。有人進(jìn)來,她招呼著認(rèn)識一點的,發(fā)現(xiàn)又多了幾張陌生的面孔,想到永嘉路真的永遠(yuǎn)也不缺閑人。
當(dāng)天晚上她就知道了大馬出車禍的消息,余麗打電話過來找她媽媽。她媽媽不在家里。也不在她這兒。
大馬死了,余麗不耐煩地說。
她愣了片刻,才問,什么時候?
剛才。
她不知道怎么說下去,停了一停,只覺得電話里無邊的寂靜,寂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么,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太平間。余麗說。
她絞著電話線,余麗說,大馬剛剛死,我陪他,讓他一個人實在不忍心……
她想說幾句人世無常的話,又覺得這時候說什么都沒有意思。
那輛貨車只軋壞了大馬的頭。司機是外地的,開了十幾個小時了,他說打了個哈欠,就撞上了……
晚上你真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反正我是一個人,又沒有人等著我,回不回去都無所謂。
掛了電話,她回到房間里繼續(xù)看電視,發(fā)覺走開這么一會,劇情已經(jīng)接不下去了,本來放到那男的跟女的已經(jīng)吵架分手了,不知道怎么一來又和好了。他們是怎么和好的呢?她又看了一會,發(fā)覺自己怎么也看不下去了,想起大馬這個時候就躺在冷冰冰的太平間里就渾身不自在。這一夜,眼前總飄過來大馬的臉,白的、呆的臉,像一個個皮球,忽隱忽現(xiàn)。
那大馬的狗呢?現(xiàn)在誰養(yǎng)?這是她突然想起來的。房間里,已經(jīng)好一會沒人講話了。
死了……
死了?
她不大相信似的重復(fù)著,聽她們講大馬死后的第三天,狗也被車壓死了,就在永嘉路上。葉小菊被人喊去時狗還活著,還在一抽一抽動著。壓到狗的那輛車是徐瑪麗外地的一個親戚的,和徐瑪麗一樣燙著一頭大波浪,歪扣著一頂帽子。她對葉小菊說愿意賠一百塊,說著把一張一百塊的錢從皮夾里抽出來捏在手上,她說這是土狗,也就是本地種的狗,一百塊錢可以買好幾只了。葉小菊呆了似的站在風(fēng)頭里,風(fēng)掀著她的白頭發(fā),翻得亂七八糟的,她只呆了一會,就好像活過來了似的淡淡一笑,說這要什么錢,一只狗嘛。那張伸過來的錢沒有落到她手里,輕飄飄地飛著飛著落到地上。葉小菊徑直把狗捧回到家里,狗又掙了一會,還是死了。葉小菊看著死狗坐了一下午,突然跳起來,對老余說,既然大馬燒掉了,那么狗也燒掉的好。她找來一只舊油桶,澆點汽油,點著火。燒狗的臭味引來很多小孩,有人坐在窗門前說,葉小菊這樣太不像話了吧。他們也只是看著,一直看到狗燒成烏黑一塊,被葉小菊捧走了。
她想問,那條狗,真的和大馬在一塊了嗎?卻問不出來。大家說著說著好像才想到原來大馬死了已經(jīng)快一年了。一個人死了時間竟會過得那么快。都覺得人生的輪子轉(zhuǎn)過不止一圈了,房子貴還是不貴,錢值不值錢,這才是大家關(guān)心的。
聽說賠了你們二十萬?她沒頭沒腦地問。
葉小菊先一愣,然而“噗哧”笑了。二十萬?她的一頭白頭發(fā)搖著。
要不是我攔著,她去那司機家里差點拿錢來貼補他們了。大馬運氣真好,揀了個窮得要死的撞上去。余麗說。
她看了看面前的幾個人,大家好像想起了大馬賣掉的心、肝、脾臟、腎臟,但終究沒人再說下去。
第二天下午外婆便已成了安息堂里寄放的一抔灰,按照老風(fēng)俗,舅舅他們給外婆燒了幢紙房子,用過的孝布也扔進(jìn)去燒了,燒完大家又重新聚攏。葉小菊也在,她好長時間沒說什么了,好像知道自己一開口就是大馬,實在很不合時宜。但是她還是開口說了,說的是她現(xiàn)在很害怕黃昏。
真的,特別一個人的時候,你們知道大馬會回來的。她隨手拿起桌子上的藥瓶。
我聽過好幾次了,就是這樣。
她一點點地側(cè)過去瓶身,藥片碰到了,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就是這種聲音,葉小菊臉上忽兒晃蕩出多條皺紋。聽者互相看著,好像相信了葉小菊說的話,相信游逛在不知何處的大馬會在黃昏之時趕著回到家,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了些隱約的怕意。
死了的大馬還要回到家里拿什么藥瓶?肖簫很難把藥片聲音跟大馬這人聯(lián)系起來。背上涼颼颼的,像有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有人問,那么老余呢?不是也在家里?葉小菊的臉動了動,擠出一點譏誚,倒是他總是在家里,他不大出去了,也出不去,這兩年他的身體越來越不像樣,好歹在家里跟她做個伴……
她一個人在弄堂里走著。只有下午兩點,黃昏像提前來了,把昏黃的光投在弄堂旁邊的墻上。
她有些感嘆,真不知道還會和王德福見這樣一面。她以為他們老早見過最后一面了。王德福穿好衣服走了以后,她又在那家小旅館里躺了多時。她總不明白事情何以會到這一步。這個大家都不喜歡的人撫摸著她的面孔,說,你這樣精致,那時候,她想拿開他的手,手卻軟得怎樣也拿不開。我外婆這一次怕是不會好了,她摸著他的衣領(lǐng),他剃短的硬稻茬一樣的頭發(fā)根子,眼淚滴出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什么傷心,你知道,她死了,房子賣了,我以后也不會再去了。又是一個禮拜天,她坐在那張依稀一模一樣的床上吞下一把藥片。這樣,難道她就說得過去了嗎?她搖搖晃晃出了旅館,往家里去。開開門,看到毛毛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有個芋艿般形狀的毛茸茸的頭,正用心地玩一輛玩具坦克車,聽到聲音他抬起頭,叫了聲媽媽。
我送你去醫(yī)院。忠治下了班回來,拖住她,把她往樓下拖時,她聽見自己很響亮地喊了一聲,正午時間碧藍(lán)的天突然爆裂出黃昏一樣的一片金黃。
很久,她沒有再回永嘉路,沒有再想起她在那里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