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藝鳴
1
法庭上氣氛莊嚴(yán)肅穆,一切程序?qū)嵤┩戤呏?審判長宣布:“請原告陳述案情。”
田律師從原告席上從容地站了起來,面對被告、審判長、陪審團,滔滔不絕、有理有據(jù)、有條不紊地陳述完案情的經(jīng)過,他最后要求法庭把老丁的房產(chǎn),約50萬元判給他的當(dāng)事人耿淑玲所有。
田律師陳述案情的時候,時而瞅瞅被告席上的老丁。這位老丁頭,一副鶴發(fā)童顏的面容,看不到一點點著急、生氣、悔恨、敵對的表情,臉上始終呈現(xiàn)著微微的笑容。他似乎不是被告,好像是原告,是請來的嘉賓,是來捧場,看熱鬧來的。
“請被告陳述理由。”審判長說。
“我沒有什么可說的?!崩隙≌酒饋?向?qū)徟虚L揮揮手,“我與耿淑玲房產(chǎn)的關(guān)系,都詳細(xì)地寫在訴狀里面,我只請求審判長秉公而斷?!?/p>
“休庭20分鐘?!睂徟虚L宣布說。
2
開庭的前一天,耿淑玲覺得再沒有理由在老丁家住下去了。她的兒媳婦們到法院起訴了老丁。盡管老丁從表面上,從內(nèi)心里,沒有表示過讓她搬走。仍然按著他們結(jié)婚之前的承諾對待耿淑玲,一切都是風(fēng)和日麗,平平安安。該買菜買菜、該做飯做飯,看不出有一丁點抱怨她的意思。老丁的女兒、兒子和兒媳對她也沒有絲毫埋怨。老丁有三女一男,他們姊妹幾個對待他們二老,有著明確的分工。兒子丁山幾乎兩個星期天準(zhǔn)來一次,來的時候,總是買點米啦、面啦、油啦、肉啦、醬油醋什么的。家里的衛(wèi)生總是徹頭徹尾地打掃一遍。而且是年年如此,從不間斷。丁山小兩口對耿淑玲,一口一個媽,像親媽一樣地叫著。女兒們也是一樣,大閨女負(fù)責(zé)給老丁買衣服,二閨女負(fù)責(zé)給耿淑玲買衣服,三閨女經(jīng)濟條件差一些,但家里洗洗涮涮的都是由她負(fù)責(zé)到底。耿淑玲常常感嘆,她不知道老丁的孩子們都是吃什么仙果長大的,女兒、兒子一個賽過一個勤快、懂事。兒子找了個媳婦不但漂亮,而且也出奇的賢惠。她的兒子們?nèi)粲欣隙号畟円话氲某鱿?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盡管如此,耿淑玲覺得還是不能在這個家住下去了。因為老丁的兒女們,已經(jīng)知道她的兒子、兒媳起訴了老丁。老丁家里卻依然風(fēng)平浪靜,安安穩(wěn)穩(wěn),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看不到一點風(fēng)起云涌、劍拔弩張的氣氛。老丁越是這樣對她,她的心里就越加難過、自責(zé)。她就越?jīng)]有勇氣在這住下去。所以她無論如何,不能被老丁的真情所動搖,她要給自己留下一點最后的尊嚴(yán)。她咬緊牙關(guān),不讓淚水流出來,不再想老丁對她的好!這都是她的命,這都是為了兒子們啊!她不能只為自己活著,她也得為兒子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因為她最終的歸宿,還指望她的兒子和兒媳婦們,能夠痛痛快快、順順當(dāng)當(dāng)、光明磊落地把她埋進(jìn)她前夫的墳里去。
今天就從老丁這里搬走。耿淑玲早早地起來,她從餐廳走到客廳,又由客廳回到臥室,看著屋子里熟悉的一切,眼淚還是流了出來……但她不得不把她認(rèn)為屬于她的東西歸整好,裝進(jìn)一個提包里。她早就斷定,從今往后,她不可能再回到這個家里了。耿淑玲在收拾東西的時候,老丁仍然是笑著問她:“非搬走不可嗎?為什么非要搬走?”
“不搬走又怎么辦?你以為我還有臉在這住下去嗎?即使你愿意,你的兒女們也不會饒過我!”耿淑玲一副為難的表情。
“那是你的思想有問題。你這是何苦呢!我向你保證,我的女兒們以前怎么對你,以后還是怎么對你。這永遠(yuǎn)都是你的家!別看我的承諾是口頭的,別看你的孩子們起訴了我,這場官司就是我輸了,我的口頭承諾永遠(yuǎn)不會改變?!崩隙『薏坏冒研奶统鰜?。
“我知道。老丁你是好人,你的兒女們也都是好孩子。否則,十幾年前,我也不會不顧兒媳婦們的冷嘲熱諷,拋家舍業(yè)地嫁給你。可這次,是我對不起你。你這是不是也叫引狼入室啊!”耿淑玲眼里早蓄滿了淚水。
“唉!你呀!凈瞎想。我們已經(jīng)和和睦睦過了十幾年,現(xiàn)在還說這些干什么!再說這件事也不是出于你的本心,完全是你家老大、老三兒媳婦幕后操縱的。你放心吧!我有準(zhǔn)備,即使我這場官司打輸了,我也不會怪他們。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順其自然吧!”老丁嘆了一口氣。
正這時候“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有人敲門。這門不知被來人敲過多少次,耿淑玲也不知道搶在老丁的前面開過多少次。但惟獨現(xiàn)在聽起來有點怪異、恐懼、驚心動魄,像是敲在她的心尖一樣疼痛。因為她知道,這是老大媳婦梅梅接她來了。老丁看她木在那里,便起身開開門,看到老大媳婦,依然笑著說:“噢,是老大媳婦,來,快進(jìn)來!”
梅梅一看老丁這副老小孩的皮膚及嘴笑肉不笑的尊容,她就覺得老丁像棉花包,表面上鼓脹脹,軟綿綿,其實滿身上都是虛情假義。十幾年前,她就是這種感覺,現(xiàn)在竟然一點沒有改變。她早就認(rèn)定這老丁頭,就是靠著這副白靜靜、脆生生、熱乎乎的丑態(tài),把婆婆勾引走的。婆婆嫁過來之后,她從來沒有正面和老丁說過話,好像老丁勾引的不是她的婆婆,而是她的女兒一樣。自從老丁和婆婆搬進(jìn)這四室二廳的大房子之后,想盡了法子請了她多少次!她就沒有蹬過老丁這個家門邊,而且從來就沒有改變過自己的想法。對于婆婆嫁人這件事,梅梅就是耿耿于懷,不能原諒她。她心里認(rèn)定,五十歲的女人再去嫁人,那就是所謂的老不正經(jīng)、老玩鬧、老不要臉。你不為三個兒子想,也得為三個媳婦想想吧!倘若說三十幾歲也就罷了,你都當(dāng)上了婆婆,當(dāng)了奶奶啦,還嫁什么人呢!在家里守著兒子兒孫們,有那么憋屈嗎?所以她對丈夫蔡家樂再三發(fā)誓:我沒有這樣的婆婆,甜甜也沒有這樣的奶奶。
可是現(xiàn)如今,為了得到老丁這一半的房產(chǎn),她要讓耿淑玲住到她的家里去。就著接婆婆回家的機會,她破天荒地在里屋、外屋、大屋、小屋、廚房、廁所、洗漱間,微笑著仰頭低頭、饒有興趣、幸災(zāi)樂禍好好轉(zhuǎn)了一圈,嘴里時而發(fā)出“吱吱吱”的響聲。她真是太激動了,如果這場官司打贏了,說不定這套房子就是她的了!
耿淑玲坐在出租車上,梅梅就坐在她的身邊。耿淑玲覺得出奇的別扭,她現(xiàn)在突然有點后悔起來,她動搖著,心煩意亂,惶恐不安。她該不該支持孩子們起訴老丁。她這樣做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沒有良心,過河拆橋、不仁不義!我既然和老丁有言在先,那我就該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這是做人最起碼的品德,可我……她不停地抱怨著自己,我為什么總在辦后悔的事。這不會是閑著沒事買磚頭,自己砸自己的鍋灶吧。
十幾年前,耿淑玲和老丁偷偷地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之后,她就曾后悔不已。老丁的親戚朋友,她自己的親戚朋友,她都不讓驚動。她和兒子們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地說過那么一兩次,但孩子們都沒有表態(tài)。她是想讓她的三個兒子一點一點地接受她嫁人這個事實。她先是和老丁不明不暗地來往著。他們兩家住的并不遠(yuǎn),老丁有老丁的孩子,耿淑玲有耿淑玲的孩子。老丁還沒有單獨的房子,孩子們有的還沒結(jié)婚,老丁只能和他的孩子住一起。每次耿淑玲到老丁的家里,老丁和孩子們都是熱烈歡迎,而且非常喜歡她、尊敬她。老丁的孩子們越尊敬她,越喜歡她,她就越想自己的孩子們,就越不想和老丁的孩子們住在一起。她白天該上班上班,晚上十點之后,隔三差五就到老丁家去過夜。第二天早晨6點,便早早地趕回來給孩子們做飯。耿淑玲像做賊似的過了好多年。當(dāng)耿淑玲最小的老三結(jié)婚之后,她覺得是該正式說明白的時候了,因為她的兒媳婦們都不知道她已經(jīng)嫁人了。通過幾年的交往,她體會到老丁確實是個好人,性格溫和,頭腦清楚,特別勤快,說話辦事特別講道理,從不勉強她什么。比如,耿淑玲給老丁提出,我既然嫁給你,你就得養(yǎng)活我!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這沒有問題啊!別看你的工資比我還高,你的工資完全歸你個人所有,由你自己支配,你想給誰花就給誰花,你在這個家里吃、穿、住,不讓你出一分錢!”老丁笑笑說。
“咱們死了之后,你和你老婆合葬,我和我老頭合葬!”耿淑玲得寸進(jìn)尺。
“完全可以,就按你說的辦!咱們倆就是搭伙過日子,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散,沒有什么扯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也不能給兩家的孩子們留下什么后遺癥。你什么時候想走起身就走,只要你高興,我絕對不會阻攔你,請你記住,這,永遠(yuǎn)都是你的家!”
耿淑玲非常滿意,她覺得這樣她也好和自己的孩子們有個交待。
3
一個星期天下午,太陽還沒有落下山去,窗外突然就全黑下來,天上的黑云像一塊黑布一樣,把天空一下子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屋子里的哥仨兒拉著了電燈。但空氣仍然異常的悶熱,一副要下大雨的樣子。吊扇在頭頂上搖搖晃晃地轉(zhuǎn)著,大家仍然汗津津的。耿淑玲做了幾個菜,三個兒子、兒媳婦、孫女甜甜都在飯桌上吃飯,耿淑玲使足了全身的力氣,結(jié)結(jié)巴巴,吭吭哧哧才把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的事說了出來。因為她突然感到這樣做有點對不住孩子們。她也把老丁的口頭承諾講了出來。她的意思是說,只是人嫁給了老丁,她的工資不交給老丁,她還有經(jīng)濟權(quán)。她可以像以前一樣照顧他們。兒子們沉默了一會兒,誰也沒有說什么。最后還是老大媳婦梅梅沉不住氣,她撇著嘴,像吃了槍藥似的說:“讓我說,你這樣做就是不對,你都當(dāng)了奶奶了,以后我們出去怎么見人呢?”
“哎,梅梅,怎么說話呢!”老大蔡家樂在飯桌下輕輕踢了梅梅一下。
“好你個蔡家樂,我還沒找你算賬呢!這事你肯定早就知道!”梅梅從椅子上“騰”地站起來,轉(zhuǎn)到家樂的身后,反踢了他一腳,“我就是這個態(tài)度,我作為蔡家的長媳婦,就是接受不了。我沒有這樣的婆婆,甜甜也沒有這樣的奶奶!”
“那是媽自己的事,咱們不應(yīng)該管!”蔡家樂想鎮(zhèn)住梅梅。家樂長得五大三粗,挺著大肚子,完全是一副老大哥的神態(tài)。
梅梅滿臉怒氣,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覺得蔡家樂這是對她的輕蔑,她從床上拿起笤帚,像敲鼓似的,狠狠地向蔡家樂后背上打起來。家樂躲著,不敢還手。老二、老三都上前拉住梅梅。雨,就是這時候下起來的,天空中雷聲陣陣,白楊樹上、水泥地上、瓦房頂上便響起一片凝重的雨點聲。梅梅氣得扔下笤帚抱著甜甜就沖進(jìn)了雨地里,大家誰也沒動地方,耿淑玲起身上前追了幾步。
“媽,別管她,神經(jīng)病一個!”蔡家樂喘著粗氣,擋住了耿淑玲。
“你快去追回來,現(xiàn)在下著大雨,感冒了怎么辦?”耿淑玲心跳不止,當(dāng)時她就后悔不已??墒悄疽殉芍?。
“唉!讓雨水沖洗沖洗也好,也許就清楚啦!”蔡家樂滿不在乎。
老三的媳婦敏英是天津人,她帶著很濃的天津味慢慢地說:“媽,我也說一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進(jìn)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嘛!你既然想嫁給老丁頭,你就應(yīng)該死心塌地和老丁好好過日子,你們倆所開的工資應(yīng)該合起來使用。你說你在老丁家白吃、白喝、白住、白穿,這也不像回事呀。”
“讓我說,咱媽的事咱們都別管。咱爸死的早,媽拉扯大咱們也不容易?,F(xiàn)在我們都成家立業(yè)了,媽想怎么過就怎么過,誰也管不著?!崩隙忉屨f。
“二哥,事是這么個事,話是這么說。說實話,猛地這么一提,從我心里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泵粲㈥幊林樥f。
“行了敏英,咱媽這件事,二哥說的有道理,咱媽想怎么過就怎么過,誰也管不著!”老三再次表態(tài)說。
耿淑玲嫁人的事,就這樣不歡而散,不冷不熱地過去了,誰想改也改不了了。
4
耿淑玲被梅梅接到她的家里。這個兩室一廳的樓房是梅梅單位分的,房產(chǎn)證上的主人就是梅梅。耿淑玲知道,她的兒子蔡家樂,在這個家既沒有經(jīng)濟權(quán)力,也沒有地位。這家樂卻完全隨了他爸爸憨厚老實的秉性,實際上就是窩囊,可又偏偏趕上單位下崗,沒有了經(jīng)濟收入。起初,家樂也不甘認(rèn)命,胸懷大志、雄心勃勃,大有懷才不遇之感,他想炒股掙大錢。梅梅看家樂的神態(tài),特別高興,沒有多想就支持了他,夢想家樂為她多掙點錢回來。把家里的2萬元存款拿出來,又把這套房子抵押給銀行,貸了5萬元,家樂坐在大戶室里,面對電腦,威威風(fēng)風(fēng)地炒起了股票。結(jié)果不到一年,就賠得一塌糊涂。梅梅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罵他,打他,用最尖刻、最惡毒的語言諷刺他。蔡家樂自知理虧,從不敢還口、還手,就像牛、馬、驢一樣。有一次,梅梅打完、罵完家樂之后,還是不解心頭之恨,她百年不遇地給耿淑玲打了電話。在電話里,她仍然罵她兒子是敗家子、窩囊廢、豬腦子,工作工作下崗,炒股票炒的把她存款和房子都賠了進(jìn)去。如果近期還不了銀行的貸款,房子將被銀行沒收,他們一家人就要住在大馬路上了。
盡管耿淑玲非常震驚,但她還是勸梅梅不要著急,家樂下崗不是他的責(zé)任……
耿淑玲想著,如果有幸贏了老丁這場官司,我一定要以蔡家樂的名義換一套房子,有我一間房住就可以了。我不再求別的,晚年能和兒子團團圓圓地住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之所以違背良心同意起訴老丁,這全是為了兒子、孫子。真是有點對不起老丁……
其實,老丁在購買單位這套170平米房子之前,已經(jīng)把利弊關(guān)系再三給耿淑玲講了又講。耿淑玲仍然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她沒有辦法把三個兒子集中起來,她就按照老丁的建議,一家一家地找兒子們商量此事。她的工齡和老丁的工齡加在一起所應(yīng)得的一切優(yōu)惠條件之外,還得拿出8萬元現(xiàn)金,才能得到這套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她和老丁每人拿出4萬元來,這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就是他倆的。因為這是他倆的婚后財產(chǎn)。耿淑玲如果不拿出4萬元,就是放棄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那就由老丁自己來買,產(chǎn)權(quán)就由老丁自己所有。老丁就再給她5萬元,就算是她的補償款了。在經(jīng)濟上,老丁和耿淑玲就是這么清清楚楚,按說沒有一點扯不清道不明的地方。老丁是光明磊落、鄭重其事、明明白白地和耿淑玲談這件事的。老丁要求她必須和她的孩子當(dāng)面講清楚,他生怕日后給兩邊的孩子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耿淑玲正式搬到老丁家住之后,兒媳婦們更不正眼看她。于是對于她提出的購買房產(chǎn)產(chǎn)權(quán)的問題根本不感興趣。兒子、兒媳婦們的單位都在搞房改,他們的意思是怕媽媽向他們要錢。他們也確實拿不出錢來支持媽媽。
耿淑玲沒有告訴兒媳和兒子們,只要她不參與買房子,老丁反而給她5萬元的事。這5萬元最后還真派上了用場,她替家樂還了欠款。
梅梅把耿淑玲安排在她女兒的房間里,她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孫女的房里有一張單人床,床上用品一片狼藉。窗外是一棵法國梧桐樹,枝葉繁茂、郁郁蔥蔥。推開窗戶,她夠了幾片樹上的葉子,有一種毛茸茸的感覺。甜甜剛出嫁不久,她的生活用品到處都是。耿淑玲一想到自己要住在甜甜的屋子里,突然感覺到有點不習(xí)慣,不踏實,不心安理得。雖然甜甜已經(jīng)出嫁,但這還是甜甜的家,甜甜的房間。萬一甜甜回來,不能連個住的床也沒有吧!她想自己買一張單人床,還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踏實。
5
搬進(jìn)那套四室二廳房子之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耿淑玲和老丁打算把兩邊的孩子們都召集到這里。一是就著節(jié)日的喜慶給他們暖暖房,二是他們想過一個團圓的春節(jié)。事實上,他們已經(jīng)成為一家人了。一家人就應(yīng)該在一起過年嘛!這兩邊七個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這樣一個大家庭,既熱鬧又和諧,那該多好啊!耿淑玲一心想讓兒媳婦們承認(rèn)她嫁人這個事實,打心眼里接受老丁,接受這個新家庭。她曾經(jīng)幻想著,讓她的兒子、孫子、孫女們還能經(jīng)常圍在自己的膝下,過兒孫滿堂、充滿天倫之樂的生活。事情定下來之后,老丁這邊根本用不著操心。耿淑玲的老二、老三估計也都沒有問題。她最擔(dān)心的就是老大的媳婦梅梅不給她面子。耿淑玲猶豫再三,還是把電話先打給老大,讓老大先探探梅梅的口氣。老大拿著電話沉默了片刻,說我是沒有問題,就怕梅梅不去。
“你是家里的長子,好好做做梅梅的工作吧!往年家里房子小,沒有辦法,現(xiàn)在房子大啦,大家還是在一起過個年好!”
“我就試試看,我看,你也別抱多大希望,梅梅就是一頭倔犟毛驢,不通人性。”老大實話實說。
“哎,時間會改變一切的。你先給梅梅透露透露,實在不行,我親自找她說去!”耿淑玲像是在寬慰兒子,也是在寬慰自己?!澳憔驼f讓你白吃、白拿,有什么虧吃!”
“我看她是地溝里的石頭,又臭又硬?!?/p>
“只要努力,任何事情總會有轉(zhuǎn)機。媽一年比一年老,就想和你們哥幾個快樂地在一起過年?!?/p>
春節(jié)的炮聲連綿不斷。老大一家三口天不亮就吃完餃子。家樂和女兒甜甜都穿上新衣服,一切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擅访愤€是坐在沙發(fā)上不動身子,不開金口。家樂再次勸說:“不就是吃一頓飯嘛!你去一次就怎么啦!你到那之后,不用說別的,只管喝水吃飯?!?/p>
“我是豬嘛!我這氣就是不順,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是豬腦子,只要填滿肚子,就完事啦?我沒有她這樣的婆婆,她就是給我做山珍海味,我也不登她門邊。”
“媽,快走吧!我要去奶奶家,奶奶還給我壓歲錢呢!”甜甜哭泣著說。
“梅梅啊!你就看在孩子的分上!甜甜,快拉你媽起來走。”
甜甜撒嬌地叫著媽媽,上前就去拉媽媽。梅梅沒好氣地用胳膊一甩,賭著氣說:“你給我滾開,對了,你也不許去,老老實實在家陪我過年?!?/p>
甜甜哭著跑到自己的房間里。家樂沒有辦法,他自己騎上車出門了。
老三的家里也不順當(dāng)。老三和兒子路路都準(zhǔn)備好了,可敏英坐在床上就是軟磨硬抗、按兵不動。她的理由和梅梅一樣,她也總覺著,婆婆嫁人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老三在家里地位和老大不同,敏英的編織廠倒閉之后,她一直在家里領(lǐng)孩子,家里所有經(jīng)濟收入都是老三拿回來的。老三瞪著敏英:“你怎么還不動?”
“我就不想去嘛!你們?nèi)グ?我自己在家?!泵粲⑼χ弊臃瘩g說。
老三的火“騰”地從腦子里躥了出來,他抓起她的衣服硬把她拽到門外,敏英連喊帶叫隨著出來,老三用力碰上防盜門,斷了敏英想回屋的念頭,他讓敏英連家門也進(jìn)不了。敏英只好哭喪著臉隨著走了。老三帶著兒子路路在前邊騎,敏英陰著臉跟在后面。到了老丁家的小區(qū)里,敏英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去,老三為了他媽媽動手打她,如此霸道地從門里拽她出來,這樣的舉動是從來沒有過的。我不能就這么算了,我要給你老三點顏色看看,別覺得我是軟柿子,好欺負(fù)!老三你要搞明白,當(dāng)時是你追的我!我媽我爸是不同意嫁給你的。我當(dāng)時可是采取了絕食、逃跑的方式,軟磨硬抗地嫁給你的!你這個沒良心的,怎么能這樣對我!敏英拿定主意,好像有了救兵一樣,蹲在樓道外一邊,就是不進(jìn)門。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老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也不理她,自己和孩子敲開門。耿淑玲一看沒有敏英,還以為又和梅梅一樣,便心驚肉跳地試探問:“敏英呢?也沒有來?”
“我媽媽在外面哭呢!”孫子路路搶先說。
“哎!那是為什么?我去看看?!惫⑹缌釗?dān)心地問。
老三往回推著媽媽說:“媽,回去,別理她!她就是欠揍!”
“你看你,大過年的,怎么非讓她在外面哭呢!”她掙脫了老三,慌慌張張來到敏英的身邊。
敏英還蹲在樓下掉眼淚。耿淑玲小心地問:“敏英,這大過年的,在這哭什么?既然來了,有什么話回屋再說。”
“你家老三打我,像拽豬一樣拽我。他要不向我賠禮道歉,這年我就不過了!”
“你看敏英,這是公司宿舍,人來人往這么多人,大過年的你在這哭,讓大家看了像什么呢!咱們先進(jìn)屋去,我讓他給你賠禮道歉?!惫⑹缌岷吞@可親地勸說著。
敏英躲進(jìn)一間房子里。老三坐在中廳里和老丁、老大、老二以及老丁的兒子丁山一起喝水說閑話。丁山的媳婦和老二的媳婦都在廚房里忙碌著。有的做飯、有的切菜、有的給大家倒水。耿淑玲忙拉著路路和老二家的妮妮,給了他們點錢,讓他們打車去接甜甜,還把甜甜的壓歲錢也一起帶去,路路和妮妮一蹦三跳地走了。
十幾年來,每當(dāng)?shù)酱汗?jié)這一天,老大媳婦梅梅、老三媳婦敏英,像是商量過一樣,都和丈夫鬧事,不但自己不到耿淑玲那過年,就連丈夫、孩子也不讓過去。只有老二兩口帶著妮妮來。耿淑玲沒有再強求他們,在春節(jié)這一天,她只好讓妮妮打車去接甜甜和路路過來,讓仨孩子在一起好好地玩一天。平時呢,耿淑玲為能和孫子孫女建立良好的祖孫關(guān)系,每到星期天,買上好多孩子吃的東西,坐上公共汽車,輾轉(zhuǎn)好幾趟車,親自送到兒子家里,看看孫女和孫子。梅梅和敏英的態(tài)度耿淑玲也習(xí)慣了,梅梅、敏英不和她說話,她便主動地找她們說話,問長問短。她暗地里常常抱怨自己,她悔不該瞞著孩子們,提前和老丁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是自己不對在先,她這是罪有應(yīng)得。她就應(yīng)該好好在家守著,還嫁什么人呢!
6
開庭這一天,梅梅沒有到庭。因為女兒甜甜正在醫(yī)院里生孩子。官司打贏了,審判長宣布法院支持耿淑玲的訴訟請求,老丁現(xiàn)有的房產(chǎn),耿淑玲享受同等權(quán)利。耿淑玲忐忑不安地朝老丁那兒望去,老丁卻仍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敏英就在法院門口,打電話告訴梅梅。梅梅正在產(chǎn)房外邊心急火燎地等著,她聽到這好消息之后,高興地差點高呼起來。正當(dāng)這時候,她的外孫兒“呱呱”落地了。
甜甜生了兒子,又打贏了這場官司,可謂雙喜臨門。梅梅天天手舞足蹈地往女兒婆婆家跑,不是送這就是送那!老大給小區(qū)看大門。耿淑玲和梅梅之間,仍然像隔著一座高山一般。耿淑玲的內(nèi)心像被掏空一般,她幾乎都是自己在家,她已經(jīng)深深體會到,盡管打贏了這場官司,她住在這個家里一點也不踏實,每天都像踩著棉花似的。打掃完家里這點衛(wèi)生,她就無聊得難受,電視她一點也不想看。她就想打電話和老丁聊天,問老丁一個人過得怎么樣?老丁說不怎么樣,連個說話的也沒有。你呢?
“我也是一樣,感到很孤單,很寂寞。梅梅還是不正面和我說話!”
“那你就回來唄!這永遠(yuǎn)是你的家。再說咱們也沒有離婚!你為什么非住在梅梅的家里,你是和自己過不去,還是和我過不去呢?”
“說實話,我也不想住在這里,這次是我對不住你,我沒有你的命好,我沒有你那么孝順的兒子、兒媳、女兒和女婿?!惫⑹缌釀忧榈卣f。
“你看你,又來啦!總把自己當(dāng)外人。你憑良心說,我的兒子、兒媳、女兒和女婿,對你到底怎么樣,他們什么時候拿你當(dāng)外人啦!哪個孩子不是媽媽長媽媽短地和你交心?只要是買東西,寧可沒有我的,也有你的一份,你還想讓他們把心挖出來嘛?”
“我知道,我也承認(rèn)他們對我不錯,可他們畢竟不是我的孩子。”
“你看你,我給你講了幾百遍啦!”老丁仍然苦口婆心地說,“你呀你,你就是解不開你腦子里那個結(jié)。你也別管是誰的孩子,只要對咱倆好,就是咱的孩子,什么親生的不親生的,只要和咱親,咱就認(rèn)賬。再親生的孩子,不正眼看你,不和你交心,天天惹你生氣,你心里天天堵得慌,不照樣生悶氣不是?”
“唉!這都是我的命,有今天這樣的結(jié)果,還不都怨你,你也別不承認(rèn),都是你害了我。十幾年前,我就說咱倆做知己朋友,不嫁給你,好好守著孩子過下半輩子,可你三番五次,軟磨硬泡,道理講了幾火車,非讓我嫁給你,害得我在兒媳婦手里好像有了短處,產(chǎn)生了隔閡,你說她們能對我好嘛!”
“哎喲!你要這么說,我還成了罪魁禍?zhǔn)桌?可你也不想想,是誰陪著你過了十幾年啦!在這十幾年里,你到底過得怎么樣。我敢說,要不是有我陪著你,天天讓你開心,你早就被她們氣死啦!”
“這一點我承認(rèn),我早就承認(rèn)你是個好人。否則我也不會嫁給你。”耿淑玲終于笑了出來。
7
甜甜回來了。孩子的哭鬧聲,家樂和甜甜的喊叫聲混成一片。在另一屋,只聽甜甜說:“媽,我要換雙人床,讓奶奶到中廳睡吧?!?/p>
老大說:“奶奶怎么能睡中廳呢?還是你和孩子住我們屋,我到中廳睡。”
“不方便嘛!我們一家三口還是得在我屋子里住?!?/p>
“那怎么行啊!奶奶怎么能睡中廳?再說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甜甜婆婆家房子搬遷,得過渡一年多。
耿淑玲聽明白之后,就趕緊開開門進(jìn)去,解圍說:“行了家樂,我就在中廳里睡。讓甜甜一家三口在里屋睡吧。我老啦,在哪睡也是一樣。”耿淑玲趕緊給老大使眼色,說著就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這是一套80年代的老房子,中廳也就是十幾平方。還放著電視、飯桌、沙發(fā)。本來就已經(jīng)很滿了。現(xiàn)在只有把雙人沙發(fā)搬走,把甜甜的單人床挪過來,再給甜甜買一張雙人床了。甜甜舍不得自己租房子,她一家三口就想住在媽媽家里,讓媽媽給她一塊領(lǐng)兒子。
這天,女婿上班還沒有回來,在飯桌上,老大的意思是能不能不買雙人床和電視機,先把甜甜婆婆家的雙人床和電視拉過來,等她們的新房子建好了再拉走。梅梅生著氣瞪著他說:“你胡說什么,你也不怕她婆婆家笑話!過年過節(jié),甜甜回那邊怎么住?!?/p>
“笑話什么,再說你有錢買床、買電視嗎?”老大知道家里沒有錢。
“沒錢借錢,也不能委屈我女兒。”梅梅賭著氣說。
“要借錢你借,反正我不去借?!?/p>
梅梅驟然變臉,她隨手拿起一個菜盤子向家樂“砸”去。只聽“啪”地一聲,正打在老大的前胸上,菜湯把老大的襯衣弄臟了一大片。“你這個窩囊廢,這么多年來,你吃著我的、喝著我的、住著我的,還惹我生氣!”
耿淑玲被這種場面嚇呆了。這二十多年來,窩囊的大兒子過的這叫什么日子呀!她之所以違背良心,同意他們和老丁爭奪50萬元的房產(chǎn),她原以為,官司打贏之后,梅梅會看在她的面子上,或者是看著房產(chǎn)的面子上,在她有生之年,從此好好對待老大。她和老丁還能活幾年呢?他們住房條件已經(jīng)有希望得到改善了。可她沒想到,房產(chǎn)一點作用沒頂。她實在受不了這種無賴行為。她雖說嫁了兩個男人,這兩個男人的性格都是特別溫和善良的。在她六十多年的生活里,她什么困難沒有遇到過,公私合營、三反五反、三年自然災(zāi)害、四清運動、文化大革命。她和她的前夫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景。這時,耿淑玲的頭突然像被潑了一桶冷水般清醒了。家樂這個家,包括老三那個家,都不是她的容身之處,只要她在這個家里,就會給兒子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醒悟過。她站了起來:“梅梅,這樣吧!甜甜的床和電視,由我出錢來買,我也不住中廳了,我還回老丁的家!”說完,從包里邊拿出3000元,放在桌子上就往外走……
“奶奶別走,都是我不好,奶奶還睡里屋,我住中廳!”甜甜抱著孩子掉著眼淚,一只手拉住奶奶說。
“甜甜不哭,月子里不能哭,奶奶有地方住,丁爺爺那里寬敞,我已經(jīng)想好了,那才是奶奶的家呀!”耿淑玲安慰著甜甜,開開門走了。
8
耿淑玲回到老丁的家里,一下子倒在沙發(fā)上,心口難受得要死,憋得她喘不上氣來,沒說幾句話就昏過去了。老丁趕緊打了120,耿淑玲被送到醫(yī)院搶救醒過來之后,圍在她身邊的都是老丁的孩子們。大女兒笑著問:“媽,你好點了嗎?”
二女兒嗔怪地說:“媽,你可把我們嚇壞了!”
兒子關(guān)心地問:“媽,你想吃點什么?”
“你看這大半夜的,又麻煩你們了!”耿淑玲內(nèi)疚,有氣無力地笑笑說。
“媽,看你說的,你是我們的媽喲!”三女兒說。
老丁坐在旁邊,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眼里卻滿含著幸福的笑意。
耿淑玲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天,時而清楚,時而昏迷,天天輸液。老丁沒有讓通知她的孩子們,他要讓耿淑玲好好試試他的孩子們,他也想看看自己的兒女們,如何在后媽有病的時候伺候她。倘若真的有一天他走在耿淑玲的前面,他也不擔(dān)心她了。耿淑玲的眼里早涌出了眼淚,說老丁我那樣對你,難道你一點也不恨我,你為什么還對我這么好?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啊!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何況在買房子時,我也有私心,當(dāng)時,我就是想把房子留給我的孩子們。實際上,你既然嫁給了我,這房子本來就有你一半?!?/p>
“我也有私心,我就是想把你的房產(chǎn),給我孩子們點。”
“可是我現(xiàn)在私心沒有了。我老了,我已經(jīng)把口頭承諾形成文字了,我的遺囑都寫好了。”
“老丁,你馬上找兩個律師來,我覺得我快不行了,我也立個遺囑,好不好?”
“你也要寫遺囑,那就通知你的孩子們!他們?yōu)榉慨a(chǎn)爭了半天。”老丁說。
“這一半房產(chǎn)不屬于他們,不用通知他們。這房子本來就是一體的,可我憑空給分了兩半,趁我思路還清楚,我想和你馬上共同寫一份遺囑,我想把我這一半的房產(chǎn)和你的一半還合起來。我以前是多么糊涂,本來很簡單的事,卻讓我和我孩子給搞復(fù)雜了。我倘若走在你前面,房子的所有產(chǎn)權(quán),全由丁山繼承。我從心靈深處感受到,丁山和他的姐姐們個個都是好孩子。我早就知道,三個姐姐都非常親這個弟弟,弟弟有病,她們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割下來給了弟弟。我想,我這個決定,女兒們也不會計較的。”
女兒們都拉著耿淑玲的手,不停地點頭,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我已經(jīng)徹底醒悟了,我也要兌現(xiàn)我的口頭承諾,如果我還有壽命,我要坦坦蕩蕩地為自己活幾年。我既然嫁了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不能有半點私心,包括我的晚年,也應(yīng)該托付給你。我有預(yù)感,我可能要走在你前面,我怕我過不了這一關(guān)了。”
“好,我答應(yīng)你,馬上叫律師來!”老丁雙眼噙滿淚水。
律師來了之后,按著耿淑玲的意愿,寫好了遺囑。律師給耿淑玲讀了一遍,耿淑玲笑著點了點頭。律師又讓醫(yī)院里在場的醫(yī)生、護士作為證人都簽了名摁上了手印。耿淑玲伸出右手食指,在立遺囑人處摁下一個鮮紅的手印。隨后那只右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耿淑玲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嘴角浮出了滿意的微笑。這一次她把口頭承諾形成了文字,她知足了,她安詳?shù)刈呦蛄硪粋€幸福天堂……
責(zé)任編輯 洛 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