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云
清水
一到春天,總沒來由地做嗆水的夢。有時午休做,個把小時,連嗆幾口水。不過多數(shù)時候,嗆上幾口就醒了,醒來,心口生疼,一腦門子的汗。晚上做得長一些,常常有情有節(jié),開始怎樣下水,越走越深,下去的地方,老像個泥底的池塘,那稀泥是吸著腳跟往下溜?;蛘呦駛€大沙坑,正好是雨后,坑里灌滿了水,雙腳下去,也是很不牢實,潛沙把人往潭底拖得速度更其地快,一下子就沒過脖子了。這樣的夢境,往往是想喊而喊不出聲的,只好高舉起兩只光膀子,希望有人看到。接下來,就是大口大口地喝水,聲音就更發(fā)不出來了。
水一律是渾水。這,可能是每夢必恐怖的因由。有次做夢發(fā)大水,眼看著把一個城子沖沒頂了。自己隨了許多的人在水里掙扎,不停地嗆水。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廁所的建筑物在水中出現(xiàn),四周漂滿了穢物,一下子急得我拼了命往水面上掙,但腳底下是空的,一踩一個空,結(jié)果可想而知。這夢之后,好長一陣子心里不舒服,見不得廁所,聽不得水響。路過村舍,遠遠地聞到圈舍的尿臊味,鼻子就直抽抽,發(fā)惡心。
由于如此的夢老跟著自己的神經(jīng),一段時間,又夢見自己在城市繁華的大街上行走,竟然不穿鞋子,光著腳片子,五黃六月的,感覺城市街道地面應當是溫度極高的,自己卻不感到燙腳。城里人都看著我像個瘋子一般,悠然地獨行,他們有的向我發(fā)笑,有的十分漠然,我則仍然一個人走著,臉皮厚得醒來都還在發(fā)著燒。想這與自己的身份太不相稱了!
這樣的夢做多了,竟然做出經(jīng)驗來了。比如幾次夢中情景是真實得絕對不是夢的,那種尷尬與難堪,那種被脫光衣服示眾般的羞急,還有在廣場上大小便,怎樣都無法控制自己,但都到臨了時,自己告誡自己,別怕,這是在做夢,一定是在做夢。終于醒來了,十分慶幸這果然是在做夢。幾次閑時,與身邊幾個好友講到這夢中的經(jīng)歷,他們幾乎都大呼小叫起來,說自己也是有如此的夢中經(jīng)歷的,只是從沒向別人說起,而我竟然說了出來。于是大家一起交換夢中所得:一律的,夢大多十分尷尬,比小說家的構(gòu)思都精彩,自己用夢把自己置身在比生活本身還真實的場景中,把一輩子的丟人事在一個夢中都干盡了。
我常常以為這并不是我們閑極無聊時的臆想。年輕時候,多數(shù)時候做的是好夢,并期望著好夢成真。很多的詞匯很誘人,比如做春夢,大白天說夢話,做夢娶媳婦。年輕時,有些好夢會影響人好幾天。一連幾天都會做同一個夢。有時頭天晚上沒做完的,竟然第二天晚上能接上做,情節(jié)并不重復,像極了一個電視連續(xù)劇的連播。老來做夢,多數(shù)時候被惡人或猛獸追擊。老是跑啊跑,永是追不上,翻山越嶺的,時空快速轉(zhuǎn)換,直到猛然醒過來。我是最怕蛇咬的,以為蛇是世上最丑陋的動物了,而夢中凡有非人的動物,大多數(shù)竟然是蛇。各種各樣的蛇,現(xiàn)實中我并沒有見過,基本上都是從《動物世界》中結(jié)識的。它們纏結(jié)我,咬我,用了蛇芯子挑逗我。這樣的夢中,我是最為驚恐的,醒來,一定要把滿屋子的燈全部打開,因為我會懷疑這現(xiàn)實的屋子里會藏著什么蛇的吧,甚至把被子都要掀開一番,我怕一條蛇與我同臥在床上,如果是那樣,我真不知道結(jié)果會怎樣!
蛇當然更多的只能是在夢中見識了。有時努力讓自己相信,那真不過只是夢而已,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因為蛇已然因為我們?nèi)说那謹_,早就躲到我們難以尋找的什么地界兒里去了。幾次在秦嶺山野間踏察旅游資源,雖說內(nèi)心深處是防著蛇的,竟然也有一兩回有了想見到一條兩條的欲望,有蛇,至少可以說明這里的生態(tài)還是優(yōu)良的吧。只是,難以排解的,是多數(shù)時候夢中經(jīng)見并為之困窘的渾水,老是渾水,其渾濁的程度歷歷在目,就像我們把一瓶子渾水舉在眼前,對著明亮的太陽光觀察一般,記憶那么地深刻!這些渾水從何來,夢中沒有交代,是什么讓它如此渾濁,夢中也沒有說明。好像一有夢,它必然是主角一般。它有著超征服的力量,叫做夢的人必須接受。
常常地,我以為夢中的經(jīng)見,是會左右我的日常生活的。比如就說因了渾水吧,我便喜歡注意現(xiàn)實中的水。自來水管中流出的水,清亮而有細小的懸浮物質(zhì),我知道那當然是漂白藥物,但我排斥得很。純凈水桶里的水,純度當然超常,可經(jīng)不起細看,那是死水。有時我倒是希望有一天早上起來,從純凈水桶里突然看到那水中是搖曳著幾株水草的,則好證明它的活性。在不是危及生命的時候,我盡量不喝市場上敞開賣的小瓶裝的純凈水,無論是什么名牌,我都會排斥。有一年看到一則網(wǎng)上文字,說很多的純凈水其實就是裝的自來水。而一個名牌子的水,竟然說自己的水源是來自深深的湖底!小時候我在鄉(xiāng)下碩大的池塘里洗過澡,那池塘的底部,只是污穢的爛泥,這更堅定了我排斥的理由。開會,考察,下鄉(xiāng),我都習慣帶自己的水杯,那里面裝著我自己親手燒開的清水,哪怕就是自來水,泡了自己喜歡喝的茶葉,哪怕一整天,我也只是喝這一杯水,小心地喝,直到接續(xù)上下杯水。下鄉(xiāng)時候就好一些了,可以放心地到農(nóng)戶家中,倒上一杯水,盡管很多時候,農(nóng)戶家的水是用做飯的鍋子燒的,喝起來有一股子油味兒,但你會相信,這是真好真好的水。它們來自屋后的山溪或水井。經(jīng)常在鄉(xiāng)下能夠看到,農(nóng)戶為了一口好水,會從幾里地外,用竹槽相接著,引來林下的凈水,那水自然清涼而至純,用了這水泡茶喝,才算泡得其所。
對于渾水的排斥,也促使我人為地制造出一些清水的夢境來。終于在一個晚上,我夢見了滿河的清水。在這個夢境中,我似乎是以一條大魚的姿態(tài)進入河流的。河水向下流,我逆流而上。我的嘴巴大開,任河水灌進,然后從兩邊的嘴角分流。我的嘴角像極了魚的腮。我的速度極快。由于我的快,那清水涌進的速度也快。兩岸清山快速地向后倒退。我想應當也有猿聲的吧,以及陽光,一律濕漉漉地充滿整個夢的全程。這樣的感覺挺好。夢后,一連幾天心情爽朗。早晨在自來水管前洗臉、刷牙,感覺也干凈了許多,一時忽略了漂白粉味兒帶來的苦澀。這個早上,看看藍天,看看太陽,似乎在相信著一個現(xiàn)實,清水還是有的。有時在夢中。有時在我們遠涉的腳步旁。
有過被森林雨澆得透濕的經(jīng)歷。雨從森林密匝的葉片間,向你砸落,很有重量感。穿過樹葉的雨,是比天空的雨滴大得多的。它們在經(jīng)過森林的葉片時,進行了碰撞與集合,因此更加地活泛晶瑩。雨后,不必急急地離開林子。你貼了一棵樹,用耳朵貼近樹干,會聽到樹的心跳。那實質(zhì)是樹木在吮吸這場透雨的內(nèi)心動靜。然后,仿佛電影中的慢鏡頭一般,一滴巨大的水珠終于從葉片上滑落下來,掉在你的臉上。你可以用嘴去接受它。那是真正純正的水,來自天堂,來自高高的云朵,又從綠色的葉片上經(jīng)過了的水。沒有異味。純的,真正的水。
記憶中少年時在鄉(xiāng)下,那時的河水,是可以直接捧著喝的。我十歲時,已經(jīng)能夠用一副特制的小木桶,給家里擔水了。由于是家里的長子,很小時就擔起了家里的重活兒,那木桶是父親專門請木匠定做的,用了土漆漆得暗紅,現(xiàn)在看來,是可以算得上工藝品的。有時是井水。地下或巖縫中滲出的水,一年四季能保持同一的溫度。冬天的時候,你可以看到井的水面上裊起輕而淡的水汽,像是燒水壺里冒出清汽。有時是在村前的河里挑水。那便有了講究。我需要早早起床,趕在上學前給家里擔回水來。河水,要挑清晨的水,那時的水最干凈。在鄉(xiāng)下,如果有人家大中午或太陽還沒有落山前到河里挑水,那多半是懶惰之家。此時的水叫太陽曬出了水皮子,有一股魚腥味兒,擔回家,充其量只能洗衣裳或喂豬。問題是鄉(xiāng)下的洗衣是直接在河里的,喂豬也只是用泔水。
夏天在清清的河里洗澡是很值得紀念的事。很多回在城里的游泳池里洗,幻想找回少年時的感覺,終于不得。那時在鄉(xiāng)下,在河水里,天上大太陽曬著,身子在清水里泡著,每洗一回便黑一回。夏天在鄉(xiāng)下,河流大的地方,每年都會淹死幾個小孩。因此一般情況下,父母是禁止我們隨意下河的。可是長長的暑期,焦躁難捱,偷著下河便成了我們每天必做的功課。父母煩時,也懶得管。有時高興了,就問今天下河了嗎?如說沒有,母親只需在我們曬黑的膀子上一撓,立刻原形畢露:在鄉(xiāng)下,在大太陽下,在河水里泡的時間長了,一定會一撓一道白印,這便是證據(jù),怎么也抹不掉,為此我沒少挨母親的巴掌。在城里的游泳池里,如何會有這樣的印跡呢!以后看鈔票上的水印,我便以為清水自小就是給我們打上了水印的,至今還留存在皮膚深處,甚至血液里。
洗野澡的結(jié)果就是能把人曬得精黑,叫人健康而結(jié)實。白天的河水是男娃娃們的世界。他們在水里尿,在水里喝。備戰(zhàn)備荒的年月,我們常常平躺在水皮子上,小雞雞向天,比賽看誰尿得高。往往一時水面上一片水柱子。我們叫這打飛機,打美帝國主義的飛機。入夜,在我們這些小小子乏得沾床就睡著的時候,鄉(xiāng)下的女子們就進入了一排排柳樹下的河水里。她們喜歡晚上洗。河水蘸著月光,把女子們的皮膚漂得更白更凈。一個偶爾的時候,我們幾個剛剛開始青春發(fā)育的小小子,有一天晚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月光下,遠遠的,像是朦朧詩的意境中,我們看到了女性赤裸的身體,盡管分不清哪是水花,哪是人體,月光一片斑駁。我們的心跳一齊加劇,嗵嗵作響,最終把我們自己都嚇了一跳。有一天,生產(chǎn)隊里召開批斗大會,是批斗一個老光棍,他的罪名就是偷看女民兵洗澡。起先我們是跟著看熱鬧的,看著看著,在批斗的口號聲中,我們心跳加快了,我們幾個同案犯,都不約而同地偷偷溜出會場,溜出人群,倉惶逃遁了。一連幾天,我們走道都是低頭不敢看人,好像想在地上撿到五分錢。從那以后,對于月光下的誘惑,我們再也不敢心存非分之想了。
我上大學時,同舍有個比我大兩歲的應屆生,我們關(guān)系處得好。有時周末到城里的江邊閑溜。他告訴我他在鄉(xiāng)下的初戀。他說他第一次親吻他的同桌時,也是在一個夏天的月下。他們在鄉(xiāng)村中學后山的小樹林里,緊緊擁抱,最終舌頭相互尋找到了正確的方位。他說,他至今還記得那至純至真的少女的吻的滋味:像夏天里清涼的井水,沒有任何異味。這位仁兄后來離過三次婚,結(jié)過三次婚。有年在西安聚會,又說起他的井水故事,他搖搖頭說,現(xiàn)在難尋啦,那至純之味從何說起啊。他說,沒有井水之味,你也不能有異味啊。他說如今的愛情,全充滿工業(yè)化的異味,敗人心情啊。當然這是他屢屢離婚的遁辭而已。但當年他那關(guān)于井水之吻的比喻,我至今想起,還會會心一笑。清水的味道,井水的味道,我們要到哪里去尋找?能找到嗎?
有病
人在閑下來的時候,那病可能就從你從未注意的地方偷偷地冒出來了。一段時間想寫個小時候在鄉(xiāng)下見過的老中醫(yī),找了幾本黃帝內(nèi)經(jīng)、家庭自我診療、從頭到腳說健康,甚至還翻出本70年代出的赤腳醫(yī)生手冊,看著看著,卻感到自己全身都是有毛病的。比如上四樓就喘得不行,竟歇了兩氣,想想是氣血不足的;下個鄉(xiāng)回來,因是出了一身的汗的,在鄉(xiāng)下住了一晚,沒有洗個熱水澡,第二天,脖頸上出了一圈小濕疹子,知道是陰陽氣在斗爭,陽氣占了上風,要往外發(fā)散哩;至于臉色漸漸發(fā)著黃黑了,沒說的,是飲食上作了怪了,肯定是一連喝了幾場酒,未好好進五谷,那是肝火上升,要吃幾包龍膽瀉肝丸才好。再比如我的睡眠一直是不好的,早年給領(lǐng)導做秘書,養(yǎng)成了熬夜的瞎毛病,晚上十二點以前一般是不睡的,早上便起不來,自然一般早點也是不吃的。糧食是省了不少,身體卻不如習慣吃早點的人好??戳藭?便知道那其實也是氣血虧損的表現(xiàn),并不是什么習慣,叫個陰氣不足,晚上本來是陽氣下降的,于我卻是陽火熾烈著,夜越深反倒越清醒了。
鄉(xiāng)下人見了老人,見面喜歡問候一句:你老身體健旺啊!多半不是假話。鄉(xiāng)下人只需看面色,便大體能看出身體健康程度的。城里卻不行,化妝遮掩著,明明白白凈凈的人,或許內(nèi)瓤子就有大問題,城里便不這樣問候了,直走時尚一路:早年問吃了嗎,連從廁所出來都這樣問,近些年變化大,上網(wǎng)的,炒股的,做頭發(fā)的,一度朋友見面時興問離了嗎,或說還沒換老婆嗎,也問包了嗎,大約是包了二奶沒。喜歡在鄉(xiāng)下走動,看到的人都是真實的,山水健康,空氣陽光沒來蘇味,進了農(nóng)家屋子,即便有霉氣味,也是糧食的霉。夜宿農(nóng)家,心是一點點隨了夜的靜而靜下去的,心一靜,什么氣息都敏感了。先是老墻土的味兒,淡淡的是硝土的味兒。早年農(nóng)村修水利,用老墻土熬硝做炸藥,歷歷在目。威力不大,卻方便得很。那熬硝師傅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紅臉膛,膀大腰圓,一頓吃得三兩個杠子饃,瞅著機會就跟看熱鬧或打下手的婆娘們開上一回葷玩笑,不圖沾光,只圖解個乏。再是灶房里未散盡的柴草煙味兒。草木灰的氣味是清新的,可以大膽地深呼吸。只是有些澀眼睛。比如你閉著眼睛,是要強迫自己睡著的,那煙味卻澀得眼皮猶豫,閉上也不是,不閉也不是,常常就流下淚水來,倒像是對這難得的夜闌的感動了。各種糧食的味道很好聞:玉米的味是清甜的;黃豆的味是甜腥的;麥子的味最霸道,竟有一股子六六粉的味兒;綠豆和紅小豆幾乎沒什么味;但細心著聞,還是能分辨出的,是一絲絲燒糊了的板糖的味;洋芋的味很“呷”,這是鄉(xiāng)下的土話,我到底也沒搞得太清暢,大約是腥和苦的意思了;紅苕的味是酒味,入秋就在發(fā)酵著,或在墻角里,或在地窖里,地窖里的紅苕味兒最沖,幾乎能聽到嘶嘶的聲音發(fā)出來,隨著嘶嘶聲,酒味就沖得人想興奮了。最民俗的,還是晚上滿桌子滿碗未散盡的臘酒的渾味。由味道生發(fā)開去,看到紅紅綠綠的飯菜,都是大塊的,大碗的,喝苞谷酒的酒盅子也比城里早上喝稀飯的小碗差不多。一桌子的人都吃得大汗淋漓,官民人等,最后都喝得大話沖天。農(nóng)家的各種真實的味道,就這樣叫人想著天上地下的事,心事從沒像這一夜如此細膩,細膩得一只夜巡的老鼠,都能辨出它的公母來。比如,公老鼠是無聲的,先出來探路,不知是打了個什么暗號,一群母子便出來了,吱吱叫著,那一定是母的,表現(xiàn)出對公的的信任。暗夜中,隱約中看到老鼠一家大小忙碌的情景,想到人自己,不禁會意一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不好打攪了老鼠一家的幸福時光。
雞叫頭遍,大約是城里五點多的光景。雞叫晨更靜。這在鄉(xiāng)下才感受得到。頭遍雞叫后,窗外一片漆黑,萬籟俱寂,朦朦的睡意中,沒有起床的丁點兒想法,翻個身子,睡意更濃。到第二遍雞叫時,腦子清醒了,能感到門縫里透進的早晨清冽的空氣拂在臉上了,窗戶也透出漸明的晨光來。不一時,女主人起床的動靜響起來,灶房里的燈亮了,有了搬柴火的聲音,刷鍋的聲音,舀水的聲音。接著是男主人起床,聲音大得很,開堂屋門的吱扭聲,然后是大聲地咳嗽,似乎要把胸腔里憋了一夜的廢氣都趕緊地排出去。受了主人家的感染,也麻利地起床。披衣來到院子里,四周的清新包裹而來,遠處山影模糊,薄薄的晨霧在田園上空半升半落,竹林那邊的什么鳥兒也起床了,清真地叫喚得水靈。迎著早晨的空氣,鄉(xiāng)下的空氣,胸腔里發(fā)出咯咯嘎嘎的聲音,是腳手架的聲音,是搬梯子的聲音,是水歡快地流動的聲音,是手骨節(jié)搓動時發(fā)出的聲音,是一口釅茶把喉結(jié)沖動的聲音。在田園里漫步一段后,就感到自己是一架正在磨合的機器嘛,有勁,力量源源不斷地從肺腔里,從心臟里,從骨節(jié)里發(fā)出來,整個大腦充滿了高質(zhì)量的氧氣。
我病了。
感覺中離開鄉(xiāng)下太久了。逼仄的城市,叫我們越來越不愿意遠離自己那小小的門洞。長時間為自己有意無意地尋找著不遠行的理由。煩悶時的下到鄉(xiāng)下,也只是完成制度上的某一個規(guī)定。當感到整個城市都病了的時候,其實自己已經(jīng)病得不輕了。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張貼著創(chuàng)建衛(wèi)生城市的標語。穿越城市的河流,鷺鷥已很長時間沒有光臨了。細心的人們已經(jīng)不敢在夏日里輕易地將自己的赤腳伸進河水里。一群孩子在河里的戲水必然遭到大人們驚惶失措的喝斥。似乎是在一個個并不起眼,也無特別記憶的嘈雜的日子之后,世界在某一時間,突然靜了下來,我不再聽到熟悉的人聲,我所看到的都是無聲電影時代的影像,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病了。
世界變成了兩種顏色:要么晴,要么陰。晴的時候,我看到天空把它巨大的光斑投到城市的各種各樣的建筑物上,在不同的角度,反射著各種幾何形狀的光束,這些被加工過的光芒,匆忙地奔走在時間的表面,有的留下了金屬劃過的刻痕,有的像打滑的馬蹄在厚厚的冰面上刨出一溜浮沫,有的被更大的建筑物所遮擋,干脆結(jié)成了一個死亡的蛛網(wǎng)。樹木在每一個工作日成長,葉子卻被修剪,有時候認準的玉蘭,不久卻長成了香樟。各式各樣的藤蔓植物在水泥的風景架上構(gòu)筑領(lǐng)地,所結(jié)出的果子要么很大,要么很小。我的窗臺上精心培養(yǎng)著的一盆文竹,因為一杯隔夜的殘茶,在一個黃昏全部枯萎,無論怎么搶救,最終還是別我而去。經(jīng)常在錯覺中,看到很多熟悉和并不熟悉的面孔,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搶著跟我說話。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我知道他們都在努力向我說清著什么。他們的面孔在變化了很多的形狀之后,滿意而去,像是已經(jīng)完成了什么使命。常常的,晴朗的日子會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換成一副陰霾的神態(tài)。它來得突然,完全不通常理。比如,晴朗的日子正在以一個大合唱的背影,把歡樂的彩屑撒得充滿天地時,天色陰沉了,人群散去了,剛才還熱鬧著的充滿人的空間,一下子空空蕩蕩了。左看右看,只有我一個人反應遲鈍地站在舞臺的殘光中,滿地撒著的是各種各樣的歡樂留下的垃圾。沒有任何明確的信息能叫我判斷出發(fā)生了什么,那些竭力表現(xiàn)過的人群去了哪里。城市空了。只有我一個人的身影被街燈拉長扯短著。所有我經(jīng)過的門洞都向我板著面孔,曾經(jīng),它們中的許多,是向我友好過的。連我自己的熟悉的門,那很好開啟的鎖,也變得如此別扭,找不到鎖孔,而且鑰匙明顯與鎖孔不配套,一個是扁的,一個是圓的。從鎖孔中,終于透出一絲光亮,那是我房間床前臺燈擰得最小的光,那是我進入房間唯一的通道,不知道什么時候它亮了,是我臨走時開的?應該不會,大白天我為什么開著燈呢!我進到我的房子,開始研究這個奇異的現(xiàn)象,把它擰得很亮,我的影子漸漸被放大,映在雪白的墻壁上,十分夸張,不知是什么圖案,但那一定是我的影子。我打開電視。只有一個頻道。我見到各種膚色的人,似乎都在說著同一件事。然后孤獨無助的我,也看到人群中有我的身影,正站在更多的人的影子中,和大家一起比劃著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病得不輕了。
我相信我的目光正在帶著病菌,因為我看到的一切都病得不輕。城市街道兩旁的行道樹開始發(fā)黃、枯萎,一些專家模樣的人們正在為它們會診。我相信他們并沒有找到病根。在他們離開之后,那些樹木在蓬勃的夏季竟然毫不遲疑地落下了生動的葉子。我看到從我面前經(jīng)過的行人,一律地都憂心忡忡,他們都低著頭,在路上尋找著什么。有幾個我似乎曾經(jīng)熟悉的人,他們無聲地向我打著招呼,似乎是在說好久沒見了,最近在干什么?他們是有病的。我看得出來。他們臉色發(fā)暗,在他們背對陽光的角度,我能看出他們的輪廓發(fā)散著一圈黑色的光芒,我學過氣功,那正是不健康的光芒。我開始走出城市,進入一大片原野,最近的地方正在我曾經(jīng)熟悉的田園。莊稼在生長著??伤鼈儫o一例外地把繁密的根須裸露在地面上,向著空氣伸出毛細的根須,不過葉子依然肥大,顯示著豐收的景象。同樣,有幾個我曾經(jīng)認識的鄉(xiāng)下朋友,他們騎著他們的農(nóng)具,比如鋤頭、風車,甚至是已經(jīng)褪色的草帽,像神話中的場景一樣,向我飄來,他們并不向我打招呼,而是掠過村莊,掠過莊稼地,在青黑的山崗那邊消逝了。我看到一只金黃毛色的狗,我記得,我在某一個村見過它,那時,它正相跟著它的主人從山林里出來,它威風凜凜,一身聳起的毛顯示著剛剛經(jīng)過了一場英勇的廝殺。那時,我勇敢地撫摸過它圓碩而堅硬的頭,近距離地看到它的藍色的清澈的眼睛,里面閃現(xiàn)著善良而又堅毅的光芒,像人一樣?,F(xiàn)在,它半蹲在村莊外的路邊,遠遠地看著我走近。我看到它對我是漠然的,似乎從不認識我。它的毛色有病,仔細一看,像是秋天摘過的棉花地,零落地飄落在未摘盡的棉花秸上。它的目光干涸,清澈的深藍已然褪盡。我問,你的主人呢?它聽不懂我的問話。
應當是迷迷糊糊地穿過了兩個黑夜一個寂靜的白日了。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最后走進一個書本的山谷。大多是我看過的書的,最顯眼的是黃帝內(nèi)經(jīng)和專家解讀常見病因的書。關(guān)于氣血之說,遍地丟著殘頁。幾個女人模樣的專家笑容滿面地告訴我遲到多時了,現(xiàn)在抓緊時間還來得急。我問,我真的病了嗎?他們搖頭。又十分肯定地點頭。
強烈的口渴叫我清醒。什么時候竟然忘記拉上窗簾,此時,陽光大作,完全像瀑布一般傾瀉在我的房子里,我的床上,枕邊雜亂的書本,鮮花朵朵的被子,光束中紛飛的細小的灰塵,我的手臂上消沉著的血管的紋路,一切都是那么真實,與此前任何不快的場景無關(guān)。但我明明是已經(jīng)穿過了整整一個世紀了。
責任編校 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