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力
外祖母趙誦琴和她的孩子們。后面兩個男孩是我的舅舅,右邊是大舅愛新覺羅·恒年,左邊是二舅恒齡;前排中間是我姥姥,前排右一是小姨恒姍,前排左一是我的姐姐,小姨只比她大一歲。
外祖父毓運不在場。我覺得我姥爺毓運一輩子干得最漂亮的事,就是他18歲那年,帶著娘跟六個弟妹,趁黑夜從張掖的端王府逃走。我見過他跟我姥姥的結(jié)婚照,年齡比照片上的兩個舅舅大些,應(yīng)該是27歲了,樣子就是大舅跟二舅糅合在一起的形象,只是神情里比他們多點兒憂愁。
1
在1900年簽訂的《辛丑條約》里,端王載漪是要被殺的,所謂“代君受過”。
喪權(quán)辱國的《辛丑條約》,列強(qiáng)除了要清朝割地賠款,還要求懲治“罪犯”,一共九位,端王在莊王之后,屬于罪魁。
那九位王公大臣,賜死的賜死,自殺的自殺,發(fā)配的發(fā)配。唯獨對端王,慈禧太后下不去手。
慈禧是載漪的伯母,她喜歡這個侄兒,把本家侄女嫁了他,就是端王第一任福晉葉赫那拉·靜芳,承恩公桂祥的幺女。靜芳早逝,生了長子溥,就沒了。
溥,太醫(yī)院名醫(yī),爵位鎮(zhèn)國公,端王被罪,他辭去官職,隨父西行。他,就是我姥爺毓運的爹。
端王的續(xù)弦福晉,也是太后指婚,蒙古公主,阿拉善親王多王之女,她生了溥,就是慈禧想廢了光緒帝而立的“大阿哥”。
太后的心思:讓載漪“代君受過”是沒法的事,殺了他,可萬萬不能。于是,“處死”改為“發(fā)往新疆,永遠(yuǎn)監(jiān)禁”,同時明令新疆政府寬發(fā)餉銀,禮遇待之。載漪違旨,沒去新疆,去了內(nèi)蒙阿拉善親王府,投奔老丈人多王,她也默認(rèn)了,還叫人送了八盆牡丹花,土里埋了金元寶。
那是1901年的事,七年以后,慈禧死的時候,端王還在阿拉善王府寄居,聞訊,痛哭不止——他精神上的依靠沒了。1910年,多王去世,阿拉善親王府易主,塔王當(dāng)了家,跟端王不睦——他生活上的依靠沒了。于是決定去新疆。畢竟在新疆,還有餉銀可領(lǐng)。
載漪一大家子朝新疆去,走走停停,出了嘉峪關(guān),聽說民國成立了,就折回來,想看看形勢,于是在甘州住下。這一住,就是九年。
在甘州,他失去了一個更重要的人——長子溥暴死甘州。這下,他心靈上的依靠,也沒了。
柳永有詞《八聲甘州》,其中三句“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被蘇東坡評為“唐人佳處,不過如此”,依我看,這幾句說端王心境,亦十分貼切。柳永說的是官場失意,落拓江湖,秋景凄愴喚起鄉(xiāng)愁無限,端王載漪卻不止是官場失意,他是家國俱損,還賠上了純孝的長子。要說端王在阿拉善的日子是苦中作樂,勉強(qiáng)算得上優(yōu)游自在,那他在甘州的日子,就只剩了憤懣悲凄,正如柳永所吟:“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p>
端王看不見長江,離黃河也遠(yuǎn),他的眼前只有大山一脈,荒灘無垠?!栋寺暩手荨肥翘拼吶?以邊塞甘州為名。甘州,地處河西走廊,絲綢之路,祁連山下,就是今天的張掖。
2
由蘭州,經(jīng)永登、天祝、古浪、武威、永昌、山丹,到張掖。起初,山還是毛茸茸的,披一身淺綠,山下是大片青稞田,剛收了莊稼,熟青稞給扎成小塔似的,金黃的“塔”一捆捆,滿世界鋪開去。
過了永昌,青稞地沒了,暖和的棕和可愛的綠沒了,只剩了灰,一眼望不到邊,滿地球球蛋蛋的灰石頭,是戈壁。
然后,祁連山來了。
不是它來了。它原本就在那兒。是我在車?yán)镄褋?一睜眼,給它撞上。
見了中國這么多山,祁連山最撼人。
黝黑,褶皺,綿延,高峰有積雪,翻卷的云團(tuán)更襯出它的黑;戈壁無際,越顯出它的崢嶸。這山脈真長啊,綿延綿延,像上帝的胳膊——怎么走也走不出他的掌握。
祁連山對中國有大貢獻(xiàn)。它是一座濕島。沒有它,內(nèi)蒙古沙漠和柴達(dá)木盆地沙漠連成了片,荒漠會向蘭州方向推進(jìn)許多。有了祁連山極高山上的冰川和山區(qū)降雨,一條條河流發(fā)育起來,滋潤了河西走廊,形成了絲綢之路,中原文化才得以度過西北海潮般的沙漠,跟新疆的天山相接,中國人在祁連山的護(hù)衛(wèi)下走向天山和帕米爾高原。據(jù)說張掖之名是取“斷匈奴之臂,張中國之掖(腋)”的意思。河西走廊就是中國的臂膀,它為中國拽回了一個新疆。(《中國國家地理》2006年第3期)
祁連山脈,近1000公里長,西接阿爾金山脈,東連黃河谷地,跟秦嶺、六盤山相連。它是一個山系,西北向東南走向,由七條以上山脈組成,其間雜有湖盆、寬谷,山峰多在四五千米之上,最高峰海拔5800多米,有冰川幾千條,是我國冰川最集中的山系。冰雪融成河,直流到河西走廊的干燥地方。據(jù)說從清代起,農(nóng)人就上山融雪化冰,灌溉田地,比雨水可靠。
說祁連山冰川成就河谷,河谷成就綠洲,是在中山上部;中山下部是半干旱草原氣候;山前低山區(qū)連草都沒有,全是荒漠,就是我們腳下的地方。
公路真好,國際水平。路兩邊,戈壁無垠。除了路,不見人跡。端王當(dāng)年可沒有這樣的路,也沒有我們的“發(fā)現(xiàn)者路虎”。靠馬車騾車,他從阿拉善左旗走到這地方,用了快兩年。1910年出發(fā),1912年民國成立的時候,剛過嘉峪關(guān),又回頭,到甘州住下。
過荒漠走來,才知道甘州(張掖)這地方好啊,所謂荒漠綠洲,不到荒漠,不真知道綠洲的好。張掖有山有水,南邊祁連山,北邊合黎山、龍首山,黑河貫穿全境。黑河大,全國內(nèi)陸河屬第二。有黑河水澆灌,張掖的水稻長得好,烏江米出名,此地還有草原、森林,礦產(chǎn)儲量也大,所以別名“金張掖”。
古時候,張掖是河西四郡之一,其他三郡是敦煌、酒泉和武威。張掖別號“塞上鎖匙”,自古是中原王朝在西北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和外交中心。傳說大禹引弱水入合黎,老子騎青牛入流沙,周穆王乘八駿西巡會西王母,都經(jīng)過此地。史上張騫、班超、法顯、玄奘等人往西域去,這兒也是必經(jīng)之地。公元7世紀(jì),隋煬帝還在這兒開過“萬國博覽會”,有西域27國參加。據(jù)說馬可·波羅看見張掖的繁華,舍不得走了,在此盤桓一年有余。
端王從嘉峪關(guān)折回甘州,或有重回人間之感吧。
晚上九點多進(jìn)入張掖市區(qū)。中心廣場寬闊,路燈好像大串葡萄,霓虹燈標(biāo)語牌耀眼奪目,亮著時新的口號。對面的購物廣場,各色招牌爭艷,有“聯(lián)想”、“惠普”、“中國移動”,更有“希望A電腦”,還有“百貨會員俱樂部”……大喇叭放流行歌,震天動地。馬路寬,兩邊都是店,都不孬,若以人論,也算是干干凈凈的“白領(lǐng)”打扮了。張掖的街,跟內(nèi)地沒大差別。路邊有槐樹,多垂柳。
風(fēng)吹過,涼爽得很。有女人站廣場邊,抱著胳膊拉閑話。
先找吃食。尋到一家,叫米湯鴨火鍋。迎門大幅毛主席草書,“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fēng)……”,框子鑲得講究。上樓,沿樓梯一溜兒相框,框的全是各級領(lǐng)導(dǎo)來此用餐,跟老板欣然合影的相片。快打烊了,樓上樓下,就我們一桌。人家卻沒怨言,殷勤依舊。
說話間,菜來了。黑鐵鍋小臉盆似的,嵌進(jìn)桌上的圓洞里,鍋底下燒煤氣。只一忽兒,鍋開湯滾,香味先來,米香跟鴨香混著。窗玻璃漫上霧氣,給熱鍋熏的。連湯帶肉盛一碗,鴨子酥爛,大米糯軟,這個吃法,我回到北京如法炮制,簡單又好吃,文火慢燉就成。
吃飽了,尋住處。再過中心廣場,燈多熄了,但見垂柳暗影之中,人影晃動。細(xì)瞧,兩男一女,穿校服,高中生吧。男的都壯,若不穿校服,可看不出是學(xué)生,都探身伸脖,迫著那女孩。女孩短發(fā),眉目看不清,身條兒就像旁邊的柳樹。給迫得緊了,她低了頭,只顧躲。
我說不好,得去看看吧?壞孩子欺負(fù)人呢。朋友笑說,哪兒那么多壞孩子啊?你想下車遛遛就直說。
就下車,假裝散步到那三人附近,聽人家說話。男甲說:你等誰啊?女孩說:不是說了等人嗎。男甲又說:你不說等誰,我們就跟著你等。男乙說:你到底等誰啊?女孩忽然笑出聲了,就走。兩個男孩就跟。
我的困勁兒上來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朋友笑,說得了,這回你放心了?人家是周瑜打黃蓋,你是沒事瞎操心。
在張掖賓館下榻。這樣的去處,說下榻是合適的。廳堂高大,不知是大理石還是花崗巖,總歸是锃光瓦亮,晶瑩閃爍,還人來人往,賓客盈門。王維名句“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那個居延,就是張掖。一路上過來,確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氣象,城中有如此去處,倒真沒想到。但見總臺后頭,十只掛鐘高掛墻上,是世界十個城市的時間。
果真是四星酒店。夜里十點多了,還賓客盈門。問有會啊?答曰有呢。就有保安進(jìn)來,讓挪車,說我們地級領(lǐng)導(dǎo)的車馬上到了。只見頭臉光鮮的男男女女,一群群涌入,在大堂里寒暄,全是官家模樣兒。
3
端王當(dāng)年來此住在哪兒,我沒查到,外祖父毓運的回憶里也沒說。1912年,端王一家由嘉峪關(guān)折回,在張掖落腳,毓運只有九歲。
說“一家”,這個家可不尋常,第一就是大。端王一生正房福晉兩位,側(cè)福晉九位。所以他的女兒羅墨林說:“我們兄妹共五人,均為異母所生?!?羅墨林:《“庚子前后”的端王載漪》)九位側(cè)福晉里,最受寵的是第七位。滿人把祖母叫太太,我姥爺毓運叫她七太太。
這個七太太,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生得怎樣好不得而知,想必是有姿色的,不過她最有的還不是姿色,而是心計跟手段——生性好妒,心毒手辣。在她前后的八位側(cè)福晉,除了病死的之外,其他的都陸續(xù)尋了短見,包括她的胞姐六太太,最后只剩她一人,獨享端王之寵。
說男人骨子里是孩子,舊日王孫把女人當(dāng)玩物,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可人家把所有玩具都?xì)Я?只剩一件給他,那端王心里能不別扭?要說,他是頗有丈夫氣的,拳腳了得。德齡公主在《御苑蘭罄記》里說,他對皇族里頭的事興趣不大,倒跟江湖賣藝的稱兄道弟,不分仲伯,竟然穿起行頭,在天橋跟武術(shù)班子一塊兒耍槍弄棒。觀眾撒錢,他也跟著磕頭謝賞,全不在乎皇室的側(cè)目,北京土話叫“混不吝”。這個不羈的秉性從他爹那兒來,道光皇帝的第五個兒子親王奕。
奕比咸豐帝奕晚出生六天,同父異母,跟奕的命運卻很不同。道光帝鐘愛奕,討厭奕,據(jù)說是因為他相貌粗拙,不拘小節(jié),性情莽撞。有一回,皇上被他惹得心煩,一個茶盅扔過去,正打到顴骨上,鮮血如注,當(dāng)場昏厥?;噬献灾?后悔不迭,以后不打了,可還是瞧不上這個兒子。奕因此一生抑郁,借酒澆愁,以至嗜酒如命,行為愈加怪誕。他最高興的事,就是穿著粗布衣裳逛市場,跟小商小販說說笑笑,有一說,當(dāng)年京師的行商坐賈,沒有不知道奕的,都叫他“老王爺”。這樣的王爺,用今天的話說,能叫“親民”了吧?
載漪也“親民”,他還真有些武功。每天早晨一套人盤拳108式,在流亡的日子里也沒斷過。有一說,端王師從李派太極拳創(chuàng)始人李瑞東,他還把李瑞東安置進(jìn)端王府,讓他當(dāng)莊園處的“田畝總頭”。李派太極在傳統(tǒng)套路之上頗有發(fā)揮,有天盤拳36式,地盤拳72式,人盤拳108式,另有器械套路若干。
我就想,這個端王爺,他容忍甚至縱容了七太太的專橫狠毒,是為什么呢?他不是生性懦弱之人,貴為皇孫,也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教他讀書的師傅個個是翰林。眼看著女人們一個個死光了,他就不想想,難道所有他看上的女人都是妖孽,只有這第七位賢淑?還是他已經(jīng)沒了氣力,睜只眼閉只眼,由她折騰去了?
《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敗”字:“破舊;敗落;腐爛;凋謝?!?/p>
說敗了,大到國小到家,我以為不光是經(jīng)濟(jì)指標(biāo),所謂沒錢少財坐吃山空,更重要的是心靈的腐朽。守舊,迷信,拒絕先進(jìn)思想文化,不反省不進(jìn)取,空有一腔妄想。載漪在流亡中經(jīng)常憤懣難平,毓運的回憶里寫到這個,說爺爺讓人備好筆墨,就一個人在書房里寫字,寫“浩然正氣”、“千秋功罪”之類,寫完就燒了,再寫再燒,情緒悲愴。他想進(jìn)去看看,父親溥不讓,說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打擾他老人家,然后就嘆氣。
我的外祖父毓運,在這個敗落腐爛的家里,是一棵嫩綠的幼苗。他能長成一個有能力而又心地善良的人,全因為他的父親溥。
溥,我的外曾祖,原太醫(yī)院名醫(yī)。端王被罪發(fā)配新疆,他主動跟朝廷要求辭去一切職務(wù),隨父西行。他是長子,端王跟原配葉赫那拉·靜芳唯一的孩子,最知道心疼父親。在甘州,他跟當(dāng)?shù)卣簧?根據(jù)民國政府頒布的《關(guān)于清皇族待遇之條件》,給端王爭取到了月餉,白銀九十八兩四錢。這個錢,載漪一直領(lǐng)受,直到去世。
溥的生活方式卻跟他爹不同,無私是一,純孝是二,而且孝到愚蠢。
端王一家在甘州住下不久,就有人慕名求醫(yī),找羅太醫(yī)溥看病。沒什么錢的,他一律免收診費。人家就送禮,鄉(xiāng)下人沒現(xiàn)金,雞鴨是有的。于是,家門前,隔三差五,總是雞飛鴨叫,是病人趕著來送禮的。端王聽說了,覺得好玩兒,要看看雞鴨,溥就讓聽差的趕過去。倆宅子不遠(yuǎn),可一路上雞飛鴨跑,等趕到端王住處,早就丟了不少。
1920年左右,甘州傷寒大流行,端王家里人一個個病倒,都叫溥治好了。到最后,他自個兒病了。都說醫(yī)生給自個兒看不了病。八十多年后,這個命運在我大舅愛新覺羅·恒年身上重演。大舅也是中醫(yī),治胃癌有奇方,結(jié)果他自己胃癌不治而去。他跟我說:“這個病,算是把我拿住了?!贝缶瞬皇且话闳宋?在以后的文章里,我得專門說說他。溥是他祖父,這對從未謀面的祖孫,命運出奇相似,這樣的歷史重演,怎不叫人心驚?
大兒子病倒,端王很急,甘州這地方,尋個比溥還高明的醫(yī)生,哪有啊?七太太也急,她的急卻跟王爺不同。人家不是干著急,人家有辦法。她親手給大兒子熬好了藥,陪著王爺,送過去,端到溥嘴邊上。是三黃湯,牛黃、大黃、黃芩,三味涼藥,今天藥店里賣的三黃片跟這差不多,清熱解毒,瀉火通便,用于三焦熱盛。傷寒本是寒癥,溥明知,但父命不可違,他還是喝了。
藥下去,人很快就沒了。幾乎同時死的,還有他的正房夫人,也是一樣的病,喝了一樣的藥。這一年,溥只有四十多歲,留下三位夫人生的六個兒子、十一個女兒。
這樣的死不尋常。說暴死,怕不為過。就是普通傷寒病人,也得拖上些日子啊。端王痛不欲生。他二兒子溥沒當(dāng)成皇儲,他本人被發(fā)配新疆永遠(yuǎn)監(jiān)禁,他都沒哭得這么慘。所謂泣血,就是生不如死的感覺吧?
七太太也跟著哭,還整夜不睡,守著王爺。她跟她的王爺?shù)霉不茧y,王爺?shù)耐淳褪撬耐?而且她還得顯得更痛,這個道理她懂。要說七太太對王爺,伺候得可謂精心。王爺?shù)拿款D飯,她都親手做。從用料開始,一頭羊或一頭牛,只取身上最嫩的一塊方肉,其余的都不要。王爺愛熱鬧,她就叫喜歡的兒孫來陪王爺吃飯。王爺說,男孩子得有丈夫氣。丈夫,第一得能吃,能吃才能干嘛,她就有法子,讓家里大小男人都成“丈夫”。
飯桌上,她親自給孩子們盛飯,要是吃面,就用小碗,一碗碗地給拌好,那真是不厭其煩。這一頓飯啊,她光給大伙兒服務(wù)了,自個兒顧不上吃一口,讓人看著心疼,那王爺就更心疼了。王爺說:讓他們自個兒弄吧,你吃你的。她偏不。這女人,王爺心想:真是受累的命,她是沒個兒,若真有了,不定寵成什么樣兒呢!王爺在心里,準(zhǔn)為沒跟她生個一兒半女的,覺著遺憾。這么好的女人,不多啊。
這么聰明的女人,也不多,關(guān)鍵是她知道啥時候用力咋個用法,她獨享王爺專寵,有她的道理。王爺不知道的,是那面拌好了以后的事。
七太太的要求,一碗面得一口吞下。要是吃餅,她就給卷成個喇叭形,一張餅,兩三口必須吃光。我姥爺毓運從小有胃病,因為常陪他爺爺吃飯。
據(jù)說慈禧吃飯有個習(xí)慣,叫太監(jiān)給陪坐的人夾了菜,讓人一口吞下。七太太不過是王爺?shù)膫?cè)福晉,而且側(cè)到第七位,卻有些“老佛爺”的脾氣。只不過她是親自給盛飯拌面夾菜的,這一點,比“老佛爺”親民。
父親溥死的那年,毓運18歲。七太太不給生活費了。毓運的娘不是正房,又生性與世無爭,七太太對她,更欺負(fù)得過分。
18歲,血氣方剛的年紀(jì)。端王不是喜歡他的兒孫個個是丈夫嗎?這就來了一位。
我覺得,我姥爺毓運一輩子干得最漂亮的事,就是在18歲那年,帶著娘跟六個同胞弟妹,趁黑夜從端王府出逃。
臨行,他們把廚房里的鍋放到被窩里蓋著,好像人在床上蒙頭大睡似的。
行至寧夏中衛(wèi),端王府已經(jīng)報官通緝,幸虧中衛(wèi)縣的縣長是溥盟兄弟,深知王爺家庭內(nèi)幕,放他們過去了。
我姥爺老說,他一輩子有貴人幫,眼見著過不去的坎兒,都過去了。他說貴人,沒說佛祖。他不信佛祖,那他信不信善惡因緣呢?他的爺爺端王呢?端王當(dāng)年那么迷信“義和團(tuán)”拳民的“神力”,想來他是信神勝過佛的,那他有沒有拜過佛呢?他的七太太有沒有拜過佛?她一生沒生育,曾經(jīng)向送子觀音求過恩惠嗎?她敬不敬神靈?怕不怕報應(yīng)?想不想拜佛?
想拜佛,在張掖可有去處,就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出生地,著名的大佛寺。
4
說甘肅女人白,總有人不信。又曬又干的地方,人怎么白得了?有一說,史上有江南人遷入甘肅,留下江南血脈。這個我沒查證過。不過,臉兒雪白的女子,在甘肅可不少。這就來了一位。
大佛寺售票處,沒人賣票。
叫:買票,不買票隨便進(jìn)嗎?說罷,便往里走。迎面,就來了人。
瞧人家,高跟鞋,裊娜身條兒,走起路來如弱風(fēng)扶柳;一身藏藍(lán)套裝,是全國統(tǒng)一的博物館館員制服。藏藍(lán)顏色重,那頸上就有蘋果綠紗巾一條,跟藏藍(lán)相配——深藍(lán)嫩綠,更襯了臉兒雪白,不是撲的粉,是天生的。
朝我點頭,人家徑自進(jìn)票房去了。
嘩啦!一扇小窗驀地打開,窗口像畫框,人家就是那畫兒里的人——斜倚著桌,眼神慵懶,問:幾張?
“一張,多少錢?”
“80。”
“這么貴啊,你們張掖的門票也這么貴!”我叫。
人家淡然一笑,說我們這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西夏時候的古跡啦。說著就收錢,開抽屜關(guān)抽屜撕票,嘩啦一聲,窗關(guān)上,人家已經(jīng)在寺院大門口,朝我舉了票招手呢。
張掖女子,好快手。
張掖很有些古跡,隋代萬壽木塔、明代鎮(zhèn)遠(yuǎn)樓跟彌陀千佛塔、清代山西會館等,大佛寺居這一切之首。
張掖大佛寺,西北內(nèi)陸重要寺院,人稱“塞上名剎,佛國勝景”,始建于西夏永安元年,1098年,是西夏和元朝的王室寺院。據(jù)說西夏國師嵬咩在此地挖出臥佛一尊,身蓋翠瓦,由此建寺。
說是皇家寺院,不是虛的,從西夏到清,多位皇帝和皇太后跟大佛寺有過耐人尋味的關(guān)系。四位皇帝敕賜寺名——西夏乾順帝賜“臥佛寺”,明成祖賜“弘仁寺”,明宣宗賜“寶覺寺”,清康熙帝賜“宏仁寺”。據(jù)說西夏梁太后信佛心誠,經(jīng)常住在寺里念經(jīng)做法事;又說忽必烈的娘,后來的別吉太后當(dāng)年帶著身孕來拜佛,忽然間臨產(chǎn),沒法,只好就近把元世祖生在了寺里。別吉太后死后葬在大佛寺,《元史》似有記載。
另有關(guān)于宋恭宗趙顯的傳說,愈發(fā)離奇。說恭宗趙顯被忽必烈俘虜?shù)搅嗽蠖?封為瀛國公。一天,忽必烈夜夢金龍繞住朝堂的殿柱,次日早朝,卻見那趙顯正站在他夢見的柱子下頭。忽必烈決心除掉后患,殺了趙顯。趙顯為避禍削發(fā)為僧,住進(jìn)甘州大佛寺。因為他身份特殊,特許娶妻。趙顯娶回族女子為妻,生下男孩一個。
這一年,元仁宗西巡到了甘州,在大佛寺拜謁,忽見殿里現(xiàn)五彩煙靄,一僧人手捧個童子,朝他來了。那童子眉目俊朗,似曾相識,頭上更有紫氣環(huán)繞,元仁宗當(dāng)即認(rèn)做義子,帶回宮去。仁宗回朝不久駕崩,這孩子成了后來的元順帝妥帖睦爾,所謂“元朝天下,宋朝皇帝”一說就源于此。
此寺有些地方頗耐人尋味。比如大殿的廊柱繪飾,跟一般佛教寺院不同,以龍為主。再比如降龍羅漢,不是腳踩被降之龍,而是讓那金龍一條高臥梁上,金光耀目,比羅漢更奪人眼。更有楹聯(lián)“萬道霞光遮鳳輦,千條瑞氣罩龍樓”,在大佛殿前檐二樓南廊間的垂花門上,說明此地曾經(jīng)棲龍藏鳳。
傳說越久,細(xì)節(jié)越豐富,越撲朔迷離。所以大佛寺山門有楹聯(lián)曰:
“臥佛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百世永問不明?!?/p>
直進(jìn)大佛殿。
他,木胎泥塑,長三十四米半,肩寬七米半,腳長四米,耳長兩米,金裝彩繪——釋迦牟尼涅像,全國最大的室內(nèi)臥佛。書上說,他形態(tài)逼真,視之若醒,呼之則寐。
上前看個仔細(xì)。果真眼半開,眸子晶亮,那張臉啊,讓人不信是木胎泥塑——雖然敷了金箔,可是很有肉感;嘴唇尤其好,豐而不肥,潤而不膩;臉上神氣,一派安詳。
我且喚他一喚?
這大佛殿里,不,整個大佛寺里,只我一個人。心里不免發(fā)虛。大佛殿高33米,面闊九間,從佛頭走到佛腳,我邁了37步。
空闊,寂靜。他的巨大和我的渺小都被這空寂強(qiáng)化了。
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是怕。其實就是怕。卻不想有人進(jìn)來。也沒人進(jìn)來。連修殿的工人也午睡去了。大佛殿正在整修。
我走近他。
這就是涅嗎?視之若醒,呼之則寐。靈魂走了,肉體常新?
按佛教教義說,這不是死,而是一種超越了生死的精神境界,是佛教修習(xí)的最高境界?!缎慕?jīng)》里說:“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yuǎn)離顛倒夢想,究竟涅。”
欲念,萬苦之根源。涅,是欲念的斷滅。
《大乘義章》里說:“滅諸煩惱故,滅生死故,名之為滅;離眾相故,大寂靜故,名之為滅?!?卷十八)
大寂靜如何修得?
《涅無名論》說到這個:
“……以知涅之道,存乎妙契。妙契之致,本乎冥一,然則物不異我,我不異物,物我玄會,歸乎無極,進(jìn)之弗先,退之弗后,豈容終始于其間哉!……”
關(guān)于這個“妙契”,古人多有體會,比如唐代的司空圖:“風(fēng)云變態(tài),花草精神,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形容》)
明代的唐順之:“清凈同河上,沉冥異竹林,坐超惟默理,妙契守雌心。”(《登孫登嘯臺》)
司空圖跟唐順之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卻有好多共同之處,都是文學(xué)家,都做過官,都個性強(qiáng)。文學(xué)家大多個性強(qiáng),他倆可強(qiáng)得不一般。
司空圖生在唐末,唐王朝衰敗到底,農(nóng)民起義風(fēng)起云涌的時候。他年輕時就有才,可不受他鄉(xiāng)里人看重。絳州刺史王凝賞識他。王凝當(dāng)了禮部侍郎,一直提拔他。后來王凝被貶為商周刺史,司空圖念知遇之恩,請求隨行。王凝東山再起,召請他當(dāng)幕府。朝廷這才瞧見了這個人才,召他去,他卻舍不得王凝,遲遲不去赴任,結(jié)果降了官。黃巢起義軍占了長安城,有人主動要把他引薦給占領(lǐng)軍首領(lǐng),他不肯,回老家去了。那會兒唐僖宗在鳳翔,他追過去,為君效力。唐僖宗逃到成都,他追隨未及,又回了老家,從此再不為官。唐昭宗繼位,多次召他進(jìn)京當(dāng)大官,他進(jìn)京上朝謝恩,可不是說病,就是裝傻,他們只得放他回山。
司空圖罷官回家,行游山水間,吟詩品詩,作有《詩品》,把詩歌分成24種風(fēng)格,是重要的詩歌理論著作。他有詩:“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只賞詩?!边€建一座“休休亭”,有《休休亭記》,說他退隱的道理。耐人尋味的是,他給自己起別號“耐辱居士”,可見這個隱退,是歷盡滄桑之后的。
唐順之是明朝人,人稱荊川先生,比司空圖更有個性。他23歲參加會試,得了第一。主考官,當(dāng)時的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張璁喜歡他,越級提拔,說不用走程序啦,由實習(xí)處員干起,那得費多少年工夫?一步,要把他調(diào)到翰林院去。翰林院,相當(dāng)于今天的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吧?沒出過幾部專著的,怕進(jìn)不去。這樣的破格提拔,那個唐順之卻不受,說愿意按部就班走程序,從兵部的小官干起。張璁還是賞識他,不幾年,又調(diào)他到翰林院當(dāng)編修,意思是收到張氏門下。這會兒,張璁已經(jīng)貴為宰相了。唐順之還是不肯,請病假要回家。張璁一氣,批了他的病假,還罰他永不為官。唐順之就回家潛心讀書去了,同時做苦修多年。嘉靖年間,倭寇屢犯沿海,朝廷需要賢才,據(jù)說當(dāng)時舉薦唐順之出山的奏折有五十多件之多。唐順之出任兵部主事,親率兵船在崇明破倭寇于海上,后來病死在海船上,有《荊川先生文集》17卷傳世,還有他選輯的《文編》64卷。唐順之不受張璁的賞識,是因為他看不上張璁的為人,不愿意當(dāng)“張黨”,這是原則問題。官可以不當(dāng),原則問題不能讓步。他是這么想的吧?
這兩個人,都是大文學(xué)家,都經(jīng)過宦海沉浮,又都隱退山林多年,對于世態(tài)萬物,可謂悟得深。
他們說妙契,妙契究竟是什么呢?或者意會勝于言傳吧?萬物萬法渾然一體,物我相合而兩忘,是為妙契?進(jìn)而不前,退而不后,無始無終,所謂無極之境界,即是涅,是不是這樣理解呢?
藏經(jīng)閣??諢o一人。
此處有明英宗頒賜的金經(jīng)《大般若經(jīng)》六百多卷,至今保存完好?!洞蟀闳艚?jīng)》就是唐玄奘翻譯的《心經(jīng)》,全名《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金經(jīng)用紺青紙為本,泥金寫畫,綾錦包裹,錦上密繡龍紋。卷首的曼荼羅畫,人物眾多,神態(tài)鮮活,金線勾勒處,足見皇家富麗之氣,可謂氣象萬千。經(jīng)文的書法也是絕品,堪稱絕美楷書。傳說這套經(jīng)是明正統(tǒng)年間的太監(jiān)王貴監(jiān)制的。王貴是宮廷法師,他在甘州南部的山丹鑿山建大佛寺,塑佛坐像高一十三丈,又在弘仁寺,就是今天的張掖大佛寺,建金塔殿。最了不起的一件事,就是召集書畫家用泥金書造金經(jīng)600卷。此事還沒做完,他就去世了,卒于甘州。
大佛寺也是張掖市博物館,頗有些館藏,比如明代沈周的山水扇面,清代董其昌的行書楹聯(lián),清初“四王”之一王堅的《山水圖》,康熙皇帝的行書掛軸和清末民初張掖名家之作。
午飯,去甘州市場。
搓魚魚、拉條子、臊子面、釀皮子、炒炮、揪面片、炒撥拉、魚兒粉,大紅美術(shù)字貼窗玻璃上。大窗,白框子是塑鋼的吧?離地面尺高砌了棕紅色的釉面磚,鼓溜溜的挺好看。整個市場,瓷磚鋪地,米色小方磚。鋪子都小,外頭一律擺了圓桌,白塑料桌椅,桌子中間有洞,插大陽傘,綠桿綠頂子,伊斯蘭的顏色。
這邊傘下頭,灰色大水桶上三個大字:冰杏皮。曬了一晌午了,想吃這個。
想象——杏皮子用糖腌了,冰過,甜酸兒的還涼,饞人。要了。店家從窗戶遞出個紙杯子,說自個兒盛吧。
哪兒盛去啊?
人家朝龍頭努嘴,說擰。
原來是杏皮子水啊,不解饞,還是吃搓魚魚好。朋友說,鹵肉搓魚魚怎么樣?
就找鹵肉。賣魚魚的,沒有鹵肉,說吃鹵肉嗎?都指那家。
大鐵鍋架柴火灶上,一鍋醬色的湯翻騰著,雞啊肉的,煮了一鍋。像是剛開的鍋,熱氣升起,香氣才來。鍋后頭有水池,兩只新殺的雞頭朝下栽里頭。買了一大塊鹵肉,明知吃不了那么多,還是要了。但見這肉,暗紅發(fā)亮,潤澤無比,香氣逼人,提在手上,讓人不能不愛人生。
坐下,慢慢品炒菜搓魚魚配鹵肉,看見對面店家的女人正照鏡子。她四十左右年紀(jì),穿碎花褂子;臉上有紅似白的,想必粉兒沒少撲;腦后一根“馬尾”,左手腕戴坤表一塊,右手拿鏡——左面照,右面照,正面照,再左面右面正面……發(fā)現(xiàn)我看,人家別過臉去。我也別過臉去。不該那么看人。待會兒忍不住再看,人家拿了鏡子,又在照。她的店沒生意,所以她閑。她可也不跟別人似的招攬生意,只顧照鏡子。有個歌叫《照鏡子》,80年代好唱過一陣,好像是印尼民歌。不知那女子聽過沒有。
想那馬可·波羅看見張掖的繁華,盤桓不忍離去,他一定也看見了張掖的女子,但他不一定看見過張掖女子照鏡子。嗯,我是這么想的。
5
當(dāng)年端王由嘉峪關(guān)折回張掖,必定有重回人間之感。
嘉峪關(guān),荒漠之上,一座城關(guān),始建于明洪武五年,1372年,宋國公馮勝選址嘉峪塬西麓建關(guān)。宋國公馮勝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盡做些前無古人的事。同一年,他在蘭州城西的黃河上,就是今天黃河鐵橋的所在地,架了浮橋,打破了“黃河千古不架橋”的神話。據(jù)說他是在凱旋回朝的途中,到了嘉峪塬這地方的。莫非他選了城址,繼續(xù)往東南回朝,到了蘭州,又建浮橋過河去了?說大丈夫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這個馮勝便是。
此地在河西走廊中段,東連酒泉,西接玉門,背靠黑山,南臨祁連,是咽喉之地,有“河西第一隘口”之名。從開工到完工,用了168年。三層城郭,是內(nèi)城甕城羅城,一層套一層,所謂重城并守,外城周長1263米。城外更有壕溝環(huán)著。
曬啊,一路上無遮無攔地曬。沒一點兒綠色,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那荒漠城關(guān),不禁疑為海市蜃樓。
黃土墻,長長的黃土墻,給風(fēng)雨太陽侵蝕了六百多年不倒,頗有些風(fēng)骨了,很像石濤的一幅字。石濤有《七言畫軸》,字寫得大小參差,正斜相倚,以隸書為骨,結(jié)合行楷,古樸遒勁,奇宕勁逸,是收在故宮的。
門洞高闊,黃磚的,陽光伸進(jìn)來鋪了半門洞,墻頂給那光映得不像磚了,仿佛木頭。在甕城跟羅城的夾道里,看見黃墻上大塊黑的剪影,是羅城的城樓映在甕城的墻上,連檐上的鴟吻垂獸都映得清楚,好像畫上去的——后頭,晴空一碧無垠。站住,朝這塊墻發(fā)呆,心跳得響。
游客不少,正遇上旅行團(tuán)了。居然有人招攬生意??可匠陨娇克运?沙漠上吃什么?吃駱駝。
彩鞍的駱駝,還有馬。做營生的男女一律四五十歲年紀(jì),一律穿了好衣裳,男的穿干部服,四個兜的;女的穿印花褂子,盤扣。都戴著帽,女的不止戴帽,帽子外頭還包頭巾,把腦門全包住,配一大白口罩,整個頭臉,只剩眼睛一條縫縫。從寧夏開始,一路上,女人都這么包裹自己,風(fēng)硬呢,不這么包不行。我的臉這會兒也干得難受了。
先是男的來。說騎馬吧?騎駱駝吧?十元照相,五元不照相。
搖頭。
女人來了。照說一番。
還是搖頭。
男人又來,說照一個吧,五元照相也行。語氣近乎哀求。
旅行團(tuán)不小,好多人,偏就沒人愿意騎馬和駱駝?wù)障唷?/p>
無事可做,駱駝在一邊臥下,身上的彩鞍給太陽照著,五彩繽紛。
遠(yuǎn)望,一條古道,通向西域。是張騫出使的路,是唐僧取經(jīng)的路。
回身看城關(guān),一城屹立,軍事要關(guān),卻頗有秀雅之氣。羅城正面的關(guān)門,磚砌之上,雕梁畫棟,實在好看。門楣上有“嘉峪關(guān)”三字,方整清健,氣韻空靈,我尤其喜歡。
端王到了嘉峪關(guān),聽說民國成立,就折回張掖。他對那個新政權(quán)報有希望嗎?未必。我看他是想家了。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越走越遠(yuǎn)啦,他還是不想去新疆。到1912年,他已經(jīng)在西北待了十一二年了。然后又是十年,在甘州。長子溥暴死甘州,他終于忍無可忍——不能忍的,也許還有別的,但我以為,恐怕最是鄉(xiāng)愁。
他終于決定回京,跟甘州鎮(zhèn)守使馬說了。馬立即上報北京政府。北京說行。馬備了酒席和一千兩銀子,還有騎兵若干,送他上路。他們吟詩了嗎?這個時候,白居易的那首《賦得古草原送別》正合適。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跟西北的朋友惜別,端王一家一心向南。我的外祖父毓運會是怎樣心情?他生在阿拉善王府,這一年已經(jīng)18歲了,還進(jìn)過京城。他騎在馬上,跟騎兵一起護(hù)衛(wèi)著爺爺?shù)鸟R車和爹的靈柩,他的心里會有些悲壯和豪情嗎?
那端王呢?1920年,他該有六十幾歲了。他想起白居易的詩了嗎?撩起馬車的簾子,他看見騎馬奔馳在自己車邊的這個青年,他的英郎俊秀,多么像他爹——自己的長子溥!他就是那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青草啊——他會這么想嗎?看見這孩子,他會覺得安慰吧?可他心里總還有顧慮,當(dāng)年朝廷的旨意是:發(fā)配新疆,永遠(yuǎn)監(jiān)禁?,F(xiàn)在回去,會怎么樣呢?
北京,闊別的故鄉(xiāng),會用怎樣的面容迎接他?
2009年10月5日于北京
責(zé)任編校 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