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梵
他們出來不為別的,只為了享受旖旎的風(fēng)光。當(dāng)葉山凝視著已轉(zhuǎn)入群山的一條小河,他感嘆自己白白浪費了多少時光。他一直很迎合城市的需要,著迷于鴿子盤據(jù)的廣場,喜歡自己的住宅擺滿各種盆景、石雕。到了周末,他已感到精疲力竭,不由自主想好好睡上一覺?;蛘?至多去市中心湊一湊熱鬧。也許是那些他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讓他對走出城市始終興趣寥寥。那個夏天,他本來也無意外出旅游。有此想法的是他妻子連雅。她花了一周時間與好友范芳討論行程。她倆都意識到了自己和女兒的處境:她們書本以外的見識都太貧瘠。連雅的女兒婷婷剛滿八歲,又高又瘦,十分得意一笑嘴角會有兩個酒窩。范芳的女兒霄霄對酒窩不以為然,她最得意自己的頭發(fā)生來就像過色,黑發(fā)中嵌滿一綹一綹棕色。她喜歡把長發(fā)朝腦后一甩,接著一把攏出的馬尾辮甭說有多美。霄霄只比婷婷大一歲,卻已經(jīng)開始偏離兒童的航線,她言談舉止遠比婷婷穩(wěn)重,說實話,她與“大人”這個詞已經(jīng)相距不遠。
連雅和范芳都十分厭惡同事之間的爾虞我詐。她倆彼此信任,覺得兩人自大學(xué)以來的友誼已臻完美。平時,她倆每周若不見面聊天或一起逛街,彼此都會難受。一開始,她倆對到哪兒旅游沒有一點譜兒。連雅一見報紙上對古鎮(zhèn)的介紹就來了精神。古鎮(zhèn)離這里不過一百公里,來去都很便捷。范芳呢,被一則電視廣告喚起了對人工島的興趣。她凝視著地圖上那個斑點大的地方,心已經(jīng)激動不已。但真要兩個女人作出決定還是相當(dāng)痛苦。她倆商量來商量去反倒沒了主意。最后,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葉山。對旅游興趣不大的葉山頗有頭腦,他很容易就把道理講得一清二楚。自從范芳離婚以來,凡遇到難以決斷的事,她總要征詢?nèi)~山是怎么看,她沒有再能信任的其他男人了。當(dāng)然,葉山也很高興能為范芳出主意。她皮膚很白,身材是他喜歡的類型?;蛟S,葉山為范芳的離婚還暗暗感到一絲高興呢。范芳自然也注意到了葉山的魅力,她聚精會神聽他講著道理,感到他是那么文雅親切,奕奕有神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這些都令范芳對前夫更加失望。她一來到葉山面前話就不多,甚至還有些拘謹,沒準是因為她心底已懷著一絲感情。唉,誰知道呢?
起碼,范芳一家的加入,讓葉山對這次出游產(chǎn)生了難以抵御的興趣。他下了很大功夫考慮到哪兒最合適?!叭ヨF駝山吧!”有一天他從電腦里調(diào)出鐵駝山的資料,當(dāng)著兩家人的面陳述道:“小鎮(zhèn)、小島都是人造的,與城市的感覺還是太相近,鐵駝山可是一塊自然圣地,我們?nèi)ツ抢镎f不定還會迷路呢?!彼恼f法激活了兩個孩子的思緒,婷婷和霄霄幾乎異口同聲地叫起來:“太棒了!我們就喜歡迷路?!薄皩ρ?說不定我們還會碰見白雪公主呢。”大概范芳很希望葉山加入這次出游,她就不再介入自己的意見。連雅呢,對丈夫答應(yīng)出游已是千恩萬謝,于是也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邊。最后,葉山用手指著電腦屏幕作出了決定:“要是沒意見,就這么定了,去鐵駝山吧!”
出門的前一天,兩家人都覺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幸福。婷婷和霄霄睡得很不安穩(wěn),她倆把葉山的話已經(jīng)都背下來了。婷婷還真在夢里的山路上迷了路呢。葉山特意買了一個筆記簿來記賬,兩個女人告訴他要實行AA制,他當(dāng)然不能漏記任何一筆花費。范芳很感激葉山的加入,像他這樣從未和妻女一同出游過的人,這次神奇地破了例。從葉山和她在火車站會合起,她心里就有了安全感。她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但心里清楚四個女性出門不能沒有一個男人。連雅對火車上的每個細節(jié)都了若指掌,靠著計算,她安排葉山只買了三張成人票。兩個孩子同他們上車后才補了兒童站票。很不錯,價格比兒童半票還要便宜。連雅還買了夠五個人在火車上吃的方便面、火腿腸和腌制鴨肫。她對自己的主意很滿意。火車上的一切沒有變化,吃飯貴得簡直叫她備受煎熬?;疖囬_了一小時,他們就按連雅的計劃開始吃飯。他們個個覺得這樣吃自己帶的食物挺不錯。那時,他們的好心情一直在往上攀著。還有七百公里才能到達鐵陀山附近的鄰省省城。平時出差令連雅和范芳十分厭惡的路途,那時卻叫她倆心醉神迷。就連那趟老式火車笨拙的緩震系統(tǒng),也叫她倆覺出了特別的樂趣。連雅不僅沒有厭煩車輪碾過鐵軌接縫的咯噔聲,反倒覺得車輪碾過接縫時的震動,沒準還能治療她的頸椎病呢。范芳不能當(dāng)葉山和孩子的面說出心底的想象,她把嘴湊近連雅的耳朵,蚊子似的咕嚕了一句。兩個相貌不錯的女人立刻紅著臉大笑起來。
“什么事那么高興呀?”火車一開,葉山也覺著心里充實。當(dāng)然,他還期待能聽到什么好笑的事。
“不能告訴你!”連雅因為感到好笑,嘴巴始終合不攏。她覺得范芳說得挺生動,范芳說那咯噔咯噔的聲音,怎么與做愛時床撞墻的聲音一模一樣?
他們投宿的旅店是一座紅房子,扎在一片平頂懸崖上面。無需把朝向山谷的窗子打開,他們的心情就格外好。云霧繚繞的山峰就像毛茸茸的獵犬,安靜地在遠處等候著他們。上山時,亂收費帶給他們的不愉快,已被夾著松子味的空氣驅(qū)散了。那真是一個讓人一見傾心的地方,他們立刻都喜歡上了它。連雅和范芳一走進旅店的院子,就難以抑制住照相的沖動。院子下方就是萬丈深谷,她們驚嘆霧靄和山谷的美麗,巴不得把一切都拍進照相機。當(dāng)然,她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奇景,讓她們也聯(lián)想到了彼此的友誼。她們相互輕輕摟著,讓葉山拍下了她們在深谷前的親密。該有多好!照片里的云霧簡直像一朵盛開的白蓮花,也像她們的友誼沒有一絲雜色。
葉山喜歡散發(fā)著陰濕涼氣的巖石,他攀上一大塊水層巖,然后像雕像立著一動不動了。深谷里的流水聲讓他有些不能自持。沒想到一來到自然跟前,他就覺得自己矮了,以前在生活中孜孜以求的東西,反倒成了融入自然的障礙??粗鴥蓚€孩子在懸崖邊上玩著游戲,看著兩個女人在突然的大笑中搭著肩膀,他忽然十分感動。連雅和范芳的衣裙在山風(fēng)中更貼緊了身子,讓葉山贊嘆她們身材的美麗。想到以后幾天他們還要一起吃飯游覽,簡直親如一家人,他的心就咚咚咚跳個不停。
他們投宿的旅店離山谷最近,當(dāng)然也就偏離了山上的小鎮(zhèn)。這意味每次去鎮(zhèn)上吃飯,他們都要攀登一段幾乎垂直的石階。不多不少正好三百級。兩個女人本來聊個沒完,可是腳一邁上一級級石階,兩個人就因太費力氣住了嘴。葉山問她們爬不爬得動,她倆都搖著頭說沒問題。只有兩個孩子因換了走路的花樣萬般高興,她們狂熱地開始了攀登比賽。平時,范芳把鍛煉視為負擔(dān),現(xiàn)在,攀了不到一半石階,就已經(jīng)精疲力竭。連雅雖然唉聲嘆氣叫個不停,但她更恨自己肚子上的一小團贅肉。所以,她每往上攀一會兒,就想象自己的身子有了改觀。范芳隱約有點后悔,之前,她客客氣氣讓葉山?jīng)Q定住哪兒。葉山揚言住的地方應(yīng)當(dāng)遠離人群,當(dāng)時她覺得這個想法十分正確?,F(xiàn)在,她已累得幾乎只想靠著石階打盹兒,但為了不叫葉山看出來,她鉚足了勁兒,漸漸把連雅甩在了身后。
她倆一前一后登上山頂公路時,受到了兩個孩子的嘲笑:“哈哈,我們是第一名。你看你慢得像只蝸牛吧?”葉山一直站在山頂公路朝下看著她們,顯得心緒不寧。范芳的身影剛浮浮沉沉地移上山頂,葉山就張口問她:“這條路難走吧?要不要換個地方住?”范芳一邊喘著粗氣兒,一邊卻顯得若無其事:“靠著山谷挺浪漫,沒必要換了吧?”
閃閃滅滅的酒店門頭,向他們展示著各種吃的主題。作為兩家人的向?qū)?葉山必須留意在哪兒吃飯比較合適。小鎮(zhèn)上的菜館一家緊挨一家,老板都顯得無比溫馨親切。葉山一邊攔著不讓她們闖進路邊菜館,一邊掏出了預(yù)先打印好的資料:“別急,我們要找家地道的本地菜館?!苯?jīng)過網(wǎng)上一番研究,他了解到山麗菜館已經(jīng)成了游客嘴里的一個神話。他們找到巷子深處的山麗菜館時,已是晚上八點。山麗菜館里照樣人如潮涌。與兩個女人預(yù)先想象的情景有些不同,地上都是厚厚的油膩,粗木桌子只被沾水的抹布草草擦一下,長長的條凳是唯一可坐的地方。幾盞裸露刺眼的白熾燈,能讓人看見浮在屋里的朦朧油霧。皺眉頭歸皺眉頭,菜一端上來,她們的臉立刻就萬象更新了。連常常對食物說“不”的兩個孩子,也直挺挺地專注于吃菜。兩個女人越吃越是驚愕,山里的豬肉也比城里的要美味!看著她們大快朵頤,葉山心里感到無比欣慰。山麗菜館的絕活兒不少,但主要都是山里的家常菜。霄霄似乎不大高興婷婷的吃相。大概嫌筷子夾細小的石魚不利索,婷婷干脆伸手到菜盤里抓。霄霄心里很不是滋味,婷婷的手臟得嚇人??粗慌K手動過的菜盤,霄霄一條石魚也不想吃了。就在婷婷忍不住把手又伸向另一盤石蘑菜時,一直把話咽進肚里的霄霄惱怒了。她用筷子橫掃過去,啪的一聲,把婷婷的臟手打了回去。
“啊?她打我!”婷婷驚叫著哭了起來。她邊哭邊把嘴里的石魚吐了出來?!澳?你怎么打妹妹呀?”范芳一把薅住霄霄的手問道?!八稽c也不講衛(wèi)生!”范芳明知道女兒說得對,但望著哭得慘兮兮的婷婷,只好嘆了一口氣:“她是妹妹,你應(yīng)該讓著她才對呀!”婷婷長這么大也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她昂著淚光閃閃的小臉,央求母親主持公道。連雅用手幫她拭著滿臉的淚珠兒,小聲說:“你現(xiàn)在不是在家里,可以為所欲為。到了外面,你要考慮別人的感受。是不是?”婷婷不愿屈從母親的道理,她一時不肯罷休:“那她也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好朋友呀?”她的話逗得滿屋人都轉(zhuǎn)過臉來咧嘴朝她笑。連雅期待范芳解決問題,連雅等了五分鐘,發(fā)現(xiàn)范芳說的話還是不著邊際。連雅大失所望,于是十分客氣地對霄霄說:“以后發(fā)現(xiàn)婷婷做得不對,你可以說她,也可以告訴我,但不要打她了,好不好?”霄霄聽懂了,臉上泛起了紅暈。
兩個孩子和解的速度比大人想象得快。等到最后一盤素菜端上來,霄霄已經(jīng)主動給婷婷夾菜了。好多好多的樂趣又在她倆之間進行著。但寂靜在連雅和范芳之間籠罩了好半天,兩個女人偶爾相互望一望,臉上盡是勉強擠出來的笑紋。直到一行人又走進黑乎乎的巷子,兩個女人才在坑洼的巷路上重新挽起手來。
葉山雄心勃勃想去的地方,是離小鎮(zhèn)最遠的一處云海懸崖。他知道有不同的路線到達那里。第二天清晨,白霧就像籬笆把旅店團團圍住了。葉山一邊在旅店院子里感受著霧靄的包圍,一邊等候著她們起床。吹來的霧氣慢慢濡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衣服。到了九點,他大吃一驚,回到旅店朝她們住的房門重重敲了幾下。“馬上就好!”接著門里傳出了沖馬桶的聲音。葉山只好又回到院子里,瞪著一雙深棕色的眼睛,貪婪地盯視著深谷。他的目光就像一條舢板,在云海里拼命向前劃呀劃,直到在飛云掠過的一瞬,靠上一處輪廓分明的懸崖或峰頂。那天上午,葉山敲門的勁頭有些不屈不撓,他震驚于兩個女人出門之前的磨蹭。她們常為這樣或那樣的瑣事所耽擱。比如,一出門發(fā)現(xiàn)唇膏沒帶,又馬上折回房間。好不容易可以出門了,上午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最讓他難堪的還是那三百級石階。孩子們一跳一跳向山頂公路挪動時,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又累得透不過氣來。當(dāng)葉山登到山頂公路向下望著她們,心里難免會生出歉意。她們美好的風(fēng)度形象,大概只適合坐轎車來保持。一登上山頂公路,兩個女人就趕緊坐在石欄上往臉上補妝。問兩個女人和孩子早飯想吃什么,她們回答的永遠是輕飄飄的那句話:“隨便!”
世上可沒有叫隨便的食物。隨便就意味葉山必須是上帝,能先知先覺清楚她們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好在她們見到鎮(zhèn)上的紅豆粥和小酥餅時,臉上都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情。于是,葉山放松下來,與她們談起了當(dāng)日行程。連雅一向節(jié)儉,她寧愿像纖夫一樣走路或爬山,也不愿租車或坐纜車減輕體力負擔(dān)。她覺得,出門旅游怕耗體力的想法有些膚淺,難以想象,不耗體力怎么能得到健康呢?再說一些更出乎意料的景致,說不定就候在去景點的半路上。當(dāng)葉山問她們愿意走路還是租車去景點,連雅搶先說了話:“我們走路去吧,這樣還可以看看沿途的風(fēng)景?!边B雅的話叫范芳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瞪著大大的眼睛,不知該怎么辦。她天生不在乎錢,只想把錢變成一件又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連雅的建議很讓她不安,她不愿消耗那么多的體力。她主要是來欣賞山上變幻的云彩,讓清新的空氣把平日的重重心事帶走。她急于奔到懸崖跟前,去觀賞深谷中的一切……最后,她實在憋不住了,才勉強擠出笑容建議道:“我們也可以坐車去啊,這樣可以把路上的時間省下來,都用在景點上?!比~山的想法與范芳沒有什么兩樣。可是,他也知道連雅的潛臺詞,對一個勉強躋身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來說,他們還得節(jié)省每一分錢。后來,他只好求助地望著兩個孩子,問她們愿不愿意走路去景點。“不不!我們要坐車!”
他們租的車在山上盤繞行駛時,連雅心里竟有一絲裂痛感。本來到山里旅游是為了給心找到慰藉,但事情似乎在偏離她原來的設(shè)想。撇開爬山能消耗她肚子上的贅肉不說,一旦養(yǎng)成處處租車或坐纜車的習(xí)慣,那么多本該節(jié)省下來的錢,也會把她的心弄得更加不寧。她把眼睛投向窗外的壯麗景觀,來安撫自己低落下來的情緒。當(dāng)婷婷指著映入車窗的一座山峰,問她:“老媽,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呀?”她一反常態(tài),狠狠朝婷婷瞪了一眼:“我哪知道呀?你去問你老爸!”她對丈夫的氣一時還沒有消,她耿耿于懷丈夫剛才的作為,他明明讀懂了她的潛臺詞,卻寧愿遷就范芳的想法。最后,也許是云海懸崖的景觀深深打動了她,她不再暗自生悶氣了。一條一條云絲猶如雪白的絲線,停在蔚藍干凈的天空,仿佛在尋一處山尖的針孔一穿而過。清涼的山風(fēng)好像已經(jīng)透過她的身體,帶走了她心里的那股濁浪。一直在車里像尊木雕的她,那時活了過來。她把手又伸向范芳,兩人又掛著笑容拍起了合照。見到連雅的心情好起來,葉山也努力把快樂的氣氛推向高潮。他找路人給他們拍了一張“全家?!薄.?dāng)路人讓他們擺好姿勢逗他們說“茄子”,葉山還真幻想著他們是在拍全家福呢。那時他心里真是開了花,生怕幸福的幻覺會倏忽即逝。他心滿意足,身邊擁簇著兩個妻子和兩個孩子。他甚至得意兩個女人擦的香水,洗發(fā)后涂抹的護發(fā)素,令周圍的人都能聞到一股撲鼻的香味。望著他們濟濟一堂,周圍的人大概都會心生羨慕吧。
很快就到了下午。他們就像一艘輪船停靠在新的碼頭,等待確定新的航向。千尺瀑十分惹孩子們喜歡,她們執(zhí)意要去。到千尺瀑有一條古老的石板路,鑿在巖壁上的石階一共有一千五百級。想一想有那么多的石階,范芳就緊張起來。不過,眼前馳過的一輛纜車叫她內(nèi)心豁然一亮。原來有一條壯碩的纜繩翻過山頂直插千尺瀑。他們可以坐纜車去!
靠近纜車站時,連雅把注意力傾注在了坐纜車的價格牌上。她愁眉苦臉地站在牌子跟前,仿佛已感到一陣鉆心的痛。葉山一見她的表情,就明白她嫌價格貴。她就那么站著,根本沒有進纜車站的意思。后來,她用手指著山頂那座架鋼纜的高塔,對范芳說:“我有恐高癥,坐纜車會頭暈,你帶兩個孩子坐吧,我讓葉山陪著我走山路。”范芳的心頓時往下一沉,本不大出汗的她,居然站在那里直冒虛汗。這算是哪門子建議呀,一行人分兩撥行動實在有違合家出游的初衷。范芳希望葉山有不同的建議,可是她把目光一投向葉山,葉山就把眼皮耷拉了下去。葉山明白范芳是他的客人,他不能毀了待客的名聲,但也不能一味遷就范芳,不然,他老偏向范芳的舉動,會受到連雅的妒忌和懷疑。實際上,在這次出游中他要干的是搞平衡的差事。這一回,該輪到遷就連雅了!看著他亂糟糟的神情,范芳什么都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在家境方面占優(yōu)勢。讓她吃驚的是,她不能敞開心扉,對連雅說什么她根本不在乎這點錢。平時她和連雅的舉動簡直像夫妻,一方有難,另一方當(dāng)然也得陪同。她看著梯田一樣漸漸升高的石板路,忽然意識到了她們之間的距離。一些平時不怎么惹人注目的東西,那時范芳可以直接看見了。
范芳苦笑著,只好把話切入正題:“分開多不好,那……我們還是一起爬山吧?!苯酉聛硎撬猩詠碜铍y熬的半天。有一陣子,葉山內(nèi)疚地跟在范芳身后,他上身穿著一件紅棉布襯衣,緘口不言的他總想幫她一把。不過,范芳總是盡量掩飾著絕望,即使汗越流越多,仍是衣領(lǐng)緊扣。她要在葉山面前保持風(fēng)度。十多分鐘,兩個孩子就消失在路的盡頭。婷婷和霄霄都急于成為那一天的登山冠軍。后來,葉山發(fā)現(xiàn)他沒有辦法表達他的內(nèi)疚。三個大人心里的微妙心理,他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就是沒法表達。一旦他嘗試用行為來表達想法,一切就顯得支離破碎,不著邊際。他甚至不敢跟著范芳走太久。范芳一向認為他是個老實人,他這樣忠心耿耿跟著她,會不會讓她覺得他過分多情?他當(dāng)然也不能只陪著連雅走,那樣的話,他倆親密的身影就會像一條鞭子,時時抽打著范芳的心。那正是他想避免的待客之道。起先,他沉著應(yīng)戰(zhàn),一旦感覺在范芳身邊待得太久,就馬上停在石階上等落在后面的連雅。他花了很長時間,仿佛自己的身子只是一朵云,來來回回飄悠在兩個女人之間。后來,他感到疲憊不堪,實在是心感到太累了。大概是從山門傳來的吆喝聲,讓他有了新的想法,他漸漸把兩個女人甩在了身后。不知怎的,兩個女人一被他落下,他立刻就感受不到心里的疲憊了。他只感到對面一片亮閃閃的山壁讓他振奮。線一樣直的溪柱,就像一條雪白的綬帶掛在水層巖的山壁上,讓葉山的雙臂忍不住也想變成翅膀飛起來。
守山門的幾個當(dāng)?shù)厝?早已在山頂?shù)群蛑?。他剛上氣不接下氣邁上山門,他們就打趣地圍住了他:“帶著兩個女人爬山不容易吧?”他踮起腳尖朝山下望一望,果然能望見彎彎曲曲很長一段山路。那些當(dāng)?shù)厝丝傇趪Z嘮叨叨說些什么。見到葉山,他們就扔下了正在談?wù)摰脑掝}。
“小伙子你體力不錯。遠看你就像一團野火,呼呼往山上燒哪!”說比喻的人戴著一副圓框眼鏡,大概是收錢的會計。也許覺出了話里的特別意味,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有人指著他熠熠生輝的紅襯衣,用當(dāng)?shù)卦拰ζ渌苏f了什么。葉山的耳朵里溜進了一些音,他依稀剛聽出“兩個女人”,那群人又爆發(fā)出一陣大笑。葉山不在乎他們說他什么,他那時的心情好得出奇,望著對面山上銀鏈一樣垂掛的山瀑,他心里有的只是陽光。“嗯,真是值得來一趟?!睕]想到當(dāng)?shù)厝擞纸恿嗽挷?“可是,像我們這樣天天待這兒就沒意思嘍。”
“怎么會?我就愿意一輩子待這兒,像你們這樣守守山門?!?/p>
“我敢說你要知道我們一個月拿多少錢,你就不這么想了?!?/p>
“我覺得跟錢沒關(guān)系,還是這地方好?!?/p>
“小伙子,好地方是跟著錢跑的。我們想進城還進不了,只能待在這兒活受窮?!?/p>
有個身材高大的本地小伙子忍不住開了腔:“就是嘛,你看你一身名牌,你再看我們穿什么?守個鳥山門,一個月五百就把我們打發(fā)了?!?/p>
“這兒生活沒壓力呀,水和空氣又好,人肯定長壽。”
那個壯碩的小伙子一邊找地方坐下來,一邊撓著他的大腳丫子說:“要是不樂長壽多可憐,我寧可去城里樂死短壽?!逼渌撕苡泄缠Q地大笑起來。葉山終于把身子轉(zhuǎn)過去,抬起頭來凝視著對面的山壁。他還能對他們說些什么呢?足足有半小時,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他想象時間已經(jīng)停止,壯觀的山麓就那么永遠安撫著他的視線。他驚訝與眼前的壯麗自然相比,他的工作不過是些可有可無的小玩意兒。十年了,他在公司亦步亦趨,不敢越雷池一步,結(jié)果又怎樣呢?一感受到這里水和空氣的清澈,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城里人真是太窮了!窮得只能用墨一樣臟的水和空氣。看見范芳沿著石階慢慢登上來,他的眼前又多了新的幻覺。她俯下身來休息時,從張開的領(lǐng)口能看見襯衣里的雙乳,那么嬌嫩的雪白讓他有些頭暈?zāi)垦?。那時,只有老天爺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他還應(yīng)該有一幢別墅緊挨著眼前的山谷,兩個女人和孩子也不忍離去,與他款款生活在一起。他們成天圍著松杉、桉樹、枇杷樹打轉(zhuǎn)轉(zhuǎn),許多植物花卉都是平生第一次見到。這樣他的生活,就成了中國古代文明的一種遺存……
范芳上來時,周圍的本地人一片死寂。他們饒有興趣地看著范芳,她的白襯衣已被汗濡濕成了透明的白紗,透出里面好看的胴體?!耙呀?jīng)四點了?!狈斗紝θ~山說。葉山有些不知所措?!奥爠偛畔律降娜苏f六點就要關(guān)山門?!蹦菚r,范芳無論說什么,葉山只能點點頭。葉山從山另一側(cè)望見了沒了蹤影的兩個孩子。葉山把空的香煙盒緊緊攥在手里,嘴上卻輕松地說:“可惜我們跑不了孩子那么快,不然就來得及?!狈斗家呀?jīng)為連雅省錢付出了巨大的辛勞。當(dāng)她看見山另一側(cè)綿延不絕的石階,眼前幾乎一片漆黑。當(dāng)必須挪動腳步的時刻又來臨,她用葉山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唉,這哪是旅游啊,整個兒是登山訓(xùn)練。”任何來自范芳的不滿,都會讓葉山感到緊張和擔(dān)心。作為她們的“導(dǎo)游”,他無法向她道歉說沒能讓她盡興。有半分鐘,他尷尬地站在那里,反復(fù)回味范芳說的話,忽然間萬分沮喪。覺得跟著她們來旅游,真是有些失策。
范芳后來做得很成功,她停止了說任何抱怨的話,也讓葉山覺得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顧霄霄的哀求,不再提任何花錢的建議。到了千尺瀑,她完全縮在葉山和連雅的建議后面。兩個孩子要吃栗子粉,她完全不理不睬,依舊在瀑布跟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她在心里賭氣賭得厲害,她倒想看看葉山一家人會把錢省到何種地步。葉山當(dāng)然不愿讓范芳覺得他摳門。見到兩個女人把嘴緊抿著,對孩子的要求不聞不問,他再也耐不住了。他朝著一個賣栗子粉的攤位走過去,準備掏錢給每人買一碗。就在那時,連雅開口說話了:“你別給我買,我不想吃?!比~山尷尬地笑著,點了點頭,心想:丟臉哪,連一碗栗子粉的錢也要省。
兩個孩子就像兩個浪頭撲向栗子粉,葉山還沒老老實實吃兩口,兩個孩子就圍了上來。她們手中的小碗已經(jīng)空空如也。霄霄懇求的聲音簡直讓人無法拒絕:“叔叔,我們還想吃一碗,行不行呀?”“當(dāng)然可以?!币姷絻蓚€孩子把頸子伸得老長,葉山心里似乎只有一個沖動,就是幫她們?nèi)崿F(xiàn)這個小小的心愿。他把手里的碗遞給連雅:“你吃吧,我不想吃了。”他用手指了指賣栗子粉的攤位,“我去給兩個孩子再買兩碗?!彼拖窕疖囶^牽引著兩節(jié)小車皮,慢慢悠悠地朝攤位走過去。就在那時,他們的背后突然響起了連雅的叫喊聲。
“婷婷——”,那一聲尖叫直沖向附近的山壁,接二連三好像有五個人在幫著她喊。那聲音里好像有一股寒氣,逼得范芳驚懼地昂起頭來。葉山和兩個孩子轉(zhuǎn)過身來,看見連雅的臉色有些蒼白。連雅的話音劈面沖向婷婷:“婷婷你回來。你吃你爸這碗,我不想吃?!辈挥媒忉?婷婷聽得出話里那不容商量的口氣。她有些沮喪地開始往回退。霄霄頂多猶豫了幾秒,馬上又攆上了葉山。就在霄霄看見攤主朝她咯咯一笑時,另一聲更尖厲的叫喊在他們背后突然響起。
“霄霄——”,范芳的叫聲尖得能讓人起雞皮疙瘩。那時,景點上的所有人都扭過頭來靜靜地看著她。范芳用明顯賭氣的口氣叫道:“你給我回來,不許吃!”霄霄一邊依依不舍地望著攤位,一邊把腳慢慢往后挪。最后,她捂著臉跑到范芳跟前哭了起來。葉山搖了搖頭,十分憐憫兩個孩子。當(dāng)時,他呆若木雞,從遠處端詳著兩個女人,不明白,兩個女人平時的從容優(yōu)雅怎么會一下沒了蹤影?如此簡單的事,怎么會被兩個女人攪成了一團迷霧?
回到山門的那段路,他走得更快了。他心里沒譜兒,不知山門是否真的六點關(guān)閉。沿途有不少“滑竿”停在路邊,抬“滑竿”的人三五成群,不停向歇腳的游客發(fā)出警告:“山門就要關(guān)了。想不誤事,就快坐滑竿!”葉山?jīng)]有任何反應(yīng),他估計自己不用多久就會達到山門,就算到了關(guān)山門的時間,他也會讓看門人等候落在后面的兩個女人。不過,那些狡黠的警告聲聽起來頗讓人擔(dān)心。后來,他也忍不住走近抬滑竿的人,問道:“如果山門真關(guān)了,會怎么樣?”抬滑竿的人一聽樂了,指著與山門相反的方向說:“那就只能從下邊山口出去,你照死往前走吧,恐怕半夜也到不了。遠著吶,三十多里地,夜間還有狼?!蹦侨说脑捄喼弊屓嗣倾と弧H~山連忙松開兩個衣扣,拖起疲憊的雙腿,明顯加快了登山的步伐。
范芳挺喜歡山里的環(huán)境,如果不是耗了那么大體力的話……是的,本來一件輕松愉快的事,被連雅害得變成了長征。那時,范芳只想變成一只鳥,渴望把脖子一昂,就能輕松地飛上山門。每隔一會兒,她就歇在石階上揣摩連雅的心理。沿途的那些警告聲,她倆都聽得清清楚楚。連雅問了問坐滑竿的價格,然后掉臉就走。范芳呢,本來還真動了坐滑竿的念頭,但見到連雅的舉動,她也不再搭理抬滑竿的人了。范芳在爬山中幾乎一聲不吭,在那一爿清靜中,她心里其實充滿了火藥味,她暗暗與連雅較著一股勁兒。心想:你受得住,我也受得住,今天我奉陪到底!
太陽落山了,他們租車回到了小鎮(zhèn)。白天的事還在各人心里隱隱作痛。范芳顯得比來時有主見,她認為先回去洗澡再出來吃飯,是發(fā)瘋的想法。“我不想再爬三百級臺階了。今天已經(jīng)爬得夠多了?!?/p>
范芳把話說得很響亮,叫葉山慚愧得低了頭只敢看著自己的鞋尖。那晚,葉山巧妙地做了一次平衡,他沒有去花費很低的山麗菜館。他知道范芳一向喜歡吃烤魚。他在街上臨近山溪的偃墻邊,找到了一家掛著燈籠的烤魚店。那家吃飯的氣氛很熱烈,老板請了維族人來跳新疆舞。按擊鼓節(jié)奏跳動的舞蹈,引得食客把脖子伸得老長。她們看上去還是老樣子,在餐桌上吃得歡天喜地。臨到葉山買單時,連雅又露出了吃驚的神情。她在葉山身旁像一只貓似的叫個不停,似乎懷疑葉山是不是腦筋有毛病,居然跑到比山麗菜館貴一倍的地方吃飯。她的聲音里甚至都有一絲哭腔了:“明天還是去山麗菜館吃吧,這里太貴了,真太貴了?!狈斗夹睦锏故桥婧娴?望著窗外猶如星河一樣璀璨的小山城,下意識地說:“這邊夜景真好,空氣也比山麗菜館那邊好,就當(dāng)它是收費的吧。”連雅莞爾一笑,發(fā)票上的數(shù)字一直礙著她的眼呢。說實在的,烤魚味道再好,也代替不了她對那個數(shù)字的失望:“唉,風(fēng)景、空氣山里有的是,我們到飯店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呀?!边B雅的話讓范芳的舌頭像一個空鉤子,久久地懸在嘴里,半天沒再蹦出一個字。
唉!以前她倆在街上游來轉(zhuǎn)去時,怎么就沒覺著連雅沒情調(diào)呢?那時,她倆都會搶著買單。她倆辛辛苦苦轉(zhuǎn)完街,心里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吃美食。各種美食為她們平凡的生命添加了不平凡的美好時光。有些美食店就像鬼魂一樣隱在巷子深處,即使這樣也逃不過連雅的火眼金睛,她總是有辦法探究到哪兒剛出了什么好吃的食物。她對美食的愉快追求,總能影響范芳的情緒。有時范芳被古怪的領(lǐng)導(dǎo)訓(xùn)斥了一通,她就需要連雅帶她去美食店換一換情緒。連雅滿腦子有那么多吃美食的計劃,叫范芳總是對下一次逛街又充滿期待……實際上,范芳無法弄清,連雅出游為什么會那么省錢。有幾分鐘,范芳在心里構(gòu)想著各種原因。忽然,她有點不敢往下想,莫非他們夫妻還要平分出游的花費?
第二天開始,范芳既十分客氣,又非常固執(zhí)。需要讓渾身肌肉勞作的景點,她一概不去了。她不再不管“導(dǎo)游”的閑事。由于范芳的堅持,接下來兩天他們沒有離開過小鎮(zhèn)多遠。被范芳拒絕的那些景點,卻很合連雅的心意。那兩天,連雅感覺被困在了小鎮(zhèn)上。沒想到那么愛逛街的范芳,一說起走路就面有難色,讓連雅感到自己簡直搭錯了伴兒。范芳饒有興趣的說法,自然也迷惑不了葉山,她說:“我就想像樹一樣,哪兒也不去了,就在山上待一待,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甭糜螌λ齺碚f變成了一件瑣事,她只想盡快完成它。好在山上的小鎮(zhèn)倒是很像樣子,他們這些求神拜佛的人,甚至還混進小鎮(zhèn)教堂做了一次禮拜。她注意到了山上有一些漂亮的別墅,在里面來回穿梭的游客,很多不過是在打量自己的愿望。是的,對一個個膳宿在公寓里的人,既古老又現(xiàn)代的山澗別墅,真是可望而不可及!他們漫無目的地在小鎮(zhèn)散步,都給自家買了一些帶枝葉的山貨。
臨到租車離開鐵陀山的那天早晨,他們又花了半小時討論去不去一線澗。一線澗位于鐵陀山和鄰省省城的中途,據(jù)說一到雨水多的月份,那里的瀑布比千尺瀑還壯觀,那里還有不少開發(fā)了百年的著名溫泉。范芳先聽司機和葉山仔細介紹景點,她把一只蘋果啃完了才提問:“怎么到一線澗?車子能直接開到瀑布跟前嗎?”她的話立刻招來了司機的嘲笑:“那怎么可能呢!車子只能把你們送到山口,進去還有五六里山路,你們走過去也行,坐纜車也行?!狈斗嫉纳窠?jīng)又緊張起來,她急忙對司機說了自己的想法:“謝謝你了。我們就不去了,這樣路上太浪費時間,我們還是早點趕回家休息吧?!狈斗嫉脑捑尤灰沧屵B雅心里落下一塊石頭。出游以來,雙方的想法都像一把刀子頂著對方的心窩,現(xiàn)在總算又有了合拍的時候。連雅雖然很疲乏,但不害怕來回走十多里的山路,她倒擔(dān)心大家對那里的溫泉感興趣。那些百年老字號溫泉,肯定能讓大家玩得痛快,可是結(jié)果又會怎樣呢?她家又得增加一筆額外的開支。這筆開支在旅游之后的若干天里,肯定會讓她一直心緒不寧。
縷縷炊煙洇散的時候,兩家人站在葉山家樓下的巷口相互告別。范芳半挽著袖子,露出雪白又好看的手臂。大家看上去都那么愉快。地上到處是大大小小的旅行包。兩個女人的目光不再遲鈍,仿佛是從眼窩里撲棱棱飛出的一只只小鳥。她倆很有激情地說著告別的話。
“葉山選的地方真好!可惜還沒玩夠呢。”
“是啊。明年再讓葉山選個好地方,兩家一起去?!?/p>
“好啊。我也這么想?!?/p>
臨到分手,她倆心里都松了一口氣,都明白是這次出游把她們的友誼給毀了。兩個媽媽在葉山身邊擁抱告別時,頭上扎著彩帶的兩個女孩,一句話未說就流了淚,她倆真的是依依不舍。葉山笑著安慰兩個孩子:“好了,又不是最后一次,明年我們還會一起出去的?!甭犞~山這么說,兩個媽媽也如夢初醒,連忙安慰起來兩個孩子:“是啊,你們以后還會一起出去的。”“就怕你們老在一起玩都會玩膩的?!?/p>
葉山跑到街邊叫了一輛出租車。等車停穩(wěn),再把范芳的行李放進后備箱。范芳朝他嫣然一笑,伸出雪白的手臂與他握別。聽見范芳砰的一聲關(guān)上車門,他忽然心里有些隱隱作痛。他無法知道他在范芳心中是否還受歡迎,但他明白這是他們兩家最后一次出游。她那瓜子形的臉又從車窗里探出來,雙眼顧盼生輝,面帶笑容:“謝謝你了!再見!”
出租車一溜煙跑出好遠,他還立在路邊。他的站姿看上去十分笨拙,幻覺中那輛棗紅色的出租車正馳向燕鳴山——那是藏在他心底的下一個旅游地——范芳就像撣掉灰塵一樣,把他一家人撣在了那輛車的身后。燕鳴山起先出現(xiàn)在大街上,接著隨同那輛出租車一起向后退去。沒想到燕鳴山越退越慢,如同一個戀人舍不得與他分手,掛在山壁上的一線瀑布也成了漣漣淚水……“喂喂喂,閃開!”一個三輪車夫的厲聲吆喝,突然把他驚醒。他迅速把雙腳撤到路牙上,然后使勁敲著腦袋讓自己清醒,同時心里暗自嘀咕:“我究竟怎么啦?怎么像丟了魂似的?”
2009年1月
責(zé)任編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