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簡化不能走回頭路

李 開

一大家段玉裁則說得更明白，“象”就是文字：“古人之象，即倉頡古文是也。象形、象事、象聲，無非象也，故日‘古人之象。”用段氏的話來推論，每個“象”，也就是每個字，都可以有繁、簡二式。說造字之初即有繁、簡之對待，完全合乎情理，合乎人類認知?？梢?，繁化和簡化都內化在先民造字的“具象思維”過程中。

裘錫圭先生說漢字是表音兼表意文字。表意有意象，摹象成字時容易繁簡并存。象形字、指事字和會意字，黃侃說“指事亦所以象形”，這三種造字法都是“其中有象”的，例如日、月之象，上、下指示地平線的上面和下面，合“止”、“戈”(皆象形字)為“武”字，合“人”、“言”(皆象形字)為“信”字。形聲字的形旁表意義范疇，意象也很明確?！敖?、“河”二字中的“水”表意義范疇，《說文》作形旁用的540部首不少是象形字，幾乎每個部首字都能說出“其中有象”。例如第465號部首字篆文“弦”，本身就是形聲字，很難說出其中的“象”了，但許慎說它“象絲軫之形”，段玉裁說它“象古文絲而系于軫。軫者，系弦之處”，顯然是從“形聲多兼會意”去說其“象”的，甲骨文中的“弦”字，在象形的弓弦處加一指事符號，表弓弦所在。第474號部首字“凰”字，徐灝箋說它“無形可象”，但據許慎的說法，“蟲”字象形是它的形旁，“凡”字象形是它的聲旁，且甲骨文中多借鳳鳥象形字作“凰”字，“凰”字之“象”甚多。第490號偏旁字“金”似乎與“今”有關，也看不出它有象，徐灝箋說它“無可取象”，但許慎說它“象金在土中形”，林義光《文源》說它的古文(篆文)“象金在地中形”?！敖稹弊肿钤缫娪诮鹞模缎Ц阁穼懽鲀善叫械拇帜珯M，是個很典型的摹象簡筆字。

形聲字聲旁“象聲”，聲亦“象”。索緒爾曾說語言的聲響是“心理印記”、“心理性質理念”的“音響形象”。事實上，段玉裁《六書音韻表》據諧聲偏旁歸納出的《古十七部諧聲表))收錄1521個“某聲”聲首字。據黃德寬教授的研究，古漢字基本聲符僅501個，且逐步累進而成，殷商183個，西周新增157個，春秋戰(zhàn)國又新增161個。聲符的來歷，也是從象形字、聲同聲近的假借字發(fā)展而來的。無論是段說還是黃說的聲符，絕大部分都可說出它所代表的“象”是什么，更何況如索緒爾所說，語言聲音本身就是一種“音響形象”，形聲字的諧聲偏旁是一種“聲象”，摹寫“聲象”雖不如摹寫外物“形象”那么直觀，那么容易，但也是可以做得到的，甲骨文中形聲字已占60％，就是明證。又德國的洪堡特研究了漢字后說，象形文字，包括漢字系統(tǒng)中，“具體字符之間也存在著相互聯(lián)系，只不過這種聯(lián)系始終是概念的而不是語音的”，又說，漢民族具有“想象的知性”，“漢民族和漢語的知性傾向超過了對語音交替的愛好，因此，漢字這種字符在更大程度上成了概念的標志而不是語音的標志”。既然用“康德一洪堡特”式的“知性”，甚至是“想象的知性”來看待漢字，一個個的形聲字當然也只能是“知性一感性”形象，形聲字聲旁都有“象”；某個方塊字“始終是概念”，當然至少是“意象”，并不缺乏“形象”，凡“象”皆可繁、簡并用描摹之。以上說明，繁、簡之別內化于漢字造字之法本身，內化于形聲造字法本身。

古文字、古文獻中簡化字比比皆是

要研究簡化字，先得給它下個定義：“繁體、簡體只是相對比較而言，在同一個文字系統(tǒng)內一個字有幾個形體時，筆畫少的是該系統(tǒng)內的簡體字?！比绻乾F(xiàn)代漢字，還須加上一句話：“簡化字須經國家統(tǒng)一頒布后施行?！庇眠@一“筆畫多少”來看待甲骨文，甲骨文的簡化字不在少數。例如：“屯”字，甲骨文共3字，其中后上一五-一二是簡化字?！昂恪弊郑坠俏挠?字，后上九·一○是簡化字?！爸小弊?，甲骨文有3字，甲三九八是簡化字，與今“中”字極似，也就是說甲骨文“中”字簡化字一直傳用到今天，足見簡化字的魅力。有一段時間，楷書“中”字寫作近似甲骨文中的“中”字繁體，后來不用了。

甲骨卜辭中用簡化字是常見現(xiàn)象。例如在周原發(fā)現(xiàn)的周文王時的卜甲，共20個字，用了簡化字的有：拜字／在甲金文系統(tǒng)內看，此處筆畫最少；侑字／此處作“又”字，通假，但筆畫少，也可視為簡化字；大字／讀太，大、太古今字，古字“大”筆畫少，也可視為簡化字；甲字／此處用字同后上三·六，筆畫少，簡化字；斯字／此處作囟字，皆心部字，通假，筆畫少，可視為簡化字，又此處所作的囟字，較甲五○七筆畫似少，簡化字；正字／此處用字近同甲三九四○，筆畫最少，簡化字；受字／甲骨文編著錄三個“受”字，此處筆畫少，簡化字；有字／此處用字同粹一三，簡化字；佑字／此處用了個重文符號同上文“有”字，而“有”字用簡化字，此處也可視為作者欲用簡化字。著名的《周原卜甲》，20個字用了9個簡化字。金文文字大大增加了，簡化字也增加了，總的來說，青銅器銘文辭用簡化字的幾率也提高了。

戰(zhàn)國時代是百家爭鳴、思想解放的時代，文字使用也比較隨意，簡化字盛行。據筆者研究，《郭店楚墓竹簡·緇衣》47支簡，共有1029字，用“筆畫少”的簡化字有166個，占16.1％?！渡虾２┪镳^楚竹書一冊·緇衣》24支簡，共977字，用“筆畫少”的簡化字有175個，占17.9％。兩楚竹書用簡化字比例都高，是漢字在其發(fā)展中尚未定型，多半以偏旁代整字(古今字)所致，兩相比較，后者用簡化字比例更高些，故可推知滬簡《緇衣》不比郭店簡《緇衣》遲，差不多同時期，有可能會早些。這里得到的結論與學界的說法近同。可見歷史上漢字簡化字還會攜帶若干可供比較研究的學術信息。

進入封建社會后，用字講究，如唐代，科舉考試既設有“明經科”，還設有“明字科”，“進士考試，理宜必遵正體”，用字規(guī)范涉及個人命運，就不得不講究了。唐代顏元孫《干祿字書》就是為社會提供應用文字范本的。此書后由元孫侄子大書法家顏真9即寫錄，刻于石，傳播很廣。顏氏叔侄提倡用字規(guī)范化，要求盡可能用正字，正字后來發(fā)展成正楷，一般都是繁體字；允許公眾用通字，通字是通行已久，大部分是隸省、隸變，或改易偏旁的字；限制用俗體，俗字一般都是簡化字。

奇怪的是，有些正字是簡化字而非繁體字，例如：“回”正、“猿”正、“凰”正、“睹”正、“岳”正，等等。有些通用字也是簡化字，例：“等”通、“走”通、“糧”通、“聰”通、“叢”通、“筒”通、“茲”通、“采”通，等等。

宋元以來民間俗體字即簡化字用得很多。1930年，劉復、李家瑞著錄的《宋元以來俗字譜》出版，共收12種民間刻本中用的簡化字6240個，竟然是新中國成立后《簡化字總表》中簡化字總數的2.8倍。數量如此之巨，使用如此之廣，以致

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六“經文字體”條，曾說及明代科舉考試不得不分兩場，“第一場令暗寫‘四書一千字，經書一千字，脫誤本文，及字不遵式者，貼出除名”，第二場再“考其文義”，還重申，漢代要“試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吏)”。官方禁止用俗字、簡化字，可是，有人研究了明代天啟、崇禎兩朝427件“兵科抄出”檔案，恰恰從這官方文書中找到了415個簡化字，有的簡化字出現(xiàn)頻率還很高，如“據”字出現(xiàn)304次，“擋”字205次，“實”字279次，“邊”字295次，許多簡化字與我們今天的法定簡化字形體相同，如：寶、體、燈、猶、遷、竊、戰(zhàn)、幾、機、爾、縣、戀、會、黨。

以上說明，歷史上盡管封建統(tǒng)治者輕視簡化字，扼殺簡化字，但它還是破土而出，有的擠進了正體字行列，有的出現(xiàn)在官方文書中。

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漢字簡化到現(xiàn)代

語文改革中的漢字簡化

伴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漢字簡化與掃除文盲、普及教育一起蓬勃發(fā)展起來。最早提出漢字簡化的是教育家陸費逵，1909年他在《教育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普通教育應當采用俗體字》的論文，認為采用俗體字對識字、寫字、刻字都有利。1921年又發(fā)表題為《整理漢字的意見》的論文(《國語學刊》1卷1期)，提出了整理漢字，制定俗體字的具體辦法。五四運動后，錢玄同、黎錦熙等人對漢字簡化作出了新的貢獻。1934年錢玄同曾向“國語統(tǒng)一籌備委員會”提出《搜采固有而較適用的簡體字案》(刊于《國語周刊》第123期)，提案通過后，他又主持編訂了《簡體字譜》(草案)，收字2400多個。1936年哈佛燕京學社還出版了容庚的《簡體字典》。

新中國成立后，漢字簡化與推廣普通話、用漢語拼音方案給漢字注音，成為現(xiàn)代語文改革的主要內容，改革的目標是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從1950年教育部編制《常用簡體字登記表》、1951年擬出(《第一批簡體字表》(收字555個)算起，漢字簡化已快60年了，如從新中國成立前算起，我國的漢字簡化正好經歷百年。百年來文字工作者們艱辛備嘗，百年來成果豐碩。今天看，以漢字簡化為核心的漢字規(guī)范化的最主要成果可以說是五張表。

一是《簡化字總表》(1986年新版)。該表收錄1956年國務院公布的《漢字簡化方案》中的全部簡化字?？偙碛址秩龔埍恚谝槐硎?50個不作偏旁用的簡化字；第二表收132個可作偏旁用的簡化字和14個簡化偏旁；第三表收了用第二表簡化字和簡化偏旁作為偏旁得出來的簡化字1753個。

二是《現(xiàn)代漢語常用字表》(1988年1月發(fā)布)，共收常用字2500字和次常用字1000字。該表綜合了自1928年陳鶴琴《語體文應用字匯》(4261字)，至北京語言大學語言教學研究所1985年研制的《漢字頻率表》(4574字)，共15項科研成果研制而成。

三是《現(xiàn)代漢語通用字表》(1988年3月公布)，共收通用字7000字。該表取用的語料范圍從1928年至1986年。綜合吸收相關科研成果20項研制而成。年12月發(fā)布，1986年調整后重新發(fā)布)。共收796組1027個異體字。

五是《普通話異讀字審音表》(1985年12月發(fā)布)。

漢字簡化后最直接的效果，蘇培成教授指出：“《簡化字總表》收繁體字2261個，筆畫總數是36236筆，平均每字16筆；收簡化字2235個，筆畫總數是23025筆，平均每字10.3筆。兩相對照，平均每字減少6筆，占38％?！焙锰幨牵汗?jié)省了書寫時間，還大大增加了清晰度，便于認讀和書寫，還便于信息處理。從1951年國家公布簡化字表以來，簡化字深入人心，深受歡迎。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海外繁體字印刷品的大量涌入，一些人開始熱衷于用繁體字，出現(xiàn)了繁簡并存的混亂局面，對此，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1986年5月重申原有規(guī)定：“翻印和整理出版古籍，可以使用繁體字；姓氏用字可以使用被淘汰的異體字。除上述情況及某些特殊需要者外，其他方面應當嚴格遵循文字的規(guī)范，不能隨便使用被簡化了的繁體字和被淘汰的異體字，也不能使用不規(guī)范的簡化字?！边@個意見得到了國務院的批準。我們認為這是解決目前濫用繁體字問題的正確方針和辦法。

現(xiàn)在，又有先生主張取消簡化字，一律改用繁體字，據上述漢字產生和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百年來的努力和成就、公布和使用簡化字近60年的收效看，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