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賴特著
I
你的媽媽沒穿內褲……
聲音從樹林里清晰地傳出,然后漸漸消失。另一個聲音像回聲一樣立即接上:我看見她把它脫下來……
又一個尖銳、嘶啞的青少年的嗓音:放進了酒里來洗漿……
接著一個和諧的四人合唱飄蕩在樹林的上空:拿出去掛在走廊……
四個黑人男孩輕快地笑著走出樹林,來到一片整齊的草地上。他們光著腳,一邊懶洋洋地閑逛著,一邊用長樹棍敲打互相纏繞的青藤和灌木。
“我想知道那首歌的更多歌詞?!?/p>
“我也想?!?/p>
“是啊,你唱到她把它們掛在走廊里的時候就只好停下了?!?/p>
“唉!什么詞能和走廊押韻呢?”
“拜訪?!?/p>
“雨量。”
“城墻。”
“胖胖?!?/p>
他們倒在草地上,大笑起來。
“大小子?”
“呃?”
“你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你肯定瘋了!”
“瘋了?”
“是的,你是只發(fā)了瘋的臭蟲!”
“為什么發(fā)瘋?”
“嘿!誰聽說過胖胖這個詞!”
“你說要想出一個能和走廊押韻的詞,是不是?”
“是啊,但是胖胖是什么呢?”
“黑小子,胖胖就是胖胖唄?!?/p>
他們輕快地笑著,用腳趾拉扯著青草長長的綠葉。
“哇,要是胖胖就是胖胖,那么胖胖到底是什么?”
“噢,我知道?!?/p>
“是什么?”
“那首老歌應該是這樣的:
你的媽媽沒穿內褲,
我看見她把它脫下來,
放進了酒里來洗漿,
拿出去掛在走廊,
又把它穿回她的胖胖!”
他們又大笑起來,平躺在地上,支著膝蓋,臉朝著太陽。
“大小子,你瘋了!”
“什么都不要問我了?!?/p>
“黑小子,你瘋了!”
他們安靜下來,面帶微笑,迎著陽光輕輕閉上了眼睛。
“伙計,地上很暖和,是不是?”
“像床一樣?!?/p>
“天……哪,我可以一輩子呆在這里?!?/p>
“我也可以?!?/p>
“我能感覺到溫暖的太陽照遍了我全身。”
“我的骨頭好像都是暖和和的?!?/p>
遠處傳來火車汽笛的悲鳴。
“四號火車開走了!”
“掛滿了六節(jié)車廂!”
“沿線全速開去?!?/p>
“開向北方,主啊,開向北方?!?/p>
他們用光腳跟敲打著草地,開始吟唱。
這列火車駛向天國
這列火車,噢,哈利路亞
這列火車駛向天國
這列火車,噢,哈利路亞
這列火車駛向天國
你一路不必傷心煩惱
這列火車,噢,哈利路亞
這列火車……
這列火車不載賭棍
這列火車,噢,哈利路亞
這列火車不載賭棍
這列火車,噢,哈利路亞
這列火車不載賭棍
也不載白天睡覺夜里閑逛的人
這列火車,噢,哈利路亞
這列火車……
唱罷,他們想象著一列駛向天國的火車,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哎呀,那是一首好聽的老歌?!?/p>
“卟——”——
“什么聲音?”
“嘰——噓——”
“什么聲音?”
“不許放屁!搞什么啊!”
巴克、波波和萊斯特一躍而起,大小子仍躺在地上,佯裝睡著了。
“天——哪,真臭啊!”
“大小子!”
大小子假裝打呼嚕。
“大小子!”
大小子像在夢中那樣微微動了一下。
“大小子!”
“呃?”
“你里面爛掉了!”
“爛掉?”
“天哪!難道你聞不到嗎?”
“聞到什么?”
“黑小子,你肯定得了重感冒!”
“聞到什么?”
“黑小子,你放屁啦!”
大小子笑著倒在草地上,閉起了眼睛。
“下蛋的母雞咯咯叫?!?/p>
“我們不是母雞。”
“你咯咯叫了,不是嗎?”
那三個男孩仰著頭走開了。
“來吧!”
“你們到哪里去?”
“到小河里游泳去?!?/p>
“是的,我們去游泳吧?!?/p>
“不,老兄我不去!”大小子不屑地擺擺手。
“啊,來吧!別磨蹭啦!”
“想被處私刑嗎?我絕不去!”
“他快見不到我們了。”
“你怎么知道?”
“因為他快見不到了?!?/p>
“你們都去吧,我哪里也不去。”大小子說。
“見鬼!讓他呆在這兒吧!來,我們走?!卑涂苏f。
三個男孩邊走邊用棍子敲打草叢和灌木。大小子懶洋洋地看著他們的背影。
“嗨!”
他們邊朝前走,邊扭頭看他。
“嗨,黑小子們!”
“來吧!”
大小子哼了一聲,撿起樹棍,起身蹣跚而去。
“等等我!”
“來吧!”
大小子奔跑起來,追上了他們,躍身撲上他們的脊背,將他們撲倒在地。
“住手!大小子!”
“該死的,黑小子!”
“快滾下來!”
大小子四肢伸展地躺在他們身邊的草叢里,邊笑邊用腳跟蹬著地。
“黑小子,你把我們當成什么了,當成馬嗎?”
“你為什么老是撲到我們身上?”
“聽著!我們最近哪天會一擁而上,揍得你屁滾尿流。”
大小子微微一笑。
“你們敢肯定嗎?”
“敢,你不喜歡這樣吧?”
“我們要把你揍得不能走路!”
“而你卻毫無辦法!”
大小子齜著牙道:
“來呀!現(xiàn)在就試試!”
三個男孩圍住了他。
“喂,巴克,你抓住他的雙腳!”
“你抓住他的頭,萊斯特!”
“波波,你到他身后抓住他的胳膊!”
他們在一臂開外的地方團團圍住大小子。
“來呀!”大小子邊說,邊左右開弓地向他們虛晃著拳腳。
他們團團圍住他,但卻似乎無法再接近了。大小子停住手腳,雙手叉在臀部。
“你們三個一起上就能嚇倒我嗎?”
“我們下次再收拾他吧?!辈úㄟ肿煨Φ馈?/p>
“對,我們可以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逮住你。”萊斯特說。
“我們可以騙你上當?!卑涂苏f。
他們笑著一起走了。
大小子打了個嗝。
“我餓了?!彼f。
“我也餓了。”
“我希望能吃上一大鍋豬下水!”
“和著幾根香噴噴的咸肋骨一起煮……”
“加上香噴噴的雞蛋玉米面包……”
“加點乳酪……”
“湯里漂著幾個滾熱的桃子餡餅……”
“黑小子,噓!”
他們用樹棍在草上打著拍子吟唱起來。
再見,再見
我想吃口餡餅
餡餅味太甜
我想吃塊肉片
肉片色太鮮
我想吃個糕點
糕點色太深
我想去趟城鎮(zhèn)
城鎮(zhèn)路遙遙
我想乘車奔跑
汽車跑得快
我屁股摔兩瓣
從此我會更加明白,再見,再見
他們翻過一道帶刺的鐵絲籬笆,進入一片密林的邊緣。大小子輕輕吹著口哨,眼睛半睜半閉。
“我們來逮住他!”
巴克、萊斯特和波波一擁而上,抓住了大小子的脖子、雙臂和雙腿,把他按倒在地。他哼了一聲,雙腳猛踢著仰面倒入雜草叢中。
“抓牢他!”
“抓住他的胳膊!抓住他的胳膊!”
“騎在他腿上不讓他踢!”
大小子氣喘吁吁,試圖掙脫。
“現(xiàn)在我們抓住你了,該死的,現(xiàn)在我們抓住你了!”
“該死的,你們騙人!”大小子說。他連踢帶扭,左抓右撓。
“喂,你倆幫我按住他的胳膊!”波波說。
“噢,我們現(xiàn)在抓住這個孬種了!”萊斯特說。
“該死的,你們騙人!”大小子再次說道。
“喂,你倆幫我按住他的胳膊!”波波喊道。
大小子設法用左臂箍住了波波的脖子。他繃緊肘部,形成剪刀狀,咬牙切齒地問道:
“你們抓住我了,是嗎?”
“抓住他!”
“打這個孬種的屁股!”
“喂,幫我拉開他的胳膊!他勒住了我的脖子!”波波叫道。
大小子緊緊夾住波波的脖子,將他的頭扭到了地上。
“你們抓住我了,是嗎?”
“停手,大小子,你卡住我了;你弄疼了我的脖子!”波波叫著。
“你放開我!”大小子說。
“我沒抓你!是他們抓的!”波波懇求道。
“你讓他們馬上放開我,不然我就擰斷你的脖子?!贝笮∽诱f。
“喂——,你——┟嵌擠弄——開——大——小子。他——勒住我了?!辈úü緡Vf。
“你不能抓住他嗎?”
“不——,他——勒——住了我——的脖——┳印…”
大小子夾得更緊了。
“你要是不叫他們馬上放開我,我就擰斷你的脖子!”
“放——開我——”波波喘息著,眼淚涌了出來。
“你不能抓住他嗎,波波?”巴克問。
“不——,你們都放——開——他;他——夾住了我的脖——子……”
“抓住他的脖子,波波……”
“我抓不住;你們放——放……”
為救波波,萊斯特和巴克起身跑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大小子松開了波波。波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淌著口水,使勁扭動著脖子,想消除痙攣。
“唉,黑小子,你差點擰斷了我的脖子?!辈úㄠㄆ?。
“下次我要把你的屁股打開花。”大小子說。
“要是波波能抓住,我們就捉住你了?!比R斯特叫道。
“我不會讓他抓住的?!贝笮∽诱f。
他們又颼颼地舞著樹棍一起走了。
“你們瞧,”大小子說,“當一群家伙襲擊你時,你要做的就是集中精力對付其中的一個,讓他告訴其他人停手,懂了嗎?”
“哇,真是個好主意!”
“對,真是個好主意!”
“可是你差點擰斷了我的脖子,兄弟?!辈úㄕf道。
“我是個聰明的黑人。”大小子說著挺起了胸脯。
II
他們來到了水塘邊。
“我不下去?!辈úㄕf。
“你怕了嗎?”大小子問道。
“不,我不怕……”
“那你為什么不下去?”
“你知道哈威老頭不許黑人在這個水塘里游泳?!?/p>
“就在去年他還因為波波在這里游泳向他開過槍呢。”萊斯特說。
“胡說!哈威老頭才不會來理會我們黑人呢?!贝笮∽诱f道。
“他呆在家里想他的情人呢?!卑涂苏f。
他們大笑起來。
“巴克,你是說像蛇那樣肚皮緊貼著下面?!比R斯特說。
“哈威老頭他媽的太老了,想不動情人了?!贝笮∽诱f。
“他已經(jīng)干癟了;一點精液都沒有了?!辈úㄕf。
“來,我們走吧!”大小子說道。
波波指著說:
“看見那邊的牌子了嗎?”
“看到了?!?/p>
“上面說些什么?”
“禁止擅自入內!”萊斯特讀道。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意思是狗和黑小子不得入內?!卑涂苏f道。
“哎呀,我們已經(jīng)來了,”大小子說,“要是我們像現(xiàn)在這樣被他抓住,也同樣會有麻煩的,所以我們不如下去……”
“其他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
“只要有一個人下去我就下去!”
大小子仔細環(huán)顧四周,見空無一人,他迅速脫下工裝褲。
“誰最后下水誰是老死狗?!?/p>
“你媽是老死狗?!?/p>
“你爸是老死狗?!?/p>
“你爸媽都是老死狗。”
他們迅速脫下衣服,扔到樹下,堆成一堆。三十秒鐘后,他們站在位于傾斜的河堤下的水塘邊上,赤裸著黑黝黝的身體。大小子小心翼翼地伸腳試試水。
“嘿,水很涼。”他說。
“我要穿上衣服了。”波波說著縮回了腳。
大小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腰部。
“你這個混蛋!”
“滾開,黑小子!”波波叫道。
“把他扔下去!”萊斯特說。
“悶他!”
波波貓下腰,叉開雙腿,用身體抵住大小子。兩人抱在一起,扭打到水邊,誰也無法把對方扔下去。
“來,我倆把他們推下去?!?/p>
“好嘞!”
萊斯特和巴克笑著向兩個互相抱著的身體飛奔過去,猛撞了一下。大小子和波波撲通一聲掉進水里,陽光下濺起了銀白色的水花。大小子露出頭時大叫道:
“你們兩個孬種!”
“你們把老媽推進了水里!”波波一面說,一面搖著腦袋以便抖落眼睛上的水。
他們扎了個猛子,然后浮上來奮力向對岸游去,渾濁的河水泛起了泡沫。他們游回來,慢慢蹚入淺水,邊呼哧呼哧地喘氣,邊不停地眨眼睛。
“下來!”
“嘿,水里很舒服!”
萊斯特和巴克猶豫不決。
“我們把他們身上弄濕?!贝笮∽訉ΣúǘZ道。
萊斯特和巴克還沒來得及后退,就被一捧捧的水潑得水淋淋的了。
“嗨,停下!”
“該死的,黑小子;水好涼啊!”
“下來!”大小子喊道。
“我們不如下去吧?!卑涂苏f。
“看看有沒有人來?!?/p>
他們跪下來,瞇著眼睛朝林中觀望。
“沒人?!?/p>
“走,我們下去吧。”
他們慢慢地蹚進水里,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喘口氣。接著,一場拼死的水戰(zhàn)開始了。他們閉起雙眼向后退著,用手掌拼命向彼此的臉上潑水。
“嗨,停下!”
“唉,我快被淹死了?!?/p>
他們在齊腰深的水中聚攏來,邊吐水邊眨眼睛。大小子在悶水玩,波波很擔心。
“小心,黑小子!”
“別大聲嚷嚷!”
“是啊,一英里外都能聽到你這張大嘴巴。”
“這水太涼了?!?/p>
“因為昨天下過雨?!?/p>
他們又游了一個來回。
“我希望能有個大點兒的地方游泳?!?/p>
“白人有很多游泳池,而我們一個也沒有?!?/p>
“我們住在維克斯堡的時候常到密西西比河里游泳。”
大小子把頭浸入水中吹氣,發(fā)出河馬一樣的聲音。
“來,我們來當河馬吧?!?/p>
他們每人走到小河的一個角上,把嘴伸進水里,像河馬一樣吹起氣來。玩累了,他們坐在了河堤下。
“我好像感冒了?!?/p>
“我也是?!?/p>
“我們呆在這兒曬干身體吧?!?/p>
“天——啊,我好冷啊!”
他們靜靜地曬著太陽,竭力克制著哆嗦。身上的水干些了的時候,他們牙齒打著顫聊起天來。
“如果哈威老頭這時來了,你們怎么辦?”
“拼命跑!”
“嘿,我會跑得飛快,他準會以為是一陣閃電經(jīng)過了他身邊?!?/p>
“可是要是他有槍呢?”
“噢,黑小子,住口!”
他們陷入了沉默,雙手在潮濕顫抖的腿上抹著擦水。隨后,他們注視著在水波蕩漾的河面上閃閃發(fā)亮的陽光。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
“七號火車開走了!”
“是去北方的?!?/p>
一路閃耀著奔馳而去。
“主啊,總有一天我也要去北方?!?/p>
“我也要去,兄弟?!?/p>
“他們說在北方有色人種擁有和白人平等的權利?!?/p>
他們沉思起來。一只黑翅蝴蝶在水邊盤旋飛舞,有只蜜蜂在嗡嗡地吟唱,不知何處飄來陣陣金銀花的清香,隱約間可以聽見鳥雀在林間啁啾。他們在草地上左右翻滾,好讓陽光曬干皮膚,溫暖身體,還采了幾片草葉放進嘴里嚼著。
“噢!”
他們抬起頭,不由得目瞪口呆。
“噢!”
一位白人女子,穩(wěn)穩(wěn)地站在對面河堤邊,就在他們正前方,一只手里拿著帽子,頭發(fā)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fā)亮。
“是個女人!”大小子低聲耳語道,“一個白種女人!”
他們瞪著她,雙手本能地捂住腹股溝。接著他們從地上爬起來,那個白人女子緩緩地退出了他們的視線。他們愣愣地站了一會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我們快離開這里吧!”大小子悄聲說。
“等她先走?!?/p>
“我們快跑吧,不然會這樣光溜溜地被他們捉住的?!?/p>
“也許——還有個男人和她在一起。”
“走,我們去拿衣服。”大小子說。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側耳細聽。
“見鬼!我要去拿衣服?!贝笮∽诱f。
他雙手抓著矮矮的草皮爬上了河堤。
“現(xiàn)在別跑過去?!?/p>
“回來,傻瓜!”
波波猶豫著,他看看大小子,又看看萊斯特和巴克。
“我要跟大小子一起去拿衣服。”他說。
“不要這樣光溜溜地跑過去,傻瓜!”巴克說,“你不知道誰在那里!”
大小子正要翻過河堤。
“過來!”他小聲說。
波波跟著翻了過去。在距他們二十五英尺處站著那個女子,她一只手捂著嘴。
萊斯特和巴克用手指攀抓著草皮,從堤沿上望過去。
“回來!那個女人被嚇著了。”萊斯特說。
大小子停住腳步,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他看看那個女人,又看看那堆衣服,接著又看看巴克和萊斯特。
“過來,我們去拿衣服。”
他向前邁了一步。
“吉姆!”那女人一聲尖叫。
大小子站住了,環(huán)顧四周,雙手自然地耷拉在身邊。那女人雙目圓睜,手捂著嘴巴,退到了他們堆放衣服的那棵樹下。
“大小子,回來,等她走了再去?!?/p>
波波跑到大小子身邊。
“我們回家吧!他們會捉住我們的?!?/p>
大小子感到喉嚨發(fā)緊。
“女士,我們想拿衣服?!彼f。
巴克和萊斯特翻過河堤,猶豫不決地站在那兒。大小子向那棵樹跑去。
“吉姆!”那女人尖叫起來,“吉姆!吉姆!”
在離她三英尺處,渾身漆黑、一絲不掛的大小子停住了腳步。
“我們想拿衣服?!彼俅握f道,聲音機械、呆板。
他向前挪了一步。
“走開!走開!我告訴你,走開!”
大小子又停住了,他感到很害怕。波波跑過去抓起衣服,巴克和萊斯特想從他手里抓過他們的衣服。
“你們走開!你們走開!你們走開!”那女人尖聲叫著。
“快跑!”波波說著朝樹林跑去。
啪!
萊斯特哼了一聲,挺直身體向前栽去,額頭撞在了那女人的一只鞋尖上。
波波停住腳,緊緊抓著衣服。巴克猛地轉過身。大小子瞪著萊斯特,嘴唇抽搐著。
“他有槍;他有槍!”巴克大叫著狂奔起來。
啪!
巴克停在了河堤邊,頭向后一扭,身體僵硬地歪向一邊,頭朝下跌進河里,迎著陽光濺起一片亮晶晶的水花,小河冒起了串串水泡。
大小子和波波后退著,兩眼恐懼地盯著一個正朝他們跑來的白種男人。那人手握步槍,身穿軍裝,跑到那女子身邊,握住她的手。
“你受傷了,伯莎,你受傷了嗎?”
她瞪著他,一語不發(fā)。
那人迅速轉身,滿臉通紅,舉槍瞄準了波波。波波折了回來,胸前抱著衣服。
“別殺我,先生,別殺我……”
大小子朝槍沖去,抓住了槍管。
“你這個黑雜種!”
大小子死死抓著不放。
“放開,你這個黑雜種!”
槍管指向了天空。
啪!
相比之下,那白人又高又壯,他一下子就把大小子摔倒在地。波波見狀扔下衣服,跑過去躍身騎上白人的脊背。
“你們這些黑雜種!”
白人放開槍,把波波掀翻下去,開始用拳頭猛擊這個赤身裸體的男孩。這時,大小子迅速轉身,撿起槍,用槍管猛擊那人的嘴巴。那人的幾顆牙齒被打落,掉進了嘴里,接著他一陣眩暈,摔倒在地。波波站起身來。
“走吧,大小子,我們走吧!”
那白人艱難地喘息著,站了起來,面對著大小子。他的嘴唇顫抖著,脖子和下巴上濕乎乎的沾滿了鮮血。他鎮(zhèn)靜地說道:
“把槍給我,小孩!”
大小子端起槍,后退著。
白人向前逼近。
“孩子,我說把槍給我!”
波波懷里抱著衣服。
“快跑,大小子,快跑!”
那人向大小子逼過來。
“我會殺了你的,我會殺了你的!”大小子說。
他的手指在摸索著尋找扳機。
那人站住,眨了眨眼,吐了口血水。他面色蒼白,目光顯得不知所措。突然,他伸出雙手朝槍撲去。
啪!
他臉朝下一頭栽倒在地。
“吉姆!”
大小子和波波驚訝地回頭望著那個女人。
“吉姆!”她又尖叫了一聲,柔弱地倒在樹下。
大小子扔下槍,睜大了雙眼。他環(huán)顧四周,只見波波抱著衣服在哭。
“大小子,大小子……”
大小子看著槍,伏身欲撿,卻又沒撿。他似乎不知所措了,瞧瞧萊斯特,又瞧瞧那個白人,接著目光轉向一股滲入土里的細細的血流。
“你殺死了他!”波波咕噥道。
“我們快回家吧!”
他們就這樣赤身裸體轉身跑向樹林,跑到帶刺鐵絲網(wǎng)邊時,停住了腳步。
“我們穿上衣服吧?!贝笮∽诱f。
他們迅速套上工裝褲。波波抱著巴克和萊斯特的衣服問:
“這些怎么辦?”
大小子瞪著衣服,雙手抽搐著。
“扔掉吧?!?/p>
他們越過帶刺鐵絲網(wǎng),跑過樹林,樹藤和樹葉抽打著他們的臉頰。波波甚至絆了一下,摔倒了。
“起來!”大小子說。
鮮血從擦傷處流了出來,波波哭了。
“我害怕!”
“快點!別哭!我們要回家,他們會來捉我們的!”
“我害怕!”波波含著淚水再次說。
大小子抓住他的手,拖著他向前跑。
“快點!”
III
跑到樹林盡頭,他們停了下來。寬闊的馬路呈現(xiàn)在眼前,那路通向家,通向家里的爸爸、媽媽。但是他們卻恐懼地退了回去。濃密的樹蔭友好地庇護著他們,但那灑滿田野的耀眼的陽光卻冷酷無情。他們蜷縮在一根枯木后。
“我們一定要回家?!贝笮∽诱f。
“他們會對我們用私刑的?!辈úò胧且蓡柕卣f。
大小子沒回答。
“他們會對我們用私刑的?!辈úㄔ俅握f。
大小子一陣顫栗。
“別說了!”他說。他不愿想這件事,也不能想這件事,他只有一個念頭,并盲目地緊抓著它不放:回到家里,回到爸爸、媽媽身邊。
一陣節(jié)奏鮮明的馬車叮當聲使他們抬頭觀望。山頂上出現(xiàn)一個帽頂,接著露出一張白人的臉,然后是穿著藍色襯衫的肩膀,最后,一輛雙軛馬車完全進入了視野。他們伏下身,緊貼著木頭的一側。
大小子和波波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他們目送著那輛車到馬路轉彎處,直至它消失在一陣灰塵中。
“我們一定要回家?!贝笮∽诱f。
“我害怕!”波波說。
“快來!我們從田里走。”
他們一直跑到玉米地邊,然后放慢了腳步,因為去年的玉米殘梗扎傷了他們的腳。
前面出現(xiàn)一個磚砌的小院。
“等等?!贝笮∽哟⒌?。
他們停住腳步。
“我要回我家了,你最好回你家?!?/p>
波波圓睜雙眼。
“我害怕!”
“你最好繼續(xù)跑!”
“讓我跟你一起跑吧;他們會捉住我的……”
“要是你能回到家,也許你的家人能把你弄走?!?/p>
大小子拔腿就跑,波波一把抓住了他。
“讓我跟你一起跑吧!”
大小子甩開了他。
“你要是不走,他們會處你私刑的!”他邊跑邊叫。
跑了大約二十五碼遠,他回頭眺望;波波正飛速奔過樹林,快得像一陣風。
來到鐵道前,大小子放慢了速度,不知道該選擇從街上走呢,還是沿鐵軌走。最后,他決定沿鐵軌走,因為對他來說躲開火車比躲開一群暴徒更容易。
他一邊沿枕木疾走,一邊不住地前后觀望。臉上很癢,垂著的手上染滿了鮮血,他緊張地在工裝褲上擦著。
來到自家屋后的籬笆邊時,大小子奮力跳了過去。他落在一群雞中,雞群受到了驚嚇,一只矮小的公雞想去啄他。地上滿是油膩的洗碗水,很滑。他滑了一下,摔倒在廚房的臺階前,痛苦地哼哼著。
他喘息著跌跌撞撞地跨過門檻。
“天哪,大小子,你怎么啦?”
他媽媽目瞪口呆地站在屋子中間。大小子一聲不吭地跌坐在一張凳子上,差點倒翻過去。爐子上燉著湯,廚房里飄溢著飯香。
“怎么啦,大小子?”
他默默地看著她,隨后,忽然大哭起來。她走過去,發(fā)現(xiàn)了他臉上的道道傷痕。
“出什么事了,大小子?有人惹你了嗎?”
“他們追殺我,媽!他們追殺我……”
“誰!”
“啊……啊……我們……”
“大小子,你怎么啦?”
“他殺了萊斯特和巴克?!彼唵蔚毓緡伒?。
“殺了!”
“是的,媽!”
“萊斯特和巴克!”
“是的,媽!”
“怎么殺的?”
“用槍打的,媽!”
“天主在上,求您發(fā)發(fā)慈悲吧!這下麻煩可大了,可大了。”她呻吟著,用力絞著雙手。
“我殺了他,媽……”
她凝視著他,想弄明白他的意思。
“出了什么事,大小子?”
“我們想從樹下拿衣服……”
“什么樹?”
“我們在游泳,媽。那個白種女人……”
“白種女人?……”
“是的,她在水塘邊……”
“天主保佑!我知道你們幾個孩子不惹出這種事情是不會罷休的?!?/p>
她跑進走廊。
“露茜!”
“什么事,媽?”
“到這兒來!”
“什么事,媽?”
“我說,你到這兒來!”
“你叫我干什么?媽?我在做針線呢?!?/p>
“孩子,你按我的要求來這兒,行嗎?”
露茜手里拿著一條沒縫完的圍裙來到門口。一看見了大小子的臉,她就慌亂地看著母親。
“出了什么事啦?”
“你爸呢?”
“我想他到前面去了?!?/p>
“把他找回來,快點!”
“怎么了,媽?”
“我說,去把你爸找回來!”
露茜跑了出去。母親跌坐在椅子上,手里拿著抹布。忽然,她坐直了身體。
“大小子,我還以為你在學校呢?”
大小子望著地面。
“你怎么沒去上學呢?”
“我們去了樹林?!?/p>
她嘆了口氣。
“我已經(jīng)為你盡了最大能力,大小子?,F(xiàn)在只有上帝能幫你了?!?/p>
“媽,別讓他們捉住我;別讓他們捉住我……”
父親走了進來。他瞪眼瞧瞧大小子,然后又看看他妻子。
“大小子惹了什么事?”他嚴厲地問。
“索爾,大小子跟白人發(fā)生了沖突?!?/p>
父親驚得張口結舌,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移動。
“索爾,我們得把他從這兒弄走?!?/p>
“開口說話!你干了些什么?”
父親抓著大小子的肩膀,凝視著他臉上的傷痕。
“我、萊斯特、巴克和波波在哈威老頭的地盤上游泳……”
“索爾,是一個白種女人!”
大小子嚇得退縮著。父親緊抿嘴唇,盯著妻子。露茜目瞪口呆地看著哥哥,好像以前從未見過他似的。
“出了什么事?你不能全說出來嗎?”父親聲音有些無助地怒吼道。
“我們在游泳,”大小子說,“后來水塘邊來了個白種女人。我們想走,就立刻出水去拿衣服。她開始尖叫起來。我們的衣服正好在她站的那棵樹下,我們去拿衣服時,她就尖叫。我們告訴了她我們想拿衣服……你瞧,爸,她正好站在我們的衣服旁邊;我們去拿衣服時,她就尖叫起來……波波拿了衣服,然后他開槍打死了萊斯特……”
“誰開槍打死了萊斯特?”
“那個白種男人。”
“哪個白種男人?”
“我不認得,爸。他是個士兵,有一枝步槍。”
“一個士兵?”
“是的,爸。是個士兵?!?/p>
父親緊鎖雙眉。
“然后你們干了些什么?”
“嗯,巴克說,‘他有槍!我們就跑起來。后來他射中了巴克,巴克掉進了水塘,我們再也沒看見他……接著那白人就緊緊地追趕我們。他看了一下那個女人,又想朝波波開槍。我抓住了槍,我們打了起來。波波跳到他背上,他就開始打波波。后來我用槍管打他,他向我沖過來,我開槍殺了他。然后我們就跑……”
“誰瞧見了?”
“沒人瞧見?!?/p>
“波波呢?”
“他回家了?!?/p>
“有人追你們嗎?”
“沒有。”
“你們看見過誰嗎?”
“沒有。只看見一個白人,但他沒看見我們?!?/p>
“你們幾個離開水塘有多久了?”
“沒多久?!?/p>
父親緊張地用手揉著前額,走到門口。他的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音。
“索爾,我們怎么辦?”
“露茜,”父親說道,“你去找山德斯兄弟,告訴他我要他來這兒;然后去找詹金斯兄弟,告訴他我要他來這兒;然后再去找艾爾德?皮特斯,告訴他我要他來這兒;除了我對你說的話,對誰也別說什么。辦完之后直接回來。快去!”
露茜隔著椅背扔下圍裙,跑下臺階。母親躬身下跪,邊哭邊祈禱。父親慢慢踱到大小子跟前。
“大小子?”
大小子咽了口口水。
“我在跟你說話呢!”
“是。”
“你今早怎么沒去上學呢?”
“我們去了樹林?!?/p>
“你媽沒讓你去上學?”
“讓我去了。”
“你為什么沒去?”
“我們去了樹林。”
“你知不知道那樣不對?”
“知道?!?/p>
“知道為什么還去?”
大小子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盯著自己的手指,盤弄著雙手。
“我在跟你說話呢!”
他妻子站起身,責備道:
“索爾!”
父親停住了,緊張地拉了一下工裝褲的吊帶。
“那個女人在那里呆了多久?”
“呆得不久。”
“她年輕嗎?”
“是的,像個姑娘?!?/p>
“你們幾個對她說了什么沒有?”
“沒有。我們只說了我們想拿衣服?!?/p>
“她說什么?”
“什么都沒說,爸。她只是退到那棵樹邊,尖叫了起來?!?/p>
父親盯著他,張著嘴,像是要問什么。
“大小子,你們惹過她嗎?”
“沒有,爸。我們挨也沒挨她?!?/p>
“那個男人多久后出現(xiàn)的?”
“馬上就出現(xiàn)了。”
“他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他只是罵我們。”
突然,父親離開了廚房。
“媽,我能不能離開這兒?他們會捉住我的?!?/p>
“索爾會盡力幫你的?!?/p>
“媽,媽,我不想被他們捉住……”
“索爾會盡力幫你的。除了仁慈的上帝沒人能幫助我們了?!?/p>
父親回來時拿了一桿獵槍,把它靠在了角落里。大小子著迷地看著它。
有人在敲前門。
“麗莎,去看看是誰?!?/p>
麗莎去了。他們側耳細聽,只聽她說:
“是誰?”
“是我?!?/p>
“你是誰?”
“是我,山德斯兄弟?!?/p>
“快進來,索爾正在等你?!?/p>
山德斯停在門口,笑著說:
“莫里森兄弟,你找我有事嗎?”
“山德斯兄弟,我們惹了大麻煩了。”
山德斯直接走進廚房。
“出了什么事?”
“大小子殺了個白人?!?/p>
山德斯立即停下腳步,接著走上前去,他的臉向前探著,嘴巴張著,嘴唇動了幾動才說出話來。
“一個白人?”
“他們會殺了我的;他們會殺了我的!”大小子哭著跑向父親。
“索爾,我們不能把他藏到什么地方去嗎?”
“喂,別緊張,別緊張?!鄙降滤估笮∽拥碾p手說。
“他們會殺了我的;他們會對我動私刑的!”
大小子癱倒在地,他們把他扶坐在凳子上。母親緊緊地摟著他,將他的頭貼在她的胸口上。
“我們怎么辦呢?”山德斯問。
“我已經(jīng)派人去叫詹金斯兄弟和艾爾德?皮特斯了?!?/p>
山德斯背靠墻站著,隨后,他完全領悟了事情的含義,驚呼道:
“他們會糾集一群暴徒的!……”他突然停住,目光落在那桿獵槍上。
臺階上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他們的目光轉向門口。露茜哭著跑進來,詹金斯緊隨其后。父親在屋子中間迎上了他,握著他的手。
“我們惹了大麻煩了,詹金斯兄弟。大小子殺了一個白人。你們得幫幫我……”
詹金斯怒視著大小子。
“艾爾德?皮特斯說他馬上就來。”露茜說。
“這事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詹金斯問。
“大約一小時前?!备赣H說。
“我們怎么辦呢?”詹金斯問。
“我想等到艾爾德?皮特斯來了再說?!备赣H無助地說道。
“要是我們打算干點什么就得快點行動,”山德斯說,“這樣傻站著只能等來麻煩。”
大小子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
“爸,現(xiàn)在就讓我走吧!現(xiàn)在就讓我走吧!”
“安靜,大小子!”
“你能到哪兒去呢?”
“我可以爬上一列貨運火車!”
“那等于送死!”詹金斯說,“他們會密切監(jiān)視所有貨運火車的!”
“你們能借點錢給我嗎?”父親問。
他們搖搖頭。
“索爾,我們能怎么辦呢?大小子不能呆在這兒!”
又傳來一陣敲門聲。
父親悄悄地向獵槍靠去。
“露茜,去看看!”
露茜猶豫不決地看著他。
“最好我去。”詹金斯說。
是艾爾德?皮特斯,他匆匆忙忙地進來了。
“各位晚上好!”
“你好,艾爾德!”
“晚上好?!?/p>
“今天好嗎?”
皮特斯環(huán)顧著擁擠的廚房。
“怎么了?”
“我們惹了大麻煩了,艾爾德,”父親說,“大小子和另外幾個孩子……”
“……萊斯特、巴克和波波……”
“……跑到哈威老頭的地盤上去游泳……”
“他從不喜歡我們黑人?!逼ぬ厮箯娬{說。他叉開雙腿站著,兩個大拇指分別插在背心兩邊的袖孔里。
“……有個白種女人……”
“怎么了?”皮特斯湊近了問。
“……走過來,孩子們想拿放在樹下的衣服。這時,她尖叫起來,然后就發(fā)生了后面的事,懂了嗎?可能她以為幾個男孩要追趕她。后來一個軍人打扮的白人射殺了他們中的兩個……”
“……萊斯特和巴克……”
“哼——哼,”皮特斯說,“那是哈威老頭的兒子?!?/p>
“哈威的兒子?”
“你是指在軍隊的那個?”
“你說的是吉姆?”
“是的,”皮特斯說,“報紙上說他從部隊回來度假。孩子們看到的那個女人快要做他的老婆┝恕…”
他們盯著皮特斯。知道了被殺白人的身份后,他們真正害怕起來。
“后來呢?”
“大小子殺死了那個人……”
“哈威的兒子?”
“大小子不得不殺他,艾爾德。要是大小子不殺他,他就會殺死大小子……”
“天哪!”皮特斯說著,環(huán)顧了一圈,將帽子戴回頭上。
“這事發(fā)生多久了?”
“我想,離現(xiàn)在大約有一個小時了?!?/p>
“白人知道了嗎?”
“不知道,艾爾德?!?/p>
“你最好立刻把這孩子弄走,”皮特斯說,“要是不弄走,會有私刑……”
“我能到哪去呢,艾爾德?”大小子向他跑去。
他們圍在皮特斯身邊,皮特斯則雙腿叉開站著,仰望著天花板。
“或許在他能逃走之前我們可以把他藏在教堂。”詹金斯說。
皮特斯撇了撇嘴。
“不,兄弟,那根本行不通!他們肯定會在那兒捉住他的。而且,要是他們在那兒捉住了他,我們可就全遭殃了。得把這孩子弄出城去……”
山德斯向父親走來。
“聽著,”他低聲說道,“我兒子威爾,就是給馬格諾利亞快遞公司開車的那個兒子,明早要送一車貨去芝加哥。要是我們能找個地方把大小子藏到那時候,就能讓他搭上貨車……”
“爸,求你了,威爾明早走時你讓我跟他一起走吧?!贝笮∽影蟮馈?/p>
父親盯著山德斯。
“你認為那樣做安全嗎?”
“你只能那樣做啦?!逼ぬ厮拐f。
“但是我們能在哪兒把他藏那么久呢?”
“你兒子早上幾點動身?”
“六點?!?/p>
他們靜靜地思索著。水壺在火爐上嗚咽著。
“爸,我知道威爾和他的貨車在布拉茲大道上經(jīng)過的地方。我可以躲在其中一個窯洞里……”
“躲在哪里?”
“躲在我們挖的一個窯洞里……”
“他們會在那兒捉住你的?!蹦赣H嗚咽著說。
“但是他沒有其他能去的地方呀?!?/p>
“那里有幾個洞很大,我可以鉆進去,一直等到威爾來?!贝笮∽诱f,“求你了,爸,讓我去吧,要不他們會捉住我的……”
“讓他走吧!”
“求你了,爸……”
父親粗聲喘息著。
“露茜,去拿他的東西!”
“索爾,他們會在那兒捉住他的!”母親抓著大小子號啕大哭。
皮特斯拉開了她。
“莫里森姊妹,如果你不讓他遠走高飛,他肯定會被捉住的,上帝作證!”
露茜拿著大小子的鞋跑過來,給他穿上。父親把一頂破帽子戴在他頭上,母親走到火爐前,把一鍋玉米面包倒進圍裙,包好,解開大小子的工裝褲,塞進他懷里。
“這是給你吃的;你要祈禱,大小子,你現(xiàn)在也只能這么做了……”
大小子費力地走向門口,母親緊抓著他不放。
“讓他走吧,莫里森姊妹!”
“快點跑,大小子!”
大小子沖過院子,驚散了雞群。跑到籬笆前,他停住腳步喊道:
“告訴波波我藏在哪兒,叫他來找我!”
IV
大小子直奔鐵路,朝著落日跑去,左手緊捂著心窩,以防玉米面包掉落。由于鞋小勒腳,他不時被枕木絆倒。自中午起他就滴水未沾,因此喉嚨火燒火燎,饑渴難忍。
離開鐵軌,跑過山頂,大小子沿布拉德大道前進。他雙腳在塵土中飛奔,兩眼目不斜視,周圍一草一木都令他膽戰(zhàn)心驚。他真希望這是在夜間,希望能安全到達窯洞,不被人撞見。忽然,有個念頭給了他當頭一棒。他記起曾聽老人們說過警犬的故事,恐懼使他放慢了腳步。大家都沒想到此事。假如警犬在追蹤他呢?天哪!假如有一群警犬,口吐白沫,咆哮不止,把他撕成了碎片呢?想到此,他不禁雙腿發(fā)軟,一瘸一拐地走著。是的,他們肯定會派警犬來追捕他的!那樣他就無法逃脫了!爸爸為什么沒讓他拿上那枝獵槍呢?他停了下來,應該回去取槍。那樣,如果暴徒來了,他死之前也能干掉他們幾個。
遠處傳來火車由遠及近的聲音。他突然驚醒,深感自己面臨險境,于是繼續(xù)奔跑起來,一雙大腳在灰塵里忽起忽落。他疲憊不堪,連續(xù)的奔跑累得他肺都快炸裂了。他舔舔嘴唇,想喝水。離開大路穿過一片犁過的田野時,他聽到火車在腳下怒吼,不禁驚恐萬分。
終于快到了,小山斜坡上的黑泥土已清晰可見。一旦進了窯洞,他就安全了,至少會暫時安全了。他又想到了那枝獵槍。如果他有件武器就好了!如果有人和他說說話就好了……對了!波波!波波會來的。他幾乎忘了波波。波波會帶槍來,他知道他會帶的。他倆合伙能把那伙暴徒全殺光,到了早晨他倆將一起鉆進威爾的貨車遠走高飛,到芝加哥┤ァ…
他放慢了速度,邊走邊前后觀望。一陣微風吹過草地,有只甲蟲停落在他臉上,他將它輕輕拂去。一輪紅日懸掛在幽暗的松林后,兩只蝙蝠迎著太陽扇動著翅膀。他身上的汗快干了,感覺越來越冷,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大小子停在山腳下,看著山上兩個黑色的窯洞,想選一個作為藏身之地。因為左邊有個窯洞是他和波波上個星期剛挖好的,他走向了左邊。他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周圍一片荒蕪。他翻過路堤,站在一排陷入地下四五英尺深的黑土坑前,然后走向最大的那個,仔細朝里看。忽聽咝的一聲,嚇得他渾身僵硬,向后跑了幾步,才站穩(wěn)了腳跟。一條六英尺長的巨蛇從坑里爬出,盤成了一卷。大小子拼命四處尋找棍子。他跑下山坡,在草叢中仔細搜尋。突然,他被一根大樹棍絆倒了。他撿起樹棍,猛擊地面,想試試它是否結實。
大小子拄著樹棍,小心翼翼地爬回山坡。在距蛇約七英尺處,他站住了,揮舞著樹棍。那蛇盤得更緊了,發(fā)出更大的咝咝聲,并抬起扁扁的蛇頭欲向他進攻。他走到右邊,那只扁頭吐著藍黑色的信子跟到右邊;他走到左邊,那只扁頭也跟到左邊。
大小子停下來,氣得直咬牙。他得打死這條蛇,不得不打死它!這是山坡上最安全的坑。他再次揮動樹棍,盯著前面的毒蛇,想象著身后有一群暴徒。蛇的扁頭抬得更高了。他掄著樹棍,旋身跳近那蛇。樹棍在空中颼颼作響,擊中了蛇頭一側,猛地掃散了蛇圈。巨蛇變作一團棕色,痛苦地翻滾著。大小子跨上蛇身,連連揮拳,拼命捶打那蛇。他狠狠地打它,兩眼通紅,咬牙切齒,咆哮不止,直打得它一動不動,然后,用腳跟猛跺蛇身,將蛇頭踩進了土里。
他虛弱無力地停下來,渾身透濕,嘴角掛著白沫。他吐了口唾沫,身上不住地顫抖。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洞口,仔細觀看,想象著那兒有成窩的蛇在等著他,盼望有根火柴。他將樹棍插進洞內攪了幾下,隨后蹲下身,再次觀望?,F(xiàn)在應該安全了。他眺望著山坡,接著目光又回到那條死蛇身上,然后,蹲下身,緩緩地退入洞里。
他覺得洞內肯定到處都是蛇,隨時準備向他進攻。他似乎能夠看到、摸到它們,它們盤成圈,正在緊張地等著他。黑暗中他想象著長長的白獠牙隨時會扎進他的脖子、側身和雙腿。他想出去,但卻一動未動。胡思亂想!他告訴自己,如果這兒有蛇,不會到現(xiàn)在還不咬他的。于是,他的恐懼減輕了,心情也輕松起來。
他雙肘撐地,雙手托著下巴,伏臥下來。泥土冷徹他的膝蓋和大腿,但胸口卻被那鍋熱玉米面包捂得熱乎乎的。他又感到了饑渴,很想喝水。他也感到了饑餓,卻不想吃面包。不,現(xiàn)在不吃,也許等會兒,等到波波來了,他倆一起吃。
從洞內望去,眼前的景色被長長的草皮鑲上了花邊。布拉德大道甚至更遠處的一切都盡收眼底。外面刮著風,東方第一縷暮色正在升起。不時有小鳥飛過,在天空印出一個滾動的黑點。大小子嘆息了一聲,換了個姿勢,嘴里仍嚼著草葉。一只黃蜂嗡嗡地吟唱著,他聽見了九號列車的汽笛遠遠地哀號著。
火車使他憶起他們在漫長炎熱的夏季挖掘這些窯洞,以及用大罐頭盒做成水壺的情景。他們將水壺裝滿水,安上塞子擋住蒸汽,用濕泥巴把水壺粘在洞里,下面升起火。他記得當時有個塞子從壺上被沖掉,噴出一大股蒸汽,發(fā)出一陣尖利的哨音,他們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有時,整個小山坡都被弄得火光沖天,煙霧繚繞。啊,你瞧,大小子扮演司機凱西?瓊斯,他正沿著閃閃發(fā)光的南太平洋鐵路飛馳。波波正開著圣達菲二號列車,巴克正奔馳在伊利諾伊州中央鐵路上,萊斯特在尼可?普萊特鐵路上飛奔。天哪,他們是如何把木頭架進去的!沸水幾乎總是把罐頭盒從泥巴上震脫,越來越多的松果和干樹葉被堆在罐頭盒下?;鹧嫔煤芨?他們已經(jīng)汗流滿面,還不得不用手護住眼睛。接著,忽然會有個壺塞直沖云霄,發(fā)出噗——哧——一聲。
大小子嘆口氣伸手熄滅了火焰,驅散了煙霧。波波為什么沒來?他眺望著田野,那里除了落日的余暉別無他物。他的思緒回到了窯洞上。他憶起那一天,巴克由于嫉妒他獲勝而想搗毀他的窯洞。啊,那個沒用的孬種!不,天哪!他再也不說那種話了!他在想些什么!咒罵死者!是啊,可憐的巴克已經(jīng)死了。萊斯特也死了。啊,就算巴克要搗毀他的窯洞也沒關系。當然沒關系。但愿那天他沒那么狠勁地揍巴克?,F(xiàn)在他為巴克難過了,他還希望那天沒有咒罵可憐的巴克的媽媽。那真是罪過!也許上帝會因此捉住他?但他再也不會那樣做了!可憐的巴克!可憐的萊斯特!他再也不會那樣對待任何人了,再也不會了……
暮色漸濃。不知何處,他無法判斷究竟是何處,傳來一陣陣蟋蟀的歡唱。天空變得柔和而低沉。他眺望著田野,期盼著波波……
他的身體換了個邊,以緩解地面的潮濕寒冷,又想起白天發(fā)生的事情。是的,不打算去游泳完全是對的。要是他按對的想法去做,根本就不會惹來這些麻煩。他開始說了不去,但是,唉,不知怎么還是跟他們一起去了。是啊,他那天早上應該聽媽媽的話去學校。但是,見鬼,誰會不討厭學校呢?讓學校見鬼去吧!大人老是逼著孩子去學校,這是最大的麻煩。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學校,他就不會卷進所有這些麻煩!他煩躁地掏出嘴里的青草,扔了出去,砸碎了學校的紅色小屋……
唉,要是那個白種女人出現(xiàn)時他們一動不動,安安靜靜,也許她會徑直走開。但是你永遠搞不懂這些白人。也許她不會走,也許那個白種男人會把他們全殺光!他們四個人!唉,你永遠也搞不懂白人!但是,也許那個白種女人會徑直離開。唉,也許那個白種男人會說:你們這些該死的黑雜種趕快滾開!你們他媽的很清楚這里不是你們呆的地方!然后他們就會抓起衣服拼命奔跑……他眨眨眼睛,趕走了腦海中的那個白種男人。波波在哪兒?他為什么不快點來呢?
他又扯了片草葉嚼著。唉,要是爸爸讓他帶上那桿獵槍就好了!有了獵槍他就能擋住一大群暴徒。手中翻轉那桿獵槍時,他朝下望著。然后他端起槍瞄準一個正在逼近的白人?!奥 蹦侨蓑槌闪艘粓F。又來了一個,他迅速地重新裝彈,那人也挨了一槍,也蜷成了一團。接著,又來了一個,也受到了同樣的懲罰。接著,所有暴徒蜂擁而上,他不停地射擊,盡其所能地拼殺著。他們圍住了他;但是,老天作證,他已盡了本分,不是嗎?報紙上會報道:遭私刑之前,黑小子殺死一打暴徒!也許他們會說:受死之前,被困黑人慘殺二十人!他微微一笑,那可真不賴,是不是?他眨了眨眼睛,報紙不見了。他繼續(xù)向田野眺望。波波在哪兒?他為什么不快點來呢?
為了消除雙腿的痙攣,他身體又換了個邊。唉,真受夠了這些!此時天快黑了。啊,遙遠的天空有幾顆極小的星星。或許那個白種男人沒死?或許他們根本沒找他?或許他現(xiàn)在可以回家了?不,最好等會兒,那樣最好。但是,天哪,要是有點水就好了!他的喉嚨干得難以下咽。那些該死的白人!他們生來只會追趕黑人,就像追趕兔子一樣!唉,他們把你逼進角落,讓你受盡屈辱!成千的白人!身下的泥土冷徹骨髓,使他一陣戰(zhàn)栗。天哪!假如他們在這個洞里找到了他怎么辦?在這誰也幫不上他的地方?……但是想那些也沒用;只要等著麻煩到了進行搏斗就行了。然而,要是那群暴徒一個一個過來,他能將他們全干掉。把那幫家伙連鍋端掉!他掐住一個家伙的脖子,久久地狠狠地掐住,直到他舌頭吐出、眼睛凸起,然后他跳到他的胸口上狠狠地跺他,就像跺踩那條蛇那樣。剛干掉一個,又來了一個。他又掐住了他,直掐得他慢慢癱倒在地,氣喘吁┯酢…
“喂!”
大小子快速從那白人的脖子上縮回手,朝田野看去。田野里空無一人。有人監(jiān)視他嗎?他確信有人叫喊過,心里怦怦直跳。但是,荒唐!根本沒人能看到他在這洞里……然而或許他進來時他們看到了,然后他們躲了起來,這時正在向他包圍過來呢!也許他們正在給其他人發(fā)信號呢?是的,他們正在悄悄地向他包圍過來!或許他應該起身逃跑……噢!或許那是波波!他應該出來看看是不是波波在找他……他緊張得渾身僵硬。
“喂!”
“喂!”
“你在哪里?”
“在這邊,布拉茲大道上?!?/p>
“過來!”
“好的。”
他聽到了腳步聲,接著又傳來說話聲,這次是在遠遠的低處。
“看到過什么人了嗎?”
“沒有,你呢?”
“沒有。”
“你認為他們逃走了嗎?”
“不知道,很難說?!?/p>
“那些該死的狗娘養(yǎng)的黑鬼!”
“我們應該把國內所有的黑雜種都殺光!”
“哎呀,不管怎樣,吉姆干掉了兩個黑鬼。”
“但是伯莎說共有四個呢!”
“他們到底躲在哪里呢?”
“她說其中有一個叫‘大小子,或者類似的名字?!?/p>
“我們去他家的小屋里找過了?!?/p>
“是嗎?”
“但沒找到?!?/p>
“這些黑小子總是抱成一團;他們不會相互告發(fā)的。”
“我們找遍了所有的屋子,連他的一根頭發(fā)也沒找到。后來我們把那對老家伙趕出來,放火燒了屋子……”
“天哪!可惜我不在場!”
“你應該聽聽那個黑婆娘的哀號……”
“喂!”
“過來!”
大小子輕輕地挪到一邊,仔細觀望。只見一個肩上掛著槍的白人正在往山下跑。他們要搜山嗎?天哪,現(xiàn)在他無路可逃了;他被捉住了!他早該知道他們會在這里捉住他的。而他卻兩手空空,連打架的家伙都沒有。唉,獵犬一來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天父啊,發(fā)發(fā)慈悲吧!他們會在這座小山上用私刑處死他的……他們會捉住他,把他綁在柱子上,然后活活燒死他的!天父哪!現(xiàn)在除了仁慈的天父,沒人能幫他,沒人……
聽到更多腳步奔跑的聲音,他縮得更深了,緊張得胸口疼痛。現(xiàn)在除了仁慈的天父,沒人能幫他。暴徒在包圍他,等人聚集多了,就會向他圍過來,然后一切就都完了……仁慈的天父一定得幫幫他,因為現(xiàn)在沒人能幫他,沒人……
接著,他想起了波波,不禁嚇呆了。要是波波現(xiàn)在來了怎么辦?他肯定會被抓住!他倆都會被抓住!他們會逼著波波說出他在哪兒!波波現(xiàn)在不該來,得有個人告訴他……但是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小心地挪回洞口。外面有一大群人,還有更多人正在走過來。很多人帶著槍,有些人肩上掛著成圈的繩子。
“我告訴你,他們還在這兒,在某個地方……”
“但是我們都找遍了!”
“該死的!絕不能讓他們跑了!”
“不,要是他們跑了,這鎮(zhèn)上的白種女人就沒一個能安全的了?!?/p>
“嗨,你拿的是什么?”
“一只枕頭?!?/p>
“干什么用?”
“羽毛這里的“羽毛”暗示著白人將要給黑人實施私刑。在美國,隨著時代的變化和種族矛盾的深化,私刑的手段和嚴重性也在不斷變化。起初,美國的私刑通常與非致命的懲罰形式如鞭打、涂柏油并粘羽毛聯(lián)系在一起。后來,私刑發(fā)展為包括燒死、活活剝皮等在內的各種極為殘忍的手段。從下文得知,文中白人對黑人孩子實施的是涂柏油、粘羽毛和活活燒死兩種處罰并用的私刑。,傻瓜!”
一陣貨車的咔嚓聲傳上山來。他想爬到洞口,但雙膝僵硬,從腳底到腿肚疼痛難忍,像被千根銀針刺扎過一般。他頭暈目眩,駐足觀望。微曦中,只見威爾的貨車停在約二十碼開外,發(fā)動機啟動著。威爾站在踏板上,朝山坡上眺望著。
大小子一陣疾跑,虛弱地摔倒在潮濕的草叢中。他想呼喚威爾,卻喉干舌燥,發(fā)不出聲音。他又試了試。
“威爾!”
威爾聽到了,答道:
“大小子,過來!”
他想奔跑,但摔倒了。威爾走過來,在深深的草叢中迎上了他。
“起來?!蓖柪母觳舱f。
他們掙扎著走到車旁。
“快!”威爾說著把他推上踏板。
威爾推開司機座位后上方一扇搖晃的方形活板門,大小子吃力地爬進去,嘭的一聲掉到了底。他四肢著地在昏暗中四處張望。
“波波呢?”
大小子盯著他。
“波波呢?”
“被他們抓住了?!?/p>
“什么時候?”
“昨夜?!?/p>
“是那群暴徒嗎?”
大小子朝對面小山上一棵燒焦了的小樹指了指,威爾看了看?;畎彘T關上了,馬達咕隆咕隆地響著,齒輪嘎嘎地轉動起來,貨車在泥濘的馬路上搖晃著前行,將大小子側身摔倒。
他就這樣側身躺著,久久沒動。他太虛弱了,無力移動。感到貨車在轉彎時,他坐了起來,將脊背靠在一堆木箱子上。幾束微弱的晨光從兩道長長的裂縫中透進來,漸漸地,黑暗中他能辨清物體了。地板由光滑的鋼板制成,冷徹肌膚。空氣中的微粒和鋸末隨著貨車的隆隆聲飛舞著。每次轉彎時,他都被摔倒在地;為了穩(wěn)住身體,他抓住了木箱的一角。一聲公雞的啼鳴讓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媽媽和爸爸。他覺得似乎在哪兒聽說過他家的房屋被燒掉了,但卻記不起是在哪兒聽到的了……此時,一切都像是在夢中。
他渾身疲憊,隨著車子的搖晃打起了瞌睡。接著,他突然驚醒了,車子在砂礫路上平穩(wěn)地行駛著。遠處,從俄亥俄州的鋸木廠傳來兩聲短促的排氣聲。無意中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六點鐘了……
活板門開了,威爾小聲問:
“你怎么樣?”
“沒事兒?!?/p>
“他們是怎么捉住波波的?”
“他當時在上山。”
“他們怎樣對他?”
“他們燒死了他……威爾,我想喝水,我的喉嚨里像著了火……”
“經(jīng)過加油站時我們能弄到水。”
大小子向后一靠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車停時顛醒了他。他聽見威爾下了車,很想從活板門向外看,但又很害怕。一瞬間,他又感到了在洞里時所經(jīng)歷的那種劇烈的恐懼。要是他們搜車找到了他怎么辦?當他聽到威爾的腳步聲在踏板上響起,才平靜下來?;畎彘T推開了,威爾將淋著水的帽子遞了進來。
“接著,快點!”
大小子抓住帽子,將水淋在臉上。貨車搖搖晃晃地前進。他喝著水,水滴滾進他火熱的胃里,又冷又硬像磚塊似的。一陣劇痛使他彎下身,腸子像被緊緊地打了個結。過了會兒,疼痛減緩了,他坐起身,輕輕地呼吸著。
貨車突然轉了個方向。他眨了眨眼睛。那幾束微弱的晨光已經(jīng)變成了耀眼的金光,太陽升起來了。
貨車在柏油路上飛馳,駛向北方。車子搖晃著,玉米面包的碎屑從他的胸口被搖了出來,和空氣中的微粒、鋸末一起在金色的陽光中飛舞。
大小子側身進入了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