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珍
城中村
(一)
不是麥穗,不是白菜,也嗅不出郁金香和玫瑰那種薰得人暈頭轉向的光輝。
——在城市的根部、在密集的樓房中央,一朵村莊半閉半開。
(二)
犁、鎬頭、鐮刀……生死相依的兄弟一件件脫手而去,正如漸漸白皙、豐潤起來的手掌和夢想曾經(jīng)是那么粗糙和無奈。時間披了一件灰色的斗篷,在撂荒的田原上踱步,孤獨的村莊只能借助頭發(fā)——那紅的、綠的、黃的頭發(fā),一刷子一刷子地打扮季節(jié)。
(三)
男人和女人們早早上了橋頭,在那里他們舉起手牌,排著長隊。
大孩子背著書包在樓縫里穿,說著高價買來的普通話。
陪伴村子的只有老人和娃子以及村中央那株五百歲的老榆樹。
有人坐了“號子”,說是販毒,說是撬了保險柜子……
有人“發(fā)”了,蓋起的小二樓脖頸挺得生硬,但那磚頭怎么看都像是一張張毛票。
有人撞了車,出事的地方在城市的十字路口,人被抬進省醫(yī)院,X光、CT,該查的查過,怎么查也查不出病來,“病人”嚷著住醫(yī)院,醫(yī)生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家里人牽了娃子跟著醫(yī)生哭,哭,就是哭……,直到那捏在手中的鈔票翻了又翻。
一句話開啟著村人的靈感:要想富,過馬路。
日日,當一領暮色覆蓋了村莊,外出的男女應歸未歸,村莊便愈加萎蔫和病態(tài),只有濕淋淋的狗叫橫橫斜斜地落下,為口渴的花骨朵兒送去幾滴露水。
(四)
嫁女或娶媳是村莊里花事開得最盛的時刻。一溜轎車齊刷刷打住,腳下的汽球嘎巴巴響,炸碎的紅皮滿街飛。笑得最燦爛的當數(shù)來自娘舅家的大舅,大妗子……他(她)們在磨磨蹭蹭地等,等那個宴席上早已為他(她)們空出來的“正席”和代東的那一聲穿云破霧的吆喊:×××請——啦——。請是請啦,是先請的趙書記、李鄉(xiāng)長,是三姑、二姨、七嬸子一塊請的,一群人鬧鬧嚷嚷進了一家大館子,不分東西南北男女長幼,統(tǒng)統(tǒng)圍了沒棱沒角的圓桌子,一邊吃喝一邊看表演。大舅氣醉了,挺起一頸紅脖子罵娘,大妗子悻悻地嘀咕:我們村……
(五)
像補丁。
像被煙蒂灼穿的窟窿。
像猩紅的瘡疤長在漂亮的臉蛋兒。
是微弱的律動顫動在城市的末梢神經(jīng)。
是一顆心臟的聲音。
既然……那么……
如果……當然……
有人圍著老榆樹吵嚷:就那么幾個“銅子兒”,夠喝西北風?
有人關起門來,守住老宅,任憑雪花般飛舞的鈔票壓下來,壓下來埋住。
有人呼朋喚友,在撂荒的田野上種樓房。
村莊終究被扼住了脖頸。
村莊終究被判了死刑。
家家戶戶的墻上背了一個鮮紅的畫了圓圈的“拆”字。
半閉半開的萎蔫浴進晨露,浴著一個涅槃般飛升的夢。
(六)
推土機正式開進村子的時候已是日頭西斜。
雞飛狗跳,孩子哭鬧,女人尖叫,將白天一直拖到深夜。
八十二歲的老漢走過來攔住,扔開拐杖,躺在車輪下,眼皮子也不眨。
村民們?yōu)樗退?、送煙、送餅干…?/p>
幾個帶頭起哄的黃頭發(fā)被局子里的人帶走了,圍在一起的人炸開了鍋。
有人想起另外的法子——小四輪拉了男男女女,浩浩蕩蕩向市政府開進。頭車高高地扯起一塊白布,上寫:我要吃飯!
路人一律行注目禮。是啊,吃飯,多么普通而神圣的需求!
被判死刑的村莊在上訴中茍延。
(七)
最終村莊還是被鏟去了。
作鳥散的村人,如一粒粒經(jīng)年的種子播進一方不明氣候的土地。
老榆樹已被點綴成風景了。只有那條以村子命名的馬路令人或濃或淡地想起那些年輪般曲曲彎彎的往事。
是涅槃還是煙滅?
是萎落還是盛開?
三年后,兩個吃“低保”的漢子在老榆樹下相遇,一邊抹淚,一邊喃喃相語:我們不過是些被吹飛了的谷子皮……
鎖子哥,魂兮歸來……
一
麻油燈點亮孤零零的泥屋。
——在小巷的盡頭,在童年記憶的長廊。
凌亂的影子在燈火熏染的黃麻紙上搖晃。
這是鎖子哥通常為村人所熟悉的情境。
——熟悉它就像熟悉村中央那眼老井,熟悉得幾近忘了它的存在,忘了它的噴涌和想望。
有時,燈未點亮,有心人會自言自語:他又扎進哪個相好的屋里去了……
二
鎖子哥娶過兩次媳婦又離了。
“無妨,丑呀,臟呀,像稀牛糞,像泥地里撥出來的胡蘿卜……”離了婚的鎖子哥這樣說。
鎖子哥把衣服洗得灰白灰白的。
鎖子哥的衣被是自己做的,針腳齊整、綿密。
鎖子哥把孤零零的泥屋拾掇得清靜、利索。
鎖子哥比女人還女人!
三
獨身的鎖子哥樂呵呵的。
樂呵呵的鎖子哥仿佛一陣攜雨的夏季風。
鎖子哥不會作務莊稼,他的責任田年年稀稀拉拉、蔫蔫萎萎。鎖子哥說:夠吃就行!
其實鎖子哥不懶。
李家娶媳、張家聘女、王家蓋屋、趙家收秋,鎖子哥一馬當先。
蓋屋和泥,“辦事宴”當廚子、秋收操鐮刀……
鎖子哥愛損人。
鎖子哥邊做營生邊逗樂,王家蓋屋那一回,干活的人疲累得不行,鎖子哥就當面鑼對面鼓地學著村里兩個女人的腔調互相吹牛:“俺娘家,那豆角,那個大呀,大得能當打麥的楗枷片……”又用另一種女腔說:“俺娘家,那個雞呀,三條腿,一天能下五顆蛋……”
沐了風、潤了雨的鄉(xiāng)親,如打碗碗和青草,笑得張開了嘴折彎了腰。
其實鎖子哥的心不賴。
那一年張家死了爺爺,出殯的那天,可村村就是找不著一個“引魂”的叫花子,代東的四處吆喊,鎖子哥跳出人群,一把搶過扁擔,擔起破瓦爛罐,搖搖晃晃走在隊伍的最前邊。
有人笑:瘋了。
有人嘲:賤骨頭。
鎖子哥聽見,看看,呵呵笑。
四
鎖子哥也有笑不起來的時候。
老張家的媳婦人長得俊,只是兒子瘸了腿,光景過得皺巴巴。
鎖子哥圪蹴在老張家的炕頭,明著來,直著去,他拍了一把張家兒子的斷腿:
“嗨,我替你‘拉邊套……”
鎖子哥出門走了半個月,一回來首先進了張家的門,直把那媳婦揪住胳膊拽住腿,大白天就要干那事兒。張家兒子實在看不下,操起鍋鏟,照住門面戳去,直戳得血流滿面……
鎖子哥想不通——
他想不通,平日里千般溫順,萬般恩愛的那媳婦竟然幫著那個瘸腿!
有人說:看見鎖子哥喝醉了,守著孤燈又哭又說,我把全部家當給了她……
五
鎖子哥長我六歲。
鎖子哥是個娃娃頭兒。
七三年冬天,鎖子哥領著我們摟柴火。日頭已落,我把柴火捆起來,看看,整整比小伙伴少了一大截,我悶悶不樂堅持不回家,鎖子哥走過來:我的給你??墒俏覛饬π?繩子扣住肩,卻就是坐在地上起不來,急得哇哇直哭。鎖子哥急了,一邊擺手一邊高叫:算了,我背回去,再給你還不行?
烈日炎炎的盛夏,老泥塘是孩子們最愛去的地方。
鎖子哥當然不落后。
我們在泥塘打水仗、抹泥巴、抓泥鰍,鎖子哥也脫得一絲不掛,像個最大最肥的泥鰍。我們一起爬在鎖子哥的背上讓他當老鱉,鎖子哥不推遲,任我們壓得他浮上來又沉下去,還伸臂蹬腿咕咕叫。有一回玩險了,鎖子哥連嗆了幾口水,一時噎得直瞪眼,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緩過來也不惱,還沖著我們呵呵笑……
六
我考學離開村子的時候鎖子哥在岔路口送我,兩個人長時間悶著不說話。
許久,只見鎖子哥解開褲帶,掏出一個繡了花的布袋,抖了抖,便見一些油膩膩的毛票和黑乎乎的鋼蹦兒抖出來,鎖子哥說:拿著,四塊半。看見我眼睛里掉出了淚,鎖子哥沒話找話地逗我:我還舍不得給她哩……
我再也沒見著鎖子哥。
我隔三差五地總要夢見鎖子哥。
家鄉(xiāng)來人說,鎖子哥瘋了,整天亂吼亂躥,有幾次還高喊著我的乳名。
我給村委會寄了幾次錢,托他們轉交鎖子哥,但不知他收沒收到。
又有人說,鎖子哥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回來住在鄉(xiāng)里的敬老院,可是他住不慣,一不留神就溜回村子,溜去老張家,有幾次被人家拖出來、撂倒……
又有人說,鎖子哥上吊死了,就在他那間孤零零的泥屋。他是死了好多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的。鎖子哥的葬禮辦得還算紅火,是鄉(xiāng)民政所和村委會為他操辦的,鄉(xiāng)親們也湊了份子,宴席吃了十二盤,還請了兩班子“鼓匠”,鄉(xiāng)親們說,也值了,只不過送葬的前面缺了一個“引魂”的!
七
2006年我執(zhí)意回老家過了一個春節(jié)。
我回老家過年的原因很復雜,很模糊,卻有一點再清楚、簡單不過——我是要重溫一些逝去的日子,我是要尋覓一個影子,那屬于我的鎖子哥的影子。
我有些對不住鎖子哥!
年夜,我獨自佇立在那個熟悉的小巷口,直勾勾地望過去,那里一排齊整整的磚瓦房燈火明亮,竟然將當年鎖子哥那間孤零零的泥屋所占的空間也沒有了,哪里還能見得到那盞悠悠的麻油點亮的燈火,那搖晃在燈火熏染的黃麻紙上凌亂的影子!
我失望了。
年初二,我踩著吱吱的積雪,找到了鎖子哥孤立在荒野里的墳頭。欣慰的是,終歸看見了黑色的細碎的紙燼在衰草間亂飛。
我跪下,將從城里買來的假鈔票和燒紙點燃,翻來翻去,看著它們一點不剩地燃盡,我向著墳頭深深地叩下去。
起風了,空蕩蕩的曠野一個聲音在飄蕩——鎖子哥,歸來……
婚變
一
她的高跟鞋嘎吱吱地一路踩去。
踩著那個女娃尖銳的哭喊,踩著那曾是她丈夫的目光,像踩死了一條條蟲。
她優(yōu)雅地拉開,“咣當”一聲拉上車門,將窈窕的身軀埋進了黑色的小轎車——
她將這里與自己徹底斷開,她噓了一口氣。
干燥的小院里,即刻彌漫開汽油混合胭脂的氣息。
他兩手托著破舊的自行車把,目光躊躇。車的后架上馱了那個神情呆滯的女孩。一股燥熱渾濁的夏風卷了沙塵撲過來,揚起他(她)們的頭發(fā),一個卷曲、萎蔫、 污濁,一個灰白、發(fā)嗲、發(fā)直,像苦旱的正午盼雨的沙蓬和枳機……
了啦?
我自語。
二
我不愿卻不由得又一次翻開了這件婚案的卷宗,下面的一行字我?guī)缀醣呈臁?/p>
女:他曾經(jīng)是林子里一顆拔了尖的白揚,我則是白揚樹下一朵蓋了帽的花朵,我們再自然不過……
白楊林蓄存了我們過多的呢喃與羞澀,至今,哪怕一陣風拂過,秘密便會溢出。清水塘那輪偷偷張開的紅月亮攝錄了無數(shù)我與她相偎相擁的影子,只要一脈漣漪就能漂出一張……
男:羞死啦,說甚哩,怎就怎哇。
男、女:(后來)之后,(我們有了一個娃)。我們有了一個女兒。
女:七六年他當兵走了。
男:七七年她考上了中文系。
女:之后四年,我坐了機關。
男:后五年,我進了工廠。
女:之后下海,我進了省城。
男:后來……后來……我下了崗。不,法官,她進城是做了小姐,再后來,她就做了一個“大款”的“二房”……
女:不,書記員,他哪里是棵白揚,他甚至不如一只蛤蟆,蛤蟆尚且不說謊。
我的錢是憑本事一點一滴掙來的,你看他那熊樣!
男:那你就是走俏的母豬!
女:聽聽,法官,我們確實已無共同語言!
三
那一幕,我永生難忘。我尚未見到有哪個女人是那么冷漠而又大方。
那天,我為他(她)們協(xié)調財產(chǎn)的分割和女兒的領養(yǎng)。
男的說:只有房子兩間半,是平房,我只要一間,其余給她……
那女的連連擺手:不要,不要,都給他,才值幾個錢!邊說邊白了那個男的一眼。(這應該是個意見,我贊賞她的大方)。
接下來是女兒的領養(yǎng)。我剛提到,那男的就激情四射,他囁嚅著嘴唇,卻說不出半句像樣的話,但我仿佛看見一只手掌自他的嗓子眼兒伸出,緊緊摟住他的孩子,那神情怕是鋼筋鐵臂也難以扳開。
那女的表情平靜,許久不言,她翹起二郎腿,優(yōu)雅地抽著一支細煙,像旁觀者欣賞一場別人的鬧劇,眼睛始終乜斜著的那種不屑。
沉默。
冷不丁見她拉開華麗的手提包,嗖嗖地將好幾疊鈔票扔在了我面前的桌上。
她說:我不在乎,這是無比堅挺的美元,他(她)們一輩子也享用不完。頓了頓,長噓一口氣,接著說:論理吧,未成年的孩子應跟媽媽,可是,我們畢竟已分開幾年,感情沒有了,要人有何用?但她畢竟淌著我身上的血……法官,還望您高抬貴手,把錢收下給他!
(我的心怦然一動!)。
這時,一個保姆樣的女子領進來差不多一般大的一個女孩,喳喳地尖叫著撲向那個女的——她的媽媽。她像突然看見了寶貝,俯下身來,一邊親吻一邊撫摸:乖乖聽話,媽媽正在了斷……
未了,我為一件事而震驚,為一件事而擔心。
我為她這第二個女孩的前景擔心,我不能不擔心!
我為那個男的一個堅決的動作和他的恪守而震驚。只見他將那疊移至他面前的鈔票推得遠遠,說:最多只要兩間半,寬敞,那樣就可以為娃騰開一個學習間……(我不能不震驚于他的動作和語言!)
四
黑色小轎車冒了一股白煙,吱的一下就飛上了進城的柏油路,甩下來的是黃土塵封的鄉(xiāng)道和鄉(xiāng)道牽系著的大山。
那個男的歪歪斜斜地蹬起了他破舊的自行車,朝著老家的方向行去。車架上馱著他藏在嗓子眼兒的娃。
此刻,老家的那邊正當濃云翻滾,山雨欲來。他(她)們愈行愈快,我想,那是盼雨的沙蓬和枳機正趕著要去吸水……
五
了了嗎?
了了也罷!
〔責任編輯阿 霞〕